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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复祯抬起手轻轻擦拭了一下她脸上的水珠,正准备宽慰她两句,孰料一张口,蓦地吐出一口鲜血。   水岚尖叫一声,忙不迭掏出巾帕替她擦拭唇边的血迹,一边哭道:“明天世子爷就回来了,奴婢去求他,他会给小姐请大夫的。”   徐复祯摇摇头:“不必了……不必请大夫。或许这场病就是天意,教我清清白白地离开。徐家的女儿要是给人做了妾,我爹娘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   水岚拼命摇头,哭道:“小姐,不要说这样的丧气话,活着才有希望呀!”   徐复祯闻言缓缓垂下眼眸。   如今她的生死已经与她自己无关。   她生,世子秦萧可以如愿纳她为妾;她死,世子夫人王今澜如愿除掉她这个眼中钉。   她笑了笑,转过了话头:“水岚,你知道,我这辈子最恨的是谁吗?”   水岚愣了愣,旋即恨恨道:“自然是姓王的!若不是她抢走了世子,小姐又怎么会落到这步境地!”   徐复祯摇摇头,轻声道:“我最恨秦萧。”   长兴侯世子秦萧,她的表哥、青梅竹马的未婚夫,跟她的闺中密友王今澜看对了眼,不惜毁掉与她的婚约,也要娶王今澜过门。   徐复祯的姑母、长兴侯夫人虽说不情愿,碍于王今澜是长兴侯老夫人的侄孙女,也只好让她进了门,再为徐复祯另谋亲事。   可那秦萧得陇望蜀,不愿让徐复祯另嫁他人,竟拿出一方沾了血的锦帕出来,声称徐复祯与他暗中有了苟且,要纳徐复祯为房里的贵妾。   姑母气急攻心,大病一场,不到三个月就故去了。   徐复祯七岁父母双亡,姑母怜她自幼失怙将她接到侯府教养。如今姑母一走,再也没人给她做主。   秦萧向徐氏族人求亲,族里的叔伯不愿得罪他,又想侵吞她父母留下来的遗产,竟默许了这桩荒唐的婚姻。   就这样,她从长兴侯府的表小姐、世子的未婚妻,一跃成了见不得光的小妾,只等着过了侯夫人的孝期便抬进门。   只是她何其无辜!   那方沾染了处子血的锦帕,是她送给王今澜的礼物。   那分明是王今澜与秦萧婚前私通的产物,如今却被秦萧以如此卑劣的手段陷害于她。   徐复祯一个孤女,如今身份不上不下,又不被老夫人和世子夫人所喜,在侯府中惶惶度日,一时间忧思过度一病不起。   王今澜寻了机会,非说她得的是会过人的肺痨,将她打发到了侯府后罩房中久无人居的杂物房里头。   这屋子年久失修,积尘蒙灰,雨天四面漏水。她住进来不到一个月,病情遽然加重,如今竟已不久于人世。   她清清白白地走掉便罢了,只是可怜水岚打小服侍她,自她失势后也不离不弃。   她要走,怎么也得安排好水岚的去处才能合眼。   “不哭。”徐复祯抬起手,勉强擦去水岚面上的泪痕,道,“你去把角落那只箱子暗格里的东西拿来给我。”   角落里摆着的那两个朱漆描金嵌螺钿花鸟纹箱是她旧时用的箱笼,与屋子里的简陋陈设格格不入。   水岚一边抽泣,一边依言从箱子里的暗格里抽出一个乌木方匣,捧到徐复祯面前。   徐复祯颤颤打开匣子,里头静静躺着几张纸券。   她从中抽出一张发黄的契纸,对水岚说道:“这是你的身契。我走以后……你拿着这张身契到官府里销籍。”   她缓了缓,又道:“这匣子里头放着我这些年余下的银票,你拿着,去做一些营生,找个可靠的人嫁了。离这   个……”   她抬眸环视了一圈这逼仄阴暗的房间,“离这个吃人的侯府……远一点。”   水岚拼命摇头,哭道:“我不,我不要离开小姐……”   方才那番话已经耗尽了徐复祯所有的力气。   她又呕出一口血,任由水岚颤抖着替她擦掉唇角的血迹,缓缓闭上眼睛。   “如果有来生,我也要离这个吃人的侯府,远一点……”   她的声音飘缈如烟,散在了急雨声中。   徐复祯想起娘亲还没有去世的时候,每逢这样的暴雨天气,娘亲就会抱着她轻轻摇晃,一边唱着童谣:“雨绵绵,夜未央,甜梦长,入梦乡。滴答声里眠,悠悠入梦乡……”   徐复祯缓缓闭上了眼。   她会做一个好梦的,对吧?   水岚攥着契纸,跪在床边放声大哭。   雨声冲刷着屋顶,渐渐盖住了水岚的哭声。   天地间只剩下不绝于耳的滂沱雨声,仿佛永远不会枯竭。   ……   屋里的水汽渐浓,漫过口鼻,呛得徐复祯猛咳一声睁开眼睛。   “毛手毛脚的!小姐还没醒,谁让你喂药的?”身穿靛蓝色窄袖纱裙的水岚走过来,轻轻一掌拍在床边端着银盅药碗的丫鬟身上。   丫鬟站了起来,分辩道:“是胡大夫叮嘱了巳时之前要给小姐喝药的。”   是锦英!徐复祯瞳孔一缩。   锦英是她房里的丫鬟。当初秦萧声称与她私通,姑母大怒,将她身边伺候的人除了水岚全都打发了,也包括锦英。   她怎么回来了?   水岚来不及与锦英争辩,先在床边的杌子上坐下,用帕子替徐复祯擦拭口边的药渍。   见徐复祯睁着茫然的大眼睛,她先是一喜:“小姐,你醒了!”   徐复祯定睛看了水岚一眼。   她挽着整整齐齐的垂挂髻,左右各簪一支白玉钗,此刻一张圆脸干干净净,两只杏眼明亮有神,哪里还有哭过的痕迹?   好像有什么事不对劲。   徐复祯环视了一眼屋子。   架子床上悬挂着的烟罗纱帐高高挽起,屋里熏着清幽的灵犀香,高悬的屋梁上雕着繁复的卷草纹,窗下是一张乌木四角嵌金几案,几案上摆着笔架砚台,还有写了一半小楷的绢纸。紧闭的雕花窗棂隔绝了屋外的暴雨。   锦英穿着鹅黄色云纹褙子,站在水岚身后,一脸殷切地看着她。   这里,好像是从前她还是侯府表小姐时住的晚棠院!   她怎么会回到这里来?   徐复祯猛地坐了起来。   水岚和锦英被她这动作吓了一跳,忙道:“小姐,胡大夫嘱咐过要卧床静养的,快躺下。”   “我这是怎么了?”徐复祯紧紧盯着水岚的眼睛。   水岚有些摸不着头脑,顺着她的话道:“小姐前天晚上从世子爷书房回来以后就发了高烧,睡了十多个时辰。夫人请胡大夫过来看了,说小姐这是湿邪侵体,喝过药睡一觉,发过汗便好了。”   徐复祯猝不及防听到秦萧的消息,心下有些复杂,但她敏锐地抓住了重点:“夫人?你说姑母?”   “是啊。”水岚瞅着徐复祯的神色,小心翼翼道,“夫人早些时候还派舒云姐姐过来看过了,那时小姐还在昏睡,舒云姐姐就回去了。”   徐复祯喃喃道:“姑母……我这是在做梦?”   姑母已经去世一年了啊。   水岚见她一副大梦初醒的样子,便将话讲得更详细了些:“小姐,你这是病糊涂了?前天是七月十三,世子爷在书房与谋士谈事,连晚膳都没用。小姐让厨房做了些糕点送到书房给世子爷,那夜雨下得大,世子爷送小姐回晚棠院的。回来之后小姐就病倒了。今日是七月十五了。”   “哪一年的七月十五?”徐复祯追问道。   “盛安九年。”   盛安九年!徐复祯如遭雷击。   盛安九年是三年前啊。她还有三个月才过十六岁生辰。   三年后皇帝殡天,六岁的皇四子登基,改元建兴。   也是在建兴元年前夕,唯一疼爱她的姑母离世。   她这是……回到了过去?   徐复祯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王四小姐呢?”徐复祯问。   “王四小姐?”水岚和锦英对视一眼,均一头雾水,“王四小姐是谁?”   原来这时候王今澜还没进侯府。   徐复祯竭力抑制住内心的震惊,佯装镇定道:“你们先出去吧。我想睡会。”   水岚和锦英依言退下。   外头的雨势没有停歇的迹象,院子里的海棠树叶被雨水刮擦得噼啪作响。   她本应该在一个这样的雨天,躺在侯府的后罩房里,拖着残躯病体凄楚地故去。   难道这是她临终的一场梦?   徐复祯掀开衾被,赤足走到妆台前,拿起那面锃亮的金银平脱花鸟纹铜镜,怔怔地看着镜中人。   镜子里的少女长发披肩,未着一饰,睁着茫然的大眼睛与她对视。   徐复祯轻轻拨开额发,露出了圆润光洁的额头。   当初秦萧和王今澜幽会被她撞破,秦萧失手将砚台砸到她的额角,自此留下一道淡淡的疤痕。   如今镜面里的额角光洁平整,哪有半分疤痕的痕迹?   徐复祯心里砰砰直跳。   所以现在真是三年前,对吗?   可是怎么会回到那个时候?   对于三年前的这场病,她没有太多印象了。   可是她心中隐约觉得,她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究竟是什么事?   徐复祯竭力思索着,回忆忽然像潮水一样涌进她的脑海,曾经模糊的记忆逐渐清晰起来。   建兴元年,六岁的皇四子登基后,蜀中的成王入京当上了摄政王。   成王身边的头号谋臣霍巡,入京后封了参知政事,位同副相。   霍巡!   她一下子想起来了。   霍巡在投入成王门下之前,曾经是秦萧的门客!   那时还是门客的霍巡对她一见钟情,向她表白,被她毫不留情地告诉了秦萧。   自此,霍巡被逐出京城。   可谁也没想到,他竟然辅佐成王入京当上了摄政王! 第2章   徐复祯第一次见到霍巡是在秦萧的书房。   霍巡对她一见钟情,竟不顾她是主上的未婚妻,唐突地向她告白。   徐复祯转头就把霍巡唐突她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秦萧。   她并没有过问秦萧是如何处置他的,只听说他被打得在床上躺九天,自此便在京城销声匿迹了。   再听说霍巡的消息时,已经是他随成王入京官拜副相,一时间权柄煊赫,连秦萧都要绞尽脑汁地给霍相递拜帖。   想到这里,徐复祯心中不由忐忑起来。   方才水岚说她前天晚上从秦萧书房回来之后开始发烧,该不会好巧不巧正是霍巡给她告白那晚吧?   徐复祯以手扶额,坐在榻上仔细地回忆起来。   前天晚上的记忆清晰地浮现出来。   盛安九年,那时皇帝的病已反反复复不见好,连带着朝野动荡不安。   秦萧开始频繁召集门客商议政事,常至深夜。   七月十三晚,徐复祯听秦萧身边的小厮说起世子自酉时在书房闭门议事,尚不曾用晚膳。   她心下牵挂,不顾外头下着倾盆大雨,让水岚从厨房取了四色糕点装在食盒中,自己亲自送到书房中给他。   秦萧的书房在前院,长兴侯府占地又极广,从后院走到书房路程颇远,兼之此时正下着瓢泼大雨,好在多数路程在游廊之间,倒也淋不着多少雨。   走到前院书房时天色已尽黑,连廊之间点上了灯笼。   徐复祯提着食盒轻轻走到书房门口,里头亮着灯光却寂静无声。   原本该候在门口的小厮却不见了踪影。   她估摸着小厮应该是送门客们出去了,便伸手轻轻推开房门。   秦萧坐在主案后面,面前更有五六个身着锦袍的门客围坐着,此时纷纷循声看向门口。   徐复祯一见此景愣在门外,没想到里头尚有这么多人,更不知自己的贸然造访是否扰乱了他们的商讨。   门客们的沉思也被这不速之客打断,但长兴侯世子手下的门客都是何等精明的人物,立时猜出了她的身份。   为首一个青衣门客率先打破沉默,拱手施礼调侃道:“原来是嫂夫人。 ”   其余门客也纷纷跟着起哄道:“是嫂夫人来了。”   秦萧微笑着接受了门客的调侃,他那一双凤眸含笑看着徐复祯,起身将她拉到桌案边上,温声道:“外头下这么大雨,怎么过来了?”   徐复祯脸红了。   她放下食盒,低声对秦萧道:“方才听小厮说世子还没用膳,正好厨房今日多做了些糕点,便想着拿过来给你。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秦萧含笑道:“怎么会?我们马上便议完事了。外头雨急,你到隔间稍后,待我议完此事送你回晚棠院。”   徐复祯点头,又道:“早知几位先生在,应该多拿些点心过来才是。世子与诸位先生分用了罢。”   说罢,向着门客们施了一礼。   门客们连忙回礼。   徐复祯抬头,目光与其中一个紫袍青年对视一瞬。   那青年二十上下,一头墨发仅以一枚青竹簪别起,却更衬得神姿清隽,容仪卓绝,只是那张清俊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一双点漆星目瞬也不眨地盯着她。   她忽然想起,方才这些门客起哄时,只有他一言不发,眼神却从未在她身上离开过。   徐复祯按下内心的异样,从书房退了出去,却没有依言到书房隔间等候,而是走到外头的游廊。   如今外头急雨阵阵,旁人躲都不及,但其实她分外偏爱雨天。   她母亲走得早,徐复祯对母亲的记忆就停留在滂沱雨夜,母亲总是会把她抱进屋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和着雨声给她唱童谣。   她那时其实还不太记事,对母亲的很多记忆都模糊了,只有那淙淙雨声方能令她寻找到一丝母亲在时的痕迹。   徐复祯坐在廊下望着夜色里的雨幕出神,一阵脚步声响起,停在她的身后。   徐复祯回过神来,秦萧这么快谈好事情了?   她满怀欣喜地转过身,却发现身后之人竟是那在书房中与她对视一眼的紫袍青年。   徐复祯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却刚好绊到阑干,整个人蓦地往后仰去。   那紫袍青年忙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拉了回来。   徐复祯稳住身形,忙挣开了他扶住她的手。   她低着头,对他施礼道:“多谢。世子的书房往西边过去。”   紫袍青年道:“我知道。我是来找你的。”   找她?徐复祯愕然抬头,看向紫袍青年。   他身形挺拔高挑,鬓若刀裁,眉目深峻,鼻梁高挺,柔黄的烛光自高悬的灯笼上倾泻而下,给他面容上朗直的线条镀了一层柔和的光。   “在下霍巡,表字介陵,是淮南濮州人士。”   他笑盈盈地看着她,“徐姑娘,你可不可以等我三年,我一定风风光光地回来迎娶你。”   徐复祯闻言一愣,道:“什么?”   霍巡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我说,等我三年,我一定会风风光光地来迎娶你。”   徐复祯闻言,又是羞又是气,扬手扇了他一巴掌:“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知道我是谁吗?”   霍巡没有躲避,生生地挨了这一巴掌,冠玉般白皙的脸上泛起微红掌痕。   “我知道。”他沉静地说,“你是洛州徐知州的独女,长兴侯夫人的侄女。”   徐复祯冷笑道:“你既然连我爹都知道,那不应该不知,我还是你主子长兴侯世子的未婚妻!”   霍巡笑了笑,道:“据我所知,这还是个口头约定,还没走过明礼。”   徐复祯又羞又恼,道;“你就不怕我告诉世子?”   霍巡道:“我既开了口,便不怕他知道。徐姑娘,请你原谅在下唐突。方才在书房一睹芳颜,惊为天人。倘若今日不说出来,怕今后也没机会说了。”   徐复祯冷冷道:“那我现在便答复你,我跟你没有可能。你回去吧。”   霍巡神色一黯,道:“如果徐姑娘改变心意,在下随时恭候。”   说罢,朝她一礼,转身退下了。   徐复祯只觉这登徒子可恶。   他明明才见过她一面,怎么就敢来跟她说这样的话?   待秦萧议完事,送她回晚棠院的时候,徐复祯问他:“那个霍巡,是什么人?”   秦萧道:“你说介陵?他是濮州人士。他父亲获罪罢官,族中子弟皆不许科举,故来投奔我门下。他怎么了?”   徐复祯一五一十地将霍巡跟她说的话告诉了秦萧。   秦萧沉吟道:“我知道了。我会处置他的。祯妹妹,前院人杂事多,你往后还是少往前院跑,免得那些不长眼的冲撞了你。”   徐复祯听他这样讲很是不开心,总觉得他言语间有责怪的意思。   她回到晚棠院后沉沉睡了一觉,紧接着病了一场。   ……   再醒来时已天地轮换,自己脑海里多出了三年的记忆。   当然,那三年的记忆没有半点美好可言,她接连经历背叛之痛、丧亲之痛、到最后病痛缠身,含恨而终。   好像自这一日为界,余下的日子只剩下了血和泪。   徐复祯抱膝坐在床上。   身侧的轻绸锦衾触感柔软细腻,香炉里腾起的袅袅轻烟沁人心脾,屋外潺潺的雨声不绝于耳,一切都是那么真实。   真实到徐复祯有些分不清究竟是她病死在了下人房里又重生回当下,还是那四年不堪回首的记忆根本只是南柯一梦。   可,那三年她过得那样惨痛,那些凄风冷雨的日子她捱了那么久,怎么可能是一场梦?   徐复祯从衾被里抬起头,才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不管怎么样,她绝对不要重蹈覆辙,绝对不要再经历一次秦萧的背叛,不要被他强取豪夺,更不要姑母因她含恨而终。   想到这里,徐复祯朝外头扬声道:“水岚!”   水岚连忙进来。   徐复祯道:“你去打听一下,世子手下那个叫霍巡的门客,现在在哪。”   “那个登徒子?”水岚脸拉了下来。   她随侍徐复祯左右,自然知道那晚的事。   徐复祯道:“快去,不要多言。”   水岚只好应了声是,转身出去了。   徐复祯坐在床沿暗自沉思。   从前她只觉得这个人冒犯。   现下看来,何尝不是老天给她的机会?   当初他跟她说,让她等他三年,他一定风风光光地回来娶她。   她没有答应他,但他真的风风光光地回来了,三年时间他当上了成王手下的第一谋臣,随成王入主京师,显赫一时。   如果……她现在答应他,还来得及吗?   徐复祯暗暗祈祷,只希望秦萧不要处置他太过,万一让他记恨上她,就算日后摆脱了秦萧,也多了个仇家,还是个……权倾朝野的仇家。   不多时,水岚又回来了。   徐复祯忙问:“如何了?”   水岚道:“问清楚了。世子爷让人打了那登徒子一顿,扔后罩房的柴房里头了。听说打得浑身是伤,世子爷不许人给他治伤,留他在柴房里头自生自灭。”   说罢,她觑了觑徐复祯的神色,见她并未露出不满,这才放下心来。   作为下人,她听了那登徒子的下场颇感同情,有些物伤其类。不过,谁让他冒犯的是小姐,就是打死了也不为过。   徐复祯不知道水岚心里矛盾的想法,只是蹙着眉问:“柴房?是不是后罩房西边最里头没人住的那一间?”   水岚道:“正是哩。小姐也知道那儿?”   她何止是知道?她病着的那会儿,就是被王今澜打发到那里住着的。   她和霍巡,还真是……有缘啊。   那屋子说是柴房,其实是堆积着陈年杂物的屋子,里面气晦尘生,就是没病的人住在里头也要去掉半条命,更不要说病着的。   想到这里,徐复祯忙吩咐道:“你去厨房弄坛白酒过来,再去库房讨一些白芷散、紫草膏来给我。不要让人知道。”   “啊?”水岚愣了一下。   对外伤病人先用烈性白酒擦拭伤处,再用白芷散化血祛瘀,佐以紫草膏去腐生肌。   这个药方,还是她失势以后,王今澜为杀鸡儆猴随便找了个借口打了水岚十个板子,侯府里好心的婆子看不下去了,偷偷告诉徐复祯的。   不过,徐复祯不打算向水岚解释,只是说道:“去就是了,别问那么多。” 第3章   水岚行动迅速,很快将徐复   祯要的东西取来。   此时已至正午时分,暴雨初歇,今日难得放晴。   虽已过立秋,然而空气中暑热不减。用过午膳,侯府上下皆午歇下,连洒扫院落的丫鬟婆子都躲进了屋内纳凉。   徐复祯叮嘱水岚道:“我出去一趟。若有旁人来找,一概不准放进来,只说我歇下了。”   交代好了水岚,便将药膏放入荷包内,又捧起那坛白酒出了晚棠院,循着记忆往后罩房走。   侯府连廊交错,虽晒不着太阳,走这半日也出了一层薄汗。   徐复祯却浑然不觉,只觉得自己一步一步走向的是三年后的自己。   出了角门,越往后头走,屋宇越稠密低回起来。   徐复祯知道这是到了下人房里,好在一路上也没碰到什么人,偶然碰到几个下人,乍见衣衫光鲜的主子,也是喏喏问一声好,不敢抬头。   她一路往西走,终于走到最里头那间屋子前。   看着低矮的门户,徐复祯却莫名生出一股熟悉感来。   她在这里生活了半个月啊。   当初搬到此处,天气晴好时,她总让水岚扶她到门口坐着,透过天井仰望那方狭窄的天空。   如今站在门口,徐复祯却踌躇起来,仿佛里头躺着的不是霍巡,而是时日无多的自己。   最终,她伸出如玉般的纤手,推开了那扇油黑剥落的木门。   “嘎吱——”年久失修的木门发出刺耳的嘲咂声。   随着木门打开的裂缝,光线争相涌入昏暗的室内。   ……   霍巡已经在这里躺了一日一夜。   这屋子周遭生尘,密不透风,关起门来不见一丝光线。   除了最开始抬他进来的两个人外,再无一人进出过这里。   他知道,秦世子不想让他死,免得落下不容门客的罪名失了人心,可秦世子也不想让他好过。   于是派人将他痛打一顿,丢进这霉晦的屋子里头自生自灭。   如今他全身疼痛,伤口已经开始淌血。他的双腿骨折了,翻身都不能。等伤好了,只怕也成了废人一个。   霍巡索性就躺在了那张坚硬的板床上,静静地捱着。   屋子里没有一丝亮光,也没有人进来送餐食,他便依靠着外头下人走动的声响判断时辰。   昨夜开始发高烧,烧到后面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夜里做了很多零碎的梦,醒来时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梦里的一个片段,那个养在侯府的表小姐穿着一身鹅黄色百蝶穿花绸裙,黄衫乌发雪肤,站在阑干边气鼓鼓地瞪着他。   想到那个徐姑娘,他不禁泛起一丝笑意。   她可真狠啊,说告状就告状。   挨了这顿打,今后也不能在京城待了,也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她?   他这样想着,忽然木门“嘎吱——”一声打开了。   光线涌入漆黑的屋子里,霍巡下意识地抬手挡住眼睛,从指缝间往外看。   木门半开着,一道纤妍的身影挡住了刺目的日光。   她逆着光站着,阳光在她周身镀了一层金边,微风拂起飘扬的发丝,细碎又闪耀。   她站着门口,静静地看着他。背着光看不清她的形容,只觉得那双眼睛分外明亮,如两颗闪烁的黑曜石,又带着几分悲悯,像一尊普渡众生的神女。   霍巡有些怔愣,不禁开始怀疑起今夕何夕。   待她走近前来,霍巡的眼睛终于适应了光线。   面前的少女挽着双螺髻,面如玉瓷,眉目如画,琼鼻秀挺,丹唇轻抿,一张芙蓉小脸上带着几分就义的决绝。   这不是徐姑娘吗?   霍巡瞪大了眼睛。   ……   徐复祯好不容易才踏进了这屋子。   即使她再抵触重新踏入此处,她也不得不踏出这一步:唯有推开这扇门,她才能迈出跟前世不同的一步,才有机会扭转前世可悲的命运。   推开门,看到霍巡躺在那张她曾经也躺过的板床上,用玉竹般挺拔修长的手指挡住了涌入室内的光线。   徐复祯以为他会很落魄、很颓丧,可是好像并没有。   他看起来倒是有些优哉游哉地躺在床上,头发依旧整整齐齐地用青竹簪挽起,若非天青色的中衣被渗出的血渍破坏了本来的颜色,看起来倒还真像躺在上面午憩一般。   屋子里又闷又热,夹杂着血腥气。   好熟悉的感觉。   她快去世前也是这个季节,那一个月总是往外吐血,屋子里又不通风,总是散不去血腥味。   徐复祯强忍住干呕的冲动。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问道:“你那天晚上说的话,还算数吗?”   霍巡愣住了,问道:“什么?”   徐复祯一字一句地问道:“我说,那晚你让我等你三年,还当不当真?”   霍巡眼睛蓦然一亮,道:“我不会在做梦吧?”   徐复祯不说话了,只幽幽地看着他。   霍巡用力撑起上半身坐了起来,连连道:“当真!当真!”   徐复祯得到了满意的回答,抿起唇笑了笑。   还好,他没有记恨她。   她挨着床边坐下,将酒坛放在那缺了一条腿摇摇晃晃的桌子上,拿起一只茶碗敲开坛子的泥封,馥郁的酒香顿时弥漫开来。   霍巡苦笑道:“我都这样了,可不能再喝酒了。”   徐复祯没有接他的话,只是淡淡说道:“把上衣脱了。”   “什么?”霍巡又是吃了一惊,耳朵慢慢红了起来。   徐复祯开始不耐烦了。她知道她重生以后讲的一些话是有些出人意料,可是也不至于一个两个的,什么都要她说好几遍吧?   她冷冷道:“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霍巡见她从荷包里取出了药瓶,知道她是要给他上药,忙道:“徐姑娘,多谢你的好意,我自己来就好了。伤体残躯,恐污了徐姑娘的眼。”   那伤口血腥可怖,他怕吓着她,晚上回去做噩梦。   徐复祯漂亮的大眼睛扫了他一眼,霍巡不吱声了。   他开始解开身上天青色的中衣。   衣裳已经与渗血的伤口沾在一起,疼得他鼻梁上沁出了冷汗,却仍是一声不吭地将上衣脱了下来。   徐复祯还是第一次见到男子的赤裸的上身。   原以为他是文士,身板应该很单薄,没想到他宽肩窄腰,薄肌刚劲,瘦不露骨,丰不垂腴,如一方白璧雕成。   只是他后背上横亘着十几道触目惊心的鞭痕,皮肉绽开,血水斑驳,宛若猩红狰狞的蜈蚣爬附其上,周边皮肤因过度的撕扯而肿胀青紫,触目惊心。   徐复祯倒吸了一口气,秦萧下手可真狠啊。   她轻声道:“你转过来,我给你上药,好得快些。”   霍巡却有些为难。   徐复祯顺着霍巡的目光看向他的双腿,蓦然想起前世关于他的传言:霍相不良于行,出门都是八抬大轿。据传他不近女色,更是从不去风月场所。   徐复祯恍然大悟。   他不良于行是被秦萧打折了腿骨没有及时诊治所致。而他后背上那十几道鞭痕,就算是好了,只怕也会留下吓人的疤痕,这便是他不近女色的原因吧。   思及此处,徐复祯竟有些同情起他来。   她起身走到霍巡身后,取出一方白绸布,道:“会有些疼,你且忍忍。”   霍巡笑道:“关圣刮骨疗毒尚面不改色,我这点疼痛算什么?”   徐复祯不语,心下暗想:这人倒是乐观,难怪他这样了还能东山再起。   她取过白绸沾上烈酒,轻轻覆在一道狰狞的伤口上。   霍巡倒吸了一口凉气,却咬着牙没有出声。   直到凉凉的药膏敷了上来,他才有些犹疑地开口道:“这伤处血腥,要不还是让我来……”   “你恨秦萧吗?”徐复祯打断了他。   霍巡摇头道:“我既敢开口跟你说那番话,便料到了这个下场。”   徐复祯幽幽道:“那你恨我吗?”   霍巡笑了:“我喜欢你。”   徐复祯脸红了。这人说起这些话倒真不害臊。   她接着说道:“我觉得你应该恨秦萧。他要处置你,光明正大地打二十个板子再赶出京城就是了。何必打也打了,还要折人腿骨,还不给请医?他可真够坏的!”   霍巡收了笑,迟疑地问她:“你跟世子,闹别扭了?”   “你什么意思?”徐复祯有些气恼,“你是觉得我跟   他闹别扭了,故意跑到你这来气他?”   她放下药膏,走到霍巡面前盯着他的眼睛,严肃地说道:“我是认真的。我不会嫁给秦萧。他欺负我,让我有苦难言。我答应嫁给你,你就得帮我讨回公道。”   “好。”霍巡看着她的眼睛,正色道,“我会帮你讨回公道的。”   徐复祯得了他的承诺,心情大好,继续帮他把后背上的伤上好了药。   又看了一眼放在一旁血迹斑驳的中衣,撇撇嘴道:“这衣服别穿了。我让人送新的过来给你。”   她又看了霍巡的双腿一眼,补充道:“顺便再请个正骨的大夫。”   霍巡摇头道:“世子发了话不能给我请医。你这样做,我怕给你招致麻烦。”   徐复祯心中冷笑,当初王今澜打了水岚也不让人给她请医,如今秦萧也是这个做派,这两人还真是一丘之貉!   她摆摆手,道:“我心里有数。”   如今她在这里也待了挺长时间,收拾好东西便要离开。   走到门口,霍巡突然问道:“你还会来看我吗?”   徐复祯回头,霍巡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她突然发现,他的眼睛还挺好看的。眉弓秀挺深邃,目如点漆,濯濯清亮,此时正含着一丝期冀望着她。   这样看时,这个登徒子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   徐复祯心一横一转头,将房门关上,把霍巡隔绝到屋里头。   回到晚棠院,水岚已经急得团团转。   见徐复祯回来,她才松了一口气,道:“我的大小姐,你可算回来了!锦英方才说,夫人午休过后会过来看小姐。小姐要是还不回来,我都不知道怎么跟夫人交代了!”   “姑母要来?”徐复祯闻言喜上心头,姑母是侯府里唯一疼爱她的人了。   当初姑母离世,她哭得肝肠寸断,想来是姑母不愿原谅她的原因,竟一次也没回她梦中看过。   徐复祯万万没想到竟然还有再见到姑母的机会,一时喜极而泣,竟伏在水岚肩头上哭了一回。 第4章   水岚好不容易哄得徐复祯止住了泪,又替她擦上脂粉盖住哭得微红的眼皮。   没想到徐夫人一进门,徐复祯又抱着徐夫人哭了一回,这回竟是怎么哄也哄不好。   徐夫人如今四十出头,穿了一件家常的银紫色海棠花暗纹罗裙,面庞白皙秀美,两道长至鬓边的柳眉平添了几分威严。   不过她此刻只顾搂着徐复祯轻言安慰,端的是一副慈母模样,哪有平日里管家的威严利落?   昨日徐复祯那一病叫徐夫人也跟着寝食难安,生怕侄女出了什么好歹。今日一听说徐复祯醒了便匆匆赶来,没想到姑侄二人一见,徐复祯竟扑进了她怀里大哭起来,哭得是肝肠寸断,恍若经历了生死离别般。   徐夫人搂着徐复祯,听她哭得凄楚,也不免跟着落下泪来。   徐复祯紧紧搂着徐夫人号啕大哭,将自己这几年所承受的委屈尽情发泄出来。   她何尝不知道这样的行径惹人生疑?   只是面对真心疼爱自己的长辈,她根本没法像在水岚和霍巡面前一样表演若无其事。就像是在外面流浪的孩子乍见父母,只想扑进他们的怀里痛痛快快哭一场。   若非秦萧是徐夫人的亲生儿子,她恐怕能把重生前的遭遇都哭诉给徐夫人。   饶是如此,她还是将见到姑母的欣喜到后头的悲切委屈尽情哭了出来,哭到后面,只觉得嗓子干疼,胸口剧痛,这才止住了哭势。   徐夫人忙让水岚扶着她到床边坐下。   再看徐夫人的衣裳前襟,竟全被泪水打湿,染成了深紫色。   徐夫人用帕子擦了一下眼角的泪花,半是打趣半是心疼地说道:“你这丫头竟是水做的么,流了这么多泪,到底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哟。”   徐复祯紧紧咬住唇,好不容易才止住了泪,可不能再哭了。   只是这时她也说不出话,只能坐在床边抽噎。   徐夫人在她身旁坐下,拉住她的手,柔声问道:“可是病里难受么?还是宗之惹你生气了?”   宗之是秦萧的表字。   一听徐夫人提起秦萧,她倒想起正事来。   她再也不想见到秦萧了,可姑母还在筹谋他们俩的婚事呢。   必须把这事阻止了。   可现在提出来,那也太令人生疑了,本来她这一病好就性情大变了,再闹着解除婚约只怕太引人侧目,况且姑母也不会轻易同意。这事还得徐徐图之。   不过,她不想见到秦萧,总还是有办法的。   于是她尽力平息了抽噎,对徐夫人道:“姑母,我前天去世子的书房,不小心撞见了外人。世子让我今后少到前院去。这事原是我的不对。如今我也是大姑娘了,总不能再跟小时候一样跟世子厮混玩闹。我想着,今后也少叫世子往后院里来,不然被旁的人撞到,又不知要说什么闲话。”   徐夫人听她这般说,倒是放下心来。方才听她哭得那样悲切,还以为是什么大事。这不就是两个孩子闹矛盾了吗?   不过侄女说的也有道理。   秦家子嗣不丰,兄弟姊妹都是打小一块长大,不讲究避嫌的。加上她有心培养长子和侄女的感情,便默许了秦萧经常到晚棠院找徐复祯。   如今看来,倒是该管一管。   一则两人到底没有成亲,该避的嫌还是要避;二则万一两个孩子不懂事搞出什么事来,于徐复祯的闺名也有损。   徐夫人当即道:“是姑母考虑不周。今后除了到老太太房里和我房里问安,再不许宗之到后院里头来了。”   又将徐复祯搂到怀里,宠溺地说道:“你宗之哥哥年前才谋了官职出仕,朝堂是非纷杂,他要是不小心对你说了重话,姑母先代他赔个不是。可不许再哭了啊。”   徐复祯依偎着她,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徐夫人管着侯府上下诸事,这一趟在晚棠院耽搁了不少时间,哄好了徐复祯便要离开了。   待出了晚棠院,徐夫人脸上的笑也收了,道:“水岚。”   水岚忙上前回话。   徐夫人将身边的丫鬟婆子都屏退了,才问道:“你是跟着你家小姐寸步不离的。小姐这几日见过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一一给我说来。”   她管起下人来不怒自威,早没有了方才在房中的慈爱模样。   水岚不敢造次,从徐复祯前晚去秦萧书房里说起,将霍巡向她告白的事也说了。这事瞒不住,夫人到世子那里一问便知。   只是她略过了徐复祯午间去看霍巡一事。不管怎么说,小姐吩咐了不许告诉任何人,这个任何人应该也包括夫人吧?   徐夫人一听那群门客调侃徐复祯叫“嫂夫人”,面色已是不豫;再听到霍巡告白之事,更是柳眉倒竖,怒声道:“那登徒子现下在何处?”   水岚忙道:“世子爷已经处置他了。”   徐夫人闻言面色稍霁。   难怪徐复祯方才哭得那样委屈,闺阁里的女儿家,哪里受过这种冲撞,委屈些也是应该的。   她叮嘱水岚:“你好好服侍着你家小姐,若有什么不对,立时来跟我汇报。”   水岚闻言点头如捣蒜。   好不容易送走徐夫人,一踏进屋子,就听到小姐问她:“西角门那边有个跑腿的小厮,听说从前跟着医馆当过学徒,他会不会正骨?”   水岚道:“小姐,你也知道他?他叫顺喜,针灸推拿正骨样样精通的。平时那些丫鬟小厮有什么头疼脑热都是找他。”   徐复祯点头道:“那太好了。你去告诉顺喜,让他去治一治霍巡。再去买两件干净衣服送过去,照着世子的身量买就行。再去书架上挑几本书带过去。”   她在那里住过,知道那的日子有多难打发。要是有本书看,还可慰藉一二。   她足尖点着地上的冰盆,又道:“冰块也送过去。现在天气转凉了,我用不着。”   水岚眼皮一跳:“这些事要告诉夫人吗?”   “告诉夫人干嘛?”徐复祯斩钉截铁道,“谁都不许说。”   水岚喏喏点头,心里却想道:小姐这算不算私会外男啊?要是东窗事发了,夫人会不会把我赶出去啊?   想到这里,水岚不禁道:“小姐,那个霍巡冒犯了你,还对他那么好干嘛?”   徐复祯轻叹一声,道:“怎   么说他也是因为我遭的罪。你是不是觉得他罪有应得?”   水岚迟疑地点了点头。   徐复祯又道:“那要是有一天世子冒犯了我,是不是也该把他打一顿扔柴房?”   水岚道:“那不成,世子爷是主子,哪有打主子的道理?”   徐复祯紧跟着问道:“那要是我冒犯了世子呢?”   水岚急道:“小姐也是主子啊!世子跟小姐这么好,谈什么冒犯?”   徐复祯摇摇头,道:“要是哪天世子厌弃了我,我的下场只怕比霍巡要更惨。水岚,大家都是仰人鼻息生存的,何必再为难底下的人呢?”   水岚被她这番话唬了一跳,心道:好端端的,小姐怎么发起这样的感慨来?   往常小姐虽说也爱作些伤春悲秋的诗词,可那无非就是些怜花惜雨的内容,她实在难以理解。   不过小姐今天的这番感慨,倒还真……说到她心里去了。   水岚道:“小姐,我立刻去办!”   ……   待水岚离去后,徐复祯躺在床上,这才感到周身不适。   方才哭那一场,也太伤元神了。   不过她心头如今畅快了许多。   接下来,就是要好好筹谋怎么解掉与秦萧的婚事。   她从七岁进侯府开始,姑母就表露了将来让她嫁给秦萧的意思,长兴侯也没有反对,这桩婚约算是口头定下来了,侯府里面上上下下都把她当做未来的世子夫人对待。   所以她倒也没有寄人篱下的心酸,反而养成了天真烂漫的性格。   是以霍巡有一点说对了,她和秦萧的婚约只是口头约定,还未走过明礼。   这也是为什么秦萧后面可以轻易悔婚的缘故。   上一世,姑母为何没能落实了他们的婚约?   她记得,好像先是王今澜来了侯府,紧跟着老夫人又病了,姑母分身乏术,只好搁置了此事。   是了。   老夫人一直不满她是无父无母的孤女,想让自家的侄女嫁来侯府,所以三番两次从中作梗。   前世要不是有老夫人的支持,姑母也不会轻易让王今澜进了门。   当然了,这一世徐复祯不打算嫁给秦萧,但她也不会让秦王二人如愿成婚。   上一世王今澜是什么时候来的侯府?   徐复祯躺在床上琢磨着前世的细节,不知不觉沉沉地睡了过去。   ……   翌日,水岚带来了个好消息:   她吩咐下去的事都办好了,顺喜去给霍巡接好了腿骨,好好养上两个月便能恢复如常。   了结了这一桩心事,徐复祯总算松下一口气来。   不管怎么说,霍巡现在成了她的底牌,至少是得到了一个跟前世不同的开头。   因她还在病中,徐夫人下了令不许人来打扰。   徐复祯在屋里好好地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已至酉时。   刚用完晚膳,锦英突然过来说道:“小姐,世子爷来了!”   徐复祯猝不及防听到秦萧,心头一凛,脱口而出:“不见,就说我睡了。”   “祯妹妹连我也不见?”   一道清越的声音传来,话音落下,人已到了门口。   秦萧穿了一身雪青色缂丝云纹锦服,头戴犀角紫金冠,灯火倾泻在流光的锦缎上,衬得玉树般挺拔的身姿更加华贵雅重。他在门口卓然而立,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第5章   徐复祯猝不及防见了他,只觉得心跳加速,整个人僵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   秦萧。   而且是她记忆里的那个秦萧,跟她青梅竹马一块长大、事事以她为先的秦萧。   他那时初入仕途,身上多了一丝稳重,却还会在她面前表露少年般的狡黠。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好像自王今澜来了之后她记忆里的那个少年秦萧就消失了,要是王今澜没有出现就好了。   徐复祯只觉得眼前蒙上了一层水雾,黄浸浸的灯光落进眼里,和着泪光波粼一闪,面前的秦萧与记忆中的秦萧重合起来。   他脸上的笑意变成了疏离的冷漠,为了王今澜拿砚台砸她;明明娶到了王今澜,却还要诬陷她的名节留住她;明知道王今澜磋磨为难她,却从不过问。   徐复祯僵在了原地,指尖却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秦萧大步走了进来,俊容上带了一丝担忧:“怎的脸色这样苍白?”   徐复祯回过神来,竭力抑制住心里的惊涛骇浪,微微别过脸道:“是有些不舒服。”   秦萧柔声道:“听说你病了,我很挂念。母亲那边又传了话,让我今后不要随意在后院走动。我寻了个空,偷偷过来瞧你的。”   徐复祯心中暗骂一声:谁稀罕你过来?   面上却勉强笑道:“有劳世子关心,如今已经好多了。既然夫人发了话,天色又晚了,世子还是避忌着些,不该过来的。”   秦萧挨着她坐下,道:“祯妹妹,你恼我了是不是?”   徐复祯闷声道:“没有。”   秦萧道:“我知道你派人去看了霍介陵。”   徐复祯一惊。这么快就被他知道了?   她正想着怎么辩解,秦萧又道:“若是寻常人打杀了便罢了。可他说起来也是士族,又在我手下当过差,我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不能寒了其他人的心。”   他伸出手笼住徐复祯紧攥的手背,道:“你若是嫌处置得轻了,等把他赶出京城,我再找人了结了他,可好?”   他竟然以为她恼的是对霍巡的处罚不够重!   他怎么能轻飘飘地说出要人性命的话?   徐复祯又是惊又是怕,只觉得靠近他那一侧的肌肤都僵麻了。   她不动声色地抽出被他笼着的手,故作气恼道:“一个蝼蚁而已,我并没有把他放在心上。世子嫌我烦,我以后不到前院去就是了。”   秦萧失声笑道:“原来你恼的是这件事。我不是嫌你烦,是怕那些粗人冲撞你。否则,你就是睡到前院去,我也没有一丝意见。”   徐复祯一心想把他请走,故意装作被他逗笑的样子,嗔道:“谁要睡你那前院?这次就原谅你一回。往后若是再跟我说重话,那是决计不会理你了。”   秦萧忙道:“再不会了。只是母亲发了话不让随意在后院走动,你若有什么事,叫丫鬟传话给我的小厮就是。我悄悄过来看你。”   徐复祯巴不得他赶紧走,忙顺坡下驴道:“知道了。那世子快回去吧,省得给姑母的人瞧见了,又要遭一顿责了。”   秦萧微笑道:“还叫世子?”   徐复祯一僵,不情不愿地喊了声“宗之哥哥”。   秦萧哈哈大笑,这才接过锦英递过来的罩衫,转身离去了。   徐复祯长长地舒了口气。   锦英出去送秦萧了,水岚见屋里只剩她们俩,于是上前悄悄问道:“小姐,你是不是不喜欢世子了?”   徐复祯吓了一跳:“这么明显?”   水岚道:“我天天随侍小姐左右,有什么变化我看不出来?我觉得,小姐病好了之后有些不一样了。”   徐复祯有些心虚地摸了摸脸,道:“哪里不一样了?”   水岚沉思道:“小姐还是小姐,就是变得有些……离经叛道了!嗯,我也不知道这个词是不是这样用的。”   徐复祯有些惆怅:“你觉得离经叛道是好事吗?”   水岚道:“离经叛道的小姐好像更有主见了,那应该是好事吧!”   主见!   徐复祯心中好像有根弦被拨动了。   她前世最缺乏的就是主见。所以没有姑母给她撑腰后,面对王秦二人的摆布,她总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哭哭啼啼地任人宰割。   这样看,重生确实是件好事。   ……   这几日她日子过得格外舒心。   最初重生的两天里徐复祯如惊弓之鸟般,醒来以后总要环顾四周,确认自己还在晚棠院里才放下心来。   徐夫人怜她病中,不许旁人过来打扰,每日又让小厨房单独做好膳食送过来。   如今再想起从前睡在柴房里食不果腹、病痛交织的日子,简直恍若隔世。   胡大夫得了吩咐,隔日便过来诊一次脉。   其实徐复祯并不觉得有什么不适,她如今的身体比起重生前要好太多。她倒是有些记挂霍巡的伤情,旁敲侧击地朝胡大夫要了几味治外伤的上好药膏。   胡大夫来了两回,她的   病也算好全了。   侯府的姐妹得了信,都过来看她。   长兴侯膝下有五个姑娘:   大姑娘秦念如是徐夫人所出,两年前嫁给了御史大夫冯禐的次子;   庶出的二姑娘早夭;   三姑娘秦惠如也是徐夫人所出,比徐复祯要小八个月;   四姑娘秦思如是文姨娘所出,比秦惠如要小两个月;   五姑娘秦懋如是杨姨娘所出,今年才五岁。   因着三、四姑娘与徐复祯年纪相仿,是以姊妹们总在一处玩耍。   后来秦萧和王今澜成婚后,她们两个也相继出阁,对于她后来在侯府里的艰难处境,她们也插不上手。   是以徐复祯对她们两个倒没什么心结,三姊妹聚在一起仍像从前一般。   三人在屋子里说了一会话,秦惠如便道:“老待在屋里有什么意思,要不去玩叶子戏吧。现在天气也凉了,正好到外边凉亭上打牌。”   秦思如闻言也是赞同,道:“祯姐姐这一病,连带着我们也闷得慌。”   于是三人相携走到外边凉亭上,因着人数不够,便拉了水岚凑数,四人围坐着打牌。   在旁人眼中她只是病了数日,可事实上徐复祯已有快三年没有玩过叶子戏了,手生了不少。即使水岚拼命给她放水,还是连输了好几把。   秦惠如笑道:“祯姐姐莫不是病糊涂了,怎么今儿老是输!”   秦思如附和道:“早知道赌注下大一点。下一把就罚祯姐姐做几条手绢吧!”   秦惠如拍手笑道:“那正好,母亲老是嫌我针线做得差,就让祯姐姐给我做几个荷包交差。”   徐复祯脸上的笑微微一凝。   她的女红做得最好,平时也不吝给姊妹们送些自己做的锦帕荷包。   当初秦萧用来污蔑她名节的那条带血帕子就是她送给王今澜的,可也偏偏因着那方帕子是她绣的,直接让她百口莫辩,连姑母都信了她和秦萧有苟且!   徐复祯将手里的叶子牌往桌上一扔,道:“不给,谁我都不给,想要就自己做去。”   秦惠如脸上有些挂不住,道:“不就几个荷包嘛?还当个宝似的,至于这么小气吗。”   秦思如忙打圆场道:“针线最是费神的,祯姐姐病着呢,怎么好叫她做针线。”   水岚有些无措,小姐们闹别扭,她一个丫鬟坐在旁边可谓如坐针毡。   正好余光看到锦英领着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舒云过来了,她忙站起身去迎舒云。   舒云二十出头的年纪,容长脸蛋,薄粉敷面,自是一番清雅宜人。   秦惠如见舒云来了,也忘了方才的不快,拉着她在水岚的位置坐下,笑道:“你可来对了,我们打牌正缺一个呢。”   舒云忙推脱道:“小姐可饶了我吧。奴婢是来传话的,可巧三位姑娘都在这,正好一并传了。”   秦惠如道:“传什么话?”   舒云嫣然一笑,故作神秘道:“姑娘们打牌不是三缺一么?正好,不日便要多来一位牌友了。”   秦惠如好奇道:“谁要来?”   舒云笑道:“老夫人有个侄孙女儿,跟姑娘们年纪相仿的,过几日要来府里客居了。”   她压低声音道:“那位表姑娘父亲是在蜀中兴元府当通判的。因嫌蜀地找不到门第好的,便来京城里说亲,所以要在府里客居上一年半载,自然可以跟姑娘们常伴了。”   徐复祯脑子“轰”的一声。   王今澜要来了!   秦惠如还在问:“叫什么呢?好看不好看?”   舒云笑道:“老夫人的侄孙女,能差到哪儿去?名字夫人倒没说,只知道是家中幺女行四,等王四小姐来了,姑娘自己问去。”   说罢,取出来三个巴掌大小的酸枝红木匣子,将两个嵌螺钿莲花纹方匣分别递与二位秦姑娘,又将那描金海棠纹长匣递与徐复祯。   舒云解释道:“夫人给小姐们备好了见面礼。三小姐四小姐因是主家,备的是一对赤金绞丝手镯;徐小姐是客,不必送太贵重的礼,夫人给备了一支镏金羊脂玉钗。”   秦惠如打开面前的匣子,取出手镯在自己手腕上比了比,道:“娘亲也太不用心了,我跟思如的是同样的么?”   舒云笑道:“款式不同的。”   不同于秦惠如的欢喜与好奇,秦思如没有打开面前的匣子,一双纤手绞着手帕,面上并无喜色。   她与秦惠如今年都及笄了,也已经开始说亲。   秦惠如是夫人生的,又比她大两个月,占了嫡又占了长,有好的亲事自然是她先挑了去。   这倒罢了,如今又杀出来个王四小姐。   老夫人平时就对她们不冷不热,如今又巴巴接了个侄孙女过来说亲,心必然是偏向姓王的。   秦惠如挑剩的婚事再给王四小姐挑一轮,留给她的还剩什么?   秦思如没来由地生出一股危机感来,不由得去瞅徐复祯的神色。   却见她面色苍白,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长匣,秀峦般的鼻尖却沁出了涔涔冷汗。   “祯姐姐,你怎么了?”秦思如不由得叫道。 第6章   众人闻声皆看向徐复祯,只见她俏脸苍白,唇上更是一丝血色也无,都吓了一跳。   秦惠如叫道:“你是不是病还没好啊,赶紧回屋里躺着吧!”   徐复祯勉强一笑,道:“许是在屋里头待久了,乍到屋外打了这么久牌,现下是有些不舒服。”   舒云忙道:“徐小姐在外头吹了这许久的风,赶快回屋里吧!仔细着身体,夫人又该挂念了。”   秦思如亦道:“是我们叨扰了,祯姐姐快回去吧。”   得知要来个王四小姐这事,她如今也没心思打牌了,正有告辞之意。   秦惠如只好恋恋不舍地跟着秦思如告辞了。   水岚扶着徐复祯回屋里躺下,正好碰上锦英进来换班。   她朝着里屋努努嘴,对锦英道:“小姐不舒服,在里头睡着呢!”   锦英悄悄问:“是不是为着王小姐的事?”   水岚拍了一下她,嗔道:“别瞎说!小姐哪就那么小心眼了。你在这好好候着,小姐醒了马上叫我过来。”   说罢,转身出了屋子。   锦英有些不服,朝着水岚的背影撇了撇嘴。   论起来,她和水岚领的是一样的月例银子呢!   水岚仗着自己是从小跟着小姐的,处处以大丫鬟自居。其实水岚哪里就那么重要,片刻都离不得她呢?   锦英掀起细竹软帘看了一眼里屋,见徐复祯正躺在床上睡着,便转身走到外间的美人榻上闭起眼睛假寐起来。   如今已至午,水岚陪着小姐们打牌,连午膳都没用。   她走出房门,正准备寻点吃的,便见到院里的小丫鬟朝她招手。   水岚走过去问道:“什么事?”   小丫鬟道:“水岚姐姐,顺喜在外头等着你呢。”   水岚闻言脸色一变,顺喜来干嘛?   该不会是那个霍巡出什么事了吧!   水岚匆匆走出院门,却见顺喜正在廊下等着她。   见他面上并无焦急之色,水岚先放下了一半的心,疾步走过去道:“怎么了顺喜,出什么事了?”   顺喜嘻嘻一笑,道:“水岚姐姐,我来传个话。霍公子说想见里头那位。”   说罢,朝着晚棠院努了努嘴。   水岚皱起眉头,道:“他有什么事?”   顺喜道:“这我哪知道啊。”   水岚有些不悦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顺喜却像没听到似的,仍旧笑嘻嘻地看着她。   水岚取出荷包翻了翻,从里头取出半吊铜钱递给他。   顺喜接过铜钱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这才朝着水岚作了个揖,转身下去了。   水岚冷哼了一声,心道:什么东西,别说小姐现在病着了,就算是平常,我们小姐岂是你想见就见的?   她把顺喜的话当个屁放了,转身就出去用膳了。   ……   却说徐复祯在床上迷迷糊糊间竟然做了个梦。   梦里王今澜还是少女时的样子,与她手拉着手并肩而行。   走着走着王今澜牵着的人却变成了秦萧,秦萧冲她一笑,抽出一方带血的锦帕。   忽然那锦帕变成了一把尖刀,秦萧握着刀猛地插向徐夫人……   不!   徐复祯猛地睁开眼睛,这才发现是一场梦。   自重生以来,她没梦过一次前世之事。今天   听到王今澜要来了,竟然大中午的做了一场噩梦。   徐复祯取过帕子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再看向香漏,竟然才睡了一刻钟。   她心里头慌得厉害,觉得有必要去看看霍巡定一下心。   徐复祯披上外衫,轻轻地走到外间,见到锦英卧在美人榻上已经睡着了。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外头,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如今正是午歇时分。   徐复祯一路往后罩房里头走,走到最里头的柴房外,那房门竟然半开着。   霍巡坐在床边看一卷书,日头打进来照着朝外的白璧般侧脸,分出了一道自深邃的眉骨起始途经高挺的鼻梁最后到下巴的流线,清俊的面庞一半明,一般暗。   听见声响,霍巡转头看过来,整张脸便明亮起来,迎着阳光却更显得耀眼,仿佛是深渊里升起来的一轮辉月,连带着晦暗的柴房都生动起来。   见到徐复祯,他展颜一笑,道:“你来了。”   徐复祯有些纳闷,他这样子倒像在这等她一样。   虽然知道他智谋过人,可也不至于神机妙算到连她要过来都能提前知晓吧。   她走到门口,见他如今可以坐起来,便问道:“你如今好多了吧?”   霍巡诚恳地说道:“托徐姑娘的福,顺喜为我接了骨,伤口也结了痂,如今快要大好了。”   徐复祯点点头,看着霍巡,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毕竟她跟他也不熟,连寒暄的话题都没有。   两个人突然陷入了沉默。   “你……”   “我……”   两人突然同时开口。   “你先说。”霍巡道。   徐复祯道:“我今年十六岁了,最多只能再等你两年。要是两年之后你没有回来替我讨回公道,我就找别人去了。”   皇帝还有三年才殡天呢。   可是王今澜的出现让她产生了危机感,徐复祯觉得她等不了三年了。   霍巡点了点头,认真地说道:“好,那就两年。”   他还嫌两年长呢,恨不得现在就拥她入怀。   徐姑娘站在门边,连随意的站姿都那么姿仪卓秀,微风拂起她的碎发,连头发丝都那么可爱。   霍巡站了起来。   徐复祯习惯了用俯视的姿态跟他说话,他乍一站起来,竟比她还要高大半个头。   她下意识地抬起眼看他,却见那一张俊容忽然靠近,徐复祯来不及后退,便感觉额头上轻轻落下了一个吻。   她额上的碎发都快要炸了起来,又是惊又是羞又是恼,想也不想就抬手扇了他一巴掌。   这个登徒子!他怎么敢!   她转身提裙便跑。   直到跑过两道垂花门,她才喘着粗气停了下来。   下流!无耻!可恶!   徐复祯心里暗暗地骂。   不远处已经有了走动的声音,下人们都起来忙活了。   徐复祯也不好在外头停留,只好反复地骂着那几句话忿忿地回了晚棠院。   锦英早就就起来了,她发现徐复祯不在里间,也不知去了哪儿,要是让水岚知道了又不知要怎么念叨她。   她正急得团团转,忽见徐复祯悒悒不欢地从外头走进来,顿时如蒙大赦,忙迎了上去:“小姐,你去哪儿了,也不叫我跟上。”   徐复祯道:“我到外头走了走。”   锦英道:“小姐,你的发髻都散了,奴婢给你重新梳一下吧。”   徐复祯这才发觉方才狂奔将发髻都跑松了。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坐到了梳妆台上。   锦英替她取下鬓边别着的钗环,一边梳着那绸缎般光润秀泽的青丝,一边透过铜镜观察徐复祯的神情。   两弯新月眉半蹙不蹙,一双清凌的秋水眼半垂着,乌浓的鸦睫盖住了眼底的情绪。   锦英大着胆子道:“小姐,你也不希望王小姐来吧?”   徐复祯正在心头骂着霍巡,冷不丁听锦英提到王今澜,不由抬眸透过镜子看向锦英:“何出此言?”   锦英用沾了刨花水的牡丹纹玉梳细细梳着长发,道:“王小姐来侯府,不就是冲着世子来的么。”   徐复祯心跳漏了一拍,道:“谁告诉你的?”   锦英压低了声音道:“这还用人告诉?小姐你忘啦,我姐姐锦云在夫人那里当差的。夫人一直想将你和世子的婚约过了明礼,上个月才派人去信给抚州徐家,这个月老夫人就巴巴地接了她侄孙女过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打的哪门子算盘。”   徐复祯心里相当纳闷。   她重活一世相当于开了天眼,自然知道王今澜是冲着秦萧来的。   她纳闷的是锦英竟然也看出来了,还是在王今澜还没进府的时候。   锦英上一世有没有跟她说过这样的话?她当时的反应是什么?   徐复祯状似不经意地问道:“那你说该怎么办才好?”   锦英道:“小姐,你得防着那个王小姐,别让她有私下接触世子的机会。只要世子不喜欢她,老夫人再怎么撮合也没用。”   一股异样的熟悉感漫上心头,徐复祯想起来了。   王今澜刚来的时候,锦英总是在背地里说她坏话。可是那时候徐复祯已经跟王今澜成了好友,她只觉得锦英心思重爱挑拨,渐渐地疏远了她,房里的事都不让锦英管了。   后来她被秦萧污蔑有私情,徐夫人把她身边的人包括锦英都打发走了。她身边只剩了一个水岚,从此处境更加艰难,处处任人拿捏。   现在看来,旁观者清的一直都是锦英啊!   水岚虽忠,可心思太单纯了些。她要对付王今澜,能用的人恐怕还得是锦英。   想到这里,徐复祯转头握住锦英的手,道:“难为你心思这么细致。这些事,我都没有想到。今后那王姑娘进了府,有什么事还得你多提点我才是。”   锦英难得被小姐这么相待,一时有些受宠若惊,忙道:“小姐你放心,有我在,绝不会让那王小姐钻了空子!”   ……   老夫人侄孙女王四小姐要进府一事,引得侯府诸人几家欢喜几家忧。   很快,便到了八月初二——   王今澜入府的日子。 第7章   寅时刚过一刻,徐复祯便被拖着起了床洗漱收拾。   锦英替她绾了一个十字髻,在左右分别插上一支红玉珊瑚簪,又斜插上一支蝶翅穿花点金滚玉步摇,再顺着发髻插上一排珍珠钿花,这才满意地停了手,道:“王小姐来了,咱们小姐可不能被比下去。”   又替她净了面,敷上细白的脂粉,描眉画鬓,在眉心贴了一点金箔花钿,又打了一点花露胭脂准备扑在在两颊。   水岚走过来制止道:“好了好了,小姐本来就好看,画这么多胭脂上去都盖住小姐原本的风姿了。”   徐复祯微笑地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镜中的少女半点梨涡隐现,顾盼之间让人心醉神移。   水岚挑了一条水绿色刺绣百合纹软烟罗裙对着徐复祯比了比,道:“小姐今儿穿这件吧,清新淡雅,既雅致又低调。”   锦英看了一眼,却从箱笼里翻出一见橘红色缠枝提花缎面裙出来,道:“我觉得这件适合小姐呢。小姐肤色白,这橘红色正好相衬,叫人眼前一亮。”   水岚道:“今儿主角是王小姐呢。夺了她的风头,万一今后跟咱们小姐不对付怎么办?”   锦英不语,却眨巴着眼睛看着徐复祯。   徐复祯纤手一指,道:“穿橘红色的。”   水岚跺脚:“小姐!”   徐复祯悠悠道:“万一三妹妹四妹妹也想着清雅低调,撞了衫可怎么是好?还是穿橘色罢。”   上一世她对王今澜多好啊,王今澜该对付她可是一点儿没手软。   既然如此,她现在凭什么让王今澜痛快呢?   ……   收拾停当,便往王老夫人所在的荣萱堂去请安。   王老夫人信佛,平日深居简出,侯府的后辈们只用逢初一与整五的日子来给她请安。   今日王老夫人的侄孙女入府,王老夫人有心让大家都认一认,故今日召了侯府的女眷过来请安。   徐复祯在荣萱堂外碰到了秦思如。秦思如今日穿一身藕荷色对绣双蝶绸裙,绾了单螺髻,一张心形脸上画着细致的妆容,弯眉俊目,俏丽动人。   见了徐复祯,她   双眼蓦地一亮,上前挽住徐复祯的双手道:“祯姐姐,少见你穿这么亮眼的橘红色呢。”   徐复祯微微一笑,道:“我前些日子病着,也没能来给老夫人请安。今儿过来请安,又赶上王小姐进府这样的喜事,自然要穿喜庆一些,也好去去病气。”   姐妹二人说着,挽手进了荣萱堂。   一进中堂,便是悬挂着的一幅四尺的青绿山水画,下方横置一张条案,其上放着一个高足莲花盘上置应季瓜果,旁边是一个青釉莲花形铜胎香炉,燃着氤氲檀香。   条案前是一张大红酸枝曲尺罗汉床,鬓发如银的王老夫人正坐其上,衣着打扮与寻常贵族老妇人无异,只是颈间挂了一串乌润莹亮的一百零八颗高密小叶紫檀佛珠串,据说是先太后所赐,王老夫人从未取下过。   徐夫人坐在王老夫人左侧下首,下座是早夭的二姑娘与四姑娘秦思如的生母文姨娘,再下首是抱着五岁的五姑娘秦懋如的杨姨娘,丫鬟婆子们侍立其后。   右侧的座位是未出阁的姑娘们坐。   秦大姑娘已经出阁,秦惠如便坐在了首座上,见秦思如与徐复祯相携进来,待两人向王老夫人问了安,忙招呼她俩归坐。   秦思如便坐在秦惠如下首的座位上。秦懋如还小坐不住,杨姨娘便抱着她。   徐复祯虽然年长一些,但因是表姑娘,故坐在了秦思如下首。   徐夫人见了徐复祯,先问她身子如今可好全。   徐复祯笑着应道:“多谢姑母关心,如今已经大好了。”   徐夫人这才放下心来,又转去与王老夫人闲话。   “……我记得她父亲是平贞十三年的进士,那时她父亲带着她来拜见过一次母亲。”   王老夫人颔首道:“是啊,那时她才六岁,粉雕玉琢的一个小娃娃,甜甜地喊我姑祖母。”   文姨娘凑趣道:“如今十年过去了,也不知道王四姑娘长成什么样?”   徐复祯坐在下首默默听着,在脑海中拼凑记忆里的王今澜的样子——   王今澜身量同她一般高,菱形脸蛋,生得明艳绝伦,眉长而浓,微翘的桃花眼,眉间有一点朱砂痣,可惜微微偏离了眉心,是以王今澜尤爱在眉间画花钿。   有一次她帮王今澜画额妆,以痣为蕊,用细金朱砂在另一侧画了几道兰花瓣,写意脱俗,俏丽雅致。秦萧见了直夸好看,她还在傻乐,以为他夸的是她画的妆好。   后来才知道,那时他俩早已勾搭在一起了。   徐复祯还在回忆着,忽然外头人声攒动,屋内众人也纷纷转头往外看去。   王今澜要来了。   秦惠如性子活泼,又坐得靠里,要不是对面坐着的是她的亲娘徐夫人,简直都要站起来张望了。   徐复祯右手紧紧攥住,她告诫自己:要冷静。   攒动的人声渐近。   一个婆子挑了帘进来,其后跟着几个丫鬟婆子簇拥的少女。   那少女身穿浅粉色并蒂莲纹百褶罗裙,菱形脸蛋,长眉秀目,额上贴着蜡梅花钿,微抬的下巴平添了几分傲气,施施然走进中堂,与徐复祯记忆里的王今澜重合起来了。   王老夫人身边的王嬷嬷引着她走到王老夫人身边,道:“王姑娘,快来见过老夫人。”   少女跪了下来,给王老夫人行了个拜礼,道:“侄孙女儿王氏今澜见过姑祖母,愿姑祖母春云蕴瑞,宝婺腾辉。”   王老夫人伸手扶她起来坐到自己身旁,拉着她的双手上下端详一番,方道:“澜丫头长这么大了!鼻子眼睛还是能看出小时候的样子!”   感叹了一番,又问起她家中父母可安好,进京路途可否顺利。   王今澜一一答了,又代父母问起王老夫人安。   她吐字柔婉清晰,礼数又进退得宜,将王老夫人哄得开怀大笑。   徐复祯冷眼看着。   王今澜确实很有手段,她一进侯府,所有人都喜欢她,记忆中好像唯有秦思如跟她不太对付。   可是后来王今澜能嫁给秦萧,秦思如是在后面推了一把的。   想到这里,徐复祯看了秦家姐妹一眼。   秦惠如正睁大眼睛听着王今澜与王老夫人说话,而秦思如的眼睛看着王今澜,轻轻抿着的嘴唇却透出一丝不豫。   秦思如为什么不喜欢她?   徐复祯心里暗自琢磨。   那头王老夫人却要王嬷嬷引着王今澜见过侯府诸人。   王今澜先向徐夫人问了个好。   徐夫人拉过她的手,赞道:“好标致的小姑娘!原以为我们徐家的表姑娘就姿容绝艳了,没想到来了个王姑娘更是像仙子一般。”   王今澜微笑道:“夫人过奖了,今澜可担不起。徐姑娘定然要比我出众得多。”   说着,眼神似无意般往姑娘们坐的方向一扫。   徐复祯有些恍神。   前世姑母也说过这句话!她记到了现在。   那时她还难过了好久,每次见到王今澜,总是疑心自己没有她好看,姑母的一句话让她萌生了小小的自卑。   现在看来自己那时真是幼稚!   姑母拿她来比,也只是因为把她当自己人。且不说这是句客套话,就算王今澜真比她好看那又怎样,难道她的价值就在一张脸上吗?   徐复祯心下思量着,这头王今澜已见过府里的几位姨娘和秦懋如,正要见过府里的姑娘们。   王嬷嬷引着王今澜转向徐复祯这边,一边絮絮道:“府里的这三个姑娘跟王姑娘年纪差不多。徐家的姑娘只比王姑娘小上两个月,府里的三姑娘要小十个月,四姑娘正好小一岁。今后几位姑娘一块儿作伴,也不会孤单。”   王今澜闻言,先上前执过徐复祯的手,道:“这就是三妹妹吧?”   秦惠如“扑哧”一声笑出来,道:“错啦,错啦,那是祯表姐,三妹妹我在这儿呢!”   王今澜杏面微红,带着一丝无措道:“啊,我见着妹妹穿得这样明艳大方,还以为是夫人嫡亲的姑娘呢!”   徐复祯心里冷笑一声。   放以前,她还真就当王今澜是在夸她美丽、像姑母亲生的嫡小姐了。   可现在她能听出王今澜的弦外之音了:王今澜不就是在暗讽她穿得华丽打眼,抢了风头吗?   果然,王老夫人也注意到了徐复祯穿着的橘红色缎面裙,两相衬托下王今澜所穿的浅粉色罗裙黯淡了不少,不由得脸色微微沉了下来。   徐复祯微微一笑,道:“王姐姐说笑了,我们按座次排的呢。大姐姐出阁了,三妹妹就是坐在座首的,然后是四妹妹,我是表姑娘,所以坐在末位。”   秦思如掩嘴一笑,道:“或许兴元府没有这样的规矩,认错了倒也不出奇。”   王今澜脸色微微一僵,很快便扬起一抹笑容,道:“原是如此,怪我无知,一来便闹了笑话。”   徐夫人见王老夫人神色有些不悦,忙笑着打圆场道:“你不必往心里去,她们姊妹贫嘴惯了,就爱挤兑人玩呢。”   王今澜笑道:“原是我失礼在先,给各位妹妹陪个不是。”   说罢,示意她身后的丫鬟上前递过见面礼。   徐复祯接过王今澜的礼物,也示意水岚奉上徐夫人替她准备的见面礼。   换过见面礼,王今澜也算将屋子里众人认过了一遍。   王老夫人有心给她长脸,仍叫她坐在自己身边,开始问起蜀地的风俗人情。   王今澜的父亲中了进士后一直在蜀地任职,如今已是兴元府通判。   王今澜随他在蜀地生活了十年,说起那里的风土人情自是娓娓道来,众人都听得入了迷。   忽然一个丫鬟打了帘子进来,道:“老夫人,世子爷来请安了!” 第8章   王老夫人闻言自是一喜,忙道:“快请进来!”   她转头对王今澜道:“是你宗之表哥来了。”   王今澜点了点头,带着些好奇看向门口。   秦萧穿了一身深绯色绣云雁纹锦缎官服,金带皂履,风姿特秀,从容清举,大步走进堂前。今天不是休沐日,给王老夫人请过安,他还得去官署。   经过徐复祯身旁的时候,他微微停顿了一下。   徐复祯暗暗翻了个白眼。   秦萧已走到王老夫人面前,挨着王老夫人坐着的王今澜忙站了起来。   秦萧屈膝跪地,朝着王老夫人行了个顿首礼,口中向她问安。   王老夫人平日里对着孙女们不   冷不热,却是真心喜爱秦萧这个孙子,此刻眼里满含笑意地双手扶起秦萧,让他坐在一旁,又拉着王今澜坐在自己另一侧,道:“宗之,还没见过你今澜妹妹吧?”   王今澜听她这样说,又忙起身向秦萧敛衽一礼。秦萧还了礼,两人方重新落座。   王老夫人左手拉着王今澜,右手拉着秦萧,笑呵呵地对秦萧说道:“今澜是你岸祥表叔幺女,小时候来过一回侯府,你还记不记得?”   秦萧道:“自然是记得的。那时我已进学开始作文章,岸祥表叔中了丁丑科的进士,父亲还请他指点了我一回。”   徐复祯闻言微微垂眸。   丁丑年是平贞十三年,她父亲过世那年。   她在抚州徐氏族中待了大半年,次年姑母就将她接到了侯府里。   原来王今澜认识秦萧比她还早呢。   “……你岸祥表叔如今在兴元府当通判。你们工部如今不是在办一桩蜀中的案子吗?有什么人事上不通的,问问今澜,她父亲把她当小子养的,对蜀中的人事官吏说不准比你还门儿清呢!”王老夫人兴致勃勃道。   徐复祯听着有些好笑。   王老夫人想要拉郎配竟拉到了公事上,蜀地虽远离京师,可要查要审什么还轮不到来询问一个内宅姑娘。   不过若是郎有情妾有意,什么都能当成两人接触的借口。   果然秦萧已问起了一个问题:“澜妹妹自蜀地来,可有听闻作院收购废铁之例?”   王今澜答道:“蜀地各州不一,只论兴元府的话,作院只收砂铁锤冶,未曾耳闻用废铁者。”   徐复祯若有所思。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王老夫人口中工部所查的案件应该是万州作院马蹄铁一案。   盛安九年七月,工部发现万州作院年初输送的一批马蹄铁乃是用精铁裹废铁所制,于是启动对这批马蹄铁制匠的调查。   彼时秦萧已领了工部的官职,曾向她提过一嘴。   原以为这只是一桩寻常中饱私囊案,谁也没想到这场调查竟整整持续了一年多,牵扯到蜀中各州作院输送的各式铁器,发展成了震动朝野的“蜀中铁器案”。   作为封地在蜀中的宗室成王当即成了问责之首。所有人都以为成王难逃此劫,没想到成王不仅躲过问责,还拿了天子授印,成了整治蜀中铁器案的钦差。   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帮助成王扭转局势的人就是霍巡。这也是为什么霍巡在成王身边不到三年,却稳坐头号谋臣交椅的原因。   想到霍巡,徐复祯想起已有好几天没有他的消息了。   自上回他轻薄她,她半是羞恼半是赌气,兼之王今澜的事分散了她的注意,竟已将霍巡晾了好几日。   不行,她得抽空让水岚去看看霍巡怎么样了。   这样想着,徐复祯便如坐针毡,恨不能马上离开这里。   好在此时秦萧站起来告退:“孙儿还需到官署当值,改日再来给祖母请安。”   王老夫人闻言,便道:“那你快去吧。澜丫头来了,我一高兴拉着你们说了这半日话,都忘了你们还没用膳呢。你们姐妹也各自回去用早膳吧。”   王今澜便道:“姑祖母,澜儿服侍你用膳吧。”   王老夫人摆摆手,道:“有你婶母她们服侍我,哪就用得上你了?你这一大早的舟车劳顿,赶紧歇下来才是。”   徐夫人对王今澜道:“难为你有这样的孝心!服侍老太太的事我来就行了。祯儿住的晚棠院后面的葭兰苑已经收拾出来了,让你祯妹妹带着过去就是。”   王今澜忙谢过徐夫人。   众人便起身告退。   徐复祯坐在最靠外,行过退礼便匆匆往外走。   一来她心里记挂着霍巡的事,二来她也不想跟秦萧同行。   王老夫人所居的荣萱堂挨着佛堂,建在侯府深处,去往前院和她住的西院同路,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呢。   奈何她虽疾步匆匆,哪里比得上秦萧人高腿长的优势?   他毫不费力地赶上了徐复祯,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袖子,道:“祯妹妹怎么不等等我?”   他对她越是亲昵,越是让她想起他前世的绝情与卑鄙。   徐复祯强忍着心里的厌恶,将脸往旁边一别,道:“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秦萧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行,低声道:“我好几日没见你了,甚是想你。今儿一听说你在祖母这,便巴巴地过来了。你怎么一点好脸色都不给我?”   徐复祯冷笑一声,道:“你是冲我来的?难道不是老夫人派人去叫你来的?”   秦萧道:“自然是祖母派人传我过去,可如今官署事忙,若非为了见你,我哪有那闲情逸致过来闲聊。”   徐复祯道:“你是为了见我,还是为了见你那澜表妹啊?”   秦萧失笑道:“原来你是为着这个才不理我的啊。”   徐复祯不说话了,闷头往前走。   秦萧轻轻拉住她的手臂,道:“她是祖母的客人,我难道要把人晾一旁不成?”   徐复祯如触电般把手臂抽出来,秦萧微微一愣。   察觉到自己失态,徐复祯只好找补道:“那你也不用找那么多话题,跟她你一言我一语地聊那么久吧。”   秦萧只好温声细语道:“我如今手上查着的案子是蜀中万州的,她爹是兴元府通判,虽与万州相距数百里,但好歹是统管着西川路各州的,若能问出点什么自然是最好。你要是不喜欢,我今后不跟她说话了。”   徐复祯眼前一亮,道:“那好,你以后不许再跟她说一句话。”   她不要秦萧,王今澜也别想要。   他们前世那样伤害她,凭什么还能终成眷属?她第一个不答应。   “祯妹妹留步。”王今澜轻柔的声音自后方响起。   徐复祯脚步一僵。   她方才跟秦萧拉扯间一路疾行,王今澜得是小跑着才跟得上吧?   王今澜走上前先向秦萧行了一礼,莞尔笑道:“世子也在。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徐复祯看了秦萧一眼。   秦萧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一声,道:“无妨。我还要去当值,先行一步了,两位妹妹自便。”   说罢,大步流星地走了。   王今澜面色微微一僵,徐复祯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道:“王姑娘找我什么事?”   王今澜一笑,上前挽住她的手,柔声道:“祯妹妹何必如此见外,叫我澜姐姐就好。方才夫人说我住的葭兰苑在妹妹的院子后面,想着让妹妹带个路呢。”   徐复祯瞥了一眼她身后乌泱泱的仆从,这么多人哪还能让她迷了路?   只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徐复祯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下她的脸,只能应道:“说什么带路,一块结伴回去就是。”   两人并肩而行走过游廊,晨间的薄雾尽散,朝阳斜斜地打在花木间,外头浓绿成荫,玉桂、海棠、紫薇、夹竹桃等花成片地盛开了,远望去如云蒸霞蔚,似锦繁花开在正盛韶光里,任谁都要感叹一番秋景宜人。   王今澜感叹道:“京城寸土寸金,没想到侯府竟如此广阔。”   长兴侯府是先帝赐给老侯爷的。老侯爷有从龙之功,先帝登基后封了他为长兴侯,袭爵三代,御赐了先代开国功臣安国公的宅邸,便是如今的长兴侯府。   不过徐复祯懒得搭她的话。   王今澜倒不以为忤,又道:“祯妹妹,我看你跟世子关系很好呢。”   徐复祯道:“不过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情分罢了。”   王今澜道:“是吗?我倒是觉得世子待妹妹很是亲密呢。方才远远看到世子和妹妹站在一块儿,像一对璧人般,瞧着很是般配。”   徐复祯心中冷笑,王今澜这话说得好听,撬墙角的时候可一点都不含糊。   她懒得和王今澜虚与委蛇了,道:“这种事也可以随便说的么?我以为澜姐姐是老夫人的侄孙女,应当是端庄知礼的,怎么也像三姑六婆一样爱嚼咬这些东西?”   王今澜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顿时神色一窘,只好勉强笑道:“是我欠考虑了,妹妹别往心上去。”   她原以为徐复祯只是个寄养在侯府的孤女,应当很好拿捏才是,没想到两次交锋都没有讨到好,自己还是小瞧她了,不由面色微沉。   徐复祯却乐得清静。   两人一路无话走回了西院。   一进晚棠院 ,水岚便忍不住道:“小姐!你怎么那样跟王小姐说话,万一得罪了她怎么办?”   徐复祯先让锦英出去传膳了,这才悠悠对水岚道:“得罪了她又怎样?”   水岚急了,道:“得罪了她以后就多一个仇家,万一叫她以后事事提防你可怎么办?”   徐复祯不语,心道:王今澜早就是她的仇家了。不过水岚说得不无道理,她现在给王今澜没脸,自己是痛快了,可要是王今澜对她生了提防之心,那可就不好对付了。   说到底还是她涵养不够,什么心事全放脸上了。不像王今澜,别人下了她的脸,她转瞬就大大方方地微笑化解,叫人如沐春风,想讨厌也讨厌不起来。如此看来,她当初败给王今澜倒是理所应当了。   想到这里,她当即对水岚道:“你说得有道理,是我不对。我该跟澜姐姐交好才是。”   不就是喜怒不形于色,不就是笑面虎吗?她学就是了。   不过,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徐复祯问道:“霍巡怎么样了?” 第9章   水岚脸上的笑意一凝。   小姐怎么还记挂着这个人?   水岚道:“他早就离开侯府了。”   “什么?”徐复祯一惊,站了起来,“怎么不跟我说?”   水岚喏喏道:“小姐也没讲要跟你说啊……”   徐复祯有些懊恼地坐下,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水岚想了想,道:“有好几天了……对了!舒云姐姐过来说王小姐要来那日,顺喜就过来跟我说那霍巡想见小姐一面。但那时小姐刚歇下,我就没有去说。第二天听顺喜说他已经离开侯府了,我想着就更没必要跟小姐说了。”   那不就是她去见霍巡那天吗?原来他真的是在等她,应该是想跟她告别,没想到她先说了别的东西,而他又一时没有控制住,轻轻地亲吻了她的额头……   徐复祯有些后悔,早知道那是最后一面,她就不打他了。   至少离开之前,她得把给他准备的一百两银票交给他,再交代他去投靠蜀中的成王——虽然上一世没有任何助力他也做到了,但是,这可是个让他承情的好机会啊!她让他少走了弯路,就算他以后不喜欢她了,也得顾念着这份恩情吧?   水岚瞧着她的神色颇为懊恼,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姐,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徐复祯轻轻叹了口气,道:“没什么。以后关于霍巡这个人的消息,事无巨细都要告诉我!”   水岚应下,心里却有些疑惑:他不是被世子赶出京城了吗,还有以后?   这时锦英命人传了早膳过来。   如今已过处暑,然而暑热未消,膳食仍以清淡爽口为主。   桌上布好的菜式都是她素来喜食之物,一碗桂花梗米粥,一碟玉笋蕨菜,一道什锦豆腐,一碟芙蓉糕。   可她因着霍巡的事有些吃不下饭,只恹恹地喝了小半碗粥便让锦英撤下。   她挑食也不是一日两日,锦英早已见怪不怪,依言撤走了碗碟。水岚却因着方才的事有些不知所措,半是愧疚半是担忧地看着徐复祯。   徐复祯摆摆手:“过来磨墨。我练一会儿字。”   水岚如蒙大赦,忙走到临窗的书案前,拿过墨条开始磨墨。   徐复祯以手支颐,看着窗外被微风拂过的海棠叶。   她得趁着现在还记得,把前世的一些大事记下来,免得一时不察遗漏了重要的事,反而变得被动起来。   锦英却进来道:“小姐,王小姐过来了。”   徐复祯秀眉一挑:“请进来吧。”   不多时,锦英挑了帘子,请王今澜进来。   王今澜谢过她,款款走进,环视了屋子一眼。   徐复祯所住的正房乃是由三间厢房打通而成,朝北一侧的屋子用一面六扇黄花梨透雕兰卉座屏隔开,作丫鬟值夜时歇息的耳房。朝南一侧是徐复祯歇息的里间,一道湘妃细竹软帘将里外间隔开,透过帘子影影绰绰看不进里头。   一进门便是外间,对门的是四扇云纹花格窗,临窗置了一张紫檀木雕竹菊纹书案,上头放着文房四宝等用物,杂而不乱。书案一侧是一面酸枝红木书架,书架前是一口插着数卷画轴的青花卷缸。   近门的一侧放了一张罗汉床,一张紫檀圆桌并几张圆凳,上头摆着青瓷茶具,便是主人平日用膳待客之处。   甫一进室内,立时能感受到主人的清致典雅。   王今澜不由开口赞道:“祯妹妹好雅致!”   徐复祯抿嘴笑道:“澜姐姐不嫌杂乱就好。”   她引着王今澜在罗汉床上坐下,让水岚给她斟了茶,这才略带歉意地说道:“澜姐姐,早上那番话你别往心里去。我跟世子闹了别扭,故而有些不痛快,并非是针对你,澜姐姐千万不要恼了我才是。”   她秀目低垂,黛眉轻蹙,粉面微红,一副懊悔的模样令人见之犹怜。   王今澜忙道:“我根本没往心里去。若是恼了你,便不会用完早膳就来寻你。”   徐复祯这才展颜一笑,关心地道:“澜姐姐早膳用的什么?可合你的口味?”   王今澜道:“侯府的厨子自是一等一的好,只是对我来说犹嫌清淡了些。”   徐复祯故作不解道:“眼下暑热未消,吃清淡些不好么?”   王今澜笑道:“妹妹有所不知。蜀地饮食常佐以川椒,食之辛麻可口,我在兴元府生活了十来年,口味也趋于同化,无辣不欢。只是京中好似并无用花椒佐食的习惯,故而有些吃不惯。”   徐复祯闻言直点头,心中却冒出了个坏主意。   上一世王今澜刚来侯府时也天天往她这里跑,引着她说了许多话,毫无戒心的她将侯府里的人和物都事无巨细地跟王今澜交代了一遍,其中自然包括各位主子尤其是秦萧的习惯喜好等等,所以王今澜几乎毫不费力地融入了侯府。   王今澜此行的目的不用猜就知道是来套话的。既然如此,就别怪她将计就计了。   徐复祯若有所思道:“其实花椒佐食在侯府里倒不是新鲜事。几年前府里有个蜀地的厨子,做得一手好椒麻鸡片。世子尤其爱吃,不过夫人担心多食伤胃,渐渐地就不用花椒入菜了。”   王今澜眼神闪烁了一下,道:“没想到世子还有这般喜好。”   徐复祯笑道:“世子口很刁的,能入他口的东西并不多。从花椒这样食物上看,世子和澜姐姐倒是一路人。”   王今澜笑了笑,又带着几分探究问道:“妹妹方才说跟世子闹别扭了……也不知是为的什么事?”   “祯姐姐!”   娇俏的声音自外头响起,二人循声望去,见是秦惠如提着裙小跑进来。   她一见到王今澜,便道:“好哇,方才我去葭兰苑扑了个空,原来澜表姐更喜欢祯姐姐,跑晚棠院来了。”   话音落下,秦思如也从外头走了进来。   水岚忙搬过紫檀圆凳让二人坐下。   四人围坐在一起,王今澜笑着解释道:“早先在姑祖母的荣萱堂认错了祯妹妹,是以先过来与她道歉,哪里就成了厚此薄彼了?”   秦惠如道:“我真是太伤心了,澜表姐没来之前就盼着你呢。没想到你还能把祯姐姐错认成我。”   徐复祯笑道:“你哪里是盼着澜姐姐,你是盼着有人来陪你玩叶子戏吧!”   秦惠如被说中心事,当即笑道:“还是祯姐姐了解我。正好我们如今有四人,不如还是去凉亭那边打牌。”   于是四人便起身往凉亭处走。   秦惠如挽着王今澜走在前头,问道:“澜表姐,你会不会玩叶子戏?”   王今澜道:“我是家中最末的孩子,也没有玩伴,平时父亲都是把我当男孩子教养,日日拘着在屋里看书,没有玩过叶子戏呢!”   秦惠如道:“那我教你!叶子戏很好上手的……”   秦思如跟徐复祯走在后头,听了王今澜的话,不由撇撇嘴,低声对徐复祯道:“祯姐姐,你瞧她那轻狂样!什么叫当男孩子教养?合着我们女孩子教养就低人一等似的,还要特意说出来……”   徐复祯轻轻拍了她的手以示安慰,心里却在想:秦思如不喜欢王今澜,她要对付王今澜的话,是不是可以把秦思如拉入阵营里?   可是对于秦思如,   她有一丝芥蒂,那就是在秦萧要毁掉与她的婚约娶王今澜时,秦思如竟不顾与她一同长大的情分,站在了一直不大对付的王今澜那边。   她为什么要这样呢?   徐复祯有些不解。   这时四人已来到凉亭,仍旧围着石桌坐下了。   丫鬟递上丝绸制的叶子牌,秦惠如便教王今澜怎么玩。   叶子牌共四十张,上面绘了四种不同花色,由四人依次抽牌斗之,玩法并不复杂却极富乐趣。   王今澜看秦惠如演示一回便上了手,四人凑在一块儿打了一上午牌,及至午膳时分才依依惜别。   徐复祯用过午膳,一脸疲惫地躺在美人榻上。   毕竟,她陪着王今澜玩了一上午,笑得脸都快僵了,这笑面虎可真不好当!   王今澜跟她们打了一早上牌,该套的信息也套了不少。   徐复祯倒是不介意给她说些侯府里的人和事,反正她不说王今澜也有办法打听到这些消息,还不如从她口中说出来,起码还能搏个信任。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跟她当“好姐妹”,那自然得把功夫做足了。   今天的午膳对王今澜来说想必还是清淡了些,那她下午便去姑母屋里头帮她讨些花椒吧!   这样想来,徐复祯心里不禁隐隐兴奋起来,连午歇都不想休了。   好不容易捱到午歇过了,她急匆匆叫上水岚跟着出门。   临到出门时,又改了主意,叫上锦英跟着她。毕竟锦英的姐姐在姑母身边服侍,两姐妹见面的时间并不多,难得她去一趟姑母那儿,便带上锦英去见见她姐姐。   锦英听了自是惊喜非常,忙拾掇了一下跟着徐复祯出了门。   主仆二人一路走到徐夫人住的正房兴和堂里。   进了院子,正好遇上锦英的姐姐锦云在正房门口当值。   见了徐复祯,她忙站起身来相迎:“徐小姐怎么过来了?”   徐复祯笑道:“我有事找姑母。姑母午歇可起来了?”   锦云道:“早就起来了,夫人在里头跟鸿福巷的周太太说话呢。徐小姐要不先到耳房里候着?”   鸿福巷的周太太经常行走在京中权贵后宅,是权贵圈里有名的媒人。   姑母这是在给秦惠如和秦思如说亲,还是给王今澜说亲?   徐复祯一摆手:“我进去看看。” 第10章   徐复祯走进屋子里,徐夫人正坐在罗汉床上与一个身着半旧赭红色牡丹纹刺绣罗裙的长脸妇人说话。   甫一见到徐复祯进来,那妇人眼前一亮,从罗汉床上站起身来上下端详了她一眼,道:“好漂亮的小姑娘!徐夫人,这是不是你们家三姑娘?”   徐夫人见了她,先是喊了一声“我的儿”,拉着徐复祯到身旁坐下了,才对周太太道:“这是我兄长的独女,如今养在我府中的。虽不是我生的,却跟三丫头没什么两样,都是我的心头肉!”   周太太露出了一副了然的神情,重新落了座,笑道:“我说你们家世子怎么早早定了婚,原来是这么灵秀的小姑娘,换做是我,也得早早定下来!”   徐夫人嗔道:“你这癫婆子瞎说什么!小姑娘家的脸皮薄,怎么好在她面前说这些!”   徐复祯却有些意外:原来她跟秦萧的婚约连周太太都知道啊。   不过说来又在情理之中,毕竟秦萧今年十八岁了,生得玉树临风又是侯门世子,若不是已有公开的婚约,只怕前来说媒的人早就踏破门槛了,哪里还轮得到王今澜捡这个漏?   想到这里徐复祯脸色微微一沉,难不成他俩还真是真爱,秦萧冒着满京城的非议也要弃她另娶王今澜!他们十年青梅竹马的情谊,都比不上客居侯府一年多的王今澜吗?   即使她对秦萧的爱意早已被他的绝情磨平,然而想到这里仍不免心中酸涩——她就这么不值得被爱吗?   周太太见徐复祯一来,徐夫人的注意便不在她这儿了,便十分知趣地告了辞。   徐夫人让舒云送了周太太出门,这才揽着徐复祯道:“平日里难得见你来一趟,怎么今儿午歇一过便巴巴地来了?”   又见她面色似有愁绪,徐夫人不由沉下脸来:“是不是王姑娘给你不痛快了?”   她虽忙着侯府的中馈,可姑娘们院子里的动静也瞒不住她——几个姑娘凑在一起打了一上午的牌,下午侄女就委屈巴巴地过来找她,不是受了委屈来告状是什么?   徐复祯忙收起心中的忧思,想起正事来。   她这趟是来给王今澜讨花椒的,可不能让姑母先恼了王今澜。   于是忙换上了笑脸,道:“姑母说什么呢!我跟澜姐姐好着呢。不过我听澜姐姐说,她吃惯了蜀中的口味,在侯府吃得不太习惯。”   徐夫人一听是为着这事,不由松口气下来。   婆母王老夫人把侄孙女送过来就是为着秦萧的婚事跟她抬杠的,她还真怕两个小姑娘处不来,委屈了哪边都不是,如今听说两人相处和谐便先放下一半心来。   她笑着顺了顺徐复祯鬓边的碎发,道:“既然如此,我再去请个蜀地的厨子过来便是。”   徐复祯道:“何必那么麻烦?姑母在每日的肉菜采购上加一项花椒便是了。澜姐姐说,在她的菜里加上些花椒就对味了。”   “花椒?”徐夫人轻轻蹙起眉头,有些犹豫道,“原也不是不行。只是你宗之哥哥小时候吃过花椒做的菜,不过半刻便咽喉红肿差点窒息,还是请了御医过来才救回来。大夫说了,花椒是发物,叫你宗之哥哥再也不能碰,府里自此再没出现过花椒了。你那时还小不记得了,可姑母每回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呢。”   徐复祯眨巴了一下漂亮的大眼睛。   她当然记得啊,那时她站在秦萧床头哭得可大声了,御医来了都没能把她拉走。   可是,她现在也只是想帮王今澜吃上合口味的膳食罢了,若是王今澜想要投世子“所好”弄出什么事来,可就不是她能控制的。   徐复祯抱着徐夫人的手臂摇了摇,撒娇道:“咱们后厨那么多人呢,分出两个专管澜姐姐膳食的厨子不就行了。否则要是澜姐姐吃不好清减了,万一有人觉得姑母苛待她怎么办?”   徐夫人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尖,道:“你呀,就这么紧张你澜姐姐?那便依你的,采购些花椒进来,再让厨房里头看着点,千万不能混进宗之的膳食里。”   徐复祯没想到徐夫人这么容易松了口,高兴得搂住她的脖子,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于是问道:“姑母,方才那个周太太来干什么?”   姑母让周太太来是为了给秦家姐妹说亲还是给王今澜说亲?   姑母知不知道王老夫人有意撮合王今澜和秦萧?   徐夫人笑嗔道:“你一个小姑娘家打听这个做什么?”   徐复祯撒娇道:“我好奇嘛,你不给我说,我悄悄问舒云姐姐去。”   徐夫人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还能为着什么?你两个妹妹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姑母让周太太来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家。”   所以不是给王今澜说亲吗?   徐复祯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滞。   殊不知徐夫人自有她的考虑。徐夫人知道老夫人不太满意秦萧与徐复祯的婚约,这个节骨眼上叫来一个适龄又漂亮的侄孙女过来,为的什么昭然若揭。   不过她并不担忧。儿子秦萧是有主见的,他跟徐复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怎么可能听老夫人的安排?   只是她现在并不好插手王今澜的婚事。等秦萧和徐复祯的婚约过了明路,老夫人死了这条心,她再给王今澜安排一门好婚事,老夫人自然也挑不出她的错。   眼下最发愁的还是两个女儿的婚事。秦惠如性格活泼天真,秦思如心思敏感细腻,得好好给她们挑选婆家才是。   想到这里,她对徐复祯道:“这事先别告诉你两个妹妹,免得她们多想。”   徐复祯道:“姑母放心吧!我心里有数。我回去好好督促着她们做针线。”   如今目的也达成了,徐复祯便辞了姑母回晚棠院。   路上,徐复祯回忆着上一世秦家姐妹的婚事。   秦惠如嫁到了江陵望族顾氏的长房,长兄是族里的宗子,夫君是最得父母偏爱的幼子,虽没有功名在身却难得清闲富贵。   可秦   惠如性喜热闹,不愿意离开繁华的京城嫁到外地,跟姑母闹了好长时间的别扭;   而秦思如的夫君是在两年后的春闱中进士登科的寒门士子,虽门第低些,但贵在仪表堂堂又年少登科。   秦思如心高气傲,一心想要上嫁,却许了寒门士子,心里怨愤嫡母不公,也跟姑母赌了很久的气。   当时徐复祯也不解姑母为什么这样安排,现在想起来却豁然开朗:   秦惠如性格天真没什么心眼,嫁给望族长房的幼子,既无需像宗妇一样操持全族事务,又能得婆母的偏爱补贴,自然可以悠闲清贵一生;   而秦思如心思敏感,她作为侯门贵女下嫁,夫家自然无人敢轻看她,夫君又是年少登科,有侯府这个岳家帮衬,将来给她挣个诰命轻而易举。   姑母为小辈的婚事真是深谋远虑啊!   只是在她身上失算了……   姑母本以为让她嫁给秦萧,有她这个婆母撑腰,便是无父无母也无人敢轻视,在侯府的庇护下可以度过荣华富贵的一生。   可是姑母怎么会想到,秦萧竟然会跟王今澜勾搭在一起,更没有想到秦萧会污蔑她的贞洁迫使她做妾。   他怎么能这么卑鄙!   徐复祯恨恨咬牙。   ……   回到晚棠院,徐复祯在书案前坐下,继续早上被王今澜的造访打断的事,凝神提笔写下记忆中前世的大事。   ——   盛安九年,霍巡不知死活地向她告白,被秦萧逐出了京城。   同年,秦萧所在的工部虞衡清吏司开始审查万州作院马蹄铁一案。   王今澜自兴元府入京,很快便融入了侯府。   年末,马蹄铁一案的涉案范围扩张到了西川路各州府作院。   军备铁器的打造乃国之重本,此案涉及的铁器之多、州府之广震惊朝野。   盛安十年三月,圣上召封地在蜀中的成王进京问罪。   所有人都以为成王在劫难逃,没想到成王不仅平安无事,还受封钦差回西川路彻查“蜀中铁器案”。   这场清查整整持续到盛安十一年,蜀地的官员大半被问斩,工部也跟着大换血,秦萧趁机从中脱颖而出,一年内连升三级。   期间盛安十年冬,秦萧毁了与她的婚约,娶了王今澜过门。   蜀中铁器案过后,成王迅速控制了蜀地,权势大涨,而皇帝的病情每况愈下,已无力掣肘成王。   盛安十一年,秦家姐妹相继出阁。姑母为她说了一门亲事,却被秦萧假称与她有了苟且要纳她为妾,姑母气急病逝。   秦萧在姑母的丧仪期间与徐家人敲定她的婚事,只等姑母的孝期一过便纳她过门为妾。   十二年春,成王进京给病重的皇帝问安。期间皇帝驾崩,传位给六岁的皇四子,授成王为摄政王。   自此,成王彻底控制了朝廷,封座下谋臣霍巡为参知政事。   霍巡虽名为副相,却轻易地架空了先帝留下的宰相,成了朝野第一权臣,连秦萧都要千方百计给这位昔日的门客递拜帖。   建兴元年七月,离出姑母孝期不到一个月,徐复祯病死在侯府的后罩房。   ——   写完这些文字,徐复祯的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仿佛又重走了一遍那几年的路。   她看着宣纸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含恨而亡的自己——原来那几年她的苦与泪,浓缩到纸张上,竟是寥寥数言而已!   徐复祯提起朱笔,分别圈起“秦萧”、“王今澜”、“徐氏族人”:   秦萧、王今澜、徐家,她有这么多仇人!   秦萧和王今澜欠她的她会一一还击,徐家吞了她父母的遗产,她也得让他们乖乖吐出来!   眼下她首先要做的事是把与秦萧的婚约解了,再设法通过姑母从徐氏族人手中拿回父母的遗产。王今澜想要嫁给秦萧,偏不能让她如愿。   等办完这三件事……   她的目光落到“霍巡”二字上。   盛安十一年,霍巡应该已经当上成王的座上宾了吧?   到时候她借着霍巡的权势,不愁收拾不了秦萧和王今澜。   徐复祯冷冷一笑,拈起那张宣纸轻轻吹了一下上面未干的墨痕,将其对折再对折。   “锦英!”她唤来锦英,将那折好的宣纸递给她:“拿去焚了。”   锦英依言接过宣纸,拿到黄铜荷叶书灯上取火。   跳跃的火苗舔舐到宣纸的边沿瞬间蔓延,不过眨眼几瞬的功夫,那宣纸便燃成了灰烬。   水岚从外头走进来:“小姐,王小姐身边的墨环来了。” 第11章   徐复祯道:“进来。”   墨环便从外头走了进来,恭谨地行了一礼,道:“见过徐小姐。”   徐复祯从书案上转过身来,仔细地打量了墨环一眼。   她如今十六七岁的模样,穿了一身石青色窄袖纱裙,略方的脸颊,眉浅而淡,谈不上多好看,胜在清新自然,倒也很顺眼。   徐复祯见了她心里有些复杂。   墨环跟王今澜的情分就像水岚跟她一样。当初王今澜撬她的墙角,墨环前后出了不少力。她与王今澜决裂后,墨环更是到处给她找不痛快,不遗余力地扮演者恶仆的角色。   可是自姑母去世她骤然失势后,府里那些曾经殷勤备至的下人们都纷纷对她避之不及,墨环反而对她展露了怜悯,成了府里为数不多对她施展善意的人。   “徐小姐,我们小姐这番入京里没带什么书籍过来,想问徐小姐借些书看,不拘什么书,能打发时间就行。”墨环柔声细气地说道。   徐复祯闻言,信步走到书架前,抽了几本书出来,道:“这几本《寰山游记》、《博物类聚》是我平素爱看的书,这几本《弈原十谱》、《草堂集注》、《玄言清谈》等都是世子爱看的书。你先拿这些回去吧。”   墨环双手接过,连连致谢,便抱着书出了门。   锦英瞧着墨环走远了,才抱怨道:“小姐,你跟她说这些做什么呀!那王小姐知道世子喜欢什么,不就能跟世子搭上话了吗?你也不防着点!”   徐复祯笑道:“将欲取之,必先与之。”   腿长在王今澜身上,她要找秦萧还能拦住不成。   既如此那就给她一点谈资吧,免得她没话题聊,跟秦萧聊花椒。   ……   这两日,晚棠院倒是分外清净,竟一个访客也没有。   秦惠如不像闲得住的人,徐复祯问了水岚才知道姑母拘了她们两姐妹在屋里做女红。   至于秦萧,即使她不问也会有人把他的消息递到她面前:据说他所在的虞衡清吏司近来极为忙碌,有好几日的晚膳都是留在官署用的。   徐复祯一点都不关心他。她问锦英:“王姑娘在做什么?”   锦英一直留意着葭兰苑的动向,就等小姐问她了:“王小姐这几日一直在屋里看书呢。除了去给老夫人请安,也就去过一回三小姐那儿。”   王今澜这是用过就把她丢了啊,一次也没来她这儿了,亏她上一世还傻傻地觉得王今澜是知心小姐妹。   徐复祯叮嘱锦英:“你继续留意着,葭兰苑那边有什么动向告诉我。”   锦英士气满满地领命而去。   过不到两日,锦英气鼓鼓地从外头进来,正好赶上徐复祯用早膳。   水岚见了锦英,有些不满地说道:“锦英,你这两日成日不见人跑哪儿去了?不知道小姐跟前离不了人吗?”   锦英跺了跺脚,有些委屈地叫道:“小姐!”   徐复祯见她神色不对,似有话要跟她说,于是对水岚道:“好了,你先下去吧,锦英服侍我用膳就是了。”   待水岚下去了,徐复祯方问她:“什么事啊,看你急得脸都红了。”   锦英道:“小姐,你吃好没有?我怕现在说了,你一会儿要吃不下饭。”   徐复祯饶有兴趣道:“你要是不说,我现在可就吃不下了。”   锦英忿忿道:“王小姐今早去给老夫人请安,跟世子爷并肩出来了!世子爷说是忙得脚不沾地,可现在还有心思陪着她在水榭看荷花呢!”   王老夫人那边虽不用小辈日日请安,但王今澜身为王老夫人的侄孙女,每日晨间都会过去陪着老夫人说话。   如今已近中秋,水榭上那枯寂凋   零的残荷有什么好看?   王今澜这是主动出击了啊。   事情朝着徐复祯预想的方向发展了,她不由心情大好。   锦英瞧着徐复祯神色如常,心下纳闷:小姐怎么这么淡定?照她平时的性格,此刻就算不是哭鼻子也该去找夫人告状了吧?怎么脸上似乎还有笑容?   她不由道:“小姐,你不生气吗?世子他不来看你,反而还跟王小姐在那谈笑风生……”   徐复祯安抚她:“你放心,我心里有数。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连你姐姐锦云也不要说。”   锦英看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只得应了。   ……   下午的时候,徐复祯突然说要去厨房。   水岚有些意外:“小姐去厨房干什么?”   锦英想到早上小姐那胸有成竹的微笑,定然是寻到了整治王小姐的法子。   再看一头雾水的水岚,头一次有了胜过她的感觉。   她学着水岚平时的语气道:“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问那么多干嘛。”   她又殷勤地走到徐复祯面前道:“小姐,奴婢跟你去。”   锦英是侯府的家生子,对府里的下人比水岚要熟稔得多。   路上,锦英好奇地问:“小姐,你是不是想到了整治王小姐的法子?”   徐复祯道:“为什么要整治她?我跟澜姐姐关系好着呢,不要瞎说。”   想了想,她又对锦英说道:“锦英,遇事要沉得住气,尤其不要把什么都挂在嘴边。咱们要防范王姑娘,可跟她也不是仇人,你这样讲旁人听到了会如何想?我看你比水岚机灵,不然也不会跟你说这些。”   锦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有些感动。小姐这是抬举她呢!   厨房的管事媳妇赖娘子远远地见徐复祯主仆二人走过来,连忙上前迎接道:“徐小姐,你怎么跑伙房里来了!这里头烟熏火燎的,仔细熏着了。想吃什么派丫鬟来说一声就是了!”   徐复祯笑道:“赖妈妈,我今儿读书,看到书上有一道南边做桂花酥饼的食方很是有趣,想来亲自试试呢。”   赖娘子了然。笑道:“既如此,徐小姐便随老奴到东边的小厨房来。”   这些主子小姐平时想自己下厨做点什么的也不是没有,因此,伙房边上特意再开了个小厨房,其实都是厨房里备好了食材,主子们给装个盘,拿出去便是主子亲手做的菜了。   到了小厨房,里头收拾得窗明几净,当中一口七星灶,其上供奉着灶王爷,旁边燃着一对香烛。灶台边上是两口深腹水缸,挨着门立了两排红木碗橱,上边整齐陈列着各式杯碗盘盏,下边则是各式瓶罐壶尊。   赖娘子搬来两张五足梅花凳给徐复祯主仆坐下,又喊来两个伙夫,道:“徐小姐,这两位是周大、李五,他二人是厨房里点心做得最好的厨子了,小姐要做什么只管吩咐他二人打下手。”   徐复祯谢过她,又对周大二人说道:“我想做一道桂花酥饼,上头再添些花椒的话,怎么做会好吃些?”   周大和李五对视一眼,道:“不知小姐是要做给谁吃?”   徐复祯道:“府里新来的表姑娘王小姐是蜀地来的,她爱吃辛香口味。”   二人了然。周大沉吟道:“花椒味麻辛香,宜用盐馅点心。桂花酥外皮酥香轻脆,内馅糯软甜香,佐以花椒入味倒还是头一回尝试。”   徐复祯道:“我要入口甜香滋味先行,辛麻滋味后至,可做得到?”   周大与李五对视一眼,笑道:“小姐果然是善食之人。若是那麻香先,反而令甜味黯淡,失了桂花酥的本味。若先品出香甜,再以辛麻为后韵,在口感层次倒是丰富不少。”   徐复祯道:“既如此,便麻烦两位帮忙调试面皮馅料。”   周大与李五忙应声下来便开始忙活。   桂花酥饼的做法并不难。   将细白面粉炒熟再加入酥油揉匀,倒上桂花糖浆搅至稠稀得当,将调好的酥面皮切成等大的块状,填入加了桂花糖卤的栗子甜馅,捏出桂花的模样,在上头点上两瓣新鲜桂花,上了笼屉蒸不到半个时辰便可出炉。   那蒸好的桂花酥外皮层层起酥,金黄油亮,香甜扑鼻。   然而徐复祯要在其上加入花椒,周大二人为了调和其味便忙活了许久。   徐复祯也不急,在一旁安静地候着。   周大二人连着蒸了五六笼屉糕点,那日头也从正午高悬转向西斜。   徐复祯在小厨房的偏厅用了晚膳,又到后头的园子里游逛了一回。   回来的时候,那二人总算是做出了一笼满意的成品,捧上前来给徐复祯试吃。   徐复祯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她其实并不吃得惯花椒的口味,不过那桂花酥饼入口香糯,伴以淡淡的麻口辛香,竟是格外地好吃。   徐复祯很满意:“就要这个口味。”   于是周大二人照着这个调配的花椒比例重新和了酥面皮和内馅,徐复祯便在他二人的指点下将皮和馅包起来,捏出桂花形状上了蒸笼。   待这一切办好,徐复祯吩咐锦英:“去前院看看世子回来没有。”   锦英领命而去,不多时又回来了:“世子回来了,在书房里头关着门议事呢。我问了他的小厮砚松,说是用过了晚膳。小姐,你不会想把这桂花酥送给世子吃吧?”   说罢,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那灶台上蒸着的笼屉。   她姐姐在夫人房里当差,锦英自然是知道秦萧不能吃花椒的。   徐复祯拍了她脑袋一下:“你想什么呢!我会害世子吗?这是给王姑娘备的。”   两人说话间,那笼屉上的桂花酥已蒸好了。   锦英照徐复祯的吩咐取来一只酸枝描金花鸟双层食盒,将那新出炉热腾腾的酥点装进食盒上层,又在下层放上一盏泡好的桂花茶。   徐复祯看她准备停当了,于是向周大二人道了谢,对提着食盒的锦英道:“走,我们去葭兰苑。” 第12章   暮霭昏沉,连廊次第点上了灯笼。   葭兰苑在晚棠院后面,里面遍植兰花,草木贲华,清致雅韵,故而得名。   眼下正值建兰花期,满院芳馥幽香。徐复祯行于其内,心中却暗叹:兰乃花中君子,这样的好去处却被王今澜这样的人居住,实在是明珠暗投!   葭兰苑的小丫鬟见徐复祯来了,忙引她入内。   屋内掌了灯,王今澜正倚坐在罗汉榻上看书。   见徐复祯到来,忙放下书,招呼着她坐下了,笑道:“这么晚了,妹妹怎么突然造访?”   徐复祯看了一眼那反扣的书,正是从她处借走的《弈原十谱》,微微一笑道:“咱们又不比那苦读的学子,澜姐姐夜里读书仔细伤了眼。”   王今澜笑道:“不过是无聊随意翻翻罢了。”   她视线转向桌上放着的酸枝描金花鸟食盒,道:“祯妹妹这是带了什么好东西来?”   徐复祯于是笑着打开食盒,取出那盏桂花茶与尚热气腾腾的桂花酥,道:“金秋时节,京城都会吃些应季的桂花酥。我特意做了一笼桂花酥来给澜姐姐尝尝。”   王今澜看了一眼菱口盘上盛着的四枚婴儿拳头大小的桂花酥,其形饱满可爱,做出四瓣桂花形,上头缀着细碎桂瓣,闻之清甜甘香,心中已是有五分喜爱;   再用干净帕子拈起一块轻轻放入口中,咬破酥脆喷香的外皮,夹杂着细软甜糯的内馅,甜甘脆香溢满口腔,这时又渐渐品出一丝渐浓的麻香鲜辣,油香、甜糯、辛麻次第在味蕾炸开,叫人回味无穷。   王今澜的声音带了一丝惊喜:“祯妹妹,你在里头加了花椒?”   徐复祯笑盈盈地看着她:“怎么样,味道还不错吧?”   “真好吃!”王今澜由衷地说道,帕子上的酥点已被她三口两口尽数吃下,又忍不住再去拈起一块。   徐复祯笑着给她斟了一杯桂花茶,道:“姐姐慢点。这酥点要配上桂花茶才好吃。”   王今澜接过茶杯抿了一口茶,道:“这茶甘醇清爽,又有一丝桂花清香。”   她就着茶水又吃了一枚桂花酥,这才拉着徐复祯的手道:“我前几日早膳也有用过桂花酥,其味甜香,但远没有你这加了花椒的口感来得特别。好妹妹,你哪来那么多巧思?”   徐复祯笑了笑,道:“你也知道,宗之哥哥口特别刁。我闲着没事,就爱做些吃食   点心给宗之哥哥尝鲜。”   她故意亲昵地称呼秦萧,果然见王今澜眼中闪过一丝晦涩不明,却偏要故作说笑道:“那这道桂花酥,是专门给我的,还是世子也有?”   徐复祯将脸色一拉,甩开她的手,道:“不要提他!澜姐姐,以后我的东西只做给你和三妹妹她们吃,他是再不能从我这里吃到半点东西!”   王今澜不料她突然变了脸,忙道:“好妹妹,这是怎么了?”   徐复祯道:“这个澜姐姐就不要问了。总之我再也不想提他了。”   王今澜只好道:“好好,那就不提世子了。免得祯妹妹连带恼了我,就再也吃不到这么好吃的桂花酥了。”   徐复祯这才转怒为喜,道:“是厨房里那周大和李五帮着我调出来的。澜姐姐要是想吃了,派人去厨房说一声,他们知道怎么做的。”   王今澜谢过她,又听徐复祯道:“其实府里的东西也不是最好吃的。外头街巷里卖的小吃才是一绝呢。过几日到了八月十五会开放夜禁,街巷里都有花灯会,我们也可以出门去逛灯会。到时我带澜姐姐去体验京城的灯会。”   王今澜闻言连声答应,两人又亲亲热热地执手说了一会儿话,徐复祯便要起身告辞。   王今澜便让丫鬟送了她出门。   待徐复祯一走,她脸上的笑立刻收了。   墨环在一旁感叹道:“徐小姐对小姐可真好,还特意投小姐所好做了这加了花椒的桂花酥。”   王今澜道:“你觉得她是特意做给我的?”   墨环道:“啊?不然呢?”   王今澜冷笑道:“你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哪有用过了晚膳才给人送点心的?她这八成是给世子做的,在世子那头碰了壁,这才转头拿来给我。”   墨环道:“这、这不能吧?”   王今澜道:“遣人去前院问问不就知道了。”   墨环依言派了小丫鬟去前院打听,不多时便回来,心悦诚服地对王今澜道:“小姐,你真是神机妙算!徐小姐身边的锦英早些时候确实去了前院!”   王今澜谑笑一声。果然不出她所料。   不过她还真是看错这个徐复祯了。   刚进京的时候她就听说了这个跟世子有婚约的青梅竹马徐姑娘,头一回见面与她对视时,她那双眼里闪着明亮又坚定的光,毫不掩饰里头的敌意。   她那时还以为这个徐姑娘不简单。   可是后面徐复祯的表现跟她的判断完全相反:   她似乎没什么城府,从她口中问什么信息简直轻而易举。不仅如此,她动不动就跟世子闹别扭——她难道不知道,世子才是她在侯府里最大的倚仗吗?   她怎么敢天天跟世子闹别扭?   王今澜微微一笑。   闹别扭好啊,他们越闹,她的机会越大。   ……   如今中秋将至,侯府上下这几日颇为忙碌,仆人们将府里头挂着的灯笼换成印着蟾宫玉兔的纱绢裱的花灯,将园子里的花木挂上彩绢饰物,又忙着采买茶酒果蔬、油烛香药等物事,上下里外,无一得闲。   徐夫人管着侯府庶务,此时便无暇理会秦家姐妹,她二人便得了空,终于能出来找徐复祯玩。   如今秋意渐浓,徐复祯便请了她们二人进了屋子,姊妹三人围坐着说闲话。   秦惠如唉声叹气道:“我原以为澜姐姐来了就能凑够一桌牌,结果被母亲整日拘在屋里做针线,好不容易过个节能放出来,澜姐姐又不知道去了哪儿,这日子比起她没来之前还无聊呢!”   徐复祯问道:“你去她屋里没见着她?”   秦惠如道:“她成日不在屋子里的,我去了好几回都扑了个空。她屋里的丫鬟说是去陪祖母说话了。”   她瞧了瞧四周,见没有外人,便压低声音道:“其实祖母那有什么好待的,整日里板着个脸,不是‘阿弥陀佛’就是‘万事皆空’,真难为澜姐姐待得住!”   秦思如闻言看了徐复祯一眼,欲言又止。   徐复祯却敏锐地从秦思如那一眼中读出了不一样的意味:秦思如是知道王今澜私会过秦萧的吧?她为什么不说?   一想到前世里秦思如一早知道王秦二人的奸情,却对着她三缄其口,还能如常与她交游,心中不由憋闷,起了赶客的心思,道:“既然凑不成一个牌桌,那便散了。我正好困乏得很,想歇一歇。”   秦惠如闻言不悦,道:“怎么澜姐姐来了之后,你也怪怪的?我总感觉你们二处像在打哑谜一般,那边不见人,这边又赶客!”   说罢心中是越想越恼,拉着秦思如便走。   秦思如被她拉到了门口,又忍不住回头看徐复祯,问道:“祯姐姐,你上回见大哥是什么时候?”   徐复祯半倚着美人榻,懒洋洋道:“是初十去老夫人那里请安见了一回。”   秦思如道:“便再没旁的见面了?”   徐复祯道:“他忙着官署那些事儿呢,姑母又不让往后院来,怎么见?”   她心里想的却是:如果秦思如这时提醒她,她便放下前世的芥蒂,仍旧像以前般对秦思如。   秦思如站在门口微微垂眸,浓密的鸦睫盖住了眼底的情绪。   秦惠如在外头喊了一声:“四妹妹,怎么还不走?”   她方如梦初醒,匆匆对徐复祯道:“祯姐姐,那你好好休息吧,中秋那天我们再一块儿出去看花灯。”   徐复祯的心沉了下去。   原来她在侯府十余载,除了姑母,竟无一人真心待她!   究竟是侯府众人冷心薄情,还是她根本就不值得旁人真心相待?   这样想时,不禁心中委屈,伏在美人榻上哭了一回。   站在一旁的锦英与水岚对视一眼。   以前小姐倒是爱哭,被世子凶了也哭,跟三小姐拌嘴了也哭,她们都习惯了。   只是好像自七月那场病以来,小姐除了在夫人跟前哭过一回,好像再也没掉过泪。   如今突然哭起来,倒是令她们不习惯了。   锦英心想:世子这几日跟王姑娘私会了好几回,都没来看过小姐。小姐表面不在乎,心里还是很伤心的吧!   水岚想的却是:小姐怎么又哭了?她该不会是想那个叫霍巡的登徒子了吧!   想到这里,水岚忙“呸”了一声,轻轻拍了自己一巴掌,正好对上锦英诧异的眼神,有些没好气道:“看什么,该干嘛干嘛去。”   锦英“哼”了一声。   她如今是小姐跟前的红人,懒得跟水岚计较。   正好外头葭兰苑的丫鬟过来了,锦英于是出去相迎。   那丫鬟叫玉碧,是徐夫人拨到王今澜房里伺候的。   她见了锦英,甜甜笑道:“锦英姐姐,我们小姐家里从蜀中寄了些中秋的礼品过来,小姐特意挑了一坛阆中石榴琼酿、一匣子荣昌素面折扇送给徐小姐。”   锦英虽不喜欢王今澜,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是送礼的。   于是她笑着谢过玉碧,让院里的小丫鬟收下了那坛石榴酿,又接过那匣子荣昌折扇打开一看,里头静静地摆着十把素面折扇。   玉碧笑道:“荣昌折扇可是贡品呢,这素面折扇可在上头题字作画。我们小姐总共只得三匣,连三小姐四小姐都没舍得给,单单给了徐小姐。”   锦英心道:这是做贼心虚吧!   面上却笑着谢过了玉碧,捧着那匣子拿进去给徐复祯了。 第13章   徐复祯哭了一回,心里畅快了许多。   方才在里头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锦英和玉碧的对话,如今见锦英捧着匣子进来,便伸手接过那匣子,从中取出一把折扇细看。   那是一柄乌骨木白绸洒金素面折扇,扇骨玄黑如墨、纤薄刚劲,扇面素白如雪,碎金粼闪,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   上一世王今澜可没有送她这么好的东西。   可见人还是得硬气,只要你有用,旁人就是再忌惮你,再不喜欢你,还是得上前讨好。   徐复祯蓦地悟出了个道理。   她走到书案前执起毛笔,在那柄折扇上提了八个字:   花朝月夕,遥辰在望。   中秋节到了。   长兴侯府各处结饰台榭,一早下人们便从各自管事处领了赏钱,开始忙碌起晚间的赏月宴。   侯府循例酉时设宴拜月,宴毕府中的公子小姐们即可相携出府到街   上去看灯,下人们也有了短暂的闲暇各自过节。   是以府里头的小辈们卯时给长辈问了安便各自回院休息,只待夜间尽兴游玩。   徐复祯坐在凉亭上拈着银叉吃剥好皮的葡萄。   水岚坐在她身旁,一边剥着葡萄,一边追忆道:“侯爷跟世子进宫赴宴去了,去年世子从宫里回来给小姐带了一支五色通草宫花,三小姐没有,还在晚宴上哭闹了一回。不知道世子今年会给小姐送什么,会不会也顺便带上三小姐的?”   徐复祯想了想,今年他带的好像是一盏西番莲琉璃提灯,府里的姑娘人手一盏,连五岁的秦懋如都没落下。   当时秦萧解释是怕秦惠如再闹,现在想来,其实是他想送给王今澜,又怕旁人多心,干脆给所有人都送了。   她拈着叉子将青莹的葡萄送入口中,道:“他今年给所有人都带了。”   水岚惊异道:“小姐怎么知道,是不是世子跟你说的?”   徐复祯笑而不语。   锦英从外头回来,匆匆走进凉亭,低声道:“小姐,王小姐身边的墨环去了小厨房。”   徐复祯拿着银叉的手不由一紧,道:“去找谁?”   锦英道:“找周大和李五。”   徐复祯站起身道:“知道了。今晚有热闹看呢,我得先回去睡一觉。”   ……   及至酉时,华灯初上,府里的晚宴也即将开台。   因是中秋拜月宴,便在后院花厅中设席。花厅西面临水,东面是开阔的庭前,抬头便可望月。   虽是家宴,然而为方便各人赏月便不设桌席,只在每人面前各设一张高几,诸人分列而坐。   王老夫人年纪最长,位次在坐西朝东的首席。   长兴侯与侯夫人徐氏则分列下首左右,再次则是长兴侯的四位姨娘——五姑娘秦懋如因着年纪小,便在杨姨娘身侧设了一张小几。   再下首则是侯府的后辈们分列而坐,左边是侯府的公子们,按年纪依次坐下,分别是世子秦萧,十四岁的二公子秦营,十岁的三公子秦芝;   右边则是小姐们的坐席,因是团圆宴,便不分主客,仍是照年纪坐下。依次是王今澜、徐复祯、秦惠如、秦思如。   外头庭前设了一张供桌,左右各设两对香烛,中间陈献着瓜果糕酒祭月。庭院四处点着灯笼,明月高悬,亮如白昼。   王老夫人领着众人先拜过一轮月,这才依次落座开席。   廊下候着的下人们便有条不紊地捧上酒水菜肴。   王老夫人先问王今澜:“澜丫头来京也有半个月了,可还适应?可会想家?”   徐夫人闻言,便先扭头看了一眼徐复祯,见她神色如常,这才放下心来。   王今澜笑着答道:“在侯府跟家中没什么分别。前儿家里也寄来了中秋的节礼,跟各位妹妹分了,不知妹妹们可还满意?”   秦惠如等人便笑着谢了她一回,席间其乐融融。   秦萧正好坐在王今澜对面,徐复祯目光与他相触,若无其事地转开眼睛,余光却见他转头便与王今澜眉目传情。   原来他们这么明显啊,她上一世为什么一点儿也没发觉?   徐复祯心中有些不快,只恨自己从前太蠢。   众人谈笑间宴席已至尾声,下人又鱼贯而入,撤走几面上的盘盏,另上了些切好的鲜果与糕点。   长兴侯自袖中取出一方乌木匣,朝着府里的小辈道:“我们秦家虽以军功起家,但自你们祖父起,便一直诗书传家。恰逢今宵团聚一处,你们这些孩子便以月为题作诗一首,如何?”   徐复祯心中一动。   她记得前世盛安九年的中秋宴没有这作诗一节啊。   她自重生以来也没跟长兴侯有过接触,难道说是她之前跟其他人的接触间接促成了这次宴会的作诗?   徐复祯不由心跳加速:所以她的努力是有用的,至少,今天的走向跟前世的不同了。   这时,长兴侯已取出一方乌木匣,朗声道:“今日进宫,得了一方御赐的龙尾石月砚。我便拿出来做个头彩,谁的诗最好,谁就拿走。”   王老夫人笑着褪下腕间的碧玺带珠翠饰十八子手串,道:“那我添个彩头,这珠串赐给榜眼。”   徐夫人闻言便取出一枚琥珀金纹玉佩,道:“那我也凑个趣,这玉佩就赏给探花郎。”   秦惠如嚷道:“那太不公平了!大哥他们成日跟着大儒讲经诵书,我们女儿家还得做针线学理家,怎么比得过他们?须得多拿一份彩头出来,我们女孩儿单独一组比试。”   王今澜笑道:“三妹妹这就狭隘了,谁说我们姑娘家就比不过他们了?正是人多比试才热闹呢。”   长兴侯抚须赞道:“澜儿果然好风范,倒更像我侯门的女儿!不过惠儿说得也有道理,既如此,那便不拘格律、不限韵脚,许你们自由发挥!”   秦惠如不服气地撅起了嘴。   秦思如悄悄对她道:“三姐姐你看,便宜话谁不会说,风头都让她占尽了。”   秦惠如恹恹道:“跟大哥比有什么意思?那砚台指定是他的了。我随便写写得了!”   二人窃窃私语间,下人已取了纸笔过来分付众人。   长兴侯一指庭外供桌上插着的线香,道:“便以这炷短香限时,若是香燃尽还未写出者,非但无奖,还需受罚!”   众人闻言,忙凝神望月,各自静心思索起来。   徐复祯望向庭前那轮圆月,长天无云,月华流转,忽然想起前世在后罩房里生活的那段时日,白日里她羞于见人,只有晚上才到天井处,借着月光回忆从前那些被姑母娇养着的时光。   如今她的处境一变再变,唯有那轮高悬的月亮晦缺望满,静静地注视着她的命运波折。   想到这里,她心中一涩,险些垂泪,忽然感到一阵视线望过来,转头回望过去,正好对上秦萧清俊的凤眸。见徐复祯望过来,他朝她微微一笑。   徐复祯心中一窒,刚要转过头去,却忽然想起王今澜坐在她身侧,不可能看不到他们的互动。   于是促狭心起,故意唇角一勾,朝秦萧眨了一下右眼。   不多时,桌上的短香已趋燃尽。   众人也纷纷搁下纸笔。   诗会中为免评诗者认出字迹,评出的名次有偏颇之嫌,各人作好诗后都会交由专人誊抄。一般誊诗人都是诗会中不参与作诗又通文墨之人。   杨姨娘自告奋勇道:“我来誊抄公子小姐们的诗稿吧!”   杨姨娘今年二十余岁,生得丰姿冶丽,性子又活泼大方,嫁给长兴侯之前也颇识得几个字,很得长兴侯喜爱。   长兴侯便含笑吩咐下人将收好的诗稿递与杨姨娘。   不多时,杨姨娘誊好了诗稿,又将纸张次序打乱,亲自捧上前递给长兴侯。   长兴侯接过,先望了一眼席下诸人,见众人翘首以盼,故意清咳了一声,方抽出一张诗稿,朗声念道:   -   醉月赋   酒过三巡乾坤动,犹在庭前疑仙宫。   如练月华迷人眼,金桂无风自飘摇。   -   长兴侯评道:“比喻倒还有些意思,只是这遣词造句实在不通,还需精炼。”   徐复祯心下猜测这应当是秦惠如所作,偏头用余光望了一下秦惠如,果然见她撅起了嘴。   徐复祯心中好笑,又有些自嘲:秦惠如真是喜怒毕形于色,但她重生之前何尝不是这样呢。   此时,长兴侯又抽了一张诗稿出来,念道:   -   望月有感   玉鉴折莹光,清辉洒亭廊。   可怜明月少,无复照西窗。   -   长兴侯评道:“这首用词倒是凝练,只是有些悲观。侯府儿女应当蓬勃向上才是!”   徐复祯不用想也知道这是秦思如写的。   长兴侯又取出一张,念道:   -   满月诗   玉桂蟾宫八月开,满院花灯散华彩。   若得婵娟召即来,且问明月何处栽。   -   长兴侯抚须笑道:“有趣!栽月倒是个巧思。诗句也算工整,不错!”   徐复祯闻言亦是微笑,望向对面坐着的三公子秦芝。   秦芝是徐夫人所出的幼子,眉眼神态比秦萧要更像徐夫人。   因着他年纪小,徐复祯与其来往并不多,只记得他是个非常知礼   聪慧的小公子。姑母离世时他已去了南昌府求学,否则秦芝若还在侯府,应当会对她伸出援手的吧。   徐复祯微微垂眸。   此时,长兴侯又抽出一张诗稿,念道:   -   中秋咏月   中秋咏明月,时来凉风吹。   心随树影动,月落人亦归。   -   长兴侯皱起了眉头:“这……中规中矩,缺乏一点新意。”   因是团圆佳节,他也不好批评,只好不痛不痒地点评了两句。   徐复祯了然,这应当是庶出的二公子秦营所作。秦营只比她小一岁,却与她没什么来往,他的诗如其人,平淡内敛,无甚趣味。   那头,长兴侯还在继续。 第14章   长兴侯抽出一张诗稿念道:   -   明月述怀   星辰惭随满月侧,望日何须忆昔昨。   不惧前途歧路多,但求明月独照我。   -   念毕,长兴侯连道:“好,好!好一个‘不惧前途歧路多,但求明月独照我’!”   徐夫人笑道:“我看这首要预定魁首了。”   徐复祯暗自忖道:这莫非是秦萧写的?可又不是很像秦萧的风格。   心念一动看向了王今澜。   却见她安坐其中,面带微笑,听着众人的夸赞神色却并无波澜。   徐复祯心道:没想到王今澜有这样的志向。她诗里的明月可别是秦萧,那就真是白瞎了这首诗。   长兴侯对着《明月述怀》夸赞了一番,方又拿起一首诗:   -   对月吟   皓月破苍暝,犹嫌光华轻。   愿驰金乌至,复照九州晴。   -   念罢,长兴侯沉吟道:“我瞧着这首又更好过上一首,日升则月落,单是立意便站在了不败之地!”   王老夫人道:“这首虽豪迈,可放在今夜中秋赏月里看,便不太应景了。”   长兴侯辩驳道:“诗以言志,正是要破题,方可传唱!”   徐夫人笑道:“勿论怎么说,魁首是这两首争定了。”   席间众人亦是议论纷纷,秦惠如探身向徐复祯道:“祯姐姐,你说这两首哪首会是大哥写的?”   徐复祯不答,心中却想:方才那首诗果然是王今澜的,这首诗才是秦萧的风格。   那头长兴侯正跟王老夫人争论哪首诗更佳,一时争持不下,便向席下问道:“宗之,你觉得如何?”   秦萧微笑道:“父亲莫不是忘了我的诗也在其内,找我评价恐怕有失偏颇吧。”   说罢,笑着看了王今澜一眼。   王今澜秀眉一扬,唇角勾起一个微笑。   秦惠如听得头大,忍不住打断了他们的争论,道:“你们别吵了!不是还有一首吗?先念完再说吧!”   长兴侯这才想起手上还有一张,虽然他觉得不会有更佳于以上两首的诗作,但仍旧清清嗓子,展开诗稿念道:   -   壬午中秋对月作   银汉玉盘清光坠,绮户茅屋二分辉。   世人弹指成枯骨,明月年年迎新岁。   -   长兴侯念完忍不住又重新念了一遍。过了好一会儿方道:“这是谁写的?”   徐夫人忙道:“须得评了名次方可揭晓的。”   长兴侯摇摇头叹道:“若论第一,我看这首无出其右者。先时那首《述怀》借月言叙向上之志,那《对月吟》又以日代月言咏家国情怀;最后这首却又从宏观着眼,在时间和月亮面前,什么凌云壮志,什么富贵荣华,不过都是尘土枯骨罢了,这个年纪有这般胸襟实在是难得,难得啊!”   经他一番评说,众人皆心服口服,再无异议。   长兴侯又将余下几首排了名次:   《对月吟》乃榜眼,《明月述怀》第三,《满月诗》第四,《望月有感》第五,《醉月赋》第六,《中秋咏月》最末。   徐夫人便道:“探花是谁?快领我的彩头。”   只见王今澜站了起来,笑盈盈地走到徐夫人面前接过了那枚琥珀金纹玉佩。   王老夫人于是说道:“来,榜眼是谁,我的珠串就归你了。”   众人皆屏息对望,见秦萧从容站了出来,一时竟似炸开了锅般议论纷纷:   “大哥竟然不是魁首?”   “那首诗竟然不是大哥写的?”   “谁才是第一啊?总不能是我吧?”   长兴侯等长辈亦是惊讶非常,秦萧倒是从容淡然地接过王老夫人的十八子手串重又回到席上。   长兴侯环视席下的小辈一眼,道:“来,让我看看是谁赢了宗之,拿到了这方砚台!”   议论声戛然而止,众人皆屏气凝神,看是谁争得了这个魁首。   徐复祯落落大方地站了出来。   长兴侯有些讶异,他对妻子的这个娘家侄女并不十分熟悉,只记得是个娴静漂亮的小姑娘。   没想到这次诗会她竟力压他最得意的长子得了魁首。   长兴侯将那方装着龙尾石月砚的匣子递给徐复祯,半是赞赏半是遗憾地说道:“好一个巾帼不让须眉!不愧是长在我侯府的女郎!”   徐复祯接过匣子,微笑着谢过长兴侯。   其余名次一应揭晓,第四名的诗作乃三公子秦芝所作,第五名乃四姑娘秦思如,第六名乃三姑娘秦惠如,第七名乃是二公子秦营,与徐复祯所猜测的分毫不差。   揭过了奖,王老夫人面色却有些不好,口中只道是乏了,要回屋中去。   长兴侯见状,于是手一挥,道:“你们这些孩子想必也等不及出去看灯会了,今夜宴席便就此散了。”   秦惠如等人闻言欢呼,上前便要拉住徐复祯一同结伴。   秦思如拉了拉她的衣袖,朝着秦萧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秦惠如会意,松开了徐复祯的手,道:“我倒是忘了,我们的魁首年年都另有约的。”   徐复祯看了她一眼,往年的灯会都是秦萧伴在她身侧,如今心中虽是不情愿,但也只好往秦萧那边走。她不想让人怀疑,表面的功夫得做足了。   秦萧见徐复祯过来,笑着抬手揉了揉她的头。   徐复祯下意识地偏过头,口中道:“别把我发髻弄散了。”   秦萧含笑道:“可以啊,这么久不见,原来是在屋里钻研诗书去了,把我都比下去了。”   徐复祯言不由衷地说道:“宗之哥哥,一会儿去庆安街看花灯吗?”   秦萧收了笑,略带一丝歉意道:“眼下官署事情实在脱不开身,我一会儿还要去和长官商议些事,恐怕不能陪你去看花灯了。”   徐复祯闻言心中雀跃,面上却故作失望道:“连中秋都不得闲半日?”   说罢,又怕他反悔,赶紧补道:“没事的,你的公事要紧,不必惦记我。我和惠如她们作伴去看花灯也是一样的。”   别了秦萧,徐复祯一阵轻松,快步追上了秦惠如和秦思如二人,要与她们一同结伴出行。   王今澜与秦家姐妹并肩而行,见了徐复祯,笑道:“女状元来了。”   徐复祯抿唇笑道:“澜姐姐就别取笑我了,承蒙各位谦让罢了。”   秦惠如道:“你们说气不气人?祯姐姐长得又好,女红又好,未婚夫是我大哥,文采还把大哥比下去了!老天怎么这么不公,什么好的东西都给了她?”   秦思如笑道:“应该叫祯姐姐包了我们今夜看灯的花用!”   秦惠如立刻笑着叫好,徐复祯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只有王今澜似笑非笑地打量了她一眼。   秦惠如笑了一回,这才想起来问道:“祯姐姐,你怎么不和大哥一块儿看花灯,要巴巴地跑来跟我们作伴?”   徐复祯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王今澜的脸庞,道:“宗之哥哥忙着官署的事呢,没有空出去。”   秦惠如抱怨道:“大哥自今年出仕以来就变得无趣多了,一天天忙这忙那的,回来的时候也不给我带百味斋的糕点了。”   徐复祯笑道:“好在你今儿能出去,想吃什么自己买就是了。”   长兴侯府位于西城区的庆安坊,许多达官勋贵的宅邸都在此处。   在庆安街上看花灯的多是住在坊内的官眷,但侯府还是安排了护卫跟在公子小姐们身后。   此时已华灯初上,街上鼓乐喧天,成排的花灯争相辉映,街面上亮如白昼。街上的酒楼商铺结灯缚彩,绣旆相招,灯烛闪耀,笙乐绕梁。   街边除去花灯摊子,还有许多卖首饰古董、吃食茶点、杂耍卖艺者,不一而足。   街上罗衫交错,人声鼎沸,不乏官眷家的小姐结伴出行,笑语嫣然。   徐复祯已记不清有多久没有到外头的街市上来,好像自盛安十年中秋之后,她就再也没踏出过侯府,这样热闹又繁华的景象更是恍若隔世。   她自重生以来步步为营,没有一刻放松的时候,今日出了府到了花灯会上,才感到久违的雀跃起来,开始穿梭在各色摊位中。   跟在她身后的水岚也是一脸新奇兴奋,左看看右看看。   再往街中走,入目尽是各类食肆摊贩,空气中弥漫着炸食的焦香之气,诱得水岚直吸鼻子。   徐复祯停在一个卖炙食的摊位前,买了一碟炙鸡、一碟熏鹿脯,只略尝几口,便递与水岚。   水岚喜滋滋地接过,也不顾那刚出炉的熏鹿脯烫嘴,忙不迭地吃起来。   徐复祯笑道:“慢点,又没人跟你抢,怎么跟个饿死鬼一样。”   水岚囫囵咽下口中的鹿脯,道:“奴婢再不吃快点,三姑娘她们都走远了。”   徐复祯气定神闲道:“急什么?走远了一会儿跟上就是。戌时涿河西岸会放烟火,姑母在鸣风楼的观景台定了包厢,到时去那里找她们也来得及。”   她下午便给锦英放了假,让她回去跟家人过中秋。水岚便一直跟在她身侧伺候无暇进食。   她有心让水岚吃点东西填肚子,于是便走走停停,瞧见好吃的便买上一盏,将那沿街卖的肉羹茶点、果子蜜饯一路吃过来。   待水岚直呼吃不下,她才放眼去找秦惠如。   此时街上人影交错,哪里还找得到秦家姐妹的身影?只有两个侯府的护卫远远跟着。   徐复祯抬头看了一下月亮的方位,此时已近东南。   她估摸着还有不到两刻便到戌时,决定先到鸣风楼等着看烟火。   刚一转身,便见到一个绿袍衣角在人群缝隙中一闪而过。   徐复祯一愣。   那不是她的姑父长兴侯吗?   若是在前世,徐复祯定然不把这偶遇当回事。可自重生以来,她的心思变得敏感多疑:   长兴侯平日里不苟言笑,不喜热闹。中秋团圆夜,他不在府中陪着姑母和姨娘们过节,跑到灯会来干嘛?   这样想时,她已悄悄跟上了那抹绿袍人影。 第15章   长兴侯在人群中穿梭,时而被人潮吞没。   好在他穿着一身竹绿色暗纹锦袍,在人群中尚算显眼,徐复祯一路远远地跟了上去。   待走到一处露天搭起来的戏台前,长兴侯停下了脚步。   跟在后头的徐复祯也忙停下来,装作看花灯的样子,却时刻留意着长兴侯那头的动静。   不多时,来了一个身穿胭脂色织金暗花襦裙的妇人,那妇人身姿窈窕婀娜,脸庞虽保养得宜,仍旧可以看出岁月的痕迹,年纪跟徐夫人应该差不了多少。   长兴侯一见那妇人便迎了上去牵住她,两人姿态亲昵挽手而行。   徐复祯心中暗自纳罕:看样子这妇人跟姑父关系匪浅,可是她从未见过这个妇人。   难道这是姑父在外面的相好?   这样一想,她心里替姑母不值起来,难怪秦萧朝三暮四,原来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这时,那妇人看向这边,对着长兴侯耳语了几句,长兴侯也转头朝徐复祯这边望过来。   徐复祯慌忙躲进戏台下寻了个空位坐下,躲过了长兴侯的目光。   那台上的戏子正咿咿呀呀地唱着一出《吴刚伐桂》,徐复祯心不在焉地听了几句戏文,再抬头望过去时,长兴侯与那妇人已不见踪影。   徐复祯心道:姑父为什么要在中秋出来偷偷夜会这个女子?她是姑父的外室吗?看她的年纪与姑父相仿,想来他们也认识了许久,姑父为什么不把她纳进府里,反而要偷偷养在外面呢?   她心中谜团百思不得其解,忽然身旁有人坐下,带起一阵伴着雪松冷香的微风。   徐复祯转头望去。   身旁男子的侧脸近在咫尺,长发以一枚竹簪束起,长眉入鬓,一双点漆星目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戏台上的表演。   晃眼闪耀的灯火光线打在他挺拔的鼻梁骨上,衬得整张脸像汉白玉精雕细刻般的清隽出尘。   徐复祯险些惊叫出声。   霍巡!   他怎么在这里!   霍巡目不斜视地看着戏台,嘴角却压制不住笑意。   “徐姑娘,一别半个月,你可还安好?”   台上正高亢嘹亮地唱着戏腔,伴着外头的人声嘈杂,那清朗温柔的声音仍是清晰地落入她的耳中。   早先撞见姑父幽会佳人,如今又在这里碰到早就应该离开京城的霍巡,真是一件比一件离奇。   徐复祯竭力平复住心里的惊涛骇浪,低声问道:“你怎么在这?”   霍巡道:“我得先安排好了京城的人手才能放心离开。”   徐复祯默然。   这是霍巡办得出来的事,他人在万里之外却知道京城风吹草动,自然是有他的人脉在京的。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个回答她心中有一丝难以言状的失落。   “那你安排好了吗?”   “五天前就安排好了。”   徐复祯睁大眼睛:“那你怎么不走?你不怕秦萧抓到你?”   霍巡转头看向她,幽深清亮的眸子映着月华的光辉:“我还没有跟你告别。”   徐复祯心里砰砰跳起来:“你专门在等我?”   霍巡道:“我没办法进侯府,只能等你出府才能相见。”   他定定地看着她,浓密的睫毛在琥珀色的瞳仁中投下一片阴影,令她有些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绪。   徐复祯想起上次见他,他贸然地亲吻她的额头的事。   或许是微凉的秋风太过轻柔,又或许是金黄的烛光太过潋滟,徐复祯突然原谅了他那日对她的冒犯。   她解下腰间系着的淡紫色缎绣菊纹荷包,轻轻掂了一下重量,有些没在后悔出门的时候多带些银子。   “这个你拿着。”她轻声道,“在外头有许多花钱的地方。”   霍巡没有想到她竟然会给自己东西,眼睛立时染上了笑意,小心地接过那荷包放在手心。   徐复祯忽然想起什么,又伸手拿回那荷包,将里头的银锭铜钱一股脑地倒进霍巡的手心里,将荷包重新系回腰间。   霍巡有些惊愕,双手捧着倒出来的银钱,声音里带了一丝委屈:“这荷包不能给我吗?”   徐复祯言简意赅:“不能。”   她在秦萧手里栽了一回,绝对不会再次犯蠢,将任何可能的把柄留给别人。   徐复祯看着霍巡将银钱收入袖中,原想再叮嘱他两句,又怕自己的介入反而使霍巡错过前世的机缘,只好道:“那……你多珍重。”   霍巡朝她微微一笑:“还没到道别的时候。”   徐复祯一愣:“什么?”   他轻轻圈住她的手腕,道:“跟我来。”   徐复祯忙道:“等一下。”   她望了一眼远远守在外头的侯府护卫。如今戏台人影攒动,那两个护卫只当她是在里头看戏,只时不时往里头看一眼。   徐复祯叮嘱侍立在一旁水岚:“你在这守着,别惊动了护卫。我一会儿就回来。”   水岚早就被霍巡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惊得瞠目结舌。   她结结巴巴道:“小姐,你可别想不开!”   徐复祯道:“我心里有数。你可别给我掉链子!”   水岚只好苦着脸应了。   霍巡拉着徐复祯站起来让她走在他的身侧。   他比徐复祯还要高上大半个头,高大挺拔的身躯将她挡得严严实实,两人就这样在护卫的眼皮底下走出了戏台。   刚到街边,霍巡就环握着她的手腕大步流星地朝外走起来。   他腿伤尚未全愈,又顾及着她,因此步伐并不算快,奈何他身高腿长,徐复祯跟在他身后依旧要小跑着才能跟上。   喧嚣的人声被抛在身后,各式各样的花灯如走马灯般在眼前流动,飒飒秋风拂过她的发鬓,连罗裙上的丝带也跟着飘扬起来。   徐复祯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这样恣意地奔跑过,似乎过了八岁之后,她就被教导着做一个莲步轻移、行止有度的淑女。各式标准的仪礼她信手拈来,在侯府这一方天地里她是十足标准的高门淑女。   恐怕一个时辰以前的自己做梦也没想到,她竟然会跟一个见面不到三四次的男人携手穿梭在京城的街巷。   答应跟他走的那一刻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好像她什么都没有想,他的眼神让她觉得自己有这种奔向自由的权力。   她离庆安街越来越远,中秋的氛围却并未因此减弱,街上的花灯不像永安街上的那么华丽雅致,却扎着鲤鱼形、兔子形、柿子形、花苞形等各式形状,写意灵动、妙趣横生。   街上的游人不再是穿着体面的绫罗绸缎、身后跟着好几个仆役的贵族家眷,而是穿着粗布麻衫的百姓,他们手里提着烛火没有那么明亮的花灯,脸上的笑意却并不少;   扎着垂髫辫的小童咿咿呀呀地缠着祖父母要蜜饯吃;   各式杂卖的摊贩高声招呼着客人,只二十枚铜板便可买下一大碗香糖果子。   耍杂技的人将一束火把倏然塞入口中,又从口中取出,那火把仍旧熊熊燃烧,引得围观者纷纷叫好。   徐复祯有些新奇地看着街上的景象。   好像庆安街只是一个包装出来的精致样板,这里的情景才是真正的民间街市,喧嚣、热闹、猎奇,组成了浓浓的烟火气。   她仰头看向霍巡:“这是哪里?”   霍巡笑着答道:“这里是西凤街,前面就是涿津桥了。”   他领着她往前走了数十步,果然到了一座白石拱桥边。   涿河横跨京师,涿津桥跨水而立,桥沿上已经站满了人。   霍巡小心地护着她走了上去,轻轻拍了一下站在拱桥中间的人。   那两人一见霍巡,朝他点头一礼,默默退下了。   霍巡拉着徐复祯站住,道:“你看。”   徐复祯倚立在雕镌各色海兽飞云的栏杆边看向涿河。   河水在满城的灯光照映下波光粼粼,可以清晰地看到潋滟的月影。   前面沿岸的酒楼雅舍鳞次栉比,两侧高楼相对耸立,楼宇之间互相结彩相接,宛若飞虹。她甚至可以隐约望见鸣风楼的观景台上飘扬的锦旗。   徐复祯快要看呆了,她从没有在这样的视角下看过京城的繁华面貌。   “祯儿……”   徐复祯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一样猛地转头看向霍巡。   “谁允许你这么叫我的?”   “叫徐姑娘的话是不是太生分了?”   霍巡一本正经地回答。   “我跟你很熟吗?”   霍巡无辜地说道:“我们不是有婚约吗?”   徐复祯快要炸毛了:“谁跟你有婚约?我重申一遍:我只会等两年。如果两年以后你没本事收拾秦萧,那我跟你没有可能。”   霍巡郑重其事道:“你放心,我不会食言的。”   顿了顿,还是不死心:“那……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吗?”   徐复祯看着他那带着一丝恳切的眼睛,许是节日的喜庆氛围影响了她,明知现在应当与他保持距离,却不忍说出扫兴的话。   干脆偏过头去不答他的话。   她一转过头,便见自桥洞下缓缓流荡出一排排绵延不绝的莲花形花灯,跳动的烛光映射着水面,明亮眩目。   成百上千的莲花灯晃晃悠悠地随水流直下,琳琅交错,叫人目不暇接。   徐复祯没有见过这么壮阔的放河灯场景,一时看得呆住了。   忽然前方次第绽出一排的烟火,与此同时,霍巡的手轻轻捂住了她的双耳,烟火爆裂的巨响透过他的手传进她耳朵里只剩下沉闷的嗡声。   她微微偏过头去看了他一眼。   他没有看烟火,一双清隽的眼睛含着笑意看着她,她甚至能从他清透的瞳仁中望见自己的影子。   他轻轻说了一句:“看烟火。”   她依言转过头去,那烟火仍不停地升空绽放,炸出一片片华彩纷呈的火树银花,漫天灿烂的华光转瞬即逝,却又立刻铺开新的霞锦,夜空被次第绽放的烟火映得明亮如昼。   周围的百姓也看得呆住了,焰火声掩盖住了小童兴奋的喊叫声。徐复祯却清晰地听到身边百姓的慨叹:“放一管烟火要好几两银子呢!多亏了那些达官贵人,我们也有幸看到这么壮美的烟花!”   徐复祯在鸣风楼的观景台上看了快十年的烟火。   这是她第一次在人潮攒动的拱桥上看烟火,却觉得此情此景,一点也不输观景台。 第16章   一轮烟火放毕,徐复祯仍沉浸在那绚丽当中。   霍巡放下捂住她耳朵的手,轻声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徐复祯仰头看向他,有些恍神:这么快便要回去了。   她知道自己不能离开太久,要是让护卫发现她不见了那可就糟了。   于是,只好无言地点点头,跟在霍巡身侧并肩而行。街上的灯火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霍巡问道:“我能给你写信吗?”   徐复祯下意识想要拒绝,话到嘴边换了措辞:“你的信能送进侯府?”   霍巡微笑道:“那就是可以了?你放心,我自有办法,绝对不会被发现的。”   徐复祯想了想,其实他记得给她写信也算好事,免得他在外面真的把她给忘了怎么办?   毕竟,霍巡说的是对她“一见钟情”,她自知再没有什么其他吸引他的地方,他惦念着给她寄信也不至于转头就把她忘了。   而且,她还能掌握霍巡在外头的动向,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地干等着。   于是便点点头,默许了他的请求。   回程之路不像方才一样一路小跑,两人都各怀心事地放慢脚步,那路却像特别短一样,转眼便走到了那露天搭起来的戏台边。   霍巡与徐复祯不约而同地站定了脚步。   霍巡定定地看着她,沉默了片刻,道:“我可以吻一下你的额头吗?”   徐复祯有些意外。   他竟还想着亲她的额头!可他还算有长进了,竟然还知道征求她的同意。   或许是因为身处外面,她不像在侯府时那么有身份带来的束缚感,对他这个请求竟然没有生出反感。   可是,让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儿亲口应承这个请求,她是万万开不了口的。   徐复祯索性闭上了眼睛。   温热细腻的触感紧随其后,轻轻印在额上,徐复祯心里不由跟着一颤,心跳不受抑制地加速起来。   好奇怪的感觉!   不是上一次被他轻薄的恼羞成怒,她这次只觉得一阵酥麻羞涩自心底升起一直蔓延到脸上。   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可她好像并不排斥,只觉得全身上下所有的感官仿佛都聚集到了额头上一样。   身边的嘈杂静了,灯火熄了,烟气散了,微风停了,只有额上那个温软的吻还在。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又只有一瞬,那个吻离开了。   徐复祯茫然地睁开眼,五感重新回归,街上仍旧人声嘈杂,霍巡站在她对面,俊采星眸有些依依不舍地看着她:“快回去吧!”   徐复祯晕乎乎地转身走进戏台下的座席,在水岚身旁坐下。   水岚自小姐走后便一直高度紧张地搜寻她的身影,连方才放烟火都没敢分神去看,就怕被护卫发现小姐不在了。   方才徐复祯和霍巡一走近戏台她便瞧见了,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小姐跟那个登徒子依依惜别,再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登徒子亲吻了小姐!   水岚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徐复祯一坐下,她便痛心疾首又不得不压低声音道:“小姐!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怎么能对不起世子?”   徐复祯压根没留意水岚说什么。   直到在位置上坐下,她的神智才归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忘了对霍巡说一声“珍重”。   她抬眸望向方才两人站着的地方,早已看不见他的身影。   徐复祯缓了一下神,站起身来对水岚道:“走,我们去鸣风楼。”   水岚亦步亦趋地跟着徐复祯身后,不停地碎碎念:“小姐,你怎么能这样,要是被世子知道,他该有多伤心……”   徐复祯听得烦了,打断她道:“世子有什么好伤心的?你知不知道他早就背着我跟王今澜暗通款曲了?”   “什、什么?”水岚结巴了。   徐复祯语重心长地对水岚说道:“君既有两意,我亦相决绝。水岚,咱们可不能被动等待,得主动给自己找好后路才行。”   “可、可是,”   水岚道,“那个霍公子也就长得好点,他是罪臣之子,不能科举的。小姐跟了他,岂不是明珠蒙尘。”   徐复祯道:“这个你就别操心了。今日的事别让任何人知道,姑母那边也不许说。”   水岚瞧着小姐斩钉截铁的样子,好像比以前果断多了,不由得跟着心安了不少,于是默默点点头。   到了鸣风楼,堂倌将徐复祯迎入观景台中长兴侯府的包间里头。   此时,杨姨娘抱着秦懋如、秦惠如两姐妹和秦营、秦芝都在里头了。   徐复祯环视一圈不见王今澜和秦萧的身影,开口问道:“澜姐姐没过来?”   秦思如道:“方才放烟花时还在的。澜姐姐方才喝了半盏桂花酒,只说那酒烈,要回去歇着了。”   秦惠如问道:“祯姐姐方才去哪儿了?烟火都放完一轮了,幸好还能赶上第二轮。不然,再想看烟火可就要等元宵了。”   外头已经放起了第二轮烟火。   徐复祯走到窗边凭窗望去,蜿蜒的涿河像一条盘桓的长龙,河面上还漂流着数不尽的花灯,只是远远没有在拱桥上所见那么壮丽。   她极目远眺,隐隐能望见涿津桥的轮廓。   徐复祯倚窗而立,心不在焉地看着外面绽放的火树银花,心思却飘到了刚才在桥上看烟火时的情景:   她与一众百姓站在桥面,霍巡替她捂住耳朵,他靠得那样近,连烟火燃放的硝烟气味都盖不住他身上那淡而弥远的雪松木香。   霍巡还在桥上看烟火吗?   他知道她来观景台了吗?   不知为何,她心底升起一丝淡淡的怅然若失。   “砰——”   包间的门突然被人推开,正看着烟火的众人循声回头望去,见是府里的管事王荣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   最为年长的杨姨娘率先开口道:“王荣,怎么了?”   王荣喘了一口气,道:“姨娘,夫人发话了,叫姨娘带着公子小姐们回府里去。”   “什么?”杨姨娘有些诧异,中秋夜城里开放夜禁,如今才戌时过三刻,烟火还要再放两轮呢,怎么突然就要回去?   王荣道:“府里出事了。夫人怕节外生枝,先接各位主子回去。”   “什么?”   “府里出什么事了?”   秦惠如等人闻言纷纷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地问道。   王荣却三缄其口,只是再三催促众人回去。   上了马车,徐复祯倚着靠枕闭目养神,心中却在琢磨着侯府到底出了什么事。   能让徐夫人大过节的把所有人叫回府上说明肯定不是小事。   首先应该不是长兴侯。   长兴侯如今在外头私会情人呢,上一世也没听说他出事。   同理,也不会是王老夫人出事。   她与长兴侯及王老夫人接触不多,这一世唯一的变数就是王今澜。   难道是王今澜出事了?还是秦萧?   徐复祯想起她的布局,心中不由砰砰直跳。   很快,马车驶回了侯府。   几个管事在角门等着众人,待她们一下车便匆匆地赶着众人回各自院里待着。   秦惠如闹了脾气,不愿意回去:“到底出了什么事?我要去兴和堂看看。”   王荣额上直冒冷汗:“三小姐就别添乱了!先回院子里吧!”   徐夫人身边的邹嬷嬷走了过来,沉声道:“三小姐,夫人现在已经焦头烂额了,你就让夫人省点心吧!”   邹嬷嬷是徐夫人的乳母,平日里不苟言笑,秦惠如非常怕她。   见惊动了邹嬷嬷,秦惠如也不闹了,乖乖回了自个院子。   徐复祯压下心头的激动走进晚棠院,见正房里亮着灯火,便疾步走进去,果然见锦英已经在里头团团转了。   徐复祯道:“锦英,你可知道出什么事了?”   锦英一见徐复祯,“哇”地一声哭出来。   她原本在家里跟爹娘姐姐一块儿过中秋。她爹娘是府里的管事,甫一出事,夫人便派了人叫她爹娘过去,连她姐姐锦云也被叫走了。   锦英在屋里头听了个大概,当下也没心思自己一个呆在家里,便回了晚棠院。   谁知小姐又不在,只能自己一个人干着急。   眼下终于见到徐复祯回来,她再也绷不住了,“哇”地哭了出来,一头哭一头抽泣道:“小姐,不好了!世子死了!”   死了?   徐复祯一个踉跄差点向后倒去。   水岚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呵斥道:“锦英你在胡说什么,给夫人听到你就完了!快从头说一遍。”   锦英边哭边摇头,抽抽噎噎道:“王管事来我家里时,我在里屋听了个大概。好像说……好像说王小姐给世子吃的东西下了毒,世子还没吃完就倒了下去,没了呼吸……没了呼吸,那可不就是死了吗!呜呜呜……”   徐复祯心情十分复杂。   秦萧就这样……死了?   听锦英话里的意思,不出她所料的话,应当是王今澜给秦萧送了加了花椒的食物。   秦萧碰不得花椒,吃下那食物便诱发了咽肿窒息之症,若治疗不及时确实有可能窒息而亡。   可……   他就这么死了?   这么轻而易举?   那个她爱慕了近十年的人,那个亲手织造了她的噩梦的人,难道就这么脆弱,她随手布个局就能要了他的命?那她前世受的那些苦算什么?   不,她不信。   徐复祯摇摇头,说不上来心头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很荒诞。   秦萧一死,侯府绝对不会放过王今澜,恐怕连王老夫人都想扒了她的皮。   王今澜狗急跳墙,一定会咬她下水。花椒毕竟经由她的提议带入府里的,到时她恐怕也难以独善其身。   不管怎样,先去姑母那里探探虚实再说。   徐复祯转头道:“走!去兴和堂看看。” 第17章   徐复祯一路疾行走到兴和堂,却见里头黑黢黢的,连灯都没有掌,只有两个小丫鬟坐在院门口守着。   她上前对那两个小丫鬟问道:“夫人呢?”   小丫鬟见了她,有些魂不守舍道:“夫人在世子那儿呢。”   徐复祯闻言立时掉头往外走。   秦萧住在东院,平时女眷甚少踏足。   今日不知为何,路上小厮丫鬟极少,她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东院。   秦萧所住的清风堂前灯火通明,人声攘攘。   徐复祯走上前去,刚进院门口,便听到屋里头徐夫人带着怒意的声音:   “怎么会找不到?加派人手出去,庆安街、荣安街都找一遍,荣安坊的绿杨巷去看过了吗?实在不行叫人去巡检司,让杨指挥带人去找他,就说他儿子快死了,再在外头鬼混,就连最后一面也见不上了!”   姑母平素端庄持重,可见这会是真急了,当着府里有头脸的下人,竟连半点面子都不给长兴侯留。   听姑母的意思,竟是知道长兴侯在外头有相好的。   她从前迟钝,竟然还以为姑母与长兴侯的感情很好。   想到这里,徐复祯一阵心疼,快步走进屋里抱住徐夫人。   徐夫人一愣,没想到徐复祯竟然过来了。   她忙道:“我的儿,你来做什么?快回你院子里去。”   徐复祯道:“世子出了事,我来陪你。”   徐夫人冷刀般的眼神便扫向她身后的锦英。   徐复祯忙道:“不关她的事。姑母,这事也不该瞒我。侯爷不在,祯儿应该陪在你身边。”   徐夫人颇感意外,没想到平时遇事只会哭啼的侄女竟如此镇静,一时间自己慌乱的情绪也被安抚了不少,便默许了她留在身边。   管事的带着一群下人退下了。   嘈杂的屋里安静下来,徐复祯这才看清屋内除了徐夫人,还有文姨娘、方姨娘等人。文姨娘陪在徐夫人身侧,方姨娘则侍立在王老夫人身边。   王老夫人坐在罗汉床上,正闭目倚着炕几,不停地转着手里的佛珠念佛,并没有留意徐复祯的到来。   徐复祯问徐夫人:“姑母,世子情况怎么样了?发生了什么?”   徐夫人望向里间,摇头垂泪道:“你宗之哥哥误服了花椒,诱发了咽肿窒息之症,张太医正在里头医治呢。”   徐复祯心里跟明镜似的,却明知故问道:“怎么会误服花椒?”   徐夫人抬眸朝王老夫人的方向望了一眼,欲言又止道:“这事说来话长。先看看太医怎么说吧。”   徐复祯便依言在徐夫人身边   坐下。   暮夜阑珊,灯座下的烛泪化了又凝。   方姨娘轻声对王老夫人道:“老夫人,先回去歇着吧!”   徐夫人亦是上前劝道:“母亲,回去歇下吧。宗之有了消息我第一时间派人跟你说。”   王老夫人年纪大了,哪里还熬得住?当下也不再推脱,由方姨娘扶着回了荣萱堂。   待王老夫人一出院门,屋里没了外人,徐夫人方执起徐复祯的手,神色严肃地问道:“祯儿,你老实跟姑母说。王姑娘说是你撺掇她给宗之吃花椒的,有没有这回事?”   徐复祯“噌”地站了起来:“怎么可能?我又不是不知道宗之哥哥不能碰花椒,怎么会撺掇她做这种事?”   徐夫人忙拉着她在身边坐下,轻抚她的头发道:“姑母就知道你不会做这种事。”   徐复祯依偎在徐夫人怀里哽咽道:“我怎么可能会害宗之哥哥?我跟他那样好,恨不得替他受了这个罪!”   徐夫人忙拍了一下她,道:“呸呸!傻孩子胡说什么呢?姑母不是不相信你,只是那王今澜这样说了,姑母少不得问你一句。有你这话我心里便有底了,谁也不能冤枉你去。”   徐复祯抽泣着谢了姑母,望着她眼里满布的血丝,心下不由有些愧疚。   再怎么说秦萧都是姑母的亲儿子,她与秦萧相斗,不管谁胜谁负受伤的都会是徐夫人。   但是,秦萧根本就不配做姑母的儿子!他当初把姑母气死,转头就像没事人一样往徐家下聘。   她对付秦萧,何尝不是在给姑母报仇?   徐复祯眸光一暗,握紧了拳头。   漏声已至二更天,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动静。   锦云慌忙进来,声音忧中带喜:“夫人,侯爷回来了!”   长兴侯从外头大步走进屋内,看到徐夫人,连声问道:“宗之呢?宗之怎么样了?”   徐夫人道:“张太医在里头医治,还没出来。”   徐复祯注意到长兴侯已经换下了身上那套竹绿色的锦袍,穿了一身绛紫色云纹缎袍。   长兴侯探身往里间望了望,又在屋里来回踱步,口中不停问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误服花椒?”   徐夫人道:“是王姑娘给他吃了加了花椒的月饼。”   “什么!这个贱婢在哪!”长兴侯闻言竖眉怒喝。   “如今暂时关在母亲的佛堂里头。”   “我去斩了她给宗之偿命!”   长兴侯暴喝一声,抽出一旁剑架上的长剑便怒气冲冲地往外走。   徐夫人让人拦下他,高声道:“你这是做什么?宗之还没死呢!有什么事,也等宗之醒了再说!”   长兴侯闻言将长剑掼掷于地,又对徐夫人道:“你明知宗之不能吃花椒,为什么还让府里出现花椒?你这是在害他!”   徐夫人本来不想在小辈面前跟长兴侯争吵,但今夜本就对他存着气,又听他这样说,忍不住应道:   “你怪我做什么?宗之原本就有了婚约,我也不让他到后院里跟姑娘们接触了;谁能想到王姑娘还能给他送吃食?你怎么不怪你母亲把王姑娘接过来?你怎么不怪你儿子不管好自己的嘴?”   太痛快了!   没想到姑母句句直击要害,徐复祯听了心里直叫好。   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王今澜这下弄巧成拙,等于是把他们的私情公之于众了。这回别说撬墙角,只怕她跟秦萧再无可能了。   长兴侯脸色灰败,颓然坐在圈椅上。   不知过了多久,里间的竹帘掀开,须发皆白的张太医自里头走了出来。   “怎么样了?”长兴侯与徐夫人都围了上去,异口同声地问道。   张太医干枯的手捋了捋稀疏的长须,道:   “世子的情况不是很好。因他咽部肿胀封堵不能通气,只能用以阿胶熬煮炮制过的芦管自鼻中塞入通气。那炮制过的芦管极具韧性不易变形,在世子消肿之前只能借此呼吸。只是侍奉时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能使其易位……”   徐复祯见外间的众人都围在了张太医身边,便闪身进里间看秦萧的状况。   秦萧尚处昏迷之中,英俊的面庞毫无血色,自鼻孔中接入着两根芦管,胸口微微起伏。两道深浓的长眉紧锁,可见昏迷之中的他亦不好受。   徐复祯静静地注视着他。   秦萧啊秦萧,你也有今日。   她环顾四周,所有人都拥到了外头张太医处,药童许是取药去了,整个里屋竟然空无一人。   她只要轻轻一动,那芦管易了位,一时半会没人发现,秦萧必死无疑。   毕竟这种情况能救回来属实是因为张太医医术高超;   倘若不幸没有救回来,他们也只会以为是芦管没有接好,根本不会有人怀疑到她身上。   动手啊!   徐复祯心中有一道声音在呐喊。   她轻轻抬起了手,白玉般的指尖碰到芦管口,能感受到温热的气流徐徐逸出。   只要轻轻一碰……   徐复祯想起了姑母那满布血丝的眼睛。   当初她得知徐复祯与秦萧“暗中苟且”,气得一病不起,不到三个月就驾鹤归西。   如果是秦萧死了,姑母会不会忧思成疾,会不会更早地离她而去?   不行,她只剩姑母这一个亲人了。   尽管她恨秦萧,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但她不能冒着失去姑母的风险来换他的命!   秦萧根本就不配!   徐复祯眼睛一闭,恨恨地把手放了下去。   药童自外头走了进来,见徐复祯站在床边,忙放下手中的药罐上前道:“小姐,不要靠近世子爷,仔细碰到了芦管。”   徐复祯看了昏睡中的秦萧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外头所有人还在围着张太医,徐复祯默默地走出了院门,一个人孤身往后院走。   更深露重。   连廊上的烛火已经熄灭,却没有人过来续上,府里所有人的注意都集中在秦萧所在的清风堂。   四周黑黢黢的,偶尔能听到几声虫鸣。   徐复祯记得姑母说过王今澜关在了佛堂。   她借着月光的照明一路往佛堂走。   到了佛堂,只有一个丫鬟坐在紧闭着的黑漆门口上守着打瞌睡。   徐复祯上前对她说道:“你下去吧,我跟王姑娘说几句话。”   昏昏欲睡的丫鬟闻言喜不自胜地下去了。   徐复祯抬手放在那扇古朴的木门前,一用力,将门推开了。   月光洒进佛堂内,燃着的两对香烛幽幽散发着檀香的气息,正中佛龛上的观音菩萨低眉垂目,宝相庄严。   跪在拜垫上的王今澜带着一丝期冀转过头来。   见到来人是徐复祯,她眼中的光芒霎时熄灭,继而迅速升腾起一股熊熊怒火。   “徐复祯!你为什么要这样害我!”   王今澜尖声叫道,转过身朝她扑过来。 第18章   徐复祯往后一退,避开了她的攻势。   王今澜扑了个空,颓丧地用手撑着地面,“呜呜”地哭了起来。   徐复祯站在门口,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月光自身后照过来,将她的影子拉得又斜又长,刚好遮盖住了坐在地上哭泣的王今澜。   王今澜仰起头,咬牙切齿道:“我跟你究竟什么仇什么怨,你要这样陷害我?”   徐复祯笑了,道:“陷害?王姑娘,难不成世子吃下去的花椒是我偷偷塞进去的?”   王今澜咬牙道:“你别在这里装傻!要不是你以言语诱导我,我怎么会以为世子喜欢吃花椒,又怎么会在送他的月饼上加入花椒!”   徐复祯道:“我只是刚好忘了说世子不能吃花椒罢了,毕竟谁能想到你会惦记别人的未婚夫呢?”   王今澜双目猩红地盯着她:“你一早就猜到了我会靠近他,对不对?你一早就在布局……不,不,你猜不到,是谁告诉你的?夫人?不对,世子是她儿子啊,不是夫人……”   徐复祯冷冷地俯视着她。   王今澜面色灰败,发髻凌乱,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此时不顾形象地瘫坐在地上,哪里还有平日里高   傲姿态?   徐复祯不禁有些可怜起她来:“王姑娘,承认别人比你聪明就这么难吗?你一定很享受把别人玩弄于股掌间的感觉吧?”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笑了一下。   不得不说,这种感觉确实很好。   她想起前世秦萧把她的婚退了以后,她也是像王今澜这般魂不守舍地把自己关在屋里。   王今澜带着墨环过来,以胜利者的姿态将她从头到尾嘲讽了一遍。   她气得让水岚把王今澜赶了出去。   王今澜转头在自己手臂上抓了三道血痕去跟王老夫人告状,说是她动的手。   震怒的王老夫人将她禁了足,连秦家姐妹都不许前去探望。   姑母心疼她,却因着理亏没有办法。   她在晚棠院禁了整整一个月的足,出来的时候人都恍惚了。   如今时空轮换,高高在上的人成了她。   她蔑视着脚下的人,仿佛透过王今澜的身影看到前世那个匍匐在地上无助的自己。   唯一不同的是,她无辜,王今澜不无辜。   “聪明?”王今澜恨声道:“我只是没料到你这么狠毒!不是说你跟世子青梅竹马吗?你宁愿拿他的性命做赌注,也要置我于死地?”   徐复祯收了笑,漫不经心道:“他的性命算什么?”   王今澜愕然:“你!你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哪来的勇气不把世子当回事?”   徐复祯若有所思:“所以你们是看我无父无母才敢欺负到我头上的是不是?被我这样一个孤女将了一军,你心里很不好受吧?”   王今澜仰起头看她,目眦欲裂:“你为什么这么恨我?”   徐复祯轻轻弯下了腰:“你为什么这么恨我?王姑娘,你不妨好好想想,究竟是谁恨谁。如果说你真的取代了我,你会怎么收拾我?你心里应该很清楚吧?”   虽然她一直觉得是秦萧杀了她,但王今澜并不无辜。   如果说是秦萧判了她死刑,那王今澜就是那个举起屠刀的侩子手。   徐复祯背着月光,脸上的神情晦暗不明,琥珀色的瞳仁却倒映着香烛的火光,明亮又锋利,像一束火炬般直指王今澜的内心。   王今澜惊恐地坐着倒退了几步。   徐复祯直起身来肆意地笑了起来,顺手将佛堂的门关上。   就让王今澜在里头好好地待着吧,哪怕只是体验一天——她从前在后罩房过的日子。   回到晚棠院,天色渐晓,晨光熹微。   水岚和锦英都候在了里屋,见徐复祯进来忙迎了上去。   徐复祯道:“你们也熬了一夜,都下去歇着吧。”   水岚早已困得不行,闻言忙谢过徐复祯,打着哈欠下去了。   锦英却没动。   见徐复祯看向她,这才上前道:“小姐,早些时候世子醒了,只是鼻子上接着芦管说不了话。夫人把我们都打发下去了,自己在屋里守着。”   徐复祯点头:“知道了。你快下去歇着吧。”   锦英仍是未动。   徐复祯疑惑道:“怎么了?”   锦英转头走到外间,朝院里左右看了看,将那两扇回字海棠纹格眼门一关,这才走到徐复祯面前跪下,道:   “小姐,世子这件事是不是你安排的?”   徐复祯面色如常道:“这不是王姑娘干的吗,怎么成我安排的了?”   锦英咬唇道:“小姐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奴婢。王小姐和世子私会,小姐是知道的;那花椒是小姐让夫人采买进来的;那桂花酥的花椒配比是小姐让人调的;中秋当日王小姐的丫鬟去找了周大做糕点,小姐也是知情的。桩桩件件,背后都有小姐的影子,奴婢很难相信小姐跟这件事无关!”   徐复祯心中惊异于锦英的敏锐,她扶起锦英拉她在床边坐下,道:“我承认我确实给了王姑娘一些诱导。可是,如果她没有动心思,我再怎么诱导也没用,是不是?”   锦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小姐!你怎么能这样对世子?”   徐复祯见锦英突然哭了,有些无措,忽然想起锦英是侯府的家生子,姑母虽把锦英给了她,但在锦英心里其实秦萧才更像她的主子吧。   她向锦英解释道:“锦英,一个巴掌拍不响。世子接受了王姑娘的示好,说明世子对她有意思。王姑娘是官家小姐,不可能给他做妾。世子动了这个心,就说明他做好了抛弃我的准备,我反击一下都不可以吗?”   锦英抽噎道:“可、可他是世子啊。”   徐复祯耐心地说道:“他是世子又怎么样?他跟王今澜是一丘之貉,凭什么我能报复王今澜不能报复他?”   锦英吃惊极了,大概是从未听说过这样的论调,结结巴巴地说道:“他是世子,将来就是侯府的主人,小姐你怎么敢、敢算计他?”   徐复祯心里升起一团无名火,难道就因为秦萧是世子,是侯府将来的主人,她就只能顺着他、依着他?而王今澜因为是女子不能继承家业,就可以被她算计?这是什么歪理?   她赌气道:“那难道我明知他将来要伤害我,也只能乖乖等着不许抗争,就因为他是什么狗屁世子?”   锦英抹泪道:“小姐可以找夫人主持公道呀!何必用这么偏激的手段,小姐有没有想过万一世子真的没了可怎么办?”   徐复祯带着一丝快意道:“那正好让三弟弟袭爵。”   锦英道:“小姐,那我们怎么办?世子没了,你嫁给谁?”   徐复祯满不在乎道:“姑母会给我重新说亲的。”   锦英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决堤了:“那我怎么办?”   你?   徐复祯愕然。   突然间一阵福至心灵,她脱口而出:“你该不会是喜欢世子吧?”   锦英抽泣道:“奴婢哪敢喜欢世子。世子是天上的云,我就是地上的泥。可是我爹娘说了,我如今跟着小姐,小姐嫁给世子以后,我就能跟文姨娘一样抬个姨娘上去,将来我的孩子就是府里的主子,就不用像我和姐姐一样伺候人了……小姐,世子就是我们最大的倚仗啊!”   徐复祯愣住了。   她没想到锦英存的是这样的心,难怪之前那么积极天天帮她盯着谁撬秦萧的墙角。   要搁以前,她肯定要对锦英心生芥蒂了。   但自从姑母离世后,她见到了太多世态炎凉,明白了下层人的辛酸。   锦英能存这样的志气她相当欣赏。   她开导锦英:“锦英你忘了,侯府是三代袭爵,到世子这代就没了啊。到时候要是孩子们不争气,那富贵能有多长久?还不如趁着侯府现在如日中天,让姑母给说门好亲事。到时我还带你过去,还让你当姨娘。”   霍巡将来这个官够不够大?让锦英当姨娘,也不算辱没她了。   锦英摇头:“可是我爹娘姐姐都在侯府……”   徐复祯道:“那有何难?我让姑母把你们家给我当陪嫁,到时让你爹当大管家,你娘当管家娘子。”   霍巡现在一穷二白的,后宅的事自然她说了算。   锦英破涕为笑。   “那世子的事……”   “什么事?”徐复祯一本正经道,“我们是受害者啊。”   “对啊,”锦英如梦初醒,“我们是受害者!王小姐真是太可恶了!”   徐复祯满意地笑了,锦英真是上道!   她摸了摸锦英头上的丫髻,柔声道:“你也熬了一宿,快下去歇着吧。”   锦英闻言便告退。   徐复祯折腾了一夜,这才躺了下来,头一挨到枕头,立刻沉沉地睡了过去。   ……   “小姐!小姐!快醒醒!”   不知睡了多久,水岚的声音把徐复祯吵醒了。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问道:“什么时辰了?”   水岚急匆匆道:“将近未时了。小姐快起来梳洗一下,荣萱堂那头要小姐过去呢!”   徐复祯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道:“有没有说是什么事?”   水岚道:“夫人身边的锦云姐姐在外头候着,小姐一会问锦云姐姐去。”   徐复祯忙让水岚伺候她梳洗了,换上了一身玉色翠叶荷花暗纹综裙,匆匆走出院门。   锦云已在外头候着了。   见了徐复祯,她匆匆迎上来,道:“小姐,夫人让奴婢来接你。老夫人传你出去问几句话,小姐只要照实回答就行,有什么便说什么。”   徐复祯颔首。   她大概能猜到这趟为着什么。   秦萧的事不可能就这么算了,王今澜必定要攀咬她的。   王老夫   人无端折了个侄孙女,无论真相如何,肯定要借机搅黄她和秦萧的婚事。   殊不知在这件事上,她还真跟王老夫人殊途同归了。   “走吧。”徐复祯轻声对锦云道,“我们去荣萱堂。” 第19章   荣萱堂此时已坐满了人。   王老夫人和长兴侯坐在中堂上首的两个位置上,徐夫人坐在长兴侯下首,几个姨娘分列就坐。   王今澜以袖覆面嘤嘤哭泣,跪在中堂那张红色团花金线缠枝莲纹绒毯上。   见到徐复祯从外头过来,荣萱堂的丫鬟忙打了帘子请她进来。   徐复祯不卑不亢地走到跪着的王今澜身侧,朝着上首的王老夫人和长兴侯屈膝一礼,道:“祯儿见过老夫人……”   “跪下回话!”王老夫人冷冷地打断了她。   “母亲,祯儿又不一定真有错,要是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跪了,就是没错也成有错了,将来还怎么服众?”   徐夫人柔声说着,又转头对徐复祯道:“站着回话吧。老夫人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便是。”   徐复祯低眉敛目道:“是。”   王老夫人声色俱厉道:“你到我们秦家来,也快有十年了。这十年,我们秦家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吧,为什么要害我们宗之!”   徐复祯惊愕地抬头:“老夫人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可能害世子?”   王老夫人冷哼一声,看向下方跪着的王今澜:“你来说!”   “是。”王今澜带着哭腔道,“先时是祯妹妹跟我说世子喜食花椒,我才敢在世子的吃食里加花椒的……”   徐复祯道:“我不记得什么时候跟王姑娘你说过世子喜食花椒。许是我说世子忌食花椒,你听岔了?”   “你!”王今澜气急,“难道我连喜和忌都分不清楚?”   徐复祯道:“世子忌食花椒,我们府上都知道的。或许王姑娘刚来不清楚罢了。我跟世子青梅竹马,更是有婚约在身。我怎么可能会用花椒来害自己的未婚夫?”   王今澜喊道:“那你那日为何拿加了花椒的桂花酥去给世子?”   徐复祯有些疑惑地摇头,道:“那桂花酥我是做给你吃的啊。澜姐姐,我当你是挚友才费那心思给你做桂花酥,你如今为何要……”   “什么桂花酥?”王老夫人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王今澜膝行两步上前,哭道:“姑祖母,那用花椒做糕点的方子就是她配的!她当时做了那糕点,先打了个送给世子的幌子来迷惑我,我才以为世子爱吃花椒的!不信你去问问厨房的周大和李五……”   “去把那个周大和李五叫过来!”王老夫人喊道。   王今澜恨恨地转头瞪了徐复祯一眼。   徐复祯垂目对上她的视线,不动声色地轻轻挑了一下眉毛。   她明明就是故意的!她甚至还在挑衅!   王今澜恨恨攥紧拳头。   不多时,周大和李五喏喏地走上前来,跪在王今澜身后,向王老夫人等人问安。   王老夫人喝道:“你们是不是做过加了花椒的桂花酥?”   周大李五忙点头道:“回老夫人,是徐小姐让我们做的。”   王老夫人柳眉倒竖:“她让你们做你们就做?世子不能吃花椒你们不知道?”   周大哭丧着脸道:“小的当然知道!夫人特意交代过不能让花椒混进世子的膳食里,所以我们每次用花椒,都会问过是给谁吃。”   “是啊,”李五点头如捣蒜,“当初徐小姐说要做桂花酥,说是给王小姐吃,我们才做的;后来王小姐派人来厨房里指名要用花椒加进月饼里,我们也问过是谁吃,确认是王小姐自己要吃才动手做的。”   王今澜听罢面色灰败,果然!徐复祯从一开始就在算计她!   她失控地喊道:   “你若是真心做给我的,那为什么过了晚膳才送到我院里?为什么事先要派锦英去世子书房?为什么要故意跟我说你跟世子闹了别扭?你分明是故意诱导我!”   徐复祯慢条斯理道:   “晚膳之后才送过去是因为第一次尝试做加花椒的桂花酥,调试味道费了些时间;世子公事忙碌,我时常派锦英过去书房问安的;至于闹别扭,我跟世子隔三岔五就拌几句嘴,姑母是知道的。澜姐姐,我不明白你是怎么从这些细节上拼凑出我在诱导你的?”   王今澜嘴角抽搐,忿忿道:   “你何必在这里装傻?自我一入侯府,你就害怕我把世子抢走,所以故意设计陷害我!”   徐复祯不可置信地摇摇头,颤声道:   “你怎么会这样想我?且不提我对你一片真诚,就算我要设计你,也犯不着拿世子的性命涉险呀!要是早知道你为了接近世子竟给他吃下花椒,我情愿把他拱手让给你!也不愿看他如今性命垂危,生生地受这个罪……”   说到这里,她也抬袖掩面,故作哭泣状道:   “谁都知道,世子将来就是我最大的倚仗,且不论我跟世子青梅竹马的情谊,我难道是失心疯了,要跟自己的将来过不去吗?”   衣袖遮掩下的嘴角却不由弯了弯,锦英的话术可真好用啊。   果然,长兴侯神色出现了一丝动摇,他看向王老夫人,说道:“母亲……”   “可若不是你教唆,澜儿怎么会给宗之吃花椒?”王老夫人隐含怒意道。   徐复祯从宽袖中抬起脸茫然地看着王老夫人,道:“我也想知道!王姑娘一个内宅女眷,怎么会突然给世子送东西吃?”   王今澜恨恨咬牙。   她干脆破罐破摔:“是,我承认我是想要接近世子,可那又怎样?你们只是徒有一个口头婚约,你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凭什么配得上他?你分明是知道世子不会选你,所以故意想借我的手除掉世子,现在还在这里扮无辜,你何其歹毒!”   徐复祯看着王今澜那抓狂的样子,心中简直要乐开了花。   当初秦萧拿着他与王今澜婚前苟且的帕子出来说与她有染,王今澜就是在一旁扮演着被夫君背叛深深受伤的妻子,却一句一句地把她往死里踩,坐实了她私通的罪名。   许是修为不够,她差点控制不住脸上的笑意,忙又抬起袖子捂住脸,嘤嘤哭泣起来: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说句不害臊的话,我跟世子打小一块儿长大,对他早已是一往情深,看着世子受罪,我倒宁愿拿自己去换他!”   她言辞恳切,哭得梨花带雨,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长兴侯终于听不下去了,站出来一锤定音:   “好了!祯儿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她什么品性难道我还不清楚?谁要害宗之她都不会害宗之。这回好在宗之性命无虞,母亲写信给王家让他们把姑娘接回去吧!”   王今澜闻言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蓦地瘫坐在地上。   徐复祯这时却跪了下来,虽泪盈于睫却眼神坚定地望着长兴侯:“姑父,世子之事虽非我本愿,到底是祯儿引起的,祯儿愿领受责罚。”   徐夫人有些赞许地暗自点头。   这事侄女虽然委屈,但看老夫人的脸色,即便侄女现在毫发无伤全身而退,将来也少不了老夫人的磋磨。   倒还不如现在自请责罚,她再顺水推舟罚上几个月的月例银子,老夫人脸上也好看,这事便揭过去了。   她刚要开口,便听得徐复祯声如冷玉一字一句道:“王姑娘有一句话说得有道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祯儿父母双亡,自知拖累世子,恳请姑父收回婚约,另为世子谋取高门贵女!”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谁不知道表小姐徐姑娘打小与世子定下婚约,又是青梅竹马一处长大,那感情深厚自不必说的;难道说徐姑娘当真因为王姑娘的话自知拖累世子,情愿放手也要给世子一个实力雄厚的岳家?   太令人感动了!   文姨娘和杨姨娘不约而同地拿起帕子擦拭起眼角的泪花来。   王今澜在佛堂与徐复祯对峙时,便已知她对秦萧的感情不像表面上那般一往情深,可如今亲耳听到徐复祯要求解除与秦萧的婚约,仍旧震惊得无以复加,难道她真的失心疯了?她要无区别地攻击所有人?   王老夫人同样惊讶,她正恼怒这回没有坐实徐复祯的过错以便取缔她与长孙的婚事,结果她竟亲   口把自己的心事提了出来?这徐丫头这么识时务,她平时怎么没发现?   而长兴侯发现这个中秋他才真正了解这个客居自家的侄女:家宴时的诗会她一鸣惊人,那诗作他拿着反复咂摸了好几遍;这次长子出事,她又如此识大体地提出让长子找个更好的岳家,这样好的姑娘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   不过,她说的不无道理。凭他长兴侯的门第,求娶一下工部尚书的孙女也算门当户对,到时宗之的仕途岂不是更加顺利?   长兴侯抚着胡须犹豫了。   只有徐夫人斩钉截铁道:“不行。婚姻大事岂是儿戏,三言两语说解就解?”   王老夫人皱眉道:“人家祯丫头都提出来了,自然要尊重她的想法。”   徐夫人道:“京里和我们有走动的人家都是知道祯儿和宗之打小就有婚约的。这婚约突然解除了,人家要不要打听打听?再一打听出来是因为这事,我们秦家的面子还要不要?王家的面子还要不要?王姑娘还要不要嫁人?我们祯儿又去给谁说亲?”   徐夫人这劈头盖脸一通问还真把王老夫人问沉默了。   她虽不想让孙子娶一个孤女,可也犯不着赔上秦家和娘家的名声。看来这婚约还得另找个由头来解除。   长兴侯闻言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此事还得再议,不可冲动。好了,别跪着了,你们都起来吧。”   徐复祯暗暗捶了一下地毯。   没想到竟是姑母让她的计划功败垂成!   可是长兴侯发了话,她也不能再多说什么,只好谢过长兴侯,站了起来。   王老夫人伸手扶额,口中直道:“我头晕得很哪,快扶我进去休息。你们都散了吧。”   众人闻言纷纷告退。   徐夫人走到徐复祯身边,面色严肃道:“祯儿,你跟我来。” 第20章   徐复祯随着姑母回了兴和堂。   一进屋里,徐夫人便神色严肃道:“跪下。”   徐复祯不明所以地跪了下来。   徐夫人道:“是谁教你说要解除和宗之的婚约的?”   徐复祯看着徐夫人,道:“没有人教我。是我自己不想嫁给世子了。”   徐夫人有些错愕:“为什么?”   “姑母,你难道不明白吗?”徐复祯哽咽道,“王今澜能给世子送吃食,世子愿意吃她的东西,可见他们一个是郎有情,一个是妾有意。世子明知王姑娘不可能与他为妾,还这样做,说明他心中已经舍了我。他既变了心,我还有什么好不舍的!”   徐夫人叹道:“宗之他还年轻,难免犯些错误。这回老天不是惩罚他了吗?谅他下回也不敢了。等你们成了亲,世子便会收心了。”   徐复祯摇摇头,道:“姑母,你不了解世子。就算是我跟他将来成了亲,他也会只怨我阻了他的姻缘。与其将来相看两生厌,还不如现在就放手。”   徐夫人摇头叹道:“傻孩子,情意是最不重要的。你将来嫁给他,生下嫡长子,有姑母照拂着,谁也欺负不了你,就算他怨你又如何,你是正头娘子,谁也动不了你的地位,这才是真真要紧的。”   “可是……”   “没有可是了。”徐夫人打断她的话,“你知不知道京里其他的公子,十几岁就流连烟花巷的有,通房丫头一大堆的有,成日跟小厮书童狎玩的有,我给你两个妹妹都快挑花了眼都没挑着合适的。你宗之哥哥已经是很不错的了。你要是现在就放了手,那只会便宜了别人去!”   说罢,她又伸手拉徐复祯起来到身边坐下,心疼地说道:“快别跪着了。方才在荣萱堂跪了那么久,又没个跪垫,膝盖要疼了。”   又扬声道:“舒云!那我那罐白玉化肌膏过来!”   徐复祯忙道:“姑母,我没事的。”   她沮丧地发现,自己没有办法说服姑母解除这个婚约。   在姑母眼里,嫁给秦萧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她也没有办法跟姑母说,她已经为自己物色好了一个夫君人选。   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徐复祯泪水涟涟道:“姑母,可是王今澜今日说的那句话,我无父无母,嫁给宗之哥哥会拖累他的……在旁人眼里我是不是真的配不上他?”   “这个你别放在心里。”徐夫人道,“我是他亲娘,亲娘都没有意见,旁人谁敢置喙?”   徐复祯又道:“如果……如果我出嫁时的嫁妆丰厚一点,会不会少些闲言碎语?”   徐夫人安抚她:“你放心,你爹娘的遗产将来都是你的嫁妆。咱们祯儿可不是什么孤女,是个小财主呢!”   徐复祯眼睛一亮,道:“真的吗?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些嫁妆。”   徐夫人沉思了一下,道:“你父母的遗产在抚州委托你大伯母打理着呢。等你出嫁时,自会列出嫁妆单子,把那些财物都交托到你手中的。”   抚州的徐家以诗书传家,祖上出过最大的官便是徐复祯的祖父徐骞,曾官至中书侍郎。   但他为官两袖清风,并没有用职权为徐氏谋利,是以徐氏族人其实并不算丰裕。   徐骞的长子徐秉也就是徐复祯的父亲,求娶了润州常氏的姑娘为妻,常氏乃百年豪富世家,徐复祯的母亲常氏带了很多嫁妆过来。   但因为常氏早亡,嫁妆便留在了抚州徐氏。   徐秉亡故后,财产便交由徐氏族人打理。   徐复祯因为那时年幼,根本不知道父母留了多少遗产。   现在想想,上一世徐氏族人为了侵吞她父母的遗产,竟连脸面也不要了,将堂堂中书侍郎的孙女、洛州知州的女儿许给秦萧为妾,可见那得是多大一笔财产!   无论如何,她得借着姑母的手把属于她的财产拿回来。   徐复祯哽咽道:“我爹娘走得早,都不知道他们给我留下了什么东西。”   徐夫人道:“咱们徐家耕读传家,你祖父和父亲为官又是清正廉洁,倒没有留下多少东西。按族产份例不过是几亩薄田庄子罢了,最珍贵的还是一些书画典籍。倒是你母亲嫁妆很丰厚。”   说着,徐夫人陷入了回忆,“当时你母亲嫁进来时,我还没出阁。我还记得他们大婚之前,常家往徐家抬嫁妆整整抬了三五日,什么叫十里红妆,那场面可真壮阔!不说润州、抚州两地的良田商铺,就是京城,也有十好几间商铺宅院。”   徐复祯有些好奇:“我娘是什么样的人?”   徐夫人想起早逝的嫂子,眼里也不由泛起了泪光:“你娘亲名讳心瑶,只比我大两岁,长得特别美。”   她伸手轻轻抚摸徐复祯的脸颊,道:“你的眼睛和嘴巴像你娘,眼睛又大又水灵;鼻子像你爹,虽然小巧但是又高又直。性子也像你娘,虽然软弱些,但是心地是极好的。”   说到这里,又叹了一口气,道:“当初我嫁进侯府时,你娘亲怕我带的嫁妆少给人看扁了,从自己库房里支出给我整整多添了五十抬嫁妆。现在我们府里有几个位置顶好的商铺就是你娘亲划给我的嫁妆。”   说着,她轻轻搂住徐复祯,道:   “旁人都说侯府养了你十年,其实你姑父领的那点闲俸,哪里就够了府里这么多人的诸般吃用?还不是多亏那些个铺子年年生钱。你娘留在京里的铺子是姑母替你管着,虽然大部分的收入姑母给你存着了,但也是贴了些进侯府的。侯府养着你,那是再应该不过的。”   徐复祯心里暗道:怪道秦萧不要她的嫁妆,原来是还有这些个在侯府手中。   只要姑母没出事,那些铺子留在姑母手上她很放心,当务之急是要把徐家人手里的财产拿过来。   她因着父母双亡,又养在了姑母府上,与外祖家隔了两层,是以常家与她的联络并不深,只是每年年节时派人送些礼来问候罢了。   上一世她只当自己是秦家人,对外家派来问候的人也不放在心上,更没有主动去探问过关于母亲、关于外家的事,竟连母亲留给她的东西有什么都不知道。   徐复祯想到这里有些羞愧。   她问徐夫人:“姑母,我想看看我娘亲的嫁妆单子,可以吗?”   徐夫   人心中沉吟道:现在给侄女看这个还为时过早了,不过她心思敏感脆弱,被王今澜那么一说,竟连退婚的想法都有了。如果这嫁妆单子能让她重振信心的话,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于是满口应道:“那自然是没问题的。下个月底你六叔要来京,我让他把当年你娘的嫁妆单子带过来。”   徐复祯心生警惕:“他来干什么?”   徐夫人轻轻摸了摸她的发辫,道:“自然是来把你和宗之的婚约彻底定下来,写过定婚书,老夫人就不好再插手了。”   徐复祯默然。姑母对她的婚事真是执着!   不过她并不是很担忧,上一世姑母都没能成功把定婚书写下来,到时她稍微给王老夫人放点风,王老夫人自然会把此事搅黄。   于是她谢过徐夫人。   如今已至酉时,徐夫人又留了她在兴和堂用过晚膳才回去。   过得几日,秦萧的情况渐渐稳定了,王今澜也被王家的人接了回去。   徐复祯感觉这几日就像做梦一般。   王今澜就这么轻易地被她解决了?   可惜她现在能力有限,还不能对王今澜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不过,按照王今澜的性格,她吃了这个闷亏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徐复祯心中隐隐有种感觉,她们以后还会见面。   不过,她很期待。   因为出了王今澜的事,徐夫人管着后宅更严了。   秦家姐妹也消停了许多,王今澜的事属实是吓到了她们,连最好动的秦惠如都学会了沉默,再也不整天嚷嚷着要玩叶子戏,倒是让徐复祯清静了不少。   她便去徐夫人处说要跟她学理账。   徐夫人自是求之不得,于是每日午后便召三姐妹到她屋里帮着打理庶务。   徐复祯重生前只知道吟花对月,觉得那庶务理账之流乃是俗事,又仗着未来婆婆是她亲姑母,将来成亲了再跟着学也来得及,而徐夫人向来又宠她,便没有强迫她学过理账。   是以徐复祯对理账可谓是一窍不通,不过她天资聪颖,只学了几日,算起账来便又快又准,连十三岁便开始学理账的秦家姐妹都比不过她。   徐夫人道:“过几日重阳到了,承安郡王府要办赏菊会,往我们府上递了请帖。我想着叫鹤锦阁的大师傅过来给你们姊妹裁一身新衣,到时漂漂亮亮地亮个相。”   秦惠如奇道:“承安郡王不是封地在北边的吗,什么时候回京了?”   徐夫人道:“圣上这几年身子不大好,封地在外的闲职王公都回京来住了。”   徐复祯掐着日子算,圣上是十二年春驾崩的,离现在也就两年多的时间了。   等秦家姐妹回院去了以后,徐夫人悄悄对她说:“承安郡王的长子今年十六了,重阳这日姑母去替你妹妹们相看相看。你跟郡王府的姑娘们闲话的时候也替姑母留意一下看看他们家品性如何。”   徐复祯满口答应,心中却想:成不了的,秦家姐妹的姻缘不在这儿。   前世她没有去承安郡王府的这场赏菊会,可如今她却觉得,是时候出去走走了。   回到晚棠院,却见秦萧身边的丫鬟绮纹候在院门口。   徐复祯避之不及,与她撞了个正着。   绮纹忙朝她一礼:“徐小姐,我们世子想请你过去一趟。” 第21章   徐复祯冷冷道:“这不合适吧?”   绮纹陪笑道:“世子就跟小姐说几句话,说完了奴婢便送小姐回来。”   徐复祯道:“他有什么话叫你来传便是。请我过去算什么意思?”   绮纹低着头道:“小姐,你过去一趟吧!世子的脾气你也知道……”   徐复祯见她低着头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不由心生恻隐。   秦萧的脾气她当然知道,他看着儒雅温和实则说一不二,底下的人从来都是言听计从,不敢说半个“不”字。   她不愿意为难绮纹,便松口道:“好吧!我去就是。”   绮纹如蒙大赦,连连道谢,忙带着徐复祯往前院书房处走去。   秦萧的书房名为闲风斋,前后栽了一片紫竹,眼下正值中秋,凉风拂过竹叶簌簌作响,影动纷然,徐复祯从前非常喜欢这个去处。   如今再踏上这里,她心中百味杂陈。   绮纹替她推开书房门,站在门口殷切地看着她。   徐复祯深吸一口气,提裙走了进去。   秦萧坐在书桌后面,见了徐复祯,朝她露出一丝笑容:“坐吧。”   徐复祯径直在书桌对面的黄花梨透雕靠背圈椅上坐下。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病愈后的秦萧。   他今日身穿玄色鹤海云红图样缂丝锦衣,衬得病愈后的面容尚存一丝苍白,脸上虽带着笑,徐复祯却从中看出了几分阴郁。   她虽不了解秦萧的本性,但在某些细节上又确实很了解他。   他心情应该很不好。   徐复祯心想。   秦萧开了口:“病中的事我都已知晓。”   “你一定很懊悔吧?自己受了一顿罪不说,还把王姑娘给送走了。”   徐复祯高估了自己的修为,她因为自己可以云淡风轻地看着秦萧表演,但真的面对面坐在他面前时,她还是忍不住开口挖苦。   秦萧露出失望的眼神:“你就这么不相信我?我跟她真的没有什么。腿长在她身上,她要给我送东西我有什么办法。”   徐复祯冷笑:“嘴长在你身上,你不想吃她还能硬塞?”   秦萧道:“祯儿,我不是来找你吵架的。无论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这事我只解释一次,我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那你是找我问罪?你也觉得是我教唆王姑娘给你吃的花椒?”   “当然不是。”秦萧忙道,“祯妹妹,你什么品性我是最清楚不过的。”   徐复祯听着有些想笑,她不怀疑秦萧这句话的真实性。   秦萧的自大犹在王今澜之上,与其说他相信她,还不如说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一直以为自己把徐复祯牢牢地抓在手掌心,恐怕他根本没有想到,她全然已经换了个里子。   秦萧又道:“你不该说要跟我解除婚约。王姑娘走了,我根本不放心上;可你在我出事后第一时间要跟我解除婚约,令我很受伤。”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徐复祯:“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我不仅把你当未婚妻,更是把你当知己。我没有想到你会因为这点小事就要抛弃我们这么多年的情谊!”   徐复祯觉得有些荒唐:他这是在指责她?   她反唇相讥:“你为了认识不到半个月的王姑娘抛弃我们十年的情谊,该说这话的是我吧?”   秦萧愣了愣,大概没有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   他有些不可置信道:“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我已经说过我跟她没有任何关系,你怎么还要胡搅蛮缠?”   徐复祯有些错愕,她没听错吧?究竟是谁在胡搅蛮缠?   “秦宗之,我以前没发现你这么无耻啊?”   “你!”秦萧气得站了起来,“你变得让我陌生!那个善解人意温柔贤淑的祯儿去哪了?”   徐复祯一愣。   忽然想起,如果是从前的她,在秦萧说出那句“令他很受伤”时,她就该内疚自己的言行,向他致歉求和了。   秦萧发现自己一直驯养的金丝雀会啄人了,难怪这么生气。   徐复祯心里微微一动:她何不借机激怒秦萧?两人彻底闹翻,让他主动去跟姑母解除与她的婚约,她以后还不用与他虚与委蛇,岂不是一举两得?   徐复祯也学他一般站了起来:   “对!我就是胡搅蛮缠,我就是不善解人意,我早就不想装了,行不行?”   “你现在说这些不就是为了稳住我,保住你秦世子的好名声,背地里好继续跟王今澜不清不白!”   “秦宗之,你心里这些盘算我早就看出来了!我都不想陪你演了,你不觉得你自己很滑稽吗?”   “你去找王姑娘啊,按脚程她还没回到兴元府吧?你现在快马加鞭去把她接回来,娶她过门做世子夫人,我给你们做证婚人。”   徐复祯表面激动得口不择言,其实她句句踩在秦萧的痛处。   重活一世,她知道秦萧心里想什么,也知道他最忌讳被人看穿。   “哐啷——”一声巨响,打断了徐复祯的话语。   她怔怔看着一地的狼藉。   方才秦萧袍袖一挥,桌上的笔架、笔洗、砚台、镇尺、纸张应声散落一地。那方黄铜镇尺离她的缎鞋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差点就要砸到她。   徐复祯一双秋水眼睁大,带着几分不   可思议望向秦萧。   秦萧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微红的凤目泛着一丝冷意。   “滚。”   他冷冷吐出一个字。   徐复祯心里简直要笑开花。秦萧这么容易破功了?看来他的修为也没有胜过她多少嘛。   面上却嘴角一撇,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她转身夺门而出,带着哭腔甩下一句话:“滚就滚!我再也不会来这里!呜呜……”   守在书房门口的水岚和绮纹震惊地对视一眼。   她们没听错吧?   向来温文尔雅、清风朗月的世子砸东西了?   还是当着徐小姐的面砸的?   他们这回闹得这么厉害?   房门突然被拉开,徐复祯以袖覆面哭着走出来,看也没看水岚和绮纹一眼,脚步不停地往后院走。   水岚连忙快步跟上,忙不迭地问道:“小姐,你没事吧?世子没有欺负你吧?”   徐复祯放下袖子,白玉凝脂般的面颊仍挂着未干的泪痕,嘴角是却压不住的笑意。   自上回跟王今澜对峙后,她突然发现自己无师自通地掌握了一个拿捏人心的手段。   只要故作委屈地以退为进,再佐以几滴梨花泪,便是没理也先占了三分理。   哭,真是一个很好的手段啊。   “没事啊。”她轻松地说道,脚步不停,“回去剥柑橘给我吃。”   啊?   水岚一愣,小姐变脸怎么这么快?   旋即又开心起来,小姐愿意吃柑橘说明她没伤心,没伤心就是好事。   回了晚棠院,水岚用葵口盘盛了剥好的橘子殷勤地递给徐复祯吃。   徐复祯倚坐在美人榻上,边用银叉吃橘子一边看书,心思却飘到了方才跟秦萧的争吵上:   据她活了两世对秦萧的了解,他是个善于伪装又自视甚高的人。   秦萧喜欢她吗?或许是喜欢的,但与其说喜欢她本人,倒不如说喜欢她对他的迷恋。   她今天无情地撕破了秦萧的面具,他一定恼羞成怒了,恐怕很长时间都不会想见她。   如果他能主动去跟姑母说要解除与她的婚约就好了!   徐复祯这样想着,却见锦英匆匆从外头走进来。   见了徐复祯,她一脸紧张地说道:“小姐,奴婢刚刚在外面听说你跟世子吵架了,世子还砸东西了,你……”   她见徐复祯半倚在美人榻上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情,顿时明白过来,挨着她悄悄说道:“小姐,不会是你故意去跟世子吵架的吧?”   徐复祯看了她一眼,笑道:“锦英真聪明啊!”   锦英长舒了一口气,道:“小姐没事奴婢就放心了。我听她们说,世子发了好大脾气,还说小姐是哭着出来的。小姐,也不用闹这么大吧?没来由给旁人看了小姐的笑话。”   徐复祯放下手中的书,幽幽道:“不闹大一点,旁人只当我跟世子是小打小闹。索性这次直接闹开,免得他们回回提到我都要跟世子捆绑在一起。我既决定不做这个世子夫人,就得先潜移默化地改变大家的认知。”   锦英点头赞许道:“小姐说得极是。”   如今已近暮秋,用过晚膳后天色便黑了下来。   晚棠院掌起了灯,水岚服侍徐复祯沐浴过后,她便穿着素色暗纹的绸衣坐在梳妆台前,由着水岚帮她擦拭湿发。   水岚帮她将头发擦得半干,又拿篦子沾了木樨油替她梳头,边梳边赞道:“小姐的头发可真漂亮,又长又顺,跟绸缎一样。”   徐复祯道:“你每回都这样说,下回能不能换点有新意的说辞?”   水岚嘟嘴道:“奴婢不比小姐满腹诗书才华,能说出这几个词已经是搜肠刮肚了!”   主仆二人说笑间,忽然听见院子里一阵嘈杂。   徐复祯一抬下巴:“锦英出去看一下。”   锦英依言出去,却见是秦萧走了进来,院里两个看门的小丫鬟本欲阻拦,被他犀利的眼风一扫便畏缩不前。   锦英忙迎上前,对秦萧施礼道:“世子,这么晚了进来不合适吧。”   秦萧置若罔闻,大步向屋内走去。   锦英不敢上手拦他,只好紧紧跟在后头劝阻。   不过两句话的时间,秦萧便踏入了外间门口。   徐复祯和水岚闻声看过去,隔着细竹帘看到外头影影绰绰站着的挺拔身影。   秦萧怎么来了?   徐复祯分外诧异。   他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不应该是她吗?他过来干什么?他怎么能不顾姑母的禁令闯进后院?   徐复祯素白的纤指下意识地攥了起来。   她和他隔着竹帘对望,僵持。   谁也没有开口打破沉默。 第22章   水岚觑了自家小姐一眼,见她面色凝重,前额的碎发却微微竖了起来,知道小姐此时心里也很紧张。   她放下手中的篦子,鼓起勇气打了竹帘出去,怯生生地朝秦萧开口打破了沉默:   “世子,如今天色已晚,我们小姐已经更衣沐浴,世子在这里不、不合适吧?”   秦萧睨了她一眼,道:“出去。”   水岚被他眼风一扫,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   她好歹是小姐身边的大丫鬟,平时世子对她也是和颜悦色,那有见过这种冰刀般的眼神?   害怕归害怕,水岚挡在他前面一动不动。   “出去!”   秦萧蓦然提高音调,声音冷若冰霜,站在他身后的锦英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要抬脚出去,却见秦萧前面的水岚膝盖一软直接跪了下去,却没有要让路的意思。   这可是在小姐面前表忠心的好机会!   锦英心一横,走到水岚旁边跟着跪了下来。   秦萧垂眸看着这两个不识时务的丫鬟正欲发作,却听得里间清柔的声音道:“你要说什么直说便是,为难两个小丫头干什么?”   他转头看过去,见里头的徐复祯也站了起来静静地注视着他,隔着帘影更显得身形纤秀婀娜,像一株傲立的兰草。   他越过面前跪着的两人大步上前掀开了竹帘。   里间的清香瞬间弥散开来,不是她屋里常熏的灵犀香,是女子出浴后淡淡的玉兰幽香。   徐复祯穿着一身素白中衣,半干的长发披在身后,站在梳妆台边定定地看着他。   台前的烛光从侧方打在她的脸上,衬得一张本就神清骨秀的面容更加昳丽绝伦。   她微抬着下巴,面上带着一丝倨傲与疏离,这是秦萧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神情。   他忽然觉得面前的徐复祯很陌生,一个他没有接触过的灵魂正透过那双如秋水般明澈的大眼睛看着他。   秦萧的声音软了下来:“祯妹妹,我来……向你道歉。”   徐复祯没想到他是来求和的,微微一怔。   秦萧缓缓向她走去:“今日我不该朝你说重话,更不该朝你砸东西。我……我那时气昏了头,你不要放在心里。”   徐复祯终于反应过来,道:“你别靠近我!”   秦萧站定了脚步,目光温柔地看着她:“祯妹妹,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好吗?”   徐复祯冷笑一声,道:“你觉得可能吗?你跟王今澜什么关系,我们心里都清楚,你让我怎么当无事发生?”   秦萧黯然道:“那是我一时糊涂。我向你发誓,成婚以后我绝不纳妾,我只有你一个女人,好不好?”   徐复祯讽刺一笑。   即使是娶到了他的真爱王今澜,还不是成亲不到半年便要纳她为妾?   他嘴里的话能信吗?   徐复祯摇摇头道:“你爱娶谁娶谁,只别来烦我。我跟你恩断义绝,从此对外也别说我是你未婚妻。”   秦萧没想到她这么决绝,带着几分失望道:“你当真要这样?我诚心来跟你道歉,你就没有半分动容?”   徐复祯冷冷道:“如果你诚心道歉,就不会挑这个时候闯进我的院子!你把我的名声置于何地?”   秦萧上前一步,道:“名声?咱们不是有婚约吗?我来看你不是天经地义吗?”   徐复祯看着他突然逼近,下意识地后退,却被身后的杌子绊住了脚,一时失衡跌坐在了杌子上。   秦萧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当了我快十年的未婚妻,别想和我撇清关系。 ”   两人靠得近了,徐复祯嗅到他身上淡而冷峭的月麟香气。   她没来由地感到害怕起来。   如果他现在想对她做点什么,她是绝对反抗不了的。   即便水岚和锦英在屋里,可她们哪里对抗得了自小习武的秦萧?   这里虽说是她的院子,到底还是在秦家。   就算他做了什么,秦家也不会拿他怎么样。   最多就是提前让他们成亲,可她自此就再也挣不开秦萧的梦魇。   徐复祯心里后悔极了,她怎么能在这种不安全的环境激怒秦萧?   或许是对付王今澜的胜利让她一时忘乎所以,草率地露出了自己的锋芒,却忘了秦萧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   她不该这么轻敌!   秦萧慢慢俯身靠近她。   他呼出的热气喷在她脸上,徐复祯又悔又怕,下意识地别过脸。   秦萧修长的手指突然扣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正了过来。   他渐渐靠近她,两人鼻尖相对。   徐复祯眼见他那双凤眸眼角带着一丝微红,正带着极具侵略性的眼神盯着她。   她长睫不住颤栗,几次想要避开他的目光,却被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扼住面颊,动弹不得。   秦萧缓缓道:“祯儿,这件事就这样揭过,好不好?”   徐复祯紧紧咬着唇,竭力抑制住眼眶涌出的泪水,颤抖着点了点头。   秦萧微微一笑,缓缓朝她吻了上去。   徐复祯不知道那里迸出来的力气,或许是她对秦萧本能的抵抗——   在他即将吻上她的唇瓣的那一刻挣开了手指的束缚,将脸偏到了一侧。   秦萧的吻落在了她那被掐红的脸颊上。   徐复祯只觉得双颊火辣辣地疼,同时泛起一股更深的恐惧:   她的反抗,会不会让他更加恼羞成怒?   她惊恐地转过眼睛去看秦萧,眼眶里早已盛满泪水滑落了下来。   好在,秦萧没有进行下一步行动。   他用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柔声道:“乖一点,就对了。”   他直起身来,有些心疼地轻抚着她那白净的脸上被扼出来的红痕。   “别闹了,我们就还好好的。”   徐复祯颤抖着坐直了身子,她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腿软得根本站不起身。   迎着秦萧的目光,她带着哭腔小声地说道:“我知道了。”   秦萧满意地一笑,又道:“今夜的事,不要让母亲知道。”   徐复祯颤抖着点点头。   秦萧这才满意地转身离去。   他一离开,水岚和锦英连忙冲进来看她:   “小姐,你没事吧?”   “小姐,去告诉夫人!”   徐复祯后怕地摇摇头,对锦英道:“今夜的事,不许说出去。”   这两个丫头不知道秦萧的可怕之处,以为让夫人训斥他一顿就不会再发生这种事。   但徐复祯知道,她越是反抗越容易激怒他。   她能防得了他一次两次,她能一直防着吗?   她有些后悔,他病着时她不该心软!如果那时狠下心,如今也不会落到这么被动的境地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徐复祯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她又回到了秦萧跟王今澜成婚后,姑母给她说亲的那段日子。   她自从被秦萧砸的砚台在额头留下疤痕后便深居浅出,有他二人的场合也会刻意回避。   算下来她已有三四个月没有见过秦萧。   她还记得那是个雨天,她在姑母房里做针线,边心不在焉地听姑母说给她物色到的说亲人选:   对方是淮南路提督的次子,比她大三岁,身上已有举人功名,与她外祖常家是姻亲关系。   她那时心如死灰,既不想不尴不尬地留在侯府讨人嫌,也不想嫁人。   姑母给她物色了好些人家她都不予理会,说到这一个的时候,她终于松了口,姑母便欢欢喜喜地找人去合八字。   就在这时秦萧闯了进来,拿出一方沾血的锦帕声称已经跟她暗中有了苟且,要纳她做房里的贵妾。   徐复祯自然是矢口否认:她与秦萧互通心意那几年都从未逾矩,怎么可能在他婚后私通?   但那方锦帕的绣工确实是出自她之手,于是便认下那是她的东西。   谁知姑母当场昏了过去。   醒来以后,姑母却再也不信她的各种解释,认定了她与秦萧私通。   她那时不懂,后来才知道,那方锦帕上的血迹是女子初夜的落红。她当时认了下来,就坐实了自己与他私通的事实。   姑母将她禁了足,身边的人全部换了一批,在她的苦苦哀求下才留下了水岚。   她被禁足三个月,就听到姑母病逝的消息。   姑母那么爱她,却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她。   徐复祯猛地惊醒过来,惊惶地环视周边的环境。   如水的月光透过窗棂的格栅洒在木地板上,帘幔低垂,鼻尖萦绕着似有若无的灵犀香。   徐复祯松了一口气。   还好,不是那个潮湿阴暗的后罩房,她还在晚棠院。   她掀开锦衾披衣起身,赤足踩在地板上。   凉气自地板传入足底,她却浑然不觉,径直走到桌子边上斟了一杯冷茶仰头一饮而尽。   冰凉的茶水顺着喉咙一路向下,腹中的冷意令她精神一凛,彻底清醒过来。   她又梦到前世的事了。   关于姑母故去的这段记忆一直是她不愿意去回想的,很多细节她都忘了。   可是,方才的梦里那些细节却像走马灯一样清晰地闪过。   姑母为什么不愿意见她?   是因为不愿意原谅她,还是有人不让病重的姑母见她?   像她这种隔三岔五要看大夫的,生病以后王今澜不让她看大夫、把她挪到久无人居的杂物房、她心存了死志,也捱了两个月才病逝。   姑母身体那么好,平常连个头疼脑热都很少有,为什么病了不到三个月就故去了?   就算是病来如山倒,姑母离世前怎么可能不先安排好她的出路?   有姑母在,秦萧是不可能如愿纳她做妾的。   难道说……   “砰啷——”   徐复祯手中的茶杯跌落在地,睡在外间的水岚被碎瓷声惊醒,连忙披衣起来查看。   只见小姐身着素衣立在桌边,神色苍白,手上还保持着拿茶杯的姿势,那茶杯却早已跌落地板四分五裂。   “小姐!”水岚惊呼道,“你要喝水怎么不叫奴婢来!”   她忙拉着徐复祯回床边坐下,又匆匆去收拾地上的碎瓷片。   徐复祯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把那个可怕的猜想从脑海中甩去。   她一定是疯了。   徐夫人可是秦萧的亲娘。   秦萧再怎么丧心病狂,也不可能为了纳她进门就害死自己亲娘。 第23章   徐复祯重新躺回了床上,却不敢再合眼。   她生怕再睡过去又梦到前世那些黑暗的日子,更怕醒过来时发现自己的重生只不过是一场幻梦。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徐复祯听到水岚唤她的声音:   “小姐,醒醒。”   徐复祯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睡了过去。   外头的朝阳斜斜地打进室内,原来已经天亮了。   徐复祯哑着嗓子道:“什么时辰了?”   水岚道:“卯时过一刻了。”   徐复祯掀开被子坐起来:“怎么不叫醒我?”   今天是九月初五,按惯例要给王老夫人请安的。只是王今澜的事令王老夫人很没面子,她干脆直接免去了孙辈的请安。   饶是如此,徐复祯平时也不会睡到那么晚。   水岚道:“小姐昨夜没睡好,奴婢寻思让小姐多睡会儿,反正也不用去请安。”   徐复祯扶了扶额,果然现在脑子还有点不清楚。   她对水岚道:“你让人去跟夫人传个话,说我今日身子不适,下午不去兴和堂理账了。”   水岚应声是,出去派了人传话,又回来服侍着徐复祯梳洗了。   锦英已经布好了早膳。如今已近深秋,今日的早膳是一碗鸡丝虾仁粥,一碟细果花糕,一盏玉露脆秋梨。   徐复祯在桌前坐下,端起盛粥的瓷碗,拿起银匙搅了搅,舀起一勺粥刚要送进口中,手却不受控制地一抖,粥水洒在了裙面上。   一旁的锦英连忙拿起帕子替她擦拭裙子。   水岚忙接   过瓷碗,半蹲在徐复祯身侧道:“小姐,奴婢喂你吧。”   她看着小姐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心疼极了,小姐昨夜肯定被世子吓坏了。   世子昨晚真是太可怕了,这样一对比,连那个讨厌的霍巡都顺眼了不少。   徐复祯不知道水岚的小心思,她就着水岚的手吃了两口粥,只觉得食不下咽,便轻轻推开她的手,道:“我不吃了。你跟锦英分着吃掉吧。”   水岚无奈地和锦英对视一眼,只好放下瓷碗,扶着徐复祯回内室休息。   徐复祯由她扶着在榻上坐下,却感到四周发冷,于是道:“水岚,去把窗关上。”   水岚疑惑地看了一眼窗户,道:“现在天气凉了,窗户早晚都是关着的。”   她想到什么,忙伸手探了一下徐复祯的额头,果然滚烫滚烫的,连忙叫道:“锦英,别吃了,快去请大夫!”   徐复祯重新又躺回了床上。   徐夫人听了消息也放下手中诸多庶务来了晚棠院,候在一旁看胡大夫给她诊脉。   胡大夫对府里这位小姐已颇为熟悉。   每隔一两个月她总有些不适,其实不外是些小毛病罢了。偏偏侯夫人又极为重视,回回都寸步不离地问东问西。   不过他倒是极为乐意过来看诊。   他所坐堂的医馆是长兴侯府的产业,每回来出诊,侯府给不少诊金不说,掌柜的还会额外加一笔赏银。   这样好的差事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   胡大夫取过纸张,在上头龙飞凤舞地写下药方递与药童,又对徐夫人道:   “小姐这是夜间受了凉,秋季又是燥邪正盛之时,服过方剂,好好养两日便好了。”   徐夫人谢过胡大夫,派人送了他出去,这才对水岚和锦英道:   “你们二人是姑娘身边的大丫鬟,你们都不看顾着些,难道指望我在兴和堂时时注意着姑娘的身体?”   水岚和锦英低着头不敢言语。   徐复祯伸出手拉住徐夫人的手,道:“姑母,不怪她们,是我自己不注意。”   徐夫人无奈地看着她:“你呀,就是太骄纵这些丫头了。我听说昨儿你去宗之书房,两个人吵架了?宗之还砸了东西?”   锦英抬起头欲言又止,徐复祯一个警告的眼神过去,她重又低下了头。   徐复祯道:“为着王姑娘的事吵了一架,现在没事了,说开了就好。”   徐夫人半信半疑:“真没事了?宗之这孩子也太不像话了,还当着你的面砸东西,我少不得说他一顿。”   徐复祯忙道:“别!姑母,真没事了。他……宗之哥哥公事繁忙难免心情不好,并不是针对我。”   徐夫人这才放下心来,轻轻拍拍她的手背道:“你们俩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   徐复祯微微垂下眼睛。   又听徐夫人有些发愁道:“偏又这个节骨眼病了。过几日就是重阳,姑母还想带你去承安郡王府上的赏花会呢。”   徐复祯不想错过出门的机会,忙道:“胡大夫不是说了养两日便好了吗?姑母放心,重阳那日祯儿肯定好了。”   徐夫人于是笑道:“那你好好歇着,叫丫鬟们注意些。姑母先走了。”   徐复祯连忙起身相送,却被徐夫人按住了,又细细叮嘱了一番,这才离开晚棠院。   吃过了药,徐复祯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回,她没梦到侯府的人和事,却梦到了前世的霍巡。   其实前世的她对霍巡的了解并不多。   除了那晚在书房外被表白时见过他一面之外,后来只在旁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他的形象:   一个算无遗策、城府极深的谋臣。   蜀中的成王用了不到三年的时间,从一个封地偏远的藩王到先帝临终前不得不封的摄政王,据说靠的就是他在身旁出谋划策。   是以成王入主京师以后,第一个封赏的就是霍巡,赏赐了很多珍宝和美人给他。   可霍巡一概不取。   他并不是为沽名钓誉——事实上他在朝中的名声并不好。   他初封御史中丞,一上任便狙杀异党,朝廷诸多大员杀的杀,贬的贬,朝野一度震荡不安、人人自危。   人道是霍中丞不爱美人不爱财,唯爱掌生杀大权。   秦萧当时靠着蜀中铁器案在工部高步云衢连升三级,按理应当很是春风得意;可因着这位曾被他赶出京城的朝中新贵,终日里惶惶不安,千方百计地想往霍家门前递拜帖。   徐复祯病逝之前,霍巡已经当上了参知政事,彻底把控了朝政,先帝留下的宰相根本形同虚设。   ……   如今她这一病,竟又梦到前世的霍巡,不过她病中昏昏沉沉,并不记得梦里的片段。   醒来以后却很疑惑:那个传说中的霍中丞真的是那个在秦萧的书房外跟她表白的霍巡吗?   为什么都说他不近女色?   要知道,他当初被赶出京城就是因为对主上的未婚妻见色起意啊。   还是说他其实一直对她念念不忘,所以不愿接受别的女人?   若是如此,以他那时的身份地位,只要他一开口,秦萧肯定双手将她奉上。   可霍巡直到她死,也没有再提过她一句。   这样想时,徐复祯心里不由有些憋闷。   霍巡如今在她面前表现得那么深情,可事实上他真的掌权以后,还不是一点都没有想起她!   徐复祯半是恼怒半是懊丧地捶了衾被一下。   一直在外头留意她动静的水岚走了进来,期期艾艾道:“小姐,你醒啦?”   徐复祯看了她一眼,道:“什么事?”   水岚自袖中取出一张信封:“有、有你的信。”   她的信?   谁会给一个内宅姑娘写信?   徐复祯立刻反应过来,掀开锦被坐起身来:“快给我。”   水岚心里腹诽道:看小姐这火急火燎的样子,不就是那个登徒子写信来了嘛。他可真大胆啊!竟敢把信送到侯府里来,也不怕坏了小姐的名声,他跟世子简直半斤八两!   手上却很老实地将信递了上去。   徐复祯颤抖着手接过信封,封面干干净净的,没有署名。   她知道是霍巡的信。   她等不及找裁刀拆信,直接用手撕开了信封,从里头抽出信纸。   白麻信纸上写着遒美健秀的行书:   -   祯儿见信如晤:   自中秋与君别后已过一旬,吾取道陕西路,行经太原五台山,攀越翠岩峰,见朝日破云而出,华彩万丈,有感于奇景壮丽,传锦书一封与君同乐。   时近季秋,山中草木零落,夜半已有薄雪,冷意湛然。攀至山巅,恰逢四更天,山中有薄雾绯烟,朦胧不见五指。俄而金盘东出,光华隐现。华光万丈,破暝而出,红霞漫天,翠霭尽开。   此时独坐,心境盈然开朗。然心系君处,不得与君共临此景,终以为憾。   若来日与君相约,可至五台山巅,仰观山水盛景,想来自有深趣矣!   尺素难诉衷情,望君阅后付丙。   霍介陵书于中台翠岩峰顶。   -   徐复祯怔怔看着手上那张轻飘飘的信纸,明明上面只是说了些无关紧要的闲言碎语,她却感觉自己被从笼罩着秦萧阴影的泥潭里拔了出来——原来她不是孤军奋战,还有人牵挂着她呢。   秦萧,也没那么可怕!   不知何时她的眼眶已蓄满了清泪,“啪嗒——”一声,豆大的泪珠落到信纸上,被洇湿的信纸缓缓化开“介陵”二字。   她再也忍不住了,又是开心又是委屈,一把抱住了水岚伏在她怀里“呜呜”地哭出来。   水岚呆住了,小姐这是——喜极而泣?可是她的哭声为什么这么悲戚呢?   就好像上回在夫人面前哭的那次一样,仿佛要将满腔的委屈化为泪水流出去一般。   徐复祯痛痛快快地哭过一回,擦干泪水后,心头沉重的彷徨与无助仿佛也随着眼泪消散而去,顿感神清气爽。   她让水岚帮着梳洗了,晚膳的时候连喝了两盏燕窝羹。   锦英惊叹:“胡大夫的药可真神啊!” 第24章   转眼到了九月初九,徐夫人一早安排好了府里诸项事宜,便去给王老夫人请安。   请过安,她要带着秦家姐妹和徐复祯到承安郡王府上赏菊。   秦家姐妹和徐复祯今日都换上了鹤锦阁裁制的新衣,秦惠如穿的是一身水红色绣蝶藕丝裙,秦思如穿的是一身秋香色暗纹攒心菊缎面裙,徐复   祯则穿了一身丁香紫簇锦百褶裙。   三个女孩儿站在一起,连秋日中最为明亮耀眼的菊花都要黯然失色。   到了荣萱堂,大半个月没见的王老夫人精神竟是差了许多。   她对徐夫人道:“她们姐妹大了,是该到其他人家走动走动,将来出了阁,也好跟旁的人家有个交情。”   徐夫人笑着应声是,道:“怪我平日里管着一大家子人,也没个时间带她们出去走动。”   王老夫人的眼神掠向下首的徐复祯,又意有所指道:“我听说这回承安郡王请了不少人家去赏花啊,你做母亲的也给三个姑娘留意着点,看看有什么青年才俊能结亲的,女大不中留!”   徐夫人只当是没听到她话中的弦外之音,笑着应了。   出了荣萱堂,三姐妹并肩而行。   秦惠如神神秘秘地说道:“你们知道吗,母亲这回给我们裁制了新衣裳去赴宴,是想跟承安郡王的世子说亲!”   “真的吗?”秦思如眼睛亮了亮,可旋即又暗淡下来:要真能成,郡王府看上的恐怕也是秦惠如,除非……除非郡王世子对她一见钟情。   一旁的徐复祯已经笑着说道:“这不是你们该操心的事。”   姐妹几人说说笑笑走到侯府门口,徐复祯便与徐夫人同上一辆马车,秦惠如与秦思如同坐一辆马车。   待各人坐定,车夫便驾马驶向承安郡王府。   马车上徐夫人叮嘱徐复祯:“你到了郡王府跟他们家的姑娘们交游的时候,多注意一下她们的谈吐家风如何。若是她们聊起郡王世子,你便留意些听着。若是聊不到便罢了,也不用特地问。”   徐复祯自是点头答应。   承安郡王在京郊的别院设宴,侯府的马车到达王府时已近午时。   此时王府门口已停了许多车舆,徐夫人与徐复祯相携下了马车,朝门房递了拜帖,便由侍女领着入内。   王府别院背靠京郊的岐明山,庭院建地极广,前院栽了两棵参天古树,朱门碧瓦,高堂广厦,恢宏壮观。那些见惯了豪贵繁华的王公勋贵见状都不由惊叹。   侍女引着徐夫人一行人穿廊过堂,一路上满庭花木,层楼叠榭,池水萦回,幽深雅致,令人叹为观止。   秦思如悄悄道:“我还以为咱们府上已经够大了,没想到见了这郡王府,方知天外有天。”   秦惠如有些不服:“他这是在京郊呢。京城里的土地寸土寸金,我看京里的郡王府未必就比我们大。”   徐复祯道:“这处别院地处城郊,幽深雅致,我倒是特别喜欢。”   说话间,家仆已引着她们到了花厅。   花厅东面是个水榭,凭栏摆了一排排盛放的菊花,远望去如霞锦团簇,奇香袭人;近看则华彩纷呈、尽态极妍,雪彩冰姿,金蕊流霞,满目秋光尽在菊蕊中。   此时花厅已聚集了不少客人,郡王妃见徐夫人过来,便迎上前道:“昭娘,好多年没见你了,怎么一点变化也没有!”   徐夫人笑道:“你可别拿我取笑了,我日日操持家事,老了!”   郡王妃目光于是看向她身后的三名少女,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眼神最后落在徐复祯身上,有些欢喜地问道:“这是你的姑娘们?”   徐夫人于是拉她们上前介绍道:“这是我家三姑娘,闺名惠如。这是我家的四姑娘,闺名思如。”   最后才介绍徐复祯:“这是我大哥的女儿。可怜她父母早亡,如今是跟在我身边养大的。闺名复祯。”   郡王妃听说徐复祯不是秦家的姑娘,不由微微有些失望,面上却笑着道:“这是你们家世子的未婚妻吧?果然好俊俏。”   徐夫人客套了一番,又道:“你家丫头呢,怎么不出来见一下?”   郡王妃于是向花厅里招手。   一个身穿鹅黄色暗菊纹齐胸襦裙的少女跑了过来。   徐复祯在徐夫人身后悄悄地打量这少女,她十四五岁的模样,生了一张瓜子脸,圆溜溜的眼睛,翘鼻丹唇,模样观之可亲。   郡王妃在一旁介绍道:“我就一个女儿,闺名叫芮容。十四岁了,性子还跟个猴似的,真叫人头疼。”   沈芮容叫道:“娘!你说什么呢!谁跟猴一样?”   徐夫人捂嘴笑道:“那跟我家惠如一样。”   郡王妃便向沈芮容道:“带你秦家的姐姐们去看花吧。”   沈芮容会意,便招待着徐复祯三人往花厅里走,留郡王妃和徐夫人在一旁叙旧。   沈芮容从前随着承安郡王住在北边的封地真定府,此番还是第一次见到秦家姐妹。不过她也不怕生,落落大方地给她们介绍着院子里的菊花。   “这些菊花都是我娘请人培育的名贵种,像这边的是‘白西施’、‘醉杨妃’、‘琥珀盘’,这边是‘粉绣球’、‘锦雀舌’、‘蜡瓣西施’,这些是红紫黄白四色剪绒……”   她一面走,一面如数家珍,满院争妍斗艳的菊花琳琅满目,看得人目不暇接。   一边凉亭上一个穿粉紫色绣蝶裙的少女朝沈芮容招手:“芮容!”   沈芮容见了,便兴高采烈道:“秦家姐姐,我给你们介绍我姐姐去。”   于是便领着她们走到那少女面前,介绍道:“芙姐姐,这是长兴侯府秦家的姑娘。”   又对着徐复祯等人道:“这是我三叔的长女沈芙容,比我还要大三岁,按年纪你们也应该喊她姐姐。”   徐复祯打量了她一眼,那少女生得十分美丽,杏面桃腮,一双秋水眼眼尾微微上挑,平添了一丝倨傲。   秦惠如等人也向她做了自我介绍,沈芙容淡淡应了。   沈芮容于是拉她们在凉亭坐下闲话。她性子活泼,话也很多。   她从打小长大的真定府开始讲起,一直讲到她母亲郡王妃今年养的菊花。   徐复祯觉得很是有趣,津津有味地听着。   秦家姐妹也时不时打两句岔,几个刚认识的姑娘们聊得热火朝天。   倒是沈芙容一直淡淡地听着,对她们始终保持一份疏离。   从沈芮容口中徐复祯倒是对承安郡王府上有了些许了解。   承安郡王的父亲安王乃是先帝的同胞兄弟。   承安郡王袭爵后,他的三弟沈众也得了个清闲的荫官。谁知沈众从闲职做起,在北边打了好几场胜仗,累进河东路天武上将军。他虽无爵可袭,却分外得当今圣上倚重。   沈众镇守边疆重地,他的女儿沈芙容便一直养在郡王府,与沈芮容情同姐妹。   徐复祯是带着姑母给的任务来的,便分外留神地听着沈芮容有没有提到她哥哥。   “……”   “……”   “真羡慕你们家姐妹多的,不像我爹就两儿一女,要不是芙姐姐在我们家,那我可真连个作伴的人都没有。”   聊到各自家里的事,沈芮容便有些羡慕地说道。   秦惠如闻言吃惊极了:“不是吧?你家姐妹这么少?你爹……”   她左右望了望,压低声音:“就没个姬妾什么的?”   “有啊。”沈芮容道,“我二弟就是姨娘生的。我娘只生了我和我哥哥。”   终于提到郡王世子了!   徐复祯忙打起精神来目不转睛地听着。   秦惠如一听沈芮容口中提到郡王世子,便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你哥哥叫什么?”   说道她哥哥,沈芮容非常自豪,道:“我哥哥叫沈珺,表字伯观。他将来可是要接我叔父的班去当河东路上将军的!”   秦惠如扑哧一声笑出来:“怎么,那什么大将军的官儿还世袭的呀?”   沈芮容不悦道:“什么世袭?我哥哥能凭本事当上大将军。他才华横溢,英明神武,你们京城那些纨绔子弟给他提鞋都不配。”   秦惠如忍不住反驳道:“什么纨绔子弟?我大哥十八岁就是工部正六品的员外郎了。”   沈芮容道:“你大哥那是荫封的吧?我哥哥还没到授官的年纪呢。”   秦思如好奇道:“你哥哥要是荫封的话会封什么官职?”   沈芮容自豪地说道:   “我哥哥要戍边报国!他将来要到叔父手下当将官的。”   徐复祯微笑地听着,脑海中却在回忆上一世沈珺有没有去接这个班。   可惜她对这个人没什么印象,什么也没想起来。   她还挺喜欢沈芮容的性子,觉得她哥哥虽不一定有她口中那般惊才绝艳,应该也是个不差的人。   姑母跟郡王妃看上去又有一些交情,她们既然有意结亲,为何最后还是没成呢?   她又想起前世成王当上摄政王以后,为了立威清洗了好一批宗室。   说起来,承安郡王跟成王还是堂兄弟呢!   不知道他们府上有没有受到波及?   想到这里,徐复祯不由抬眸看向沈氏姐妹,却见沈芙容的目光一直在秦惠如和秦思如身上打转。   她心下明白过来。   沈芙容这是跟她一样,得了郡王妃的叮嘱,正在相看秦家姐妹呢!   难怪她们放着满院的宾客不管,拉着秦家姐妹在凉亭聊天。   口无遮拦的秦惠如正跟沈芮容聊得火热朝天,相比之下秦思如的话就少了许多。   会不会是郡王府没看上她们姐妹所以没结成亲?   徐复祯暗自思忖。   其实何尝不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秦家姐妹虽然嫁得低些,至少不用成日担忧被摄政王抄家流放。   忽然,感觉一道视线从她身上掠过。   徐复祯望过去,恰好迎上沈芙容探究的目光。   两人目光相接,沈芙容若无其事地转开视线。   徐复祯有些莫名其妙:看她做什么,她又不跟他们府上结亲。 第25章   这厢沈芮容说到兴起,便要提议到后山去登高。   沈芙容微微皱了皱眉头,道:“还是算了吧。那后山的路绕坡陡,万一出什么事就不好了。”   沈芮容道:“怎么会?前些日子娘亲才遣人去修了石阶路,为的就是重阳这日去登高。”   她转头对秦惠如道:“后山的檐风亭是给女客登高的,那里视野开阔路也好走。重要的是,”她朝秦惠如挤挤眼睛,“檐风亭斜上望去可以看到栖凤阁,我哥哥今天在那里登高。”   秦惠如一听,喜出望外道:“那还等什么,快走吧。”   两人一拍即合便要动身,徐复祯和沈芙容也只好跟在她们后面。   后山沿路铺了长约一尺的青石板路,一行人拾阶而上,行至半途便有山风吹过,激起一阵凉意。   随侍左右的水岚忙拿出罩衫给徐复祯披上了。   走在她身侧的沈芙容开口道:“我看徐姑娘与两位秦姑娘的感情甚好,倒像是亲姐妹一样。”   徐复祯并不忌讳提起她的身世:“我父母走得早,自幼在侯府长大的,跟她们关系自然亲密些。”   沈芙容便道:“哦?我一早听说长兴侯世子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那应该就是徐姑娘了。”   原来她跟秦萧的婚约这么广为人知啊。   虽然不知道沈芙容为什么提起这个,但徐复祯觉得有必要为自己澄清一下,于是便解释道:   “其实也不能说是未婚妻。那婚约不过是小时候姑母随口提起的罢了,做不做数还不一定呢。”   沈芙容闻言脚步微微一滞。   “我几年前见过秦世子一面。秦世子神仪英秀,令人见之难忘。徐姑娘,你该好好把握住这个婚约才是。”   她转头看了徐复祯一眼,意有所指道,“若是得陇望蜀,只怕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在说什么啊?   徐复祯简直感觉莫名其妙。   沈芙容这时却大步上前追上了前面的沈芮容,将她撇在了后面。   身后的水岚悄悄问道:“小姐,她这是什么意思啊,什么叫得陇望蜀?”   “不知道!”徐复祯没好气地说。   前面走到一处岔路,沈芮容停了下来,对她们说道:“沿这条石板路再往上走过一里地便到了栖凤阁。我们女眷就不爬那么高了,到檐风亭看景是一样的。”   说着,又领着她们又往前走数十步,果然见一座琉璃瓦朱漆柱的飞檐十字亭建于半山,上悬牌匾上用遒劲有力的行书写着“檐风亭”三字。   此时亭内已三三两两聚有不少女客在此相携望远,亭子里绣衣络绎,粉黛罗列,分外热闹。   沈芮容拉她们走到西边抱厦处,往斜上方一指,道:“看!那儿就是栖凤阁。”   徐复祯循着她所指方向望去,果然见半山葱翠掩映之间翼然立着一座雕栏玉砌的翻檐朱阁。   秦思如道:“我们能到那栖凤阁上看看吗?”   沈芮容笑道:“今日重阳登高望远,我哥哥他们会在上头,我们还是先不要过去了。你要是想去的话,过了重阳我再给你发请帖,带你上去俯察岐明山的景致。”   秦思如笑着谢过她,道:“这座亭子的景致便已绝佳。”   檐风亭为便于女眷登高并未修在高处,然而胜在位置绝佳,站在亭子东面可以俯视整座王府别院,极目而望甚至可以看到远处京城的剪影。在西北两则可以看到岐明山上栊翠的树木与峰岩。   徐复祯凭栏而望,深深沉浸在目之所见的景致里。侯府的花木水榭营造得再精致,与山间的浮岚飞翠比便相形见绌。她想起霍巡给她的信中所写的翠岩峰景,也不知跟她眼前所见此景哪边更胜一筹?   突然,高空中传来一阵高亢尖锐的啼鸣,伴着一股冷刀般的劲风袭来,一只长达两尺的鹰隼划过檐风亭畔,带起的劲风将她的额发都掀了起来。   方才的一切只在一瞬之间,徐复祯吓得连连倒退了好几步。沈芮容一声惊呼,忙上前看她的情况。   水岚扶着徐复祯在美人靠上坐下,徐复祯坐下后平复几息才反应过来方才的凶险:那鹰隼修长锋利的鸟羽离她不足三寸,要是再偏一点恐怕就要划破她的脸颊了。   她惊魂未定地问沈芮容:“这山中怎么有这种猛禽?”   沈芮容有些窘迫地答道:“那、那是我哥哥养的鹰隼。徐姑娘你没事吧?”   徐复祯心有余悸地摇摇头。   沈芮容舒了一口气道:“没事就好。要是有什么事,我定要叫我爹把那头老鹰炖了给你赔罪。”   徐复祯有些无语:要是真有什么事炖了那鹰有什么用?她脸花了可就是花了。   但是看着沈芮容言辞恳切,她也不好出言责怪,只好道:“你还是让家仆去跟你们家世子说一声,把那老鹰关起来吧。这里这么多女客,要是冲撞了哪一位都不好。”   沈芮容连声称是,忙走出去寻人了。   徐复祯目送着沈芮容身影离去,余光却不经意间瞥到沈芙容双手抱胸立在垂花柱下看向她这边,冷淡眉眼间似有一丝笑意。   她气不打一处来:这个沈芙容的待客之道怎么是这样的?对她莫名其妙出言嘲讽就算了,他们家的猛禽差点伤害到她,沈芙容竟然还在旁边幸灾乐祸!   徐复祯登时没了赏景怀远的心思,她站起身来去寻秦家姐妹的身影,打算带她们下山回去。   亭里的其他女客是京城各勋贵官员家的女眷,不少是与长兴侯府有交情的。   徐复祯素来不喜交游,认识的人不多。不过秦家姐妹打小跟着徐夫人走动,里头有不少是她们熟识的手帕交。   此时秦惠如两姐妹已经在亭中跟其他的旧识相携观景去了。   徐复祯目光搜寻了一番,只见秦惠如正跟两个粉衣少女相谈甚欢,却遍寻不见秦思如的身影,不由有些纳闷。   她问水岚:“有没有见到四小姐?”   水岚道:“奴婢先前好像看到四小姐往外走了。”   “什么?”徐复祯有些意外,“她下山去了?”   水岚摇摇头:“不是,好像是往岔路那边走,往另一条路上去了。”   徐复祯一惊:“你怎么不早说?”   那岔路的另一条路,可不就是去栖凤阁的吗?   秦思如想干嘛?   水岚嘟嚷道:“我又不是她的丫鬟……”   话音未落,便见徐复祯已疾步往外走去,只好连忙跟上。   徐复祯一路往外走,一面焦急地搜寻秦思如的身影。   好在今日郡王妃宴请的都是女宾,不然秦思如在外面乱跑被外男冲撞了可怎么办?   虽然她一直对秦思如心存一丝芥蒂,但这趟出来姑母   把秦家两姐妹交给了她,她不能让任何一个人出意外。   那条路虽铺着石阶,但本就是蜿蜒往上的,加之徐复祯走得又快又急,不一会儿便气喘吁吁。   好在走过一处拐角,她便瞧见一抹秋香色裙尾一闪而过。   徐复祯忙提裙追了上去,果然见到秦思如和她的丫鬟宝铃的身影。   她喘了一口气,带着一丝怒意喊道:“秦思如!站住。”   前面的秦思如身子一僵,缓缓转过身来。   见到徐复祯,她神色有些慌张地说道:“祯姐姐,你……你怎么在这?”   徐复祯走到秦思如面前,咬牙道:“你说我怎么在这!你来这里干嘛?”   秦思如垂下眼眸:“我……”   徐复祯恨铁不成钢:“第一次来人家地头你就敢乱跑,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万一被外人冲撞了可怎么办,我怎么跟姑母交代?”   秦思如脸上的慌张变成了窘迫,低声道:“祯姐姐你别管我了,我自己心中有数的,不会叫你为难的。”   徐复祯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她在说什么?心里有数还能到处乱跑?今天碰到的人怎么一个比一个不正常?   她上去就抓住秦思如的手腕,道:“快跟我回去。”   秦思如却挣开了她的手,道:“祯姐姐,你别逼我了,我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什么机会?”徐复祯愣住了。   秦思如心一横,索性把心中所想一股脑儿说了出来:“祯姐姐,我想嫁给郡王世子!可是我知道,如果要议亲,郡王府想聘的肯定是嫡出的三姐姐。我要是想入郡王府的眼,除非……”   “除非什么?”徐复祯望向前方那屹然立在半山之间的栖凤阁,“你打算去郡王世子面前毛遂自荐?”   就像霍巡在她面前表白那样?   秦思如有些羞赧:“当然不是了!如果、如果我能在这里偶遇世子,给他留下一点印象的话……”   她自觉样貌不比秦惠如差,才学心性更是在秦惠如之上,唯一输给她的就是出身。如果能让郡王世子注意到她,说不定这门亲事就落到她头上了。   徐复祯心下暗自纳罕,她虽知道秦思如心思敏感,却没想到她这么看重这门亲事。   眼下也只好耐心劝道:“你这是何苦。你堂堂侯府贵女,把眼光往下一点,多的是青年才俊任你挑,何必这样折腾自己去攀这门亲呢?”   秦思如道:“不!我想嫁得好。如果我嫁人之后门第还不如侯府,那我不是白白托生在侯府了吗!”   徐复祯道:“你可知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是高门大户,来日可能就问罪倾覆。”   秦思如摇摇头道:“旁的人可能倾覆,郡王府肯定不会。只要这天下还是沈家的,郡王府就能富贵长存。”   徐复祯见跟她说不通,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干脆直接打破她的幻想:   “你以为在这里遇见世子他就会对你一见钟情吗?别想了,那是戏文里才有的桥段。你在这里遇到世子被旁人撞见,人家以为你俩私会,只会丢尽两家的名声!快跟我走。”   说罢,上前就拽住她的手腕往回走。   甫一转身却愣在原地。   面前的路中间站着一条身形矫健、褐首红额的白狼,正龇着森森尖牙虎视眈眈地盯着她们。 第26章   秦思如有些疑惑道:“这山上怎么还有犬只啊?”   “不是犬只。”徐复祯缓缓摇头,颤声道,“这是狼。”   她记得书上所载的狼“其状如犬,其恶如虎。其声高亢,尖嘴利牙。善捕活物,常成群行动”。   秦思如脸色“刷”地变白了:“狼?这里怎么还有狼?”   徐复祯心如擂鼓,却还是把秦思如护在了身后,死死地盯着那头狼。   她见那头狼钢针一样的鬃毛塌上一圈,颈部似有项圈,不禁思忖道:这该不会又是那个什么世子豢养的猛兽吧?   又是养鹰隼又是养恶狼,还专门在有客的时候放出来,徐复祯对郡王世子的印象直跌谷底!   可是眼下她也顾不得这个,当下如何脱身才是最要紧的。   这里处于半山,除非檐风亭有人上山或者栖凤阁有人下山,否则她们只能跟这头狼僵持在这里。   可是她们四个弱女子能僵持多久?要是那头狼突然暴起怎么办?   徐复祯额上冒出细密的冷汗。   水岚颤抖着嗓音道:“小姐,奴婢下去喊人。”   “不行。”徐复祯斩钉截铁道,“不要擅自行动,狼最爱攻击落单者。”   她心中叫苦不迭,倘若那狼是在前方,她们还能慢慢地退下去,偏偏那头狼又是挡着下方的路。   她现在都不担忧有人撞见她们在这山上了,只求秦惠如赶紧发现她们不见派人上来找;或者是那个不靠谱的世子过来也好啊!   沈芮容不是派人去让那个世子管好自己的老鹰吗?他怎么还不管管?沈芮容派的人又在哪里?   徐复祯心中数个念头齐发,眼睛却还死死盯着那头半人高的恶狼。   如若是她一个人在山中与这猛兽狭路相逢,只怕早就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只是现在她身边还有秦思如,而水岚和宝铃两个人也不像胆子大的,她得撑住了气势,不能露怯。   忽然,远处打了一个唿哨。   那狼一听,却像是受了刺激一般,身形一动如闪电般朝徐复祯扑过来。   徐复祯身后挡着秦思如,一时后退不及,只能下意识地抬手挡住面部。   “刺啦——”   徐复祯脑子一片空白,反应过来的时候觉得小臂一阵火辣辣地疼。   她有些茫然,那狼是叼走了她小臂上的肉吗?   耳边充斥着水岚的哭声:“小姐!小姐!你没事吧?”   秦思如的尖叫:“啊!流血了!”   徐复祯转了转眼睛,她还没死。   那头狼呢?   她茫然地望过去。   一张俊脸出现在她面前。   他长眉紧锁,面带忧心地问道:“姑娘,你没事吧?”   水岚哭着叫道:“能没事吗?你的鞭子抽到了我们小姐!都流血了,快来人给她止血呀!”   徐复祯听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原来那不是狼咬的啊。   那少年方才只顾看着徐复祯,听了水岚的话这才反应过来,忙低头查看她的伤处,只见撕裂的丁香色袖子上露出一节白藕似的小臂,上面却有一道三寸长的鞭伤,上头皮肉绽开汨汨流血,鲜红的血液在瓷白肌肤上分外扎眼。   秦思如率先反应过来,忙取出锦帕替她擦拭,那少年忙紧跟着解下腰间的蹀躞替她缠在伤处上方。   见那血有止住的迹象,那少年这才分外自责地说道:“姑娘,实在是抱歉。那狼离你太近了,我的距离太远,只能挥鞭了,没想到还是打到了你。我……我真该死!”   徐复祯喃喃道:“那狼呢?”   那少年道:“已经制服了。”   他身后站着两个高大的随从,将那狼五花大绑了起来。   听到危险解除,徐复祯这才心有余悸地松了一口气。   她重新凝起神思,看了身侧那少年一眼。   那少年生得非常英俊,剑眉星目,鼻正唇薄,额上戴着玄色绣云纹抹额,身着暗红色劲装锦服,手上还拿着一条长鞭,此刻正一脸紧张地望着她。   “你是承安郡王世子?”   那少年点点头,有些欣喜:“你认得我?”   徐复祯到了嘴边的感谢一下子收了回去。   她看向水岚:“扶我起来。”   她现在还狼狈地坐在地上呢!   水岚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站了起来。   徐复祯看向那头被五花大绑已全无威胁的恶狼:“这是你养的?”   郡王世子沈珺有些窘迫地点点头,道:“实在是抱歉。今日上山的人多,可能‘斥候’受了惊,不慎让它跑了出来。”   徐复祯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   还“斥候”!恶徒还差不多!   就是他养的老鹰差点刮花她的脸,他养的狼又差点叫她遇险,她实在很难相信他不是故意放出来的!   徐复祯没有理会他,只是招呼着秦思如和水岚搀扶她下山。   沈珺自知理亏,默默地在跟在后头护着她们下了山。   徐复祯在山上受伤的事惊动了郡王妃和徐夫人。   郡王妃忙派人将徐复祯安置到一间厢房,请了大夫过来给她包扎伤口。   徐夫人、沈芮容、秦惠如等人都聚在了屋内,一脸   揪心地看着大夫给徐复祯清理伤口。   那伤口上凝着暗红色的血,大夫用三七粉细细敷在她的伤口上。药粉落下,立刻激起一阵钻心刺痛。   徐复祯不愿在人前失态,只能咬牙忍着疼痛,指甲都嵌进了手心里。她想起当初给霍巡处理伤口时,他那伤口比她的要深多了,也不知他是怎么忍过来的?   那大夫是享誉京城的名医,这样的伤口早已见过不知凡几,只是出现在一个养尊处优的闺阁少女身上倒是不多。   他略带责备道:“小姑娘家家的,怎么这么不小心?就算是痊愈了,也少不免留下一点疤痕,又是手臂这样醒目的位置,将来说亲恐怕有点影响喽!”   话音一落,一旁的沈珺立刻对徐夫人道:“伯母,我愿意对秦姑娘负责。”   “什么秦姑娘?这是徐姑娘!”郡王妃只嫌儿子不够丢人,恨铁不成钢道,“人家徐姑娘有婚约,轮不到你来说话。”   沈珺闻言有些意外,转头看了一眼徐复祯,见她低垂着眉眼,手上却紧紧攥着裙边,显然在极力忍耐伤口的疼痛。   他心中又是自责又是失落,默默地站到了郡王妃身后。   徐夫人听说要留疤,脸色很是不好,沉声道:“祯儿,这到底怎么回事?”   不待徐复祯开口,沈珺先道:“伯母,是我混账。我养的‘斥候’跑了出来,我制服它的时候误伤了徐姑娘。”   徐夫人怒道:“斥候是谁?叫他过来!”   站在后面的沈芮容差点儿笑出声来,又见满屋众人皆是神色凝重,忙将笑憋了回去。   “‘斥候’是我养的白狼。”沈珺如实答道。   “狼?”徐夫人差点要晕过去。   郡王妃气急败坏:“早就叫你不要养那畜生,早晚得出事!偏生挑着我请客那日放出来,你是不是不气死我不肯罢休?”   沈珺垂首道:“我立刻叫人把它送回真定。”   “还送回真定?即刻打杀了!”郡王妃怒道。   这是她第一次在京里宴客,就出了这种事,传出去谁还敢上郡王府的门?   “檐风亭那么多女客,怎么偏偏那么巧,冲撞的是徐姑娘?”   郡王妃身后的沈芙容突然发问。   郡王妃脑子里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是啊,幸好冲撞的是有婚约的徐姑娘,否则要是旁的姑娘在手臂留下这样一道疤痕,如若因着这事说不了亲,少不得让他们府上下聘了。   她握住徐夫人的手抹泪道:“昭娘!还好是你家姑娘,要是这孽子打的是那没交情的人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徐夫人闻言面色不豫,心道:我跟你有交情就活该我家姑娘受罪?   郡王妃也察觉到这话不对劲,忙讪讪改口道:“你放心,我一定给你个说法。”   她身后的沈芙容还在拱火:“伯娘,檐风亭那么多人,那畜生不敢靠近的。是不是徐姑娘去了什么不该去的地方……”   “芙容!别说了,都是我不好,我没管住它。”沈珺连忙打断沈芙容的话。   郡王妃却突然被沈芙容的话点醒了。   这事怎么着都是他们家理亏,不过如果能找到点对方的错处来,他们也不至于落入任人宰割的境地。   “是啊,”她转头看向沈珺,“你们下山的时候,是不是秦家的四姑娘陪着徐姑娘下来的?”   徐夫人闻言,转头看向身后的秦思如:“思如,这是怎么一回事?”   秦思如闻言有些慌乱地看向徐复祯。   当着这一屋子人的面,要是说出她独自上山企图偶遇世子却连累来找她的徐复祯遇狼受伤的事,那她什么脸都丢尽了!   不说郡王府绝对不会再考虑她,恐怕嫡母也不会原谅她。这事要是传出去,她以后再也别想谈到好人家了!   面前的徐复祯垂着眼眸专注地看着大夫给她包扎,根本没有抬头看她一眼。   而除了徐复祯,似乎所有人的眼睛都看向了她,等待她说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秦思如只觉得如芒在背,大脑却一片空白,说不出半个字。   屋子里静得针落可闻。 第27章   静默。   秦思如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是我登高的时候迷失方向走岔了路。四妹妹过来找我,在路上遇到了那头狼。”   徐复祯开口打破了沉默。   秦思如只觉得高悬在半空的心突然落回实处,如劫后余生般感激地望了徐复祯一眼。   “迷失方向?那山路是铺好的石阶路,统共不过两条,这也能迷失?”   沈芙容咄咄逼人。   徐夫人和郡王妃都听出了她话里的针对。   郡王妃见徐夫人眉头微蹙,忙打断沈芙容的话,道:“原是我们安排得不好。早知宾客要登高,应该在檐风亭派遣些仆人看顾的。”   说罢,她自责地执起徐夫人的手,道:“今儿就让这孩子在我府里住着养伤,每日里人参燕窝的好好养着。等伤好了,我再给你完璧归赵。”   徐夫人冷哼了一声,道:“我们还不至于缺你这点燕窝人参!”   郡王妃掩面欲泣,口中道:“昭娘!你心里怨我是不是?你怨我也该,谁让我府里养着个畜生,我这就去把那畜生宰了!”   说罢,猝然起身要往外走,身后的沈芙容和沈芮容忙拦住了她。   这厢沈珺又朝着郡王妃跪了下来,道:“母亲,都是儿子不孝!”   沈芙容又忙腾出了手去拉沈珺起来。   一时间屋子里乱糟糟的。   徐夫人是体面惯了的人,没想到郡王府的人都这般率性,一时也不好再板着脸,只好伸手拉住郡王妃,道:“景娘,你这是做什么!我哪里是责怪你,只是我们祯儿没离开过家,我怎么放心把她一个人留在这儿?”   郡王妃恳切地说道:“我们家芙容、芮容可以陪着呢。实在不行,叫你们家两个丫头也留下来。我让人好好收拾一间院子出来,再拨四个小丫鬟贴身照顾着,跟在你们府里没什么两样!”   徐夫人犹豫了一下。   见状,郡王妃又掩面作哭泣状,道:“这么好一姑娘家,来的时候好好的,走的时候带着伤,我们府里无论如何是丢不起这个人的!好姐姐,你要是还愿意原谅我,还愿意跟我们府里走动,就不要驳了我这个请求!”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徐夫人拗不过她,只好去问徐复祯的意见。   徐复祯一点儿也不想留在这见鬼的郡王府!   一个对她有莫名敌意的沈芙容,一个养着猛兽还管不住的沈珺,她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跟郡王府八字不合了。   拒绝的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   她突然想到自己今天受了伤,万一秦萧知道了要去看她怎么办?   她现在对秦萧是又恨又怕,现在是一点儿也不想见到他。   两相对比之下郡王府反倒显得亲切了。   “好吧。郡王妃都开口了,祯儿自然却之不恭。”   郡王妃听她应下,眉头瞬间舒展开来,道:“我立刻叫人去收拾一间院子出来。”   沈芙容听得徐复祯要留下来,脸上露出了然的神情,上前道:“伯娘,那些院子久无人居缺乏人气,反倒不利于徐姑娘养伤。不如就住在我屋里吧,有我时时照看着,徐姑娘想必好得会更快。”   说罢,向着徐复祯露出一个笑容,那双冷淡的眼里却没有一点儿笑意。   徐复祯想也不想便回绝道:“不必了。我还是喜欢一个人睡,就不叨扰沈姑娘了。”   郡王妃满口应下:“好,一切依你的。”   沈芙容吃了一瘪,有些恼怒地睨了她一眼。   秦思如便向徐夫人道:“母亲,祯姐姐挡在我前头才受的伤,思如想留下来陪着祯姐姐!”   徐夫人正担心留她一个人在这里没有照应,见秦思如主动请缨留下立刻便同意了。   秦惠如见状忙道:“母亲,我也要留下。”   她在郡王府可比在侯府自由多了,这种好事不能便宜秦思如一个人。   徐夫人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你就别添乱了!留一个人就够了。”   待徐复祯   的伤口包扎好已到申时,自京郊回府需要一个多时辰,徐夫人谆谆叮嘱了徐复祯许多事宜,这才和秦惠如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郡王妃命人在沈芮容住处隔壁收拾出一间屋子,对徐复祯道:“这院子叫雪晖园,前头栽松后头栽竹,冬日里的景色是最好的。伯母拿这个院子给你赔不是,以后你来我们别院,这院子都只给你一人住。”   徐复祯谢过她,便和秦思如暂时住在了这里。   待郡王妃离开,秦思如腿一软,“扑通”一下便朝着徐复祯跪下了,带着哭腔道:“祯姐姐,谢谢你。”   徐复祯忙伸手拉她起来,道:“你这是做什么?”   秦思如低着头怯怯道:“先头当着他们的面,你把我们遇险的原因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徐复祯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秦思如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又正是在跟郡王府议亲这个节骨眼上,她出现在栖凤阁的必经之路上,存的什么心思那不是昭然若揭吗?   而她有一桩在外人看来还不错的婚约,所以她哪怕是误入栖凤阁旁人也不会多想。   方才帮秦思如解围,其实就是顺手的事。   徐复祯对她道:“思如,你觉得我有可能会跟他们直说吗?且不提这样当着两家人的面说出来,我们侯府的脸往哪搁;就说咱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情谊,我也不可能置你的名声于不顾啊!”   秦思如抬起头来看她,眼里已有泪花闪动:“祯姐姐,你真好!”   说罢便要上前拥住她。   徐复祯却侧身避开了。   秦思如抱了个空,有些无措地抬眸看向徐复祯。   只见徐复祯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幽幽道:“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可以置我们一块儿长大的情谊于不顾,明知你大哥跟王姑娘不清不楚,却对我三缄其口?”   秦思如眼神闪过一丝慌乱:“你,你怎么知道?”   徐复祯心中又叹了一口气。   其实她想问的是上一世的秦思如,为什么她明明跟王今澜不对付,可是后面秦萧要娶王今澜的时候,她还帮着王今澜背刺了自己。   徐复祯对她道:“其实你很明显,每次提到大哥和王姑娘,你都对着我欲言又止。究竟是什么在阻止你告诉我真相?”   又究竟是什么推动着她后来帮王今澜进侯府的门?   秦思如期期艾艾道:“我、我……”   徐复祯眸若寒星,一眨不眨地凝视着秦思如。   秦思如终于承受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她声泪俱下道:   “祯姐姐,我该死!我怕王姑娘跟我抢婚事,所以我不喜欢她。后来、后来我发现她的目标好像是大哥,我想提醒你的!但是,但是我又想,如果她跟大哥成了……那,那她就不会再跟我抢了……”   她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   徐复祯有些不可置信道:“她跟你大哥成了,那我呢?你是觉得我就不会跟你抢婚事吗?”   秦思如抬起婆娑的泪眼看着徐复祯。   她还真不怕徐复祯跟她抢。徐复祯虽得徐夫人宠爱,可她到底父母双亡,拿什么来跟她这个侯门贵女竞争?   当然,她知道这话绝对不能说出来。   且不提祯姐姐刚刚才帮了她一把,再说这种伤人的话哪里是可以拿到台面上说的呀!   秦思如选择了沉默。   徐复祯却若有所思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没爹没娘,对你根本够不成威胁?”   秦思如咋舌,结结巴巴道:“不、不是的……”   徐复祯自嘲一笑,道:“没事啊,这就是事实。”   她突然觉得一切都很没意思。   亲如姐妹的秦思如可以为一桩虚无缥缈的婚事轻易背刺她;曾被她真心相待的闺中密友王今澜也只不过是为了抢她的未婚夫。   为什么男人就可以士为知己者死,而女人即使关系再好,也要为着一个男人反目成仇?   难道说女人的品格天生就比男人低劣?   不,不是的。因为离了男人她们就活不了,所以只能争。   即使她们的身份已是高门贵女,可是好像一旦失去男人的庇护,她们就会迅速枯萎,就像前世的她那样。   她想起书上记载的一种名为“菟丝”的植物:“初如细丝,不能自起。得草梗则缠绕而生,离宿体则枯萎至死。”   而她自己最可悲之处在于,即使是重活一世,仍旧只能像一株菟丝花一样,只不过攀附的对象从侯府世子秦萧换成了未来的权臣霍巡。   为什么,她明明都重活了一世,她知晓未来之事,可是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给自己找好一棵未来可供缠绕的大树?   凭什么霍巡一个罪臣之子都可以出走四方,辅佐主上谋定天下;而她,两代忠烈文臣之后,只能屈居后宅为着一桩婚事焦头烂额?   徐复祯陷入了无尽的茫然。   秦思如还以为徐复祯一言不发是在生她的气,哭着道:“祯姐姐,我真的没有那个意思,你不要伤心好不好……”   徐复祯被她哭得心烦,道:“我没有在生你的气。你回东厢房歇着吧。我伤口疼得很,想一个人静一静!”   秦思如听她这样讲,喏喏应声退下了。   徐复祯双手抱膝坐在床上,心头仍旧很是迷茫。   如果有一天,霍巡也不要她了该怎么办?   她还能再找下一株草梗吗?   她的命运,永远是飘零地维系在别人手上吗?   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徐复祯有些心烦地抬起头:“不是说让你回去……”   沈芙容似笑非笑地站在她面前。   徐复祯看到她就没好气:“你来干什么?”   沈芙容用凉凉的语气道:“如果是沈珺过来,你还会这么说吗?”   一提到他徐复祯就气不打一处来,她伤口还隐隐作痛呢!   徐复祯咬牙道:“他要是敢来,我直接把他赶出去!”   沈芙容揶揄道:“你如愿住进我们府里,应该很开心才对,怎么看你一脸郁色?”   徐复祯没好气道:“你手上被鞭子抽一道伤口出来,我看你能不能开心。”   沈芙容冷笑道:“你这不是求仁得仁吗?你想去栖凤阁偶遇沈珺,这不是遇到了吗?还上演了一出英雄救美,我看那小子对你很着迷呢。”   “你到底什么意思?”徐复祯懒得跟她兜圈子了。   沈芙容也不阴阳怪气了,开门见山道:“那我可就直说了,我最讨厌不安分的人。削尖脑袋想嫁进郡王府的人我在真定见得多了,没想到京城也有啊。”   徐复祯瞪大眼睛。   她这是在说谁? 第28章   “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难道我说错了?”沈芙容带着一丝倨傲道。   徐复祯忍不住反驳:“你什么意思?你以为我对你们那个不着调的世子感兴趣?”   “不是吗?”沈芙容微抬下巴,“在凉亭聊天那会儿我就察觉到了,芮容一说到沈珺你听得眼睛都不眨一下!”   徐复祯气笑了:“那你还盯着惠如思如看呢,难道你喜欢她们两个?”   “那是我伯娘让我帮着留意秦家姐妹的,不然谁稀罕跟你们说话?”   “我姑母让我留意听你们家世子的人品性情,不然谁稀罕打听他?”   “那你怎么解释后来你去栖凤阁的事?”沈芙容道,“难道也是你姑母让你去偶遇的?”   徐复祯才不回答她,干脆利落地结束了话题:“这你管不着。”   沈芙容冷哼一声,道:“徐姑娘,你不要怪我说话直。像你这种父母双亡的,能攀上长兴侯世子你就偷着乐吧,还敢妄想我们家,真是人心不足!”   徐复祯冷冷道:“我还看不上你们家呢!就你这家教,给我下十倍聘金我都不敢来。”   沈芙容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说,登时气坏了:“你们秦家就很好吗?”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徐复祯在秦家长大的是没错,可她骂姓秦的的始终感觉没攻击到位。不过她旋即想到了更好的说辞,于是改口道:   “你甚至连姓秦的都不是。你就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罢了,难怪这么没家教。”   徐复祯反唇相讥:“难道你不是寄人篱下?你伯父家的事你上蹿下跳什么,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你!”沈芙容气得脸都红了,“我爹是皇上的堂弟,管着河东路天武军十万兵马;我娘是润州常氏的姑娘,你拿什么来跟我比?”   润州常氏?   徐复祯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字眼,下意识道:“我娘也是润州常氏……”   “你娘也是润州常氏?”沈芙容狐疑地问道,忘了两人还在吵架,“我娘是常氏长房常公璧法先生的长女,两浙路提举官的胞妹。你娘是哪一房的?”   徐复祯摇摇头,道:“我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走了,我也不知道她是哪房的。”   沈芙容忽然想起她娘以前满是遗憾地提起过她那早逝的小姨。小姨嫁到哪里她不记得了,但还记得小姨的名字,于是脱口问道:   “我娘叫常心琢,你娘该不会叫……”   “常心瑶!”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了出来。   沈芙容脸上顿时浮现出尴尬的神情。   这个刚刚跟她针锋相对互相挖苦的人是她亲表妹?   自己还口不择言地说她没爹没娘……   一想到这里沈芙容顿时如芒在背,恨不得赶紧离开这里。   不过她又带着几分好奇重新审视面前这个“不安分”的徐姑娘。   她坐在床沿,需要微微仰着头才能直视自己。她的脸蛋瓷白小巧,眼睛却又大又亮,水汪汪的,如同两丸养在白水银里的黑水银。   好吧,她还蛮漂亮的,不愧是常家的血缘。   此时两人大眼瞪小眼,俱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与尴尬。   沈芙容觉得自己身为表姐,有义务打破沉默:   “你的伤口……还疼吗?”   “好多了。”徐复祯客套地回应。   沈芙容想了想道:“我让人去宰了那畜生,皮扒下来给你做坎肩!”   “……多谢。”   “我能坐下来吗?”   徐复祯默默拍了拍床沿,腾出半个位置。   沈芙容上前在她身边坐下了。两人虽紧临而坐,各自身子却僵直着,好像空气中流淌着的是尴尬与无措。   她索性假装在打量屋子四处的环境,忽然想起什么,道:“对了,这屋子之前没住过人的,没什么人气,你要不今夜去我那儿睡吧。”   这次是真的发自内心的邀请了。   其实徐复祯是真的不习惯跟别人一块儿睡觉。   不过,也许能从沈芙容口中多了解一些外祖家的事,于是便应下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沈芙容给徐复祯细细地讲了常家的事。   常家在前朝时便是润州的巨富商贾,前朝末年狼烟四起,常家慧眼识珠,资助太祖皇帝逐鹿群雄。太祖建朝后,常氏家主被封为一等辅国公,袭爵三代。   常氏一时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富贵盈天。   初代辅国公却急流勇退,辞去京中官职,回了润州祖籍安心做富家翁。如今岁月轮转,当初太祖皇帝身边的功臣都已尘归尘、土归土,唯有润州常氏兴旺了百余年。   沈芙容告诉徐复祯,她们的外祖父是常氏族长的胞弟,雅号璧法先生,如今已是白鹿洞书院的院正。他虽一生没有出仕,但朝野上下不乏其门下子弟。   璧法先生有三子二女,长子如今是两浙路从三品的提举官,其余二子没有出仕。长女常心琢嫁给安王次子沈众,幼女常心瑶则是徐复祯的母亲。   徐复祯听了,心里便琢磨:看来她外祖家也是有点实力的,她能否通过沈芙容向外祖家求助,将她捞出侯府这个火坑呢?   虽说这样势必会令姑母伤心,但面对秦萧这样的危险人物,她觉得还是自己的安全比较重要。   不过,她母亲都故去那么多年了,常家对她还会有情分吗?   徐复祯这样想着,沉沉地睡了过去。   次日一早,沈芙容便拉着徐复祯到郡王妃面前,将徐复祯是她表妹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郡王妃听了很是高兴。   自己的儿子伤了徐夫人的侄女兼未来的儿媳妇,她和徐夫人虽是手帕交,可也多年未见了。她可不能保证快二十年前的交情能不能让徐夫人咽下这口气。   眼下儿子正是说亲的年纪,可不能因为这个事坏了名声。   如今徐复祯既然与沈芙容有这层关系,她干脆亲上加亲,认下徐复祯当干女儿。她爹娘早逝,能有一门干亲撑腰自是求之不得,想来徐夫人也不会反对。   如此一来,儿子误伤徐姑娘的事便轻轻揭过了,两家人都不吃亏。   她越想越觉得妙,正好侯府派了家仆过来给徐复祯和秦思如送衣物用具,她便让侯府的家仆把这个口信带了回去。   下午的时候徐夫人又遣人来回了信,表示等徐复祯伤好以后,再择定一个黄辰吉日认亲,这事便这么定下了。   因着这个插曲,徐复祯在郡王府里也自在了许多。   沈芙容性子就像个刺猬,对外人是锋芒毕露,对内却柔软温和,自从知道徐复祯是她表妹后,态度简直转了个大弯,连带着对秦思如都亲和起来。   沈芮容自不必说,她性子本就活泼好动,巴不得多几个人跟她作伴。恰逢这几日天气晴好,沈芮容便拉着徐复祯和秦思如到栖凤阁观景。   栖凤阁依山而建,是一座两层的阁楼。站在楼阁之上极目远眺,可将远处京城的坊市尽收眼底。   徐复祯去过一次便爱上了,白日里无事的时候总爱到那上头去看景听风。   起先秦思如还形影不离地陪着她去栖凤阁,后来便渐渐地怠懒下来,有时只在上头待上一两个时辰便回去了,这两日更是直接不来了。   徐复祯知道她还存着嫁入郡王府的心思,在栖凤阁流连了两日都没遇到沈珺,自然懒得再日日爬山。   不过,她也不点破。   毕竟秦思如的想法不是她三言两语就能改变的,再者经历过这件事后,想来秦思如也会更有分寸,不至于闹出什么事来。   何况她其实也喜欢自己一个人待着,就这样静静地倚着阑干,看着外头云卷云舒,偶尔思考一下自己下一步该怎么走。   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   徐复祯有些意外:是秦思如来了?   回头望去,却见来人竟是沈珺。   沈珺今日穿了一身枣红色忍冬花纹刻丝锦袍,头戴朱红色缀鸟金玉抹额,抹额之下的眉眼清俊如点星,只是神色有些低落忧郁。   见徐复祯转了过来,他先是一笑,继而小心翼翼道:“徐姑娘,好巧啊,你也在这里。”   徐复祯对他没有好脸色,开门见山地问:“你是来找我的?”   沈珺被她戳穿了假装偶遇的小心思,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道:“是啊。徐姑娘,我来向你道歉……你的伤口还疼吗?”   徐复祯冷淡地说道:“我可承受不起沈世子的道歉。还请今后沈世子管好你的宠物,别再误伤旁人便谢天谢地。”   提起这个,沈珺面上的愁容更显:“徐姑娘,你想要我怎么补偿你都成。只是你能不能跟我娘说一声,让她放‘斥候’一条生路?”   他殷切地看着徐复祯,黑亮的瞳仁里透出五分恳求,三分不舍,两分忧伤:   “‘斥候’是我从兰那草原带回来的狼崽,从三个月一直养到六岁。它上过一次战场的!要是因为这样就被宰了,实在是太可惜了……”   说到那头白狼,徐复祯此时仍旧心有余悸:若不是沈珺来得及时,说不定她就要丧生在狼口之下了!她好不容易有重活一次的机会,要是就这么丢了性命,那才叫可惜呢!   她打断了沈珺的求情:“沈世子,谁让你没有看好它呢?你明知那日府上贵客云集,还不关好你的宠物,现在出了事,难道不是你一手促成的吗?还有你那只苍鹰,那天也差点伤到我!要不是我们素不相识,我都怀疑你是故意针对我!”   沈珺瞠目结舌:“啊?‘先锋’它也……”   徐复祯咬牙:“你那什么‘先锋’‘斥候’,简直就是‘恶霸’跟‘匪徒’!你再在这里求情,我就去跟郡王妃面前把你那‘先锋’的事迹也抖落出来!”   沈珺连忙摆手,怕她真的去郡王妃那里告状。   想了想,又从腰间荷包里取出一枚金丝楠木牌,双手奉到她面前,恳切地说道:“徐姑娘,不管你愿不愿意帮‘斥候’说情,我都诚恳地向你赔罪。这枚信符请你收下。”   徐复祯有   些讶异,并没有接过去,只是就着他的手看了那枚木牌一眼。   那方木牌小巧精致,上面雕着两尾头尾相衔的鱼纹,上头泛着金丝楠木特有的细金流沙纹。   “这是什么?”她忍不住开口问道。 第29章   沈珺声音里带了一丝压制不住的自豪:“这是我养的一队七人骑兵,有了这方太极鱼符便可调动。”   骑兵!   徐复祯忍不住心动了,目光在那方木牌上流连了一会,道:“在京城?”   “不是。”沈珺老老实实回答道,“在真定府。”   好吧,真定府在北方,她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去呢。   要是在抚州就好了,她领着一队骑兵去徐家要嫁妆,不怕徐家人不给。   不过,也聊胜于无!说不定以后沈珺当上了抚州指挥使呢?   徐复祯伸手取过那方木牌,那木牌入手尚存余温,质地细腻光滑。   沈珺眼里又燃起希望的光芒:“那‘斥候’的事……”   徐复祯闻言脸色一冷,作势要把那木牌递回去。   沈珺连退两步,忙道:“我、我不提了。这信符徐姑娘你收好。今后若有用得上的地方,只要不是谋反,你只管调令就是!”   说罢,像是怕她后悔似的,忙大步转身出去了。   待他走后,徐复祯才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确实很生沈珺的气,但是他的诚意未免也太足了吧!   虽然只是一队骑兵,但这好歹也是一枚兵符呢!   徐复祯仔细摩挲着那方太极鱼符,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它装进了荷包。   虽然面上拒了沈珺的请求,但她不是不识好歹的人。   转头回去见到郡王妃,徐复祯还是帮沈珺求情了:“……左右祯儿也没有真出什么事,干娘就放过那头狼吧!”   郡王妃很喜欢徐复祯,虽还没有正式认亲,私下里已经与她母女相称。   听得她给那头狼求情,郡王妃道:“我的儿,干娘知道你是心胸宽广的!可那逆子养的恶犬已经不是头回惹事了。这回若不狠狠惩戒,回头不知道惹出多少事!”   徐复祯笑道:“想让世子长记性何必非要杀了它呢?干娘何不悄悄遣人把狼送回真定,让世子伤心一两个月长了记性了,再告诉他真相,岂不更好?”   郡王妃这么一听颇为心动,嘴上却道:“难为你这么替他着想!只是这样岂不是委屈你白白受一场惊吓……”   徐复祯忙道:“这有什么的?若是因此叫世子与干娘母子离心,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她拿了一枚兵符,也不算白白受惊吓了。   郡王妃听她这么说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就照你说的办。”   她打心底里欣赏这个有眼色的干女儿,对她道:“过几日是文康公主二十一岁生辰,已经往我们府上递了请帖。到时跟你芮容妹妹她们一块儿过去见见世面。”   文康公主是今上的嫡长女,一年前才岀降给殿前司总检的幼子。   皇帝在紧临皇城的永昌坊赐了一座四进宅院给文康公主以示恩宠。京城土地寸土寸金,永昌坊更是一院难求。   座落在永昌坊的公主府虽不大,却已是无上的荣宠。   传闻公主府上奢华无度,花系金铃,竹枝悬玉,焚香彻夜,笙歌达旦。徐复祯没有去过公主府,倒是很想见识一下这个传说中万千宠爱在一身的文康公主。   等到真到了公主府那日徐复祯才知道,传闻还是有所收敛了。   公主府门前的石阶乃汉白玉雕砌而成,公主府大门红漆金瓦,恰似一排青瓦白墙的宅院中间伫立了一座宫殿。   初进府邸,入目的仆从皆是年少俊秀的少年男女,他们手腕脚踝上都系着一圈小金铃,走动起来的时候叮当作响,声如环佩,分外悦耳。   沈芙容告诉徐复祯,文康公主喜好宴饮,却不许客人自带仆从,进了公主府只能由府里的侍从伺候。而公主又最是爱美,因此府里面豢养着上百名美姿容的少男少女。   徐复祯听得咋舌,看来文康公主奢华高调的名声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今日的宴席是为文康公主二十一岁生辰所设,倒没有广为宴客,只是请了一些宗室贵戚。   与徐复祯同席的除了沈芙容姐妹,还有两个是皇帝胞姐永和公主的孙女,一个叫杨书嫤,一个叫杨书妍。   徐复祯并不认识她们,沈家姐妹自真定府回京不过两三个月,自然也不认得。   沈芙容素来眼高于顶,懒得和别人搭话。倒是沈芮容性子外向开朗,很快就与杨家姐妹熟识了。   杨书嫤便告诉沈芮容:“你知道吗,我听说文康公主有一间‘逸雪阁’,专门招揽有才智的士族女子。”   沈芮容咬了一块枣泥云片糕,嘴里有些囫囵不清地问道:“逸雪阁是做什么的?”   杨书嫤道:“是给公主出谋划策的!公主还会给俸禄,一年二百两。”   徐复祯心想:那不就跟秦萧养的门客一样吗?不过文康公主出手真是阔绰,她在侯府的月例银子才五两。   沈芮容道:“出什么谋,在荷包上画什么花样子?”   杨家姐妹闻言对视一笑,压低声音道:“你当公主跟我们一样只能在屋里绣花?逸雪阁的女谋只在三省六部的长官府中选出,你当公主花那么多银子是为什么?”   徐复祯若有所思。   她上一世就听说过文康公主参政的传闻,不过说来也在情理之中:   盛安帝的子嗣不丰,嫡出的皇长子和皇三子都没有活过十岁,文康公主是周皇后唯一的子嗣。周皇后背后的周家又是枢密院的长官。周家没有皇子支持,转而支持文康公主了。   文康公主又深得帝心,可以说盛安帝在世时,文康公主过的非常风光。   只是谁也没想到盛安帝会壮年病逝,更没想到最后是不起眼的成王异军突起,夺了大权。   成王摄政后为了立威拿宗室开刀,首当其冲的便是文康公主。   据说她的下场非常惨烈,在玄武门斩首示众,曝尸三日无人敢来收殓,最后还是御史中丞霍巡命人全了她的体面。   “能进逸雪阁多好啊,谋的都是天下事,跟家里的男儿也没什么区别了!”   杨家姐妹的话语将徐复祯从回忆中拉回来,余光却见方才一直不屑加入谈话的沈芙容一脸意动。   沈芙容前世不会进了逸雪阁吧?   徐复祯心里咯噔一下。   她不记得前世承安郡王府的下场了,不过若是沈芙容进了逸雪阁,那八成是要受牵连的。   成王上位后清洗了很多异党,前世她不知道便罢了,这一世她认了郡王妃当干娘,她不想让承安郡王府出事。   徐复祯伸手覆住沈芙容的手背,正欲开口,却听得身后一阵悦耳铃音响起。   循声望去,一个身穿朱红色云鹤纹纱裙,头戴红宝金钗的妙龄女子款步走来。   她生得修眉凤眼,琼鼻丹唇,五官精致得像一尊玉雕,那飞扬的眉尾却透出一股鲜活的傲气来。   饶是徐复祯自小便被人称赞绝色,乍见来人也移不开眼睛:她的美已经不是单纯的外貌肌肤所透出的秀色,而是举天下膏腴滋养出的华贵又骄傲的绝代佳人!   就这一愣神间,来人已走到近处。   沈芙容拉了一下她:“公主来了。”   待文康公主走至面前,席上诸人忙起身行礼,道:“见过殿下。”   文康公主微笑着摆了摆手,道:“都坐吧。”   她先是对沈芙容道:“芙容,你们姐妹来京城也快三个月了吧,可还适应?”   沈芙容忙道:“自然是适应的,京城比真定繁华得多了。”   文康公主又是一笑,这时才将眼神投向她身旁的徐复祯:“这个姑娘好生俊秀,怎么从前没有见过?”   沈芙容忙又道:“这是我母家的表妹,姓徐,闺名复祯。现下寄居在长兴侯府。”   话音落下,徐复祯便站了起来,落落大方地朝文康公主施了一礼,道:“徐复祯见过公主殿下。”   文康公主闻言复又打量了她一眼,这才道:“免礼。你是秦宗之的未婚妻?”   徐复祯心中暗自纳罕,怎么人人都知道她和秦萧的婚约?当着公主的面也不敢造次,只能笑着应是。   文康公主道:“来,跟我喝一杯。”   话音落下,身后的侍从忙呈上红木托盘,另一名侍从上前拿起酒壶斟了两杯酒,恭恭敬敬递了一杯给文康公主,复又将另一杯递给徐复祯。   徐复祯接过那腹深口宽的狩猎纹六曲花金杯,她虽酒量不佳,但这是文康公主赐的酒,推脱不得,只好仰头饮尽了。   文康公主笑了一   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转头走开了。   沈芙容有些羡慕地对徐复祯道:“你可以啊,公主都没跟我喝过酒呢。”   徐复祯勉强朝她笑了笑。   那酒液入喉清甘馥郁,坐下后却觉得辛辣之气沿喉咙直下,此刻胃里都是翻腾的灼烧之感,脸上似乎也热腾腾的。   她在席间坐了一会儿,那胃中那翻腾不适之感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甚了。   她悄声对沈芙容道:“我想去趟更衣间。”   沈芙容招手唤来后头侍立的婢女,让她带徐复祯去更衣房。   公主府里回廊环绕,徐复祯跟着婢女走了好一会儿才到更衣房。   门一关上,徐复祯立刻忍不住伏在净手台上呕吐起来,将那杯酒液伴着席间所食的珍肴异馔一并吐了出来。   直到吐无可吐,她才觉得腹中舒坦了许多,只是脑袋还是晕乎乎的,只好在更衣房的春凳上坐了一会。   那酒劲实在是太烈,她坐在凳子上缓了好一会儿才清醒了些,于是起身推门出去。   方才领她过来的婢女却已不见踪影,徐复祯左右望了望,均不见有侍从的身影。她怕沈芙容等急了,于是照着方才过来的记忆往回走。   公主府连廊交错,院落布局与寻常人家不同,加上她方才饮过酒本就晕乎乎的,走了好一段竟然没有回到方才的席间,而且还迷失了方向。   徐复祯本想找个侍从领她回去,可此处竟然一个人影也无。行至廊庑尽处,入目是一座栊翠的假山。   正午的日光投射到她身上,令本就有些微醺的她一阵眩晕,这才意识到自己误闯入了庭院深处。   她正准备转身离去,却忽然听到假山后的凉亭上有人声传来:   “兴元府通判那边安排妥当了吗?”   徐复祯心神一凛:兴元府通判,那不是王今澜她爹吗?他跟文康公主有联系?   她改变了掉头回去的想法,悄悄地靠近假山,想听一下他们在说什么。   “兴元府不是问题。现在万州……什么人?”那头的人声音调忽然提高。   徐复祯暗道不妙——她方才走动时不小心碰落了一块松动的石头,这细微的声音都能引起注意,他们的警惕这么高吗?   那头一道清朗的声音道:“我过去看看。”   徐复祯心中叫苦不迭,这假山不大,没有能藏匿的地方,那头的人只要绕过来就能发现她。   虽然她没听到具体的内容,可不用想也知道那是机要政事,倘若被人发现了,非但文康公主不会轻易放过她,只怕还会连累承安郡王府。   情急之下,徐复祯连忙掉头走回方才的廊庑,身后脚步声渐近,即将绕过假山——   她来不及思考,推开第一间屋子的门便闪身躲了进去。   待关上门,她才下意识地观察屋里的状况——这是一间又长又窄的屋子,东边放着一张生尘的黄花梨书桌,靠墙堆着一些几案条凳,身后是一架蒙了尘的金漆点翠琉璃屏风。   好在屋里没有人。   徐复祯稍稍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提心吊胆起来:那脚步声渐渐逼近了。   她知道躲到屏风后面更加稳妥,但那人此时就在近处,而她一动势必会引发动静,只好紧紧地贴在门后,余光透过格子门的缝隙恰好可以看到一双云纹皂靴停在了门外。   徐复祯屏息静气,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她自欺欺人地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就不会有人意识到她的存在。   外头一阵安静。   徐复祯心头微松,外面的人是走了吗?   她刚要睁开眼睛,忽然耳边“吱呀——”一声,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完了。   徐复祯心想。 第30章   徐复祯只觉得全身血液涌向头顶,大脑却一片空白——如果现在晕过去会不会好点?   可是她非但没有晕,五感反而更加敏锐,也正是因此才觉得分外煎熬。   门外的人踏进了屋里。   门轻轻地关上了。   她暴露无疑。   来人带进一阵清冽幽馨的气息,驱散了屋里的尘气。徐复祯知道那人在看着她。她可以感受到两道灼灼的视线紧盯着她,让她原本就发烫的面颊更加烧热。   她紧紧地闭着眼睛,心如擂鼓,不知该如何应对是好。   过了良久,那人轻笑道:“你知不知道,透过格子门是可以看到你的身影的?”   好熟悉的声音啊!   徐复祯忍不住睁开了眼睛。   面前的年轻男子乌发紫衣,神姿明秀,面庞清俊,双目湛黑如墨,正带着一丝笑意看着她。   霍巡怎么在这里!   徐复祯心里紧绷的弦一松,双腿顿时一软,整个人便要倒下。   霍巡忙伸手揽住她的腰,扶着她站定。   徐复祯方才受这场惊吓,腿软得站不住,只能攀着他的肩膀才勉强站定。   她说不上此刻心头是什么感觉,劫后余生,讶异惊喜,委屈疑惑,又或者兼而有之。再开口时忍不住埋怨:“你怎么能这样吓我!”   话音未落,眼泪已经不由自主地滑了下来。   霍巡一怔,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替她拭掉面颊上的泪珠,略带歉意地说道:“抱歉……我不知道是你。你怎么会在这?”   徐复祯轻轻抿唇:“这话我问你才对吧。”   霍巡看了外面一眼,道:“你在这儿等我一下。”   他自旁边取过一张五足梅花凳,用锦帕仔细擦拭干净后让徐复祯坐下了,这才转身出了门。   徐复祯坐在梅花凳上,从方才的惊魂未定中回过神来。   霍巡怎么会在公主府?   一个月前他才离开京城去往蜀地投奔成王,难道说是成王又派他回来了?   方才听他们谈话的内容,原来是她想岔了,那些人不是王今澜父亲派来的,应该是是成王派过来的。   可是成王不是跟文康公主水火不容吗?   他们为什么又会提到兴元府通判,难道说王今澜的父亲其实是成王的人?   其实她早该想到这一层的,不然为什么后来工部大清洗,秦萧还能稳稳地平步青云?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前世霍巡一直没有找秦萧的麻烦。其实他们是一派的吧?   霍巡,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秦萧纳她作妾?   她自知自己前世拒绝了他,本就没有立场责怪他。可是想到这一层时,仍不免心中酸涩。她先前又喝了酒,脑袋昏昏沉沉的,此刻心中千头万绪,只觉得头痛欲裂。   门“吱呀”一声又被推开了。   霍巡重又从外头进来,道:“没事了,那边掩盖过去了。”   他见徐复祯怔怔地坐着,一张桃花粉面带着酡红,那双精致潋滟的眼眸里犹带一泓醉意,间杂着星点的怅然与迷蒙,不由伸出手来,指腹隔着半寸空气在她脸上轻轻虚划而过:“你喝酒了?”   徐复祯回过神来,抬起眼看他。   霍巡半蹲在她身侧平视着她,他眉目清隽,鼻高唇薄,其实不笑的时候有几分清冷与疏离。但他此刻长眉微蹙,寒星似的眼眸殷切地看着她,似是极为紧张在意她。   徐复祯忽然觉得委屈漫上心头。   他如果不是真的喜欢她,为什么现在要装出这副真心模样?   她紧攥着拳头打在他的肩膀上。   霍巡以为她还在恼方才的事,任由她打了几下,才伸手轻轻笼住她的手,道:“仔细把手打疼了。”   徐复祯气也出了,觉得心头畅快了许多,这才想起来问他:“你怎么会在这?”   霍巡道:“这个你就别多问了。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你是来赴文康公主的生辰宴的?”   徐复祯这才想起她跟沈芙容说要去更衣房,这都出来多久了!   “坏了,”她慌慌张张道,“我得回去了。”   霍巡道:“在春熹堂设宴是不是?我送你回去。”   说罢,拉起徐复祯的手便往外走。   公主府里复道萦行,难为霍巡竟然熟门熟路地带着她一路穿廊过堂,走至一处月亮门口,霍巡停下来对她说道:“前头就是春熹堂,那边都是候着的侍从,过去叫人带你回   去就行。”   徐复祯跟他一路走,被外头的风吹得脑子清醒了些。她点点头,又看向霍巡:“那你……”   “我还得回去议事。”霍巡道。   徐复祯有些失落地点点头,她每次都猝不及防地见到他,每次分离也是匆匆。   霍巡似乎看出她脸上的失落,朝她笑了笑,轻声道:“今夜戌时,栖凤阁。”   徐复祯蓦地瞪大眼睛。   他怎么知道栖凤阁?   徐复祯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有些讶然:   这个人,怎么好像,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   回到席间,沈芙容问她:“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徐复祯无心待在这里了,她对沈芙容道:“我方才喝了酒,感觉不太舒服,我想回去了。”   回去?现在才刚过午时呢。   沈芙容性子高傲,公主府是她难得看得上眼的去处,自然不愿意早早离开。   她犹豫了一下,道:“那要不你先回去吧?”   徐复祯自然求之不得,率先坐马车回去了。   承安郡王府在京城的宅院还在修葺,如今住的仍是京郊别院。自公主府回到京郊别院需要一个多时辰,徐复祯正好靠在马车上回想今日在公主府遇到霍巡的事。   她一直以为成王跟文康公主水火不容,没想到他们私下里还有来往。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今日他们在庭院谈的是蜀中铁器案之事。   文康公主怎么不帮着自己父皇,还胳膊肘往外拐去跟成王串通呢?   难道说她其实还有更大的野心,也想从蜀中铁器案中分一杯羹?   霍巡在这里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呢?他好像对公主府的布局相当熟稔,他跟文康公主又是什么关系?   徐复祯一肚子疑问,正好霍巡约她今夜在栖凤阁见面,她觉得自己得借机把这些事都问明白。   忽然马车停了下来。   徐复祯微微探身问道:“怎么了?”   外头的车夫道:“徐小姐,前面的马车好像是长兴侯府的,你要不要上去问候一声?”   今天不是休沐日,按理说应当不是秦萧或者长兴侯。   她把帘子掀开一条缝往外望去,却见姑母徐夫人正好从前方的马车上下来。   徐复祯忙对车夫道:“我下去一趟。”   车夫闻言忙请她下了马车。   徐复祯下车后提裙快步追上徐夫人:“姑母!”   徐夫人闻言回头,见是徐复祯分外讶然:“祯儿!你怎么在这里?”   徐复祯简要将她去公主府赴宴的事说了,又抬头看了一眼面前店铺的匾额,上书三个端正大字“金丹堂”,不禁有些担忧地问道:“姑母来这里做什么?”   徐夫人笑了笑,道:“老夫人进来身子有些不适,正好金丹堂进了一些人参,我过来挑两支回去。顺便来查一下账。”   徐复祯奇道:“金丹堂是我们家的?”   徐夫人微微收了笑,道:“其实这金丹堂应该算是你的。先头看你理账也像模像样了,原本想着给一间铺子你管管,没想到去郡王府又出了事,这事便搁置了。正好今儿在街上遇到你,可见是老天安排。择日不如撞日,你跟我来。”   说罢领着徐复祯进了金丹堂,跑堂的伙计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很有眼色地迎了上来:“夫人来了。”   徐夫人将徐复祯拉到身侧,问那伙计:“认得这是谁吗?”   那伙计有点不敢直视她,微微看了一眼便垂下眼眸,恭敬地答道:“不认得。”   徐夫人道:“这是徐姑娘,你们铺头真正的主子!往后的账册收入都交由徐姑娘管着,禄银也是她给你们发。今儿带来给你们认认人,往后见了可别认不得!”   那伙计听了,忙唤来药铺诸人,账房、管事、炮制师傅、坐堂大夫、药师、杂工等十数人齐齐过来见过徐复祯。   因着事出突然,徐复祯手上也没备好银钱,徐夫人便代她每人给了五百钱的赏银。   徐复祯便稍稍打量了一眼金丹堂的布局。   这间药铺算比较齐全规整的中大型铺子,入门右手边设了坐堂大夫,对门的柜台后面则是一墙两人高的香樟木中药柜。左手边有一间纱帘隔开的雅室,后院则是炮制药材的炮制房。   这样一间药铺,一年想来能有数百两银子的盈余,姑母就这样交给她了?   徐复祯忽然觉得中午的酒劲还没过,怎么还有点晕乎乎的,感觉这事有些不真切。   那头徐夫人带她见过了铺子里的诸人,领着她进了雅室,问她在郡王府可还适应。又卷起袖子看了她的伤口,如今已好得差不多,只留下一条细长的粉白嫩肉,若是长好了,想来不会留疤。   徐夫人这才放下了心来,又问徐复祯要不要跟着她回侯府。   徐复祯忙摆手道:“这怎么成,要回去也得先跟郡王府打声招呼,由他们派车送回去才是。哪有不声不响就回去了的!”   霍巡还约了她今晚在栖凤阁见面呢!   徐夫人笑嗔道:“你呀,有了干娘便忘了姑母,也罢,你就先回去吧。过几日我派人去接你回来。”   因着路遇徐夫人的事,徐复祯回到郡王府别院已近酉时。   她在公主府时将吃下的东西都吐了一遍,现下正是饥肠辘辘,便唤人传了晚膳。   用过晚膳,徐复祯便掐着手指数时辰。   水岚没有陪她去公主府,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解地问道:“小姐,用过了晚膳歇息便是,还数什么时辰?”   徐复祯道:“今晚我们去栖凤阁。”   水岚大惊失色:“夜里山风吹得紧,天气又冷,去那里做什么?”   徐复祯不语。   夜里风大露浓,可是那里有人在等她。 第31章   及至酉时三刻,夜色深沉,深秋的夜风吹得树影婆娑。   天黑以后,府里次第点上烛火,下人收了工,都纷纷回屋去了。   水岚给徐复祯披上一件栗色缠枝花纹斗篷,提了一盏绛纱六角提灯,瞧着四下无人了,这才打开雪晖园的院门,又拿提灯照着徐复祯脚底,生怕她一不小心绊着了。   主仆二人避过旁人的耳目,径直往后山走。   水岚提着灯走在前头,恍然觉得这一幕很像戏曲中的大家小姐夜里私会外男的桥段。   不过这种事好像小姐也不是第一次干了。   她该不会是去见那个霍巡吧?   水岚心中一激灵。   徐复祯沉默地走在水岚后面。   她前去赴霍巡的约,心中有太多的疑惑想问,只是他愿不愿意回答她心里也没底。   不知为何,她心里还有一丝雀跃,总觉得见到了霍巡,事态又一点点回到自己的掌控中来了。   今夜是九月十九,月亮已不盈满,不过好在晴夜无云,借着月色与烛火的照明足以上山。   行至栖凤阁,徐复祯令水岚在楼下等她,自己提着裙一步一步踩着红木阶梯上了阁楼二层。   霍巡早就候在那里了。   他换了一身云鹤纹的白绸外袍,正支起一条腿坐在临着山的雕花栏杆上,左手把着一尊青瓷执壶,手肘撑在支起的膝盖上。明明是不雅的动作,可看起来非但没有半分粗俗,反而平添了几分落拓不羁。   他此刻正仰头看着山间的夜景出神,银蓝色的月光投在英挺的面庞上,像覆上了一层白纱,清冷又疏离,跟她素日见到那个言笑晏晏的霍巡判若两人。   徐复祯犹豫了一下,轻轻走上前去。   听得她的脚步声,霍巡转头看过来,眉宇间薄冰般的冷意霎时消融,立刻泛起一层笑意。   徐复祯走到他的身侧,就着朱漆栏杆望向夜色中墨绿的山林,轻声道:“下头高有百尺,你坐在栏杆上,也不怕跌下去么?”   霍巡别过头去远眺山景,道:“在外面的时候,比这高得   多的山峰都攀过,这点高度实在不算什么。”   徐复祯闻言笑了笑,解下斗篷铺在美人靠的冰冷石面上,优雅地坐了下来。   她看着身旁的霍巡,好奇地问道:“这里是郡王府的别院,你是怎么进来的?”   霍巡微微一笑:“从岐明山那头翻过来就是了。”   徐复祯有些讶异:“你骑了个把时辰的马儿出城,又翻过一座山头,就、就为了来见我?”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忽然漫出一丝欢喜来。   霍巡“嗯”了一声:“这都不算什么。在外面赶路的时候,一天骑上十个时辰的马也不是没有。”   他那漫不经心的样子将她那刚冒头的欢喜小火苗浇灭了。   她闷闷地点了点头。   霍巡似是没有察觉她的不快,又道:“我回京以后本来想着见你一面的,没想到听说你住进了郡王府。出什么事了?”   徐复祯不想提她受伤的事,转过话头问道:“你怎么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侯府有你的人?”   她想起上回他送信进来,她那时被秦萧吓住了,忘记查问是谁将信递进来的。   霍巡倒是一点也不隐瞒:“有啊。你们府上的顺喜就是我的人。”   顺喜?那个在二门跑腿的小厮?   徐复祯想起来了:“那个我找去给你正骨的小厮?他怎么成了你的人?”   霍巡笑了一下:“收买人心是最简单的。你今后把他当自己人用就是,他会无条件听从你的。”   徐复祯确实需要一些自己人。   她和霍巡的事,就连锦英也不知道,如今完全信得过的只有水岚一个。   侯府处处是徐夫人的耳目,郡王府也没有个自己人,她想做什么掣肘太多。譬如今夜出来见霍巡,就得偷偷摸摸,唯恐旁人瞧见了。   那她今后筹谋解除秦萧的婚约,拿回自己的财产,要用人的地方多了去了,总不能事事指望姑母。   徐复祯想起她中午新得的金丹堂,于是道:“淞水街的金丹堂是我的。你有没有办法找一些信得过的人到里头去?”   霍巡应得干脆:“没问题。”   徐复祯得了他的允诺,不由高兴起来,弯弯的秋水眼里头透出潋滟的笑意,清辉月色投映在她的面容上,平添三分朦胧的清丽动人。   霍巡看着她的笑颜,心里猛地漏掉一拍,他真怕自己再看下去会做出些冒犯她的举动,只好若无其事的别过脸去,仰头喝了一口执壶里的清酒。   徐复祯却没察觉他的异样,又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对了,成王让你去公主府做什么?”   霍巡有些讶异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是成王?”   他的眼神清亮,在月光下闪动着不解的光芒。徐复祯不禁有些得意,她随口胡诌道:“你从前不是在秦萧麾下办蜀中铁器案吗?如今出走自然是投靠蜀中的成王去,他现在想必为着这事焦头烂额吧?”   霍巡闻言又看了她一眼:“蜀中铁器案?你是说万州作院的案子么?”   徐复祯心道不好,她方才一时得意忘形,说出了“蜀中铁器案”这个名称。这桩案子此时还未蔓延至蜀中各州,还没有“蜀中铁器案”的叫法。   霍巡这样聪明绝顶的人,不知是否会因此起疑?   徐复祯有些心虚地抬眸去看他,他此时别过了脸,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那刀削斧凿般的侧颜,月光在他乌浓的长睫投下一小片阴影,看不清眼里的情绪。   好在他没有揪着她的口误不放:“这个不用你操心,我会安排好的。”   她操心的是他吗?她操心的是她的处境!   当然其实她也不关心成王跟文康公主有什么勾连,她更想知道的是:“你跟文康公主是什么关系?我看你对她府上很是熟悉呢。”   霍巡没有回答,拿起执壶仰头喝了一口酒。   徐复祯有些疑惑地看他,却见他脸上的笑意不知何时消失了,那薄冰又渐渐凝结起来,周身又泛起了方才那生冷的疏离感来,他看起来好像离她更遥远了。   霍巡带着些追忆开了口:   “我父亲获罪之前是门下省的长官,我七岁时做过皇长子的伴读。那时候皇上还未登基,在王府的时候跟文康公主有一些交情。”   徐复祯有些讶异,怪道她总觉得他一个落魄的罪官之子,为何举止之间总透出些清贵矜傲来,原来他还曾做过皇长子的伴读!   难怪秦萧这么睚眦必报的人肯这么轻易地放他出京。   “后来皇长子十岁上夭亡了,我也回了自己府里。算下来,这次回京还是我跟文康公主时隔多年的第一次相见。”   “那你这趟见到她一定很开心吧?”徐复祯幽幽说道,话里带了几分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醋意。   霍巡哈哈大笑,道:“我跟她不是朋友,最多只能算盟友罢了。皇家的人……都很无情。”   他似是不愿多说这个话题,对徐复祯道:“以后公主府你还是少去,那不是个好去处。”   徐复祯想到前世文康公主惨烈的结局,难道霍巡这个时候就已经预见了她的下场?   徐复祯心里没来由地发冷,她看向霍巡,他正凭栏远望,浓长的眉,半挑的眼。或许是少年家道中落的缘故,他身上兼具了清贵与落拓的气质。跟他的几次接触中徐复祯能感受到他的诚挚与洒脱,怎么也不能将他跟前世那个传闻中的霍中丞联系起来。   传闻中的霍中丞冷肃、独断、野心勃勃、弄权专擅,铲除起异己毫不手软。   有人说他是成王手下的一把刀,更有人说成王只是他台前的提线木偶。   无论是哪种说法,总归与她此刻面前的这个霍巡毫不相干。   她不由站了起来,走到霍巡身侧。山风吹得他的发丝拂在她的脸上,带着半分痒意,半分凉意。   “皇家的人无情,那你又为何辅佐成王身侧?公主府不是好去处,你又为何混迹其中?”   最终把自己也变成了无情无义之人。   徐复祯有些唏嘘。   霍巡回过头来看她,目光中流连着缱绻的情意:“傻姑娘,我不进入权力中心,将来拿什么娶你?”   徐复祯一怔,她忘了还有这一节。   可是,前世没有她,他不还是卷入了权力的漩涡?   下一瞬,只见霍巡的眸光渐渐黯淡下去:“再者,我得为家父洗清身后名。他一生清直,死后却连祖坟都不得入。”   他朝着徐复祯伸出一只手:“等办好这件事,我们就远离权力纷争,去游历山川,做一对闲散居士可好?”   他的手极为漂亮,五指修长纤劲,向着她发出邀请。   徐复祯却没有把手放上去,她看着霍巡,问出了那个一直萦绕在她心头的疑问:   “你对我是真心的吗?”   他对她是真心的吗?这对她来说很重要。   徐复祯已经栽过一次在秦萧的“真心”上,她不能再重蹈覆辙。   她相信有无缘无故的恨,可是再也不相信有无缘无故的爱了。   霍巡他,爱她什么呢? 第32章   起风了,夜风刮得山林间的草叶沙沙作响。   霍巡的声音夹杂在风声中,轻柔而坚定:   “你信不信世上会有无缘无故的爱?”   徐复祯定定地看着他,那双大眼睛透出疑虑、审视,总而言之,他不给个满意的答案出来她是不会罢休的。   她跟初见那会儿那个天真懵懂的她有些不一样了。   霍巡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有没有听说过平贞末年的夺嫡之争?今上即位后清算异党,夷了当时宰相辛炎的三族。家父是平贞元年的状元,从户部录事做起,一直做到门下侍郎。就因为替辛炎上书辩陈刑罚过重,被皇上以同罪论处,流放崖州。   “我那时候十一岁,陪着我父母踏上流放之路。第二年,家父以罪官之身病死,三个月后,家母随之而去,我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我一个不能科考的罪臣之后,辗转各地求学,一心只想有朝一   日能替家父洗清罪名。可那天在秦世子的书房看到你,我忽然觉得我的人生可以有一点别的追求。”   他温柔地注视着徐复祯,心中回忆起初见她的情形。   那时他们在秦世子的书房商讨政事,她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推门进来。   他还记得她穿了一身橘红色的衣裳,如一抹亮眼的春色打破了满屋凝滞的气氛。他就坐在书房门口对面,她一推开门看见满屋子的人,那霎时间惊慌无措的眼神正好落入他的眼里。   他没见过她,但是凭借敏锐的直觉可以判断出来——   这是秦世子的未婚妻。   她站在书桌旁有些难为情地和秦世子说话,那眼神温柔似水,却莫名地在他的心里泛起了涟漪。   是一见钟情吗?   她美,可是他见过的美人不知凡几,为什么偏偏只有她拨动了他的心弦?   他从崖州一步步走回京城,又上下求索得入秦萧的麾下,年轻的侯门世子将来定会大有作为,留在他门下是他最好的选择。   为了一个几乎不可能跟他产生交集的女子,断送了留在侯府的资格,值得吗?   他并不后悔。   秦萧门下待不得,他自可往别处去。   只是见她的机会可能就那一次,错过了往后就再也见不着了。哪怕仅有千分之一的可能,万一她真的点头了呢?   霍巡向来是个肆意洒脱的人,近十年的磨难也没有改变他性格的底色。   他直接去表白了,也毫无悬念地得到了她的拒绝。   他本来已经死了心,可是为什么,他被扔在暗无天日的柴房时,她竟然回头了。   他被命运戏弄了十年,终于老天还是垂怜了他一回。   他的手情不自禁地轻轻抚过她的鬓发,格外诚挚地说道:“你就像一束耀眼的火光。飞蛾扑火,还需要理由吗?”   徐复祯的眼睛湿润了,飞蛾扑火,她有那么重要吗?   那上一世,他为什么没有回头来找她呢?   可是这话不能问,这话无法问。   他没有上一世的记忆,他不是上一世的霍巡。   她不能拿着上一世的事情来质问现在的他。   徐复祯轻轻咬住下唇。   霍巡见到她眼里氤氲的水光,心中暗自叹了口气。无论何时,言语总归是最苍白的,或许一个拥抱比赌咒发誓要有力得多。   他从栏杆处站起来,轻轻地将她圈在了怀里。   他的气息席卷上来,不是素日闻到的衣物间的雪松香气,而是另一种陌生的、弥淡的、温柔又有侵略性的,男子的体香。   他贴得她那么近,她甚至可以感受到他高挺的鼻梁抵着她额头那微凉又硬朗的触感。   那一刹,徐复祯犹豫了:她要就此沉沦么?   她没忘记,前世的霍巡对她是多么绝情;可那本就是她活该受的:谁让她当初没答应他的告白?君若无情我便休,她一点责怪他的立场都没有。   她今后想要享受他的庇护,总该费点心思,譬如说在这山间的秋夜与他订下终身,教他以后再也不能忘了她——   这样想时,徐复祯闭上了眼睛,任由他对她耳鬓厮磨。他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脸上,酥酥痒痒的,可是她并不反感。   他的手指继而从她的鬓发拂到鬓角,微微粗砺的薄茧滑过她嫩如凝脂的脸庞,停在了尖尖的下颏上。修长劲瘦的手指微微发力抬起了她的下巴,拇指轻轻按压在她花瓣一样的唇上。   抵在额角的鼻梁骨一路下滑,碾磨着她的脸颊。忽然唇上那粗砺的触感消失了,随即填补上的是温凉的,柔软的,轻盈的,细雪般无声又润泽的轻啄。   徐复祯心里蓦地跳漏了一拍,她不敢睁开眼,可那排纤长浓密的羽睫不受控制地颤动起来,低垂的视线还是瞥见了他那近在咫尺的脸庞。   他在吻她。   小心翼翼又细细密密地吸吮她的双唇,又酥又麻的触感从唇瓣蔓延到心底,她紧绷的身子却渐渐放松了下来,甚至开始笨拙地回应起他的撷取。   得到她的回应,他愈发地大胆起来,开始不满足于蜻蜓点水的轻啄,起先她还紧扣着贝齿,渐渐却在他炽热的掠夺中败下阵来,陌生的舌尖挤入她的口中,渡进清冽的气息,带着淡淡梨花的甘甜与醉意。   唔……   徐复祯想起他方才拿在手边的青瓷执壶,原来里头装的是梨花酒。   那梨花酒是用什么酿成的,怎么比公主府的酒还醉人?仅从舌尖渡来的一丝酒气便让她面颊潮红起来,甚至连耳朵尖都在发烫。   酥麻的感觉开始从心底蔓延至全身,她渐渐觉得自己腿软得快要站不住了,只好伸手攀住了他的肩颈,霍巡却顺势抱起了她,将她轻轻放在铺了斗篷的美人靠上,一手撑着她身后的栏杆,俯身低头吻着她。   山风越来越大了,吹得草木翕动哗然。   夜凉如水,可是她不觉得冷,唇舌相接之处如火般滚烫,烫得她脸都热了,徐复祯不合时宜地走了神:好在现在是夜里,他应该看不到她脸上熟透的绯红。   远处传来夜鸮沉锐嘶哑的鸣叫,徐复祯一惊,下意识地要后撤,霍巡却伸手捂住了她的耳朵,将她紧紧地禁锢在怀里,不为所动地继续缠绵痴吻。   她悄悄睁开了眼,却见他此刻正闭着眼,专注又动情地亲吻着她,浓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俊眉修目上尽是迷离的神色。   这一刻,好像万籁俱寂一般,风声树声夜鸟声一俱停下了,天地间只剩下他和她,只剩下如擂鼓般的心跳,是他的,也是她的。   她眼见着他,唇齿交缠着他,这应当是她前世今生近二十年的人生中最疯狂、最出格的举动。   自重生以来,徐复祯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生怕一着不慎落入前世那样的境地。   她轻而易举地赶走了王今澜,还未来得及庆贺,秦萧就给了她当头一棒,让她认清了现实:哪怕是带着前世的记忆,她想挣脱秦萧的束缚也不是一件易事,更遑论报仇。   哪怕是她亡羊补牢笼络住了霍巡这个未来的权臣,可前世的遭遇令她疑心一切真心,尤其是这几个月以来抽丝剥茧地窥测到前世种种可能的真相,霍巡与秦萧究竟有没有勾连,他对她究竟有没有真心?   这个问题日夜萦绕在她的心头,令她寝食难安,仿佛大海中飘荡的小船好不容易搁浅,才发现停靠的并不是岸边,而是一块险峻的礁石。   然而今夜过后,她心中的这个疑虑突然就释怀了,内心那漂泊不定的小船也突然靠了港。   他能图她什么呢。   就冲这缠绵悱恻的细致的深情的热吻,他对她的真心能做得了假吗?   她从前不懂情爱,以为跟秦萧那种小儿女之间的牵愁惹恨就是爱情。遇到霍巡,她才知道真正情爱是多么热烈汹涌,她统共才见他几面啊。她先前答应霍巡的告白不过是图他的庇护,今夜却是真的动了心。   她想起他方才说的话,忽然觉得她的人生除了复仇,也可以有点别的追求。   她的心房松懈下来,酸涩却又涌进了眼底。在他动情地亲吻她的时候,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溢。   霍巡的手掌冷不防摸到了湿润的热泪。   他微微怔忪,从沉醉的缠吻中回过神来。   她坐在美人靠上仰着头,芙蓉面上说不出的秾艳动人,被他吸吮过的唇瓣鲜红妍润,美得摄魂夺魄。那双眼睛却水盈盈的,潋滟的泪光折射着银辉的月华,盛不下的泪水在脸颊上滑下了两道泪痕。   霍巡慌了神,她不喜欢这样吗?他方才强迫了她吗?   他忙不迭从怀中取出巾帕给她拭泪。   徐复祯摇摇头避过他的擦拭,却揽住了他的腰将脸埋在他怀里。   她讨厌自己动不动就掉眼泪,伤心也哭,委屈也哭,现在就连高兴也要哭。   她把泪水都蹭在了他的白绸衣上。   霍   巡有些无措地拥着她,好不容易等到怀里的人气息渐稳,只听得她闷声说道:“你发誓,永远也不能负我。”   他在她面前半蹲下来,微微仰头直视着她,诚恳地说道:“我霍巡倘若负你,此生无复得用,夺算凶诛,死生不得其所……”   “别说了。”徐复祯忙伸手按住他的嘴。   她刚刚哭过的眼睛清亮泛红,此刻却眉眼弯弯透出几分笑意,并没有被冒犯的不快。   霍巡这才放下心来,忽然想到她方才流着泪仰头看着他的样子。   西沉的月光自侧方打在她的容颜上,双颊还留着迷醉的酡红,可那双眼睛纯净又透彻,像不着一尘的水晶。   他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见她第一面就沉沦了。 第33章   守在栖凤阁一层的水岚已经半梦半醒了好几回,忽然听到楼梯传来响动,连忙打起精神点亮了烛火。   只见小姐身披斗篷徐徐走下楼梯,后头跟着一个身形挺拔,风姿俊逸的年轻男子。   水岚瞪圆了眼:她就知道!又是这个霍巡。小姐真是越来越过分了,这都快二更天了还不回去。   她心中腹诽,面上却带着笑迎了上去,殷切地问道:“小姐,我们回去吧?这半夜鸟叫得还怪瘆人的。”   身后的霍巡道:“我送你下山。”   徐复祯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默默地点了点头。   水岚立刻从这一眼中读出了不一样的意味:小姐从前看世子都没有过这般的缱绻柔情呢!   当着霍巡的面她也不敢多言,默默提着灯笼走在前头照明。三人一路无言地下了山。   郡王府的别院占地广阔,初到京城又来不及采买仆从,后山下的角门连值守的人都没有。   徐复祯在角门的花架下停下了脚步,有些恋恋不舍地看向霍巡:“你……一会儿回京城吗?”   霍巡微笑道:“现在回去,赶到东直门的时候正好开城门。”   徐复祯眼眸在他身上流转片刻,道:“你会在京城逗留多久?”   霍巡温柔地回答道:“可能月余,也可能两个月。”   水岚候在一旁听他们依依惜别,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   好不容易那缠绵缱绻的两人终于分开,一回到雪晖园水岚立刻一头扎进耳房睡了过去,都忘了问小姐跟那个霍公子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   自那日与霍巡分别以来,深秋之后的天一日凉过一日,徐夫人又派人过来请徐复祯回去。   其实先头已派人来接过一次,徐复祯因着不愿意回去面对秦萧,借口要跟新认的表姐沈芙容培养感情推拒了。   可如今霍巡也在京城,而郡王府别院又在京郊,见上一面着实不易,她反倒盼着回京城了。   徐夫人的人一来她便立刻顺水推舟应允了,将回府的日子定在九月廿四。   沈珺自告奋勇:“这事到底是因我而起,合该由我送徐姑娘回去。”   因着郡王妃依着徐复祯的提议悄悄把他养的白狼送回了真定,对外却说“处决”了它,沈珺将自己关在屋里消沉了好几日。   如今他主动请缨要出门,郡王妃自是求之不得,立刻应允了由沈珺驾车送徐复祯和秦思如回府。   回程的路上,沈珺对马车里的徐复祯道:“徐姑娘,我们京城里的宅邸也快修葺好了,就在临着侯府的崇仁坊。”   徐复祯听出他声音里还带着一丝郁郁,故意逗他:“你的‘斥候’栽在我手里,你就不恼么?”   沈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沉痛地说道:“我,我哪有脸恼你!都是我害了它。”   徐复祯闻言抿嘴一笑。   他能知道错就好。到时候回真定看到他的“斥候”,指不定要高兴成什么样子。   她笑着安慰他:“你也别伤心了,说不定它以后还会以别的方式重回到你身边的。”   沈珺忧伤地说道:“斥候是我从北狄战场上带回来的狼崽子,今后再养多少狼总归不再是它了。”   徐复祯有些讶异:“你还上过战场?”   说起这个,沈珺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自豪:“我十二岁时跟着叔父上过一回。我那队骑兵也是从那个时候组建起来的,虽然只有七个人,但训练有素所向披靡,连我叔父都赞过勇武的。”   闻言,徐复祯不由自主地摸了摸那方放在荷包里的太极鱼符,有些好奇地问他:“你那支骑兵能不能调到京城来?”   沈珺大惊失色:“这可不行,天子脚下擅养私兵,那是要以谋反罪论处的。”   好吧。徐复祯有些失落地将荷包放回腰间。   一旁的秦思如看着他们说话,心中不由懊悔:要是当时受伤的是她就好了!这样郡王世子千方百计赔礼的人就是她……她当时,怎么就没想到挡到祯姐姐前面去呢?   马车在官道上疾驰,进了东直门就回到了京城。   此时已近城门口,驾车的沈珺却骤然勒紧缰绳,马儿扬蹄嘶鸣,掀起一阵滚尘。   车里的徐复祯和秦思如猝不及防地向前仰去,好在没有磕碰。   出什么事了?   徐复祯稳住身子后将车厢侧帘掀开一线往外望去。   前方正对停着一辆天青色莲花纹的油布蓬顶红木雕花马车,身穿绛红色云雁纹缎袍的年轻男子端坐在银鞍骏马之上,如修竹玉树般的清俊疏朗。   秦萧!他怎么来了?   徐复祯周身的血渐渐冷下来。   沈珺翻身下马,他不认识秦萧,但认出了对面马车上长兴侯府的纹徽。   “长兴侯世子?”沈珺朝对面打个了招呼。   马上的秦萧看了他一眼,这才翻身下马,上前一步微微一笑道:“郡王世子。”   他比沈珺年长两岁,身量也比他要高一些。此刻两人相对而望,秦萧嘴角虽带着笑,可那双狭长凤眸上却冷意凌然。   沈珺立刻察觉到了秦萧的来意不善。   这就是徐姑娘的未婚夫?   他不慎伤了徐姑娘,秦世子生他的气也是难免的。   沈珺决定服个软:“我……”   “我来接舍妹和祯儿回府。”秦萧打断了他的话,将眼神投向沈珺身后的马车。   秦世子既然知道她们回府的日子,难道就不知道两家商议好了由他代郡王府送她们回去?   沈珺的火气也上来了,不为所动道:“郡王府派了车,秦世子又何必走这一趟?”   秦萧语气不善:“我来接我家的女眷,难道郡王世子要阻拦不成?”   他这么一说还真令人无从辩驳,沈珺压着怒意道:“秦世子要带人走,也得问问徐姑娘她们的意见吧?”   秦思如想跟郡王世子待在一起,犹犹豫豫不想下车。   徐复祯却觉得没必要为了沈珺得罪秦萧。   她掀了车帘出来,沈珺迎上前去,却被秦萧抢先一步伸出了手。   徐复祯不敢直视秦萧的眼睛,视线从他脸上掠过看了一旁的沈珺一眼,到底还是伸手放在了秦萧手上。   秦萧手臂一发力,将她接下马车。   秦思如无法,也只好从马车上下来了。   秦萧用手背轻轻拂过徐复祯的脸颊,带着几分怜惜道:“你瘦了。”   徐复祯极力克制住避开他的手的冲动,自那一晚后,她尤其怕他这种阴郁偏执的温柔。   沈珺快气炸了,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郡王府还会苛待徐姑娘不成?   秦萧却仿佛知晓他心中所想似的,执起徐复祯的手轻轻拉起她的袖口:“你的伤怎么样了?”   沈珺哑然。   他的鞭子乃精光寒铁所制,每一节都带着尖锐的倒钩,即使只是轻微一蹭,到底在她手臂上留下一道三寸许的伤。   好在她的伤恢复得很好,如今只能看到一条细长的粉痕。   徐复祯不惯在人前展示伤疤,将手臂从秦萧手中抽离,转过话头道:“今天不是休沐日,你怎么过来了?”   秦萧笑了一下,道:“公事要紧,你更要紧。我来接你回去。”   一阵秋风刮过,徐复祯身上冷不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秦思如站在一旁看着两个男人为着徐复祯剑拔弩张,心中不由怅然: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回到长兴侯府,秦萧转头折去了官署。   徐复祯先是去拜见了王老夫人和徐夫人,回到晚棠院时已近酉时。   锦英眼巴巴地迎了上来:“小姐!奴婢可想死你了……”   “去把二门那个顺喜给我叫来。”徐复祯没忘记她的正事,打断了锦英的献殷勤。   锦英现在是把自己的荣华富贵都牵系到了小姐身上,对小姐的吩咐自是分外上心。   不多时,顺喜便被叫了过来。   自他进门起徐复祯便不动声色地打量他。   顺喜十三四岁的年纪,柳条般又瘦又长的身材,浑身透着一股机灵劲。   进了门,顺喜很有眼色地上前唱了个喏。   徐复祯冷冷道:“跪下!”   顺喜忙跪了下来,道:“小的做错了什么,还请小姐明示。”   徐复祯冷笑道:“你领着侯府的月银,却做些吃里扒外的事,谁给你的胆子?”   顺喜心里一惊,道:“小的领着侯府的月银效忠小姐,不知道有什么问题?”   徐复祯道:“你效忠的是我,还是外头那位?”   顺喜眼睛转了转,道:“效忠那位跟效忠小姐不是一样的么?”   徐复祯道:“你少在这里耍贫嘴。我问你,他许了你什么好处,教你心甘情愿地跟着他?倘若旁人再许你更多好处,你是不是又要转投旁人门下了?”   顺喜到底是霍巡的人。她虽然不质疑霍巡的御下能力,可是也得先让自己安了心才敢使唤。   顺喜抹了把额上的冷汗,道:“小姐这就看不起小人了。我顺喜虽为人奴仆,可也是志存高远的,不是随随便便什么就能把我收买了的。”   说到这里,他眼睛亮了亮,道:“霍公子文韬武略,将来定会大有作为。我能为他效犬马之劳,将来自然少不得我的好处。”   徐复祯心道:这个顺喜倒会识人。口中却道:“既如此,我去跟夫人求个恩典,放你出去服侍他得了。”   顺喜一听,忙道:“别!俗话说得好,鱼和熊掌可以兼得,小的给霍公子效命,也不妨碍在侯府鞠躬尽瘁嘛。”   徐复祯道:“你要想留下,那在侯府里就只能认我一个主子。要是让我发现你有二心,我有的是法子收拾你。”   顺喜忙道:“那是决计不会的。霍公子吩咐了,小姐让我往东,我就不能往西。”   徐复祯又道:“我听说你在二门那边跑腿,还会给人看病?”   顺喜嘿嘿笑道:“小的家里从前是行医的,从小跟着耳濡目染会一些杂方。后来爹娘没了,不得已才到了侯府当小厮。”   徐复祯心里暗暗点头,这个顺喜会些医术,口条也好,人也机灵,倒是个可用之人。   她抬了抬手:“起来吧!你去给我办件事。”   “小姐尽管吩咐。”顺喜洗耳恭听。   “去告诉你们霍公子,就说我要见他。” 第34章   候在一旁的锦英听得云里雾里,疑惑地问道:“小姐,霍公子是谁啊?”   徐复祯不答,转头吩咐她:“你悄悄地跟着这个顺喜,看看他一路去找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锦英领命而去。   要说跟踪人锦英是有一手的。当初她偷偷监视王今澜的行踪,连世子都没发现过她。   她一路远远地跟着顺喜,只见他出了晚棠院,匆匆往外院走,拐过西北角门来到了大街上。   街边杨树下坐着一个四五十岁的干瘦老头,面前的摊位上插着一面黄底幌子,用朱砂写着醒目的“算命”两个大字。   顺喜左右望了望,径直走到那算命摊位前坐下了。   锦英吃了一惊,这个顺喜也太不靠谱了吧,放着小姐的吩咐不去办,竟然还优哉游哉地算起了命?   她惊讶的当口顺喜已在那头算完了命,又大摇大摆地回了侯府。   锦英正欲跟上顺喜,却见那算命先生将摊位上的幌子换了个方向,她忽然福至心灵:这个算命先生就是顺喜接头的人!   她忙躲在暗处继续观察那算命先生,只见他的摊位又零零散散来了几个人,坐不过半刻钟便离去。   此时暮色降临,那算命先生将幌子一卷,悠然自得地收摊了。   天色已晚,锦英也不好再跟上去,于是急急忙忙地回去给徐复祯复命了。   “算命先生?”徐复祯沉吟道,“顺喜走后,摊位上都来了些什么人?”   锦英掰着手指头数:“来了两个问失物的,两个问八字的,一个问日子的……”   “有没有那算命先生主动招揽的客人?”   “没有。”   “那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锦英想了一下:“顺喜走之后他把幌子插到了左边,后面算完一个穿青布棉袍的客人之后又把幌子插回了右边。”   徐复祯点点头:“那接头的就是那个穿青布棉袍的客人了。”   所以,霍巡的信息链就是由顺喜传给那个西北角门的算命先生,而那算命先生则借着算命的幌子将消息传递出去。   他安排得可真隐蔽!心细如发的锦英有心盯着才看出了些苗头,若是寻常人恐怕还真发现不了!   打探到了霍巡的人手安排,徐复祯不由心情大好。   虽说那晚在栖凤阁霍巡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可徐复祯到底还是不敢完全地把自己的命运交托给别人。她知道的越多对自己就越有利,到时候说不定还能帮上霍巡的忙。   偏偏霍巡把她当内宅娇女,什么都不肯跟她说,那她只好自己打探了!   徐复祯笑眯眯地对锦英说道:“锦英,这事办得不错。”   她大方地赏了锦英一锭银子。   霍巡挑选的人警惕性肯定很高,锦英还能如此顺利地顺藤摸瓜,可见她是有做探子的天赋的,这样的人才留在后宅实在是埋没了。   她得想个办法,把锦英安置到金丹堂,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去。   与此同时,一个身穿青布棉袍的中年文士匆匆走进与长兴侯府相隔几个坊市的一间普通民宅。   宅子门口停着一辆醒目的金丝楠木华盖马车,与周边青砖白瓦的民宅格格不入。那中年文士瞥了马车一眼,询问门房:“公子今天有客?”   门房道:“文康公主来了。”   中年文士颔首,匆匆往里头走去。   宅院的正厅此时已经掌了灯,一对年轻男女相对而坐。   那女子满头珠翠,眉目锐利美艳,正是文康公主。而她对面坐着的男子神俊骨秀,清如濯雪,正是霍巡。   文康公主今日纡尊降贵亲临霍巡暂歇的宅院,正是为了万州作院的铁器案而来。   盐铁乃国之重本,万州一地却暗自扣下了那么多精铁,简直震撼朝野。文康公主却从里头嗅出了一丝机遇:   她虽贵为皇帝嫡长,可到底是女儿。如今虽仗着外祖周家的支持可以把控朝政,可若是等四皇弟五皇弟长大了些,父皇考虑立储了,恐怕她的日子就没有现在这么恣意了。   若是能在万州作院的案子中谋到一些好处巩固了自己的地位,将来父皇想收回她的权势就没那么容易了……   她刚起这个念头,蜀中的成王便遣了谋臣来找她结盟,派的还是她的旧识霍巡。   在与霍巡商谋的这些日子里,她发现这桩案子背后所牵涉到的利益更深、更广,远不止万州一地。   再者,她发现这个童年时的玩伴对局势的分析鞭辟入里,只是不知怎的竟投入了成王门下。若是能把他拉拢到自己麾下,成事的谋算就大大增加了。   若是成了,她能控制蜀地的铁矿的话,那恐怕连父皇的立储她都能左右了!   她今夜亲临此处拜访霍巡,表足了诚意,为的就是拉拢他。   “蜀地毕竟远离京师,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不能及时应对。再者我父皇这两年身子也不大好,那些外封的王公都回了京 。偏偏成王领着西川路指挥使的要职,想回也回不得。现下西川路又出了万州这桩案子……”   文康公主正意有所指地分析着京城的局势,却见霍巡扭头看向外边,朝着那头招了招手。   她寻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见一个青袍文士走了进来,对着霍巡耳语了几句。   他原本冷肃的神情蓦地柔和了下来,嘴角似乎露出了个几不可察的微笑,对那青袍文士道:“知道了。我会安排。”   文康公主神情冷厉地剜了那青袍文士一眼。   那青袍文士顿时如芒在背,匆匆告退了。   真是太不把她放在眼里了!这人哪来的胆子敢进来打断她的谈话?   霍巡更是可恶,竟一点儿也不把她放在眼里,非得在她说话的时候让人进来回话!   只是一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文康公主压下了心中的怒火,继续方才的谈话。   先前霍巡还跟她有来有回地对答,可自那青袍文士走后,他明显变得心不在焉起来,她连说了好长一段话,只换来了他敷衍的“嗯嗯”两声。   文康公主何曾被人这样对待过?   她拿起茶杯重重地拍在桌面,大为不满地说道:“霍介陵,你要是还有旁的事,就先处理掉再来跟我谈事!”   霍巡闻言心里一松,面上带着一丝歉意道:“多谢殿下理解,那在下改日再登门拜访。如今天色已晚,殿下还是早些回去吧!”   文康公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方才那句话是在警告他不要心不在焉,他竟顺坡下驴给她逐客令?她什么时候被人下过逐客令?   她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起身拂袖而去。   直到坐上马车,她才稍稍平息了怒火,恢复了一些理智。   霍巡不是分不清轻重缓急的人。他能在她说话的时候让那人进来,说明那个人的消息一定比她更重要。难道他还在接触别的势力,难道他还有别的安排?   一想到这里,文康公主坐不住了,连声吩咐外头的随从:“你立马派人盯着霍介陵,包括他手下的人。他们平日都去办什么事,见什么人,一一给我记下来!”   随从领命而去。   华贵马车哒哒地驶向京城最显贵的永昌坊,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夜色阑珊。   京城各坊的灯火也次第熄灭。   锦英站在床前剪掉了黄铜灯座上的烛花,轻轻吹熄了蜡烛。   今夜是她值夜,她抱着小姐赏的银子兴奋得睡不着。   这一锭银子能抵她几个月的月银!小姐对水岚都没这么大方过吧?   说起来,还得多谢那个霍公子。   “小姐,霍公子是谁啊?”   徐复祯不知道怎么给她解释,含糊其辞地说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她躺在床上,清亮的眼睛盯着月光映照的帐顶出神。   霍巡得了她的口信,想安排见她一面估计也不容易。   她还是耐心等几天吧!   过了两日,徐夫人派人把徐复祯叫到了兴和堂。   她一进兴和堂,只见外间坐着一个面生的锦衣男子,四十岁上下的年纪,面庞清瘦儒雅。   姑母把她叫过来,怎么不让外人回避?   徐复祯不禁疑惑地看向徐夫人。   徐夫人便介绍道:“祯儿,快见过你六叔。这是长房的徐六爷,现下管着族里庶务的。”   原来是徐家来人了!   徐复祯对徐家的人没有好感,不过她现在不比刚重生那会什么心思都挂在脸上。她笑盈盈地对徐六爷行了个礼,道:“不知六叔过来,祯儿有失远迎。”   徐六爷上下打量着她,啧啧叹道:“都长这么大了!上回见你的时候,才到这凳子这么高。”   他的手在半空虚虚比划了一下,带着些追忆道:“那时候你才六七岁,穿着孝服站在三哥的灵前,不哭也不闹,就那样睁着大眼睛看着我们……”   徐夫人眼里也有泪光闪过,忙打断了他,嗔道:“好好的,说那些做什么!”   她让徐复祯和徐六爷落了座,又让舒云上来看了茶,这才说道:“下个月祯儿就十六了,她的亲事也该提上议程。”   徐六爷连连点头,道:“从前不是说跟世子定了亲吗?”   徐夫人道:“那自然是定了亲的,只是定婚书还没有写。宗之今年刚出仕,我想着等他官场上稳定了,过个一两年再娶祯儿进门的好。所以这趟请了六哥你来,就是想先写了婚书,免得后头有什么变数。”   说罢,看了徐复祯一眼。   放在以前她是绝不可能当徐复祯的面讲这些的,只是这几个月来侄女好像成长了很多,也有了自己的主意。侄女到底幼失怙恃,虽有自己帮忙安排,终身大事还是让她心里有数些的好。   徐复祯垂着眼帘安坐下首,面色并无波澜。   徐夫人心里一阵欣慰,侄女先前还闹着要解婚约,看来如今是想通了。小儿女哪有不闹矛盾的,等成了亲自然就好了。 第35章   “原该如此。”徐六爷点点头,又转头对徐复祯道:“你爹娘故去后,族里本来想让你养在你大伯娘身边,是你姑母非得带着你到了京城来,又给你找了门这样好的亲事。你以后可得好好孝敬她!”   徐复祯很看不惯他摆的长辈谱,心道:我姑母好不好我自己心中有数,用得着你在这指手画脚吗?   面上却乖巧地点头。   徐夫人摆摆手道:“你跟她说这些做什么,这不是我们长辈该做的吗?婚书的事原也不用祯儿出面。今儿叫过来是为着给她看看我大哥留给她的财产。”   徐六爷咳嗽了一声,道:“昭娘,你是知道的。我们徐氏向来分房不分家,财物田宅都是归公中打理。三哥走得早,身后又没儿子,他名下的那些田产族里自然是收回去了的……”   “这个我知道。”徐夫人打断他,“咱们徐氏世代耕读,族里人口也多。将来祯儿出嫁,我给她添嫁妆,就不用族里出了,只把她娘亲当年带过去的陪嫁还回来给她就是。信里写的让六哥带过来的嫁妆单子可曾拿来了?”   徐六爷从怀里摸出一本册子递给徐夫人:“你侯夫人的吩咐我哪敢忘啊。常氏的嫁妆是我在打理,祯儿出嫁之后自然是该给过去的,就当是族里的添妆了。”   徐夫人却没动,对徐复祯道:“这是你娘留给你的,你拿去看看。”   一旁的舒云上前接过册子递给徐复祯。   那册子话本厚薄,蝴蝶式的版装。徐复祯接过来翻开第一页,只见清单上一应列着家俱、书画、衣饰、器具、田宅、商铺等类目。那些用具衣饰估摸着徐家早就拿来自用了,她只关心田宅商铺等大头财产,于是照着目录清单往后翻。   翻过册子的家俱页时,入目是清一色的黑漆螺钿,常家与徐家位于江南一带,审美以清简雅致为主,家俱多用紫檀、杞梓等低调又华贵的颜色,不像京城这边流行的金丝楠木、大红酸枝等张扬的颜色。   册子里琳琅满目的各式屏风、几榻、橱架洋洋洒洒地记了十数页,再往后翻,是各式灯盏炉筒、碟碗盘器,材质从黄铜到白瓷到琉璃、工艺从鎏金到嵌宝到彩绘不一而足。光是房中四季摆放的赏瓶花器便有三十余套,就是一日一换,也用不着那么多吧?   徐复祯看得疑窦丛生,常家虽有钱,却也不是这么个奢侈法。照这样的数量,得是多厚一本册子才能记完这些财物?可是她都快翻到底了,还没翻到那些田宅商铺呢!   她干脆从最末页翻起,这才看到册子录了抚州的田庄九处,宅院四处,商铺一十二间,只四五页便翻完了。   她神色不由微冷,对徐六爷扬了扬手中的册子,道:“只有这些?”   徐六爷道:“抚州的财产我们管着的便这些了。许是还有京城的、润州的财产,那些也不在我们手上,自然册子里是没有的。”   徐夫人道:“这嫁妆单子难道是不全的?”   徐六爷讪笑一声,道:“昭娘,这都多少年过去了,我们哪里还找得到当初的嫁妆单子。这些不过是对照族里现有的资产誊下来的罢了。”   徐夫人便伸手要过来那册子翻看,越看心下越是恼   火:徐六爷欺负祯儿是闺阁姑娘看不懂,可她管了二十年家难道看不出里头的门道?   寻常人家嫁女,为着方便不会添置太多家俱器物,多是置备一两套常用器具,尔后给足银票地契,余下的等到了夫家再慢慢添置。何况她嫂嫂是从润州嫁到京城,后来随夫到洛州赴任,统共没有在抚州待过多少日,哪里会多出那么多家俱器物?   再者册子里那几处田宅商铺在抚州也算不上好地段。常家怎么可能备下那么多日常用具,却不多给地段好点的田宅铺子?   分明是徐家人吃准了祯儿将来大婚也不会朝徐家要回那些家俱器物,所以挪用田宅商铺的财产去置办了许多家私器具。恐怕那单子上的一大半的物品都是徐家人后来添置的!   徐夫人气得肝疼,也不知是气他们糟蹋了嫂嫂的嫁妆还是气自己族人无耻。   但她好歹还顾忌着徐六爷是徐复祯的长辈,不想在她面前吵起来,于是对徐复祯道:“你先回去吧!”   徐复祯急了,姑母不知道徐家人的无耻,她上一世是见识过的。要是这事轻轻揭过以后再提可就不容易了!   “姑母!这单子我瞧着不太对劲……”她站了起来,走到徐夫人身边轻轻摇着她的胳膊。   徐夫人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没想到侄女也看出了问题!自己还总把她当小孩子……她突然觉得,把金丹堂交给侄女打理或许是个正确的决定。   徐夫人拍了拍徐复祯的手背安抚她:“你娘走得早,嫁妆又多,各种名目得慢慢地理顺。你放心!不会少了你的东西的。眼下姑母还有别的事和你六叔说。你先回去吧!”   徐复祯知道姑母向来说一不二,嫁妆的事也不是现在掰扯几句就能解决的,只好依言退下了。   走出兴和堂的时候,她听到徐六爷的声音道:“这孩子也太计较了些!”   徐复祯不由气闷,原来姑母还在的时候徐家人就这么无耻了!怪不得前世姑母一走,徐家人就迫不及待地把她卖了。她打定主意这辈子不会再回抚州,不过母亲留在抚州的东西她一个碟子都得要回来!   徐复祯心里想着事,冷不丁从廊下走出一个人朝着她打了个揖,把她吓了一跳。   面前站着个穿着宝蓝色锦缎外袍的微胖中年男子,正热络地朝她招呼:“徐小姐。”   徐复祯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姑母院里怎么会有这么没规矩的人?   再定睛一看,忽然认出他是上回在金丹堂见过一回的管事,好像是姓迟。   “迟管事。”徐复祯朝他笑了一下,“怎的在这碰到你?”   迟管事笑道:“小的有事来回禀夫人。不巧夫人那头有客,便在花厅那头候着,没想到见到了徐小姐,自然是该过来拜见一下。”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姑母当时对金丹堂诸人说的是金丹堂全权交由她打理吧?   “夫人正待客呢,迟管事有什么事回我也是一样的。”   迟管事一张圆脸上露出了几分赧然:“这……”   徐复祯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姑母说要把金丹堂交给她管,可那些管事也没有当真的。说到底还是她没有威望!   徐复祯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道:“有什么事跟我说就行了。就去你刚才候着的花厅讲吧!”   说罢,不待迟管事反应,率先往花厅走去。   迟管事只好匆匆跟上了。   “说吧,什么事?”徐复祯让人请迟管事落了座,学着徐夫人平时跟管事们说话的语气神态开口问道。   迟管事搓了搓手,道:“咳咳,徐小姐你是知道的,我家里有六口人,前些时候我家老大又娶了媳妇,家里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这是要涨月银?徐复祯心里嘀咕,碰到这种事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正好前儿我老乡在长平街的酒楼开业了,请我去当管事,一个月开八两银子的薪俸,比现在还要多出三两。小姐你看……”   徐复祯恍然大悟,他是要请辞啊!她正好想要换些自己人进金丹堂,迟管事就主动请辞了,真是想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迟管事一走,她就能更轻易地让霍巡找些信得过的人放进去了。   想到这里,徐复祯原本装出来的严肃消失得无影无踪,眉眼弯弯道:“好啊!迟管事你有了更好的去处,自然该抓紧机会。”   迟管事没想到她这么好说话,有些愕然:“那夫人那儿……”   “夫人那里我帮你去说。”徐复祯爽快地说道。   迟管事连连点头。他在金丹堂干了五年多,还怕自己贸然请辞夫人不同意。没想到徐小姐这么痛快地替夫人答应了。   想到这里,他像是怕她反悔似的又道:“小的不是那不靠谱的人,来跟小姐请辞之前已经物色好了几个接任的人选。夫人……或是小姐得了空便去金丹堂相看相看,待那新管事上任了,小的再走。”   徐复祯对迟管事物色的人选不感兴趣,不过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她应该传信给霍巡让他帮忙安插一个信得过的人进去。只是上一次她让顺喜传信说想见他,这都过了好几天还没有动静。   或许她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出去看看,说不定还能逮着那个跟算命先生接头的人。   于是她痛快地答应道:“那你去安排吧!我跟夫人说一声,下午就出去看看。”   迟管事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喜笑颜开地退下了。   徐复祯拿定主意,又转头回了兴和堂。   走到廊下的时候,隐隐听到里头有争吵的声音。姑母这是跟徐六爷吵起来了?   徐复祯想听听他们在吵些什么,于是轻手轻脚地靠近门口,没想到守在门口的锦云见了她立刻大声道:“徐小姐来了。”   里头的争吵声立刻停止了。徐复祯有些懊恼地看了舒云一眼,锦云却笑盈盈地请她进去。   徐夫人见徐复祯去而复返,不禁问道:“怎么了?”   徐复祯看了徐六爷一眼,见他怡然自得地端着茶碗喝茶,不过她现在心里装着别的事,懒得和他计较,转头对徐夫人道:“姑母,方才金丹堂的迟管事来了。我想跟着他去金丹堂看看,反正也月底了,正好查查账。”   徐夫人见她不是为着嫁妆的事去而复返,心里不由松了口气。说到底,她不想让侄女跟自家族人闹僵,这样传出去对侄女的名声也不好。   听说是金丹堂的事,她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道:“你让舒云去安排就是了。我让邹嬷嬷跟你同去,免得那些人不长眼慢待了你。”   邹嬷嬷是徐夫人的乳母,平日里便严肃得很,徐复祯也有些怕她,忙摆手道:“不用不用,我只是出去看看罢了,哪里就要麻烦邹嬷嬷她老人家?”   说罢像怕徐夫人反悔似的忙出了兴和堂。   午歇过后,舒云安排好了马车,徐复祯便带着锦英去了金丹堂。   迟管事早就安排好了接任的人选在西边的内室里候着,自己则亲自站在金丹堂门口迎接徐复祯。   进了金丹堂,锦英替徐复祯解下斗篷,迟管事忙不迭地迎着她走向内室,殷勤地道:“他们都在里头候着了,都是一等一的人才,就等着小姐定夺了。”   锦英上前掀开内室的帘子,室内对窗上迎面起了一阵凉风,吹起了徐复祯鬓边的碎发。   她下意识微微偏头,余光却透过发丝的缝隙看到霍巡安坐在内室里,微微笑着朝她望过来。 第36章   他!   怎么总是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她眼前?   徐复祯疑心自己看花了眼,可定睛看去,那毫不避嫌的目光直闯进她的眼底,除了霍巡,还有谁敢这么肆意热烈地看她?   他此番出来乔装了一番,穿着普通的青布外袍,仍是难掩英俊面容下那清傲孤绝的姿态。   徐复祯的眼神掠过他高挺的鼻梁落在那张红润的薄唇上,不   由想起那夜在栖凤阁的荒唐,脸上蓦地飞起红霞。   她垂眸避开了他的视线,若无其事地坐到了上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屋子里的人。   内室三丈见方的大小,上首摆了两张太师椅,下首左右各置三张圈椅,中间摆了一张小几。左边的圈椅上坐着三个人,为首的是个穿灰蓝布袍的中年人,高而瘦;中间的是个中等身材穿暗黄布袍的中年人,霍巡倒坐在了最末位。   迟管事上前对他们介绍道:“这便是我们金丹堂的主子徐姑娘了。”   那两人闻言忙站了起来朝她行礼问安。霍巡也跟着站了起来,学着那两人的姿态朝她行礼问安,嘴角却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   徐复祯微笑着请他们落座,视线却不着痕迹地刮了霍巡一眼。霍巡看到了她那似喜似嗔的眼风,唇角的笑意却更深了。   徐复祯的心砰砰乱跳起来,这算不算书上说的“眉目传情”?   此时身后的锦英却轻轻地“啊”了一声,屋内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她。   锦英自觉失态,有些尴尬地别过脸低下了头。   趁着他们落座的时候,锦英悄悄地对徐复祯附耳道:“那穿灰蓝袍子的就是上回跟那算命老头接头的人。”   徐复祯闻言心中一动,不着痕迹地打量了那穿灰蓝袍子的中年人一眼。他生得实在平凡,扔人堆里恐怕都找不着,亏得锦英一眼认出了他。   她心里暗自喜悦:原来今日这场“面试”是霍巡安排的。   亏他想得出来!那迟管事的请辞恐怕也是他一手策划的。就是不知道霍巡上哪找的薪俸八两银子的差事给迟管事?是他掏的钱吗?   徐复祯心中流连着许多疑问,心不在焉地问了他们几个问题,最后一指那个名叫“李俊”的灰蓝袍子的中年人:“我看他就很好。迟管事带着他去熟悉一下铺子吧。”   反正这是霍巡的人,想必是他要安排进金丹堂的。   迟管事见进展这么顺利,顿时喜上眉梢,忙上前引了那李俊往外走。   徐复祯悄声吩咐锦英:“你去跟着他。”   锦英斗志满满地跟上了迟管事。   那暗黄袍子的中年人见落了选,便神色落寞地告了辞。   内室就剩下了她跟霍巡。   他大步上前一把搂住了她。清冽又好闻的气息瞬间包围了她,徐复祯心中半喜半慌,伸手轻轻推他:“外面还有人呢!”   霍巡伸手带上了内室的门。   “别怕。那两个都是我的人。不会有人进来的。”   他低头将脸埋进她的纤白的脖颈,呼出的热气拂动她的发丝挠在颈窝的肌肤上,又麻又痒。他的胸膛紧紧贴着她,她能感受到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声。   许是白天的原因,徐复祯有点不习惯这么亲密的接触,伸手推了他一下,可他的身体却像铁壁一般纹丝不动。她只好加大了力度,霍巡却忽然放开了她,嘴唇在她面颊上轻轻擦过。   徐复祯脸上被他擦过的地方火辣辣的,娇嗔地瞪了他一眼,语气却软了下来:“迟管事的事情是你安排的?”   霍巡笑道:“嗯。上回在栖凤阁,你不是让我找些自己人进去吗?”   徐复祯没想到他的效率这么高,又有些急切地问道:“那迟管事的新差事的工钱也是你来开吗?”   一个月八两银子,他哪有那么多钱!   霍巡看着她急得微蹙的秀眉,模样娇憨又可爱,忍俊不禁道:“我只是做了一回中间人罢了。”   徐复祯放下心来,又想起他方才说那两人都是他的人,养着那么多人开销也不会少吧?   “那你手下养着那么多人……你的银子够吗?”   霍巡哈哈大笑,道:“你放心。我现在是在帮成王做事,一切花用有他兜底呢!”   徐复祯垂下眼眸,不再纠结这个话题。不过她还是有些不安。她心中始终觉得成王不是好人,连自己的手足宗亲都说杀就杀,霍巡跟他牵扯太深以后可就不容易脱身了。   “顺喜说你要见我,可是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想见你吗?”徐复祯嗔视了他一眼,脸却突然红了。   霍巡忍住笑,只当没看见她那烧红的耳朵尖,柔声道:“顺喜传信过来的时候没说是什么事,我想着你在侯府应该也不会出什么事。我如今身边有很多眼睛盯着,行动不能太张扬,所以才耽误了些时间安排在金丹堂见你。”   说到侯府,徐复祯的声音低落了下来:“我不想待在侯府……”   迎着霍巡有些诧异的目光,她突然很想倾诉自己这段时日的彷徨:“秦萧知道我想跟他退婚后很是过激……”   她将秦萧夜闯她闺房还有在城门接她的事道了出来:“……秦萧现在忙于政事不太能顾及我,可我怕他闲暇下来以后会对我不利。”   看着她眼中闪动的惶然,霍巡心里钝钝地痛。   其实如果没有他,她跟秦世子应该还是好好的吧?   虽然他不知道她为什么改了主意接受了他,可如果不是因为他,她也不用急着去闹退婚,把跟秦世子的关系闹得那么僵。   她在向他求助,可是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如果回抚州徐家呢?”霍巡沉吟道,“从蜀中往返一趟京城不容易,我离京之后就不能时时看顾你。抚州离蜀中近些,也没有京城那么耳目繁杂。我去了蜀中之后也方便去看你。”   “不要。”徐复祯抹了一把眼里盈然的泪光,“徐家的人对我不好。”   她想去的是承安郡王府。郡王府的人口简单,里面性子最傲的沈芙容是她表姐,其他的人又好相处。重点是,秦萧不能随意乱闯郡王府。   可是,她姑母是长兴侯府的当家太太,她打小在侯府长大,哪来的理由去郡王府呢?   霍巡伸手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珠。   修长的指节抚上她的眼角,徐复祯抬眸正见他那心痛的眼神。   她朝着他笑了一下,别过头去:“没事,我不难过。跟你说出来以后心里好受多了。我不惹他发疯就没事,平时姑母会护着我的。”   霍巡沉声道:“我知道了。”   徐复祯其实也没有指望霍巡能帮上她,侯门深院他怎么插得进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见了他就觉得很委屈,倾诉出来后反而畅快了许多。   她对霍巡一笑:“你在这等我一下。”   看着她起身离去的背影,霍巡无奈一笑:这丫头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可一想到她活在秦萧的阴影中担惊受怕,他神色不由微沉。   徐复祯出了内室,正见迟管事领着李俊在柜台前熟悉铺子里的各类事务,锦英跟在他们身后听得眼睛都不眨一下。   她走上前去对迟管事道:“迟管事,金丹堂这个月的盈利是多少?”   迟管事眼风一扫,跑堂的伙计立马跑到铺子后头叫来了账房先生。   账房先生捧着厚厚一本账册出来递到徐复祯面前,口中絮絮说道:“这个月铺子进货花了一百七十两银子,各路环节的火耗花了六十八两银子,铺子里的月银工钱还没结算,比对着上个月本月盈余应当有八十多两银子。”   徐复祯道:“这么少?”   账房先生抚须笑道:“小姐这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呀,咱们这么大一间铺子运转下来的成本是很高的。”   “好吧。”徐复祯道,“反正现在也是月底了,你把这八十多两支出来给我吧。”   迟管事忙道:“徐姑娘,按规矩每个月的银钱是要留在店铺周转,年底再把一整年的盈余上交的。”   徐复祯满不在乎道:“这都快十月了,还有两个多月就年底了。这样吧,你们把这个月的营收留下来周转,前八个月的盈余兑出来给我。”   迟管事抹了把额头上不存在的冷汗,心道:幸好他另谋了差事。不然照徐姑娘这么搞金丹堂迟早要完蛋。   不过他已有了新的去处不想节外生枝,于是对着为难的账房先生道:“还不快照徐姑娘说的办!”   账房先生领命匆匆下去了。   不多时,他捧过   来一叠银票,喏喏道:“小姐,这里是泰丰票号的共计七百两银票。”   徐复祯如愿拿了银票,笑眯眯地对迟管事道:“那你们继续忙吧!”   回到内室,霍巡仍坐在方才的位置。   徐复祯得意地将那七百两银票放在他面前的鸡翅木小几上,道:“喏,这个给你!”   霍巡有些意外地看了那沓银票一眼:“你这是……”   徐复祯道:“我觉得成王不是好人。你之前不是说帮令尊平了反我们就去游历山河吗?我怕你跟成王牵涉太多以后不好脱身了。办我们的事的时候就用我的钱好不好?这样我们也不欠他的!”   我们?   霍巡心底有根柔软的弦被她拨动了。   小姑娘真的很聪明,只是保护得太好的成长环境令她有些单纯,还以为这里头错综复杂的权力关系可以用金钱买断!   但是看着她那双清亮澄澈的大眼睛,他实在不忍给她泼冷水,于是迎着她期冀的目光收下了那银票。   徐复祯高兴得眉眼弯弯,又怕他心里有负担,于是道:“你放心用吧,我不缺银子花,我姑母会养着我的。”   霍巡心中喟叹: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人!   他忍不住上前紧紧将她拥在怀里。   徐复祯忙挣开他的怀抱。   这个人怎么总是这么大胆!   光天白日的,他就那么笃定外面不会有人进来! 第37章   回去的路上,徐复祯倚着靠枕闭目养神,心里却在想着霍巡的事。   她总不能天天去金丹堂。霍巡也说了他身边耳目繁杂,也不能天天出来见她。今日一别,下次见面不知会是什么时候?   锦英在徐复祯旁边问道:“小姐,今儿在金丹堂,那个穿青色衣服的人是霍公子吗?”   徐复祯看了她一眼,笑道:“锦英真聪明呀。你觉得他怎么样?”   “他长得很好看。”锦英回想了一下道,“他是什么人啊?那个李管事也是他的人吗?”   他是你未来的姑爷啊。   但是这话徐复祯有点说不出口,她干脆忽略了锦英的问题,道:“锦英,今日迟管事跟李俊说的东西你也听到了吧?你觉得当管事难吗?”   锦英道:“我觉得也没什么难的!可是当管事一个月能领五两银子,奴婢日日伺候人,也才拿一吊钱。干一个月抵我十个月,当男人真好!”   徐复祯微微一笑道:“那我把你放到金丹堂去好不好?”   锦英自觉失言,忙道:“小姐,奴婢不是说伺候你不好……”   徐复祯根本没把锦英的话往心里去,她是真的觉得可以把锦英放出去:“我没开玩笑。当然也不是让你去当管事,那些迎来送往,生意场上的事你来做也不合适。但是你可以帮我管着金丹堂里头的事,一个月给你开二两银子怎么样?”   “我、我吗?”锦英有些受宠若惊。外头的店铺里不是没有管事娘子,可那些能出来的管事娘子都是很有本事的,就连她娘,也还只是当着侯府内宅的库房管事罢了。去外面的商铺当管事娘子,她做梦也不敢想啊!   徐复祯点点头道:“对,就你。就这么定了。”   不过这事还得徐徐图之。她不怀疑锦英的能力,但是得先把金丹堂的人换成听她话的人才行,不然那些人也不会听锦英一个小丫头的。   锦英呜呜地哭了起来,小姐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她就实现身份的跨越,这么好的机会,她竟然不留给水岚,而是给了自己!   锦英抹了一把眼泪正准备表表忠心,忽然马车剧烈颠簸起来,她忙扑上去护住徐复祯。   好在那颠簸只是一瞬之间。徐复祯稳住心神后询问车夫:“张伯,刚刚那是怎么了?”   张伯还在骂骂咧咧,听到徐复祯的问话,忙答道:“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闹市纵马!把拉车的马儿惊到了。”   闹市纵马?徐复祯眉头微微一皱,掀开一线车帘往外看去,哪里还见得到那纵马之人的踪影。   长兴侯府虽比不得老侯爷在平贞帝面前时那么得脸了,可寻常人见了也只有回避的份。那人非但闹市纵马,还惊了长兴侯府的马车,得是什么人才有嚣张至此的底气啊。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那纵马之人一路疾驰进永昌坊的公主府,给文康公主带回了一个消息:   “霍公子身边的那个李俊,去了淞水街的金丹堂当管事。”   “金丹堂管事?”文康公主半卧在美人榻上,衔过身边的美少年给她剥的葡萄,嗤笑道:“难道他霍介陵养不起人了,要手下人去自行谋生?”   那随从道:“淞水街的金丹堂是长兴侯府的产业。”   “什么?”文康公主坐了起来,眸光渐深,“长兴侯府的秦宗之管的可正是蜀中那件事啊。”   “可霍公子不是秦世子赶出去的吗?”随从有些不解。   文康公主瞥了他一眼,用涂了蔻丹的指尖轻轻点了点太阳穴:“动动你的脑子。霍介陵背后是成王,成王这是要丢开我们去拉拢秦宗之呢。就算他跟霍介陵有什么龃龉,难道他会不给成王面子?”   说到这里,她“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我倒要看看,究竟是我的面子大还是成王的面子大。”   随从有些犹疑:“工部那头皇上死死地盯着呢。咱们直接去拉拢秦世子会不会太明显了?”   成王拉拢秦萧可以说他是狗急跳墙,可是公主本就置身事外,何必去触圣上这个霉头?   文康公主斜睨了他一眼,冷冷一笑:“谁让你直接去了?女人,当然是要用女人的法子。”   ……   王老夫人又病了。   徐夫人连着侍了两天疾,徐复祯好不容易瞅了空去徐夫人面前打听她在徐家的嫁妆之事。   徐夫人疲惫地伸手捏了捏眉心:“你六叔回去了。”   “就这么让他回去了?”徐复祯吃了一惊。   徐夫人愁肠百结地叹了一口气。   徐家是打定了主意要昧下那笔嫁妆,只肯拿出一些不太值钱的田宅商铺和根本搬不走的家俱器物。她虽贵为侯夫人,可是远在京城;她大哥和父亲又过世了。徐家要是豁出了脸皮非要昧那笔钱,她是一点办法也没有,除非找到常家拿出原始的嫁妆单子。   可是这样做不就让常家和外人看了笑话吗?她亡故的兄嫂的脸往哪搁,侄女的名声又往哪搁?反正她是做不出这种事。   偏偏老夫人一听说徐家来人了立马开始装病,折腾了她两三天。她也无心跟徐六爷写什么婚书了,先把他打发走,嫁妆和婚书的事就从长再议吧!   今天又被侄女问起来,嫁妆的事她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徐复祯一看姑母这副有苦难言的神情就知道她在徐六爷面前吃了瘪。姑母是体面人,在徐家那种无赖手上怎么讨得了好?   她安慰徐夫人:“姑母,你也别太焦急了。事情总会有转圜的余地的。”   袖子下却暗暗握紧了拳头。姑母不愿意跟徐家人撕破脸,那就让她来吧!   徐夫人将她搂进怀里,欣慰地说道:“祯儿是大姑娘了,都知道给姑母分忧了。”   她跟徐复祯说了一个好消息:   十月十六是徐复祯的生辰。她去看了日子,正好这日宜进人口,她和郡王妃一合计,决定十月十六去郡王府摆宴认下这门干亲。十月上旬位于荣安坊的郡王府就修缮竣工了,荣安坊和长兴侯府所在的庆安坊只隔了两条街道,到时候她和秦家姐妹可以经常过去走动。   徐复祯听了也很是高兴,自从回京以来她就没听说过郡王府的消息了。如今他们搬回京城,她便可常常借故过去小住几日。   九月一过,天气一日冷似一日,晨晚时分渐渐透出早冬的阴寒。   徐复祯最是怕冷,这几日连门都不愿意出了,日日待在屋子里做针线。   那些荷包锦帕她都绣腻了,加上如今心里又住   了人,有心替他做一双麂皮手套。谁知料子都备好了,她才想起自己并不知道他的手掌大小。   她对着那张麂皮面料想了半天,终于决定做一顶束发冠。   可那料子都裁好了,她又嫌颜色不够庄重,于是换了黑色的网纱重又裁了一遍。最后请了金匠打了几根仙鹤入云纹的金辐条,用玄色云纹锦缎围成底座,将裁好的网纱面料用金辐条固定起来做梁顶和耳翼。   最后她犹嫌不足,拿了一对赤金镶红宝石耳坠出来,请金匠帮她将那红宝石取出来镶在了束发冠底座上的金片上。   做这顶发冠前前后后花了她四五天时间,好在做出来的成品精美华贵,缠了金丝的纱顶发冠轻盈而不失重量,徐复祯仿佛已经看到它戴在霍巡头上的样子了。   她迫不及待地让锦英去传顺喜过来。谁知锦英前脚刚出门,后脚又回来了:“小姐,金丹堂新来的那个李管事过来拜见了。”   徐复祯心里一喜,这样更好。她可以直接把束发冠给李俊,顺便打听一下霍巡的近况。   因她是未出阁的姑娘,不好直接在屋里接见李俊,便让锦英请他去了外头的花厅相见。   李俊恭恭敬敬给她见了礼,也不多说一句废话,道:“不知小姐何时可有空去一趟金丹堂?”   是霍巡要见她?   徐复祯压下心头淡淡的喜悦,看了一眼天色,道:“明日辰时吧。”   明日是十月十五,姑母这两日忙着准备她的生辰,她不想频繁的外出让姑母起疑,干脆直接假传旨意让车夫张伯备好马车。   这趟出门,徐复祯谁也没带。   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马车里,思索霍巡找她什么事。   他的事没什么她能帮上忙的!而且,他好像也不太愿意跟她讲他在办的事情。   难道说他就是单纯地想见她?   还是说他是要跟她告别了?   想到这里徐复祯心里猛地一沉。   仔细算算他留在京城快一个月了。难道说他是办完了京城的事要离开了,所以才要见面跟她道别?   身侧放着装着她做的束发冠的乌檀木匣,徐复祯小心地拿起木匣轻轻抚摸,心中充满了惆怅:幸好她还给他做了一顶发冠。他到了蜀中,戴着这顶发冠就该想着她,不会把她忘了。   到了金丹堂,李俊把她引入了内室。   霍巡果然在里面了。他正随意又慵懒地坐在太师椅上,神情怡然自得,仿佛他才是此间的主人。真是奇怪!不管在公主府还是栖凤阁还是如今的金丹堂,他总是能在她面前反客为主。   徐复祯心中暗自腹诽。   他今日穿了一身玄色暗纹的缎袍,系着绛红色的腰带,跟她做的发冠倒很是相衬。   她又有些高兴起来。   见她进来,霍巡站起身来迎她。他比她还要高大半个头,徐复祯要微微仰着头看他。   他的头发又浓又密,只用一根白玉簪挽起。待会儿她要是拿出发冠来给他,他会是什么神情?   霍巡已经开口:“祯儿,这趟我请你过来……”   “等一下。”徐复祯伸出食指点在他的唇上。她不想听他说分别的话,至少得等她高高兴兴送完了礼才能提起那伤感的话题。   她拉着霍巡在太师椅上坐下。   霍巡不明所以地坐了下来,徐复祯却走到了他的身后。霍巡别过脸来看她,她却在伸出手来捧着他的脸将头摆正过去。   她的手滑如凝脂,如今天气冷了,手掌也变得冰凉凉的。   霍巡一把捉住了她的双手握在手心里。   他的手掌又大又温暖,令徐复祯莫名想起她那双出师未捷的麂皮手套。   她从他手中抽出手来,道:“别动。我有东西要给你。”   霍巡于是乖乖地坐着等着她的行动。   徐复祯打开了放在几案上的乌檀匣子,小心翼翼地取出那顶束发冠捧到霍巡的面前。   那顶玄金乌纱冠幽重典雅,挺括有型,其上所嵌的一点红宝更是起了点睛之笔,令人目不能移。霍巡心神一动,回过头去看她:“送给我的?”   “嗯。”徐复祯的语气了隐含一丝得意,“我自己画的样子,自己裁的料子,然后再请人打的金边。你喜欢吗?”   “喜欢。”霍巡真挚地回答。   “那我帮你戴上。”   她从霍巡手上接过发冠,轻轻抽出了他头上的白玉簪,顺滑乌亮的墨发便像绸缎般倾泻铺陈开来。   徐复祯忽然就明白了水岚为什么总爱用绸缎来形容她的头发:霍巡的长发便像乌缎一样又长又顺,只是比她的头发要硬一些。   她小心翼翼地重新替他盘了发,将束发冠套进发髻里,再插上那支白玉簪。   戴好了发冠,她转到霍巡面前去看效果。   他的五官英挺俊朗,从前只用发簪挽起头发时便透出些许潇洒不羁,戴上发冠后陡增了几分沉稳雅重。徐复祯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前世的霍巡——他掌权之后是这副模样吗?人家说霍中丞不苟言笑,其实前世的他过得也不太开心吧?   她的心情莫名低落起来。   霍巡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徐复祯猝不及防地跌坐在他的腿上,下意识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霍巡低低地笑:“怎么想到要给我送这个?”   他的怀抱热得像冬天的手炉,说话的时候又贴得她那么近,徐复祯觉得脸上噌地烧了起来。   她微微别过脸,讷讷道:“你如今是成王跟前的人了,我想应该持重一点,不能像从前那样一枚发簪便对付过去了。”   “你怎么就知道我是成王跟前的人了?”霍巡笑了起来,“这一趟算是我给他的投名状。帮成王过了圣上这一关,我的地位才算稳了。”   徐复祯睁大眼睛看他。说这话的时候他的浓眉微微蹙起,并不像平时那样总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这件事对他来讲也有些棘手吧?   她想起前世盛安帝是在明年的三月大朝会把成王宣进京的。成王有惊无险地过了皇上的问诘,拿到了天子敕令。   徐复祯揽着霍巡脖子的双臂收紧,贴得离他更近了:“放心吧,会顺利的。”   霍巡偏过头去吻住了她的唇。   徐复祯蓦地睁大眼。   这是在外面啊!虽然是在金丹堂,有李俊看着也不会有人进内室。   可是可是,这青天白日的!   她“呜呜”地扭头躲他的吻。   可是她忘了,自己此时就坐在他的腿上,他强劲有力的双臂揽着她的腰,她根本避无可避。 第38章   霍巡的吻全然不像栖凤阁那次的和风细雨,如狂风暴雨般侵略她的檀口,轻易地撬开了她的贝齿,将他的气息渡进她的唇舌内。   徐复祯一开始还困兽犹斗,后来渐渐动了情,慢慢地回应起他的索取。   她心中又是紧张又是甜蜜又是酸涩:他这样的情难自禁,一定是因为临别前的不舍吧?他这次离开,他们要多久才能再相见?三月份成王入京,他会跟随其中吗?现在离明年三月还有四个多月……   她心如乱麻,干脆不去想那些事情,也不去想外头的动静,闭着眼专注地感受他的温度,他的触感,他的吮吸,他的心跳。   偏偏这时,她越想专注越专注不了。   身下有块硬硬的东西咯着她,分走了她大半的注意力。她细皮嫩肉的只觉得很不舒服,在他的怀里扭来扭去地试图避开那东西。   霍巡发现了异样,恋恋不舍地离了她的唇,哑着嗓音问:“怎么了?”   徐复祯有些难为情:“你腰上戴的玉牌咯着我了。有点难受……”   玉牌?   霍巡脑子轰的一声炸开,下意识将她抱离了自己腿上。   徐复祯不明所以地被他推离了怀抱,站在一旁,有些无措又委屈地看着他。   霍巡白璧雕成的面庞也飞起了红霞。为了缓解尴尬,他从腰间解下一枚延龄眉寿牌型玉佩递给她,欲盖弥彰地问道:“是这个吗? ”   徐复祯就着霍巡的手看那长约两寸许的玉佩,心道:不是,比这个大多了。   不过她的注意很快被这枚玉佩吸引了,从他手中接过来细细端详:这是上好羊脂白玉雕成的玉佩,纯净莹润,光可鉴人。玉佩正面用篆书刻了“君子九思”四个小字,背面刻着“丙寅”两个小字。   霍巡道:“丙寅年是我的生年。”   徐复祯爱不释手:“要不你把这玉佩送给我吧?”   书上说玉佩可以定情,赠予她也算礼尚往来。   霍巡微微一笑,说道:“这是我五岁开蒙时家父所赠。后来抄家流放,在最艰难时我想卖了这块玉,却被我父亲阻止了。他告诉我,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徐复祯听懂了,他这是在拒绝她呢!原来这枚玉佩对他这么重要。都怪她方才一时口快,这还是她第一次开口索要却被人拒绝……她现在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霍巡看到她那羞愧又失落的神情,有些后悔为什么要拿出这玉佩来给她看。   他忙拉着她在身旁的圈椅上坐下,柔声地哄她:“我另外给你备了礼物!”   徐复祯委屈地抬眸看了他一眼,竭力忍住泪意:她要是现在哭出来那就更丢人了!   霍巡拍了拍手,朗声道:“出来吧。”   这时,内室的墙边突然打开一道门,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走了出来。   徐复祯惊呆了:原来这内室里头竟然还有一个暗室!   那个少女方才在暗室里,岂不是把她和霍巡的动静听了个遍……   她的脸蓦地又红了,有些羞恼地瞪了霍巡一眼。   那少女健步走了上前,对着徐复祯施礼道:“菱儿见过小姐。”   她的声音清脆如铃,很是动听。   徐复祯有些惊讶地转头看霍巡:“这是……”   霍巡道:“菱儿,给小姐露一手。”   “是。”菱儿干脆利落地应道,突然一拍身旁的几案,那茶碗被拍到了半空,菱儿却原地打了个空翻,落地的时候金鸡独立,右足高高举起,足尖正好顶着落下来的茶碗。她背过手去掀开盖子,那茶碗里头的茶水竟一滴也没有洒。   菱儿将茶碗放回几案,后退一步向徐复祯抱拳施礼。   徐复祯看得目瞪口呆,再看那几案,竟森森裂了好几道纹。   这……她的劲儿怎么那么大?   菱儿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几案,顿时有些赧然:“小姐,真是对不住,我修炼得还不够到家,到家的功夫是不会把几案拍裂的。这几案多少银子,我赔你吧。”   徐复祯摇摇头道:“这个无妨。你……你是什么来头?”   霍巡接过她的话道:“菱儿打小学的内家功夫。你别看她瘦,两三个男子一起上未必打得过她。她是我送给你的生辰礼,你喜欢吗?”   徐复祯心中又是讶然又是感动,喃喃道:“你,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生辰……”   霍巡站了起来,半蹲在她面前仰头看着她:“你先前说秦萧会夜闯你的屋子,可我没有办法时刻在你身边保护你。思来想去,我把菱儿买了回来放在你身边。以后秦萧要是想对你动手,菱儿会保护你的。”   原来他一直记着她的话!徐复祯忍不住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将头埋在了他的肩颈上。   温热的泪水洇湿了他的领口。   这丫头莫不是水做的,动不动就要掉眼泪?   霍巡有些无奈地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徐复祯好不容易平息了情绪,抬起头来看他,却正好撞进他温柔似水的眼底。   鬼使神差地,她捧着霍巡的脸,低头轻轻地吻上了他的唇。   菱儿惊叫一声。   徐复祯蓦地回过神来,屋子里还有人呢!忙把他推远了。   霍巡不满地看了菱儿一眼,菱儿忙捂住了嘴。   徐复祯似是想到什么,对霍巡道:“你叫我过来是为了这个?”   “不然呢?”霍巡微笑道。   她又高兴地搂住了他。   “我还以为你要离开京城了,来跟我告别呢!”   霍巡失笑,心里却一点点沉下来。   他忽然觉得跟她有点生不逢时。倘若他再比她大几岁,遇到她的时候已经站在了高处,那就可以直接向侯府求娶,不用令她领受这别离之苦了。   ……   在回去的马车上,徐复祯在心里盘算怎么安置菱儿。   按侯府的规矩,未出阁的姑娘身边有两个贴身伺候的大丫鬟,四个粗使丫鬟,一个管事的妈妈。她的乳母袁妈妈一年前病逝了,这个位置就空了下来。   可是她总不能叫菱儿补了管事妈妈的空缺。虽然凭菱儿这身本事,一个月拿一两银子的月钱也不算过分。   想到这里,她不禁问身旁的菱儿:“你功夫这样好,做什么都饿不死。为什么要卖身为奴呢?”   菱儿道:“我家出了一些事……霍公子给了一大笔钱帮我摆平了。我卖身是出于江湖道义,自愿的。”   徐复祯心中一动,问道:“他花了多少钱?”   菱儿掰着手指头数:“八百两。”   八百两!   那岂不是除了她给的银票,他自己还贴了一百两银子进去?   徐复祯说不上心中是什么感觉,既有被人惦念着的欢喜,又夹杂着一丝酸涩:她想帮他的忙,没想到非但没帮上,还给他添乱了。   银钱还是次要,怎么在短时间内找到菱儿这样的人,与她年纪相当又会武艺,家里还出了重金才能摆平的事……他一定费了不少心思吧?   此时的晚棠院,发现小姐不见了的水岚和锦英正大眼瞪小眼。   水岚心中大约有数,小姐一定是私会那个霍公子去了。不过她不准备告诉锦英,锦英是夫人的人,让她知道霍公子的存在还得了,她一定会去告状。   虽然水岚并不喜欢那个引诱小姐的霍公子,不过小姐的名声才是最重要的。至于锦英,就让她蒙在鼓里吧!   水岚决定三缄其口。   锦英心中也有数,小姐一定是去金丹堂找那个霍公子了。不过她也不准备告诉水岚。以前水岚总仗着跟小姐一起长大的情分以大丫鬟自居,她只能暗暗跟水岚较劲。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她跟小姐有了共同的秘密,虽然不知道那个霍公子是干什么的,但是小姐这么看重她,她一定要替小姐保密。   锦英也决定三缄其口。   两人正大眼瞪小眼的当口,徐复祯带着菱儿回来了。   她往府里带了这么个大活人回来,肯定瞒不过徐夫人。徐复祯吩咐锦英:“下午我要带菱儿去见夫人,你跟她说一下夫人的问题该怎么回答。”   她交代了菱儿,见了夫人就说是在路边卖艺时被她买回来的。为了让菱儿过姑母那关,还得让她熟悉一下秦府的各项事宜,免得到时姑母觉得她不靠谱,不同意把她放晚棠院。   午休过后,徐复祯带着菱儿往兴和堂去,路上正好迎面碰到舒云:“徐小姐,夫人正准备请你过去呢!”   舒云的目光在陌生的菱儿身上停了一瞬,随即热络地请徐复祯往兴和堂走。   到了兴和堂,徐夫人也是一眼看到了陌生的菱儿。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了菱儿一番,这才问徐复祯:“这是什么人?”   徐复祯忙道:“姑母,这是菱儿。她家出了些事不得已在路边卖身,我正好碰到,感觉怪可怜的,就把她买回来了。”   徐夫人又打量了菱儿一眼,她十七八岁的模样,身材苗条高挑,尖尖的脸蛋,五官倒是清秀舒展,不像不三不四的人。   既然侄女喜欢,买便买了,到时再细细查问一下身家,没问题的话放房里便是。她不再多言,转头跟徐复祯讲起明日的事:   “明儿就是你的生辰了。先前跟你说过的,去郡王府办,顺便跟郡王妃把干亲认了。到时你穿点喜庆的颜色,我瞧着水红色和橘黄色都不错,蓝绿的颜色就不要穿了。他们郡王府是宗室,只认郡王妃不能认郡王的,因此仪式也会简单些,你不要觉得委屈……”   徐夫人细细地给她讲明日的各项事情,徐复祯听得连连点头。   好不容易徐夫人讲完了,终于开口放人:“那你回去吧!今儿早些歇下,养好点精神。”   徐复祯松了一口气,忙谢过徐夫人,准备招呼菱儿告退,却听得徐夫人轻飘飘地说道:“菱儿留下来。”   徐复祯心里一紧:姑母果然不放心她!如今只能期待菱儿醒目一点,别露出什么马脚。   姑母总把她当小孩子,生怕她被别人骗了。不过,她很快会让姑母刮目相看的。   一想到明日的认亲仪式,徐复祯竟隐隐有些期待起来。 第39章   次日天气晴好,只是早晨出门的时候仍有些阴冷。徐复祯穿了一身桔红色缠枝纹刺绣的襦裙,外面套了件鹅黄色的杭绸夹袄。   鲜艳明亮的颜色更衬得她唇红齿白,眉目如画。徐夫人见了很是高兴,要拉她同坐一辆马车。   秦惠如不干了:“母亲真是偏心,次次出门都要跟祯姐姐坐一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你的亲生女,我和思如都是庶女呢!”   秦惠如向来不把嫡庶放心里,大大咧咧,想到什么说什么。   徐复祯偷偷看向秦思如,果然见她抿着唇不是很高兴的样子,遂开口打圆场:“那你跟姑母坐一起去吧!我跟思如一起坐。”   马车上,徐复祯对秦思如道:“从前的事便算了,今天去了郡王府你再搞出什么事来,我是决计不会帮你遮掩了。”   秦思如乖顺地说道:“祯姐姐,我知道是自己跟沈世子没缘份,不会再那样了。”   徐复祯瞧着她那柳眉半蹙、秀目低垂的模样竟莫名有些楚楚可怜。   她心中不禁叹了一口气。以秦思如的性格,前世嫁给了家庭关系简单的新科进士,即便没有人给她气受,恐怕她心里也是郁郁难平的吧?   而她自己就更不用提了,秦萧简直就是个大火坑,她甚至还没嫁过去就香消玉殒了。   徐夫人那么殚精竭虑地为她们谋划婚事,本以为能保住她们后半生的富贵无忧,结果何尝不是事与愿违了呢。   与其依照长辈的考量选一个看起来合适的人,倒还真不如依照本心去争取自己满意的姻缘——这不就是她现在做的事吗?她不想要姑母安排的秦萧,给自己选了霍巡。   只是她活了两辈子才明白的道理,秦思如一早就在实践了。虽然说思如的手段有些拙劣,但从这点看来她确实比自己要勇敢。   徐复祯轻轻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将头抵在靠枕上闭目养神。   不多时,侯府的马车到了郡王府的角门。   虽是角门,按郡王府的形制已与寻常人家的大门无异。郡王妃早就打发了得脸的嬷嬷在门口候着。沈芮容天生热情好客,也眼巴巴地守在了门口。   秦惠如一下车便与她凑到了一起,两个小姑娘分外投缘。待徐夫人下了马车,沈芮容规规矩矩地给她行礼。徐夫人看出她的心思早飘走了,便笑着挥了挥手让她带着秦惠如去玩耍了。   徐复祯紧随其后下了马车,徐夫人上前给她理了理衣襟,正了正钗环。   秦思如在一旁看着沈芮容拉着秦惠如远去的背影,又看着嫡母一脸慈爱地给徐复祯整理衣冠,颇有些落寞地站在一旁。   徐复祯便拉住她的手:“思如,我们一块儿进去。”   今日的认亲宴,除了秦家两姐妹,徐夫人还把两位公子秦营和秦芝也带了过来。长兴侯也有意让自家子弟跟郡王府的公子结识,倒还颇有些可惜今日不是休沐日,秦萧来不了。   京城的郡王府比京郊的别院小了许多,好在府里的主子本来也不多,住着倒很舒适。因是刚刚修葺好的,宅院里的景观都颇为精致用心。   仆从领着侯府的贵客们转过几道回廊便来到了郡王妃待客的中堂。   因是郡王妃以个人名义认的干亲,所以那仪式倒也简洁。   徐复祯的父母早逝,是以由徐夫人代坐父母之位,干娘郡王妃则坐在徐夫人右侧。   婢女取了软垫过来,徐复祯先跪下来朝徐夫人磕了三个头,奉茶给她喝过;再朝郡王妃磕了三个头,仍是给她奉茶。郡王妃笑眯眯地喝了她的茶,又拿了备好的礼物赐给她——如是这般不过一刻钟便行完了仪式。   徐复祯也正式改口唤郡王妃为“干娘”。   郡王妃又笑着另拿出一份礼物给她,道:“今儿还是你的生辰,干娘还另备了生辰礼给你,这是鸣玉楼的大师傅打的赤金鸣凤衔宝珠金穗步摇,你看看喜不喜欢?”   徐复祯双手接过那匣子,入手极沉,连装着步摇的匣子上都嵌着百鸟朝凤的螺钿,可知其贵重。   不过长辈的赠礼她收着便是。于是她笑着谢过了郡王妃,让随行的锦英收下了。   认亲礼过后,便在花厅设宴。虽是设宴,不过就是两府的公子小姐们一块儿用个膳罢了,因此便简单设了三席,两位夫人共坐一桌,小姐们一桌,公子们一桌。   郡王府的二公子年纪与秦芝相当,两人倒颇合得来。沈珺年纪最长,坐在公子们中间,气度举止都比他们更为从容隽雅。   徐复祯偷偷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间倒没有上回送她回府时的郁郁之色,反而神采飞扬,看起来颇为愉悦。   真是奇怪,今天郡王妃跟沈珺都这么开心,认个干亲有这么喜悦吗?   身侧的沈芙容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沈珺,漫不经心地说道:“伯观因着那头狼跟婶娘闹了好长时间的脾气,最近不知道婶娘许了什么好处给他,这两日什么脾气也没了。”   徐复祯失笑,沈珺跟她同年,怎么脾性还跟个小孩子似的。   她无心探寻沈珺的事,压低声音对沈芙容道:“芙容,你有没有办法问常家要到当年我母亲的嫁妆单子?”   沈芙容吃糕点的动作一顿,转头瞥了她一眼,有些讶异地问道:“你要这个东西做什么?”   徐复祯于是把徐家人如何昧下她娘亲嫁妆的事跟沈芙容说了。   沈芙容听完果然怒火中烧:“呸!怎么有那么不要脸的……”   说到这里她忙止住话头。徐复祯也姓徐,这不是把她也骂进去了吗?   她偷眼去看徐复祯的神色,却见她神色并无不悦,反而亦是忿忿,这才放下心来。   其实徐复祯心里根本没把徐家人当成自家族人,自然也不觉得沈芙容骂徐氏族人不要脸有什么不对,要丢人也是那人心不足的徐家丢人罢了。   沈芙容又道:“你自小跟外祖家没有来往自是不知。常家嫁女,会在润州和夫家所在地置业添妆。就算你娘不在了,润州那些田地铺子也只可能在徐家人手上,常家不会收回去的。”   徐复祯道:“徐家人一口咬定润州的财产不在他们手里,就算是抚州的资产也只是拿了些边角料出来敷衍。所以我才想问问有没有办法通过常家要回我母亲的嫁妆?”   沈芙容沉吟道:“你娘都嫁给徐家了,常家肯定是没有立场要回去的。只有你有资格管徐家要。不过这样,势必要跟徐家撕破脸,而你姑母又是你未来的婆母,跟徐家撕破脸就是跟你姑母撕破脸,那你今后要怎么在夫家立足?”   徐复祯道:“这个你就别操心了。能帮我拿到原始的嫁妆单子就行。徐家敢这么干,不就是吃定了我不敢跟他们撕破脸吗?我偏偏不让他们如愿。”   沈芙容赞许地说道:“不错!凭什么让他们骑在你头上作威作福。你姑母要是因此对你有意见,你就嫁到我们家来好了!我看沈伯观那小子挺喜欢你的。”   徐复祯哑然失笑。   宴席散后,郡王妃请他们到后园的畅音阁听戏。郡王府虽不大,但该有的娱乐设施一点儿也不少。   畅音阁前搭了一座戏台,一楼阁中四面对开,炎暑时分清风通达,在此观戏则分外怡然;二楼则设暖阁,只开朝向戏台的一面。如   今天气晴冷,众人俱在暖阁看戏。   郡王妃请了一支戏班子过来唱戏。   两位夫人点了一出《四郎探母》,一出《八仙过海》。两出戏唱完,郡王妃和徐夫人便推说疲乏先行离开了。   剩下的众人里,除了徐复祯和沈芙容已经定下婚约外,其余皆是春心萌动的十四五岁的少男少女,于是心照不宣地点了一折《会真记》。   《会真记》讲的是寒门士子和他的贵族表妹崔莺莺的爱情故事,对少男少女们的吸引力比前两出戏大多了,众人皆看台上那衣袂纷飞的花旦看得入了迷。   当看到花旦扮演的崔莺莺与张生私会时,徐复祯心跳忍不住加速起来,生怕他们被旁人发现——她忽然意识到,她与霍巡的每次见面不就跟戏剧里的主角一样,每次都是避人耳目的“私会”吗?   意识到这点,她突然希望这出戏可以有个圆满的结局。   她正聚精会神地与戏剧人物同悲共喜时,忽然脚下飞过一粒碎石。她有些诧异地朝石子飞过来的方向望去,却见沈珺站在阁楼边上的假山旁边,仰着头冲她微笑。   徐复祯眉头微微一蹙,想起方才沈芙容说的话,觉得还是避嫌些的好,于是只作不觉,转过头仍旧看着戏台上的曲目。   不多时,一个长相柔美的婢女款款上前,恭敬地说道:“徐小姐,我们世子请你下去说几句话。”   徐复祯往下望去,沈珺仍旧站在假山旁。她心里有些不快,但顾及自己是在此做客,还是起身随那婢女下去了。   走到假山旁,徐复祯警惕地看着沈珺,问道:“沈世子,你找我什么事?”   沈珺冲她一笑:“徐姑娘,上回的事秦世子没有为难你吧?”   他还记着那事?   徐复祯心里松懈下来,有些后悔方才的语气过于生硬,于是朝他微微笑了一下,道:“他为难我做什么。”   沈珺犹豫了一下,道:“我看上次秦世子来接你的时候,你好像有点怕他。”   徐复祯心里一惊:她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连沈珺都看出来了?那秦萧肯定能察觉出来,但是他并不在意……他要的只是能牢牢掌控她,至于她心里怎么想,其实秦萧根本不在乎,可恨她从前一直以为秦萧真心待她!   沈珺察觉到徐复祯面上的苦涩之色,忙道:“徐姑娘,其实你要是不喜欢秦世子大可以跟徐夫人说,我想她应该不会勉强你的。”   徐复祯摇了摇头,只要秦萧不愿意放过她,就算姑母同意了又如何?不过,这困境本也不是可以诉之于人的。她勉强笑道:“多谢你的好意。只是你误会了,我跟他……很好。”   “那好吧。要是他什么时候对你不好了,你跟我说,我现在是你干哥哥了,我帮你出头。”   徐复祯看着他那正义满满的英气面庞,好笑之余不免有些感动,道:“你找我就为了说这个?”   沈珺眼睛亮了亮,道:“不是。我是来感谢你的。我娘都告诉我了,你让她把‘斥候’送回了真定,原来它没有死!徐姑娘,我,我太开心了!”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   徐复祯也被他的雀跃感染了,她先时对他印象不好,如今突然发现沈珺的性格还挺纯粹的。   回到观戏台的时候,那出《会真记》已经唱完了。   徐复祯惦念着结局,于是询问沈芙容,结果得知戏里的主角遭到礼教束缚,那张生高中功名后,竟将崔莺莺始乱终弃了。   她一时怔在当场,久久不能回神。 第40章   戏台上已经咿咿呀呀地唱起了新曲目,徐复祯仍怔怔出神,这一个月以来她和霍巡互通心意,那进展就像梦一样。可有道是彩云易散琉璃脆,她当了一回观戏人,看见戏里的那般山盟海誓都能支离破碎,她这全靠激情堆积起来的情缘身后空无一物,倒更显得摇摇欲坠起来。   外头有人高声唱喏:“文康公主驾到——”   高亢尖锐的声音力压戏台上花旦的唱腔,也打断了徐复祯的对戏自怜。众人纷纷下了暖阁,前去见礼。   四个穿镶金边白绸衣的美少年拥着一袭紫衣的文康公主走过来,沈芙容率先迎上去,笑道:“殿下怎么过来也不打声招呼,芙容好派人前去相迎。”   文康公主笑道:“你们府上有好事,也没提前给本宫递请帖。”   她的眼神掠过沈芙容投向她身后的徐复祯:“听说婶娘认了干女儿。原来是徐姑娘?”   徐复祯款步上前见礼,道:“两家长辈素有交情,祯儿得蒙郡王妃厚爱,让公主见笑了。”   文康公主微微一笑,走上前去绕着她走了两步,道:“徐姑娘生得灵秀动人,连本宫都很是喜欢呢。今日听说徐姑娘喜事,特携礼来贺,还望不要嫌弃才是。”   徐复祯闻言忙道:“殿下说笑了,劳动殿下过来祯儿心中已实属不安,岂敢有嫌弃之理。”   心中却暗自纳罕,像文康公主这样传说中眼高于顶的人,怎么会突然为她的认亲宴亲自造访?   她身后的沈芙容等人更是惊奇,文康公主对自己的兄弟姐妹都没这么热络过,对他们这样隔了一层的堂表姊妹就更不必说了。今日为了徐复祯驾临他们府上,态度还如此谦和,属实令人吃惊。   一时间众人心思百转,文康公主只作不察,微笑道:“本宫的逸雪阁正缺人,不知徐姑娘可有意加入?”   徐复祯吃惊地抬眸望向文康公主,见她眼神灼灼地看着自己,全然不似说笑。文康公主这是在招揽她?   一想到文康公主上一世的结局,徐复祯觉得还是不要给自己招惹祸端为好,婉言谢绝道:“多谢公主抬爱。只是听闻逸雪阁中皆是女中诸葛,祯儿愚钝,恐怕不能胜任。”   沈芙容在一旁听得两眼一黑。那可是逸雪阁啊!进了逸雪阁就等于是搭上了公主的人脉,将来就算出嫁了在夫家都能硬气很多!拒绝文康公主,除了得罪她之外究竟有什么好处?   这个笨蛋竟然还是她表妹!   沈芙容急得不行。   文康公主的脸色果然冷了下来:“徐姑娘是嫌我的庙小容不下大佛么?”   “怎么可能?”沈芙容抢着答道,“祯儿她是喜出望外口不择言呢!”   她悄悄掐了徐复祯胳膊一把,低声道:“还不快谢过公主!”   徐复祯被架了出来,再说推辞的话便有些伤体面了,只得顺势应下:“多谢公主。祯儿鲁钝,还望公主今后多多提点。”   文康公主面色稍霁,道:“本宫喜欢直截了当的聪明人,以后自谦的场面话不必说了。既如此,本宫就不打扰你们的好事了,明儿我会派车到侯府去接徐姑娘。”   说罢,命人将礼品留下,带着仆从施施然离去了。   待送走文康公主,沈芙容才恨铁不成钢地说她:“你以为她那是跟你商量呢?人家是通知你!赶紧谢恩大家面上都好看,你拒绝是想怎样?”   徐复祯有些郁闷:“我连选择的权力都没有么?”   沈芙容咬牙道:“你真把文康公主当一般人了?她手上有权的!枢密院听她调度,连圣上都默许,你刚刚哪来的胆子拒绝她?”   徐复祯有苦难言,她能不知道文康公主的实力吗?正因如此,她才不想跟文康公主有牵扯!   沈芙容看着她那垂头丧气的神情,酸溜溜地说道:“我想进都进不去呢。”   出了这事徐复祯也没了做客的心思,只推说疲乏要回去。   回去时徐夫人与她同乘马车,听说文康公主邀请她进了逸雪阁,笑着告诉她:“前些时候我去给你跟你干娘合八字的时候,那道长说你有贵人出现,没想到就是文康公主!”   她双手作了个揖,喜滋滋道:“改日要回去上个香。”   徐复祯不接她的话,只是百思不得其解:   她统共见公主不过两次,公主看上她什么了?听说逸雪阁中的女谋都是三省六部的长官之女,   她一个寄居侯府的表姑娘能有什么利用价值?   她和文康公主唯一的联系就是霍巡,难道是霍巡向公主引荐的?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否决了,她之前想要打探公主府的事都被霍巡轻描淡写地避开了,他肯定不想她跟公主府有牵扯。   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原因呢?   难道是因为秦萧?   她想起自己头一回见到文康公主时,公主因她是秦萧的未婚妻跟她喝了一杯酒。秦萧现在负责着蜀中铁器案,文康公主想要拉拢他也不是不可能。   可如若公主想要借她来拉拢秦萧,大可在第一次见她时便让她进逸雪阁,为什么隔了这么久才找她呢?   中间间隔的这段时间,她去了两回金丹堂,见的人都是霍巡。霍巡也说过,他身边的耳目很多。难道是公主的人发现了她和霍巡的联系,所以公主的目标其实还是霍巡?   想到这里,徐复祯心里咯噔一下,她觉得有必要跟霍巡说一声。   可回到侯府,她还没找来顺喜,秦萧的人先把她叫过去了。   徐复祯不想见到秦萧,只是一想到逸雪阁的事,她觉得有必要探一下秦萧的口风。加上她如今有了菱儿,倒不是很畏惧秦萧了,于是叫上菱儿一同去了他的书房。   进了闲风斋,秦萧看了一眼徐复祯身后的菱儿,不过他什么也没说。   待徐复祯坐下后,他才问道:“今天在郡王府,文康公主也过去了?”   徐复祯点点头:“她还让我进了逸雪阁。世子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秦萧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转几瞬,沉吟道:“她这是冲我来的。”   一听秦萧这话,徐复祯莫名松了口气:不是冲着霍巡来的就好。   看着徐复祯陡然放松的神色,秦萧眉头微微一锁,道:“祯妹妹,朝廷要变天了。万州的案件牵涉的是整个西川路,如今圣上盯得很紧,这案子在我手上不能出现任何纰漏。”   他的指尖轻叩扶手,双眸定定地看着她:“这段时间你不要出门,对外就说在家养病。我不信她沈蕴宁敢上门要人。”   他这是要软禁她?   徐复祯不愿意:“你这不是明摆着跟文康公主对着干么?”   盛安帝还有两年多才殡天呢,这个时候得罪文康公主没有好处。虽然她乐见秦萧倒霉,可也不想让整个侯府跟他一起陪葬。   秦萧不像她一样知晓后世的事情,更不该主动去得罪文康公主才对。除非……除非他现在已经站在了文康公主和盛安帝的对立面。   徐复祯想起前世成王夺权后秦萧在工部平步青云,而他那个时候已经娶了王今澜。王今澜的父亲现在是兴元府通判,天然跟成王一个阵营。难道这一世没有王今澜的介入,秦萧还是搭上了成王?   那她重生以来的努力算什么,如果成王还是会夺权,秦萧还是会平步青云,难道她还能指望霍巡帮她打击他的盟友吗?   徐复祯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栗起来。   秦萧的手轻轻覆在了她的手背上:“别怕。文康公主为难不了我们的。”   徐复祯转头看着秦萧,强忍着把手抽离的冲动,斟字酌句道:“我是觉得,这样做太伤公主的颜面了。就算我进了逸雪阁,只要你不表态,她还能按头拉拢你不成?”   无论如何,她决不接受被软禁在侯府。   秦萧柔声道:“我是怕她为了要挟我会对你不利……”   “你不就是怕我拖累你吗?”徐复祯佯怒从他掌中抽出手来。   如果她猜得没错,秦萧不想让她去公主府就是怕成王猜忌他。   她要是想说服秦萧就得顺着他的利益说话:“我进了逸雪阁对你来讲未尝不是好事。《孙子》有云,知己知彼者,百战不殆。公主想从我这里探听到你的动向,你难道就不能反过来探听她的动向?至于谁拉拢到谁,那就各凭本事。”   秦萧闻言站了起来,眼神却没有离开她,一双凤目里交织着惊疑和激赏。他慢慢踱回书桌后面的官帽椅上坐下,眼神却仍在她身上打转:“我有点相信王姑娘的话了。”   “什么?”徐复祯冷不丁听他提起王今澜,有点反应不过来。   秦萧笑了一下:“祯妹妹,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他重又站起来,缓缓踱步到她面前,饶有兴致地说道:“你跟我生疏了。但是你也变勇敢了。什么时候的事?”   徐复祯安坐不动,仰头微眯着眼睛看他:“世子,人都是会变的。你对我也变了,不是吗?”   菱儿在外头,她没那么畏惧秦萧了,在可能惹怒他的边缘小小地释放自己的不满。   秦萧慢慢走到徐复祯身后,双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肩膀上,感受到她身子瞬间的紧绷,他突然笑了起来。   修长的手指攀到她的下巴上,他俯低身子在她耳边轻轻道:“祯儿,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未来,我对你的心,天地可鉴。”   所以,娶王今澜进门跟纳她为妾,都是为了和她的未来吗?   他的吐息就像毒蛇一样往她耳朵里钻,连带着扣着她下巴的指节都是温凉的。在徐复祯下一瞬就要把菱儿喊进来的时候,秦萧忽然松开了她,站直了身子。   “就照你说的办吧。切记在公主府低调行事,有什么事回来找我,别一意孤行。”   徐复祯松了一口气。   回到晚棠院,顺喜已在外头候着了。   她看了顺喜一眼,忽然改了主意。这事还是先不要跟霍巡说的好,如果文康公主真是冲着秦萧来的话,她再给霍巡传信反而是给他添乱了。   她自己也存了私心:如果霍巡真的跟秦萧是盟友的话,那她就借助公主的力量给自己报仇。   对上顺喜的眼睛,徐复祯随便找了个话题打发他:“你今年多少岁了?”   “十三了。”   “你说你家里从前是行医的?现在为人奴仆,会不会不甘心?”   顺喜笑嘻嘻道:“随遇而安嘛。”   徐复祯上下打量他。霍巡什么实在的好处都没给就收买了顺喜,他可不像随遇而安的人。   “你的医术怎么样?”   “帮人看看头疼脑热还行。再难的就看不了了。”顺喜如实回答。   徐复祯笑了一下:“你给霍公子治伤不是治得很好吗?我的金丹堂有坐堂大夫,送你过去当学徒如何?月银仍照侯府的份例发。学成出来以后你可以在金丹堂坐诊。怎么样?”   奴籍是不能执医的。小姐的意思,是要帮他销籍,还让他继续学医?   顺喜激动得跪下来给她磕头:“我愿意!我愿意!顺喜以后给小姐做牛做马……”   徐复祯让锦英把他拉起来:“这种话留着以后说。”   她又对锦英道:“你去安排这件事。”   “我?”锦英有些诧异。   徐复祯冲她眨眨眼:“金丹堂以后的管事娘子连这点事都办不好?”   锦英欢天喜地地下去了。   翌日一早,公主府的马车准时地停在了侯府门口。公主府不让带奴仆,她只能只身前往。   逸雪阁里等着她的是什么?   徐复祯头往后仰,抵着车厢的靠枕,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不管是什么,总不会比她前世的处境更艰难。   那就,来吧。 第41章   到了公主府,仆从将徐复祯引入逸雪阁。一个身着绿衣的十六七岁的清丽少女过来迎了她入内,笑着道:“是徐姑娘罢?公主命我在此候着你。”   徐复祯与她见了礼,那少女便自我介绍了一番。原来她是知枢密院事周诤的孙女,与文康公主是嫡亲的姑表姐妹,闺名叫作周佩筠。   周佩筠告诉她,一年前公主出降,取其书房之名“逸雪阁”来招纳京中有才识的贵族女子为其出谋论政。公主说过,女子的才智未必亚于男人,只是苦于没有施展抱负的机会,若有,便自逸雪阁始。   可惜能入公主眼的人极少,便是加上徐复祯,也统共不过一只手能数过来。   纵使徐复祯此行是带着戒备而来,听得周佩筠之言,亦不免敬佩起文康公   主的见识和气度来。   婢女烧了茶奉上来,浅金色的茶汤,入口清冽回甘,是春分时节采的蒙山玉叶。   周佩筠道:“公主今日有客,徐姑娘不若等上些时候,待公主得了空自会传召姑娘。”   说罢便转身走了出去。   徐复祯点头谢过她,心中却有些纳闷:这周姑娘既已说了逸雪阁少有人进,可却对她的到来一点也不感兴趣,只是简单跟她说了一下逸雪阁之事,便自顾走开了。   或许是那周姑娘生性淡漠。徐复祯压下心头的异样,小口啜饮着茶汤,四下打量起逸雪阁的陈设来。   书房的陈设多与主人性情有关。秦萧好风雅,所以书房名为闲风斋,前后遍栽紫竹,内里陈设也以简洁雅致为主。   而文康公主的书房名为逸雪阁,建于二层楼阁之上,倒颇有些“高处不胜寒”之感。室内不悬画作,倒是挂着公主亲提的“琼楼瑞雪”四个字,落笔飘逸张扬,恣意畅然。   书架上叠放着的书籍多是国史与经书,有不少她都曾在闲风斋读过。书案上却凌乱堆叠着笔墨等物,虽凌乱却无狼藉之感,倒颇有飘逸洒脱之风。   恰合了文康公主不拘小节又张扬的个性。与寻常礼教规训出来的高门淑女简直大相庭径。   徐复祯心中对文康公主好感陡生。   她突然想到周佩筠说公主今日有客。   她的客,是霍巡么?   霍巡应该还不知道她被召进了公主府。如果他知道,会作何反应呢?她觉得他一定会设法让她脱离逸雪阁。从这点上看,他倒是和姑母如出一辙——总想把她网罗在羽翼下,好像这样她就能避开风雨。   可是她现在觉得,有些风雨靠别人是避不开的。她永远忘不了,在建兴元年七月那场下了月余的暴雨里,没有人庇护的她含恨命断黄泉。   徐复祯仰头将茶水饮尽,微微温凉的茶水竟品出了一分苦涩。   这时周佩筠走了进来:“徐姑娘,公主会完客了,请随我来。”   徐复祯依言起身跟随其后,出了逸雪阁开始往内院走。穿过几道回廊,她心中却渐生疑窦:公主要见她,为什么把她往内院引,不怕撞上刚会完面的客人吗?她现在明面上还是秦萧的未婚妻,文康公主就不怕她勾连成王的事被她撞破,还是说公主就是故意为之,好拿住她的把柄来要挟秦萧?   徐复祯心里微微一沉,脚步也跟着迟滞起来。   周佩筠似是发觉了她的犹疑,回身微笑道:“徐姑娘,怎么了?”   “我们这是去哪?”   “去内堂,公主在那等你呢。”   说罢周佩筠便转过了头去,可徐复祯仍从她眼中捕捉到了一丝稍纵即逝的不自在。   她心中疑虑更甚,只好不动声色地跟在周佩筠身后。   转过一座假山,徐复祯猛地认出来:这是她初次来公主府误入的假山。直觉告诉她,再往内走便是公主府的军机禁地了。可是周佩筠却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仍旧引着她往里头走。   如今已是骑虎难下,徐复祯只得暗暗记下行经的路线。转过一处连廊,周佩筠忽然停下了脚步。   迎着徐复祯疑惑的眼神,她有些难为情地说道:“徐姑娘,我突然肚子有些不舒服……”   “那我陪你去净房吧。”徐复祯打定主意半步不离周佩筠。   周佩筠连忙摆手:“公主传召徐姑娘呢,哪有让公主等着的道理?左右这里离内堂也不远了,你走到连廊尽头往左转,中间悬着‘桑榆堂’匾额的那间屋子就是了。我先去净房了,你赶紧过去,莫让公主久等。”   说罢,竟是怕她跟上似的转身疾步走开。   徐复祯只好往周佩筠说的路线看去,那连廊百步左右即可走到尽头,阑干掩映之间似可见到屋宇联结的飞檐。   她往前走了十数步却没有见到一个仆从,心中的不安更甚。   她自然不会知道,此处乃是公主府东院,文康公主处理政务的地方。便是逸雪阁的女谋士们,未得公主允准也不可轻易踏足。   连廊尽头往左的桑榆堂内,门扉尽掩。   文康公主安坐上首,正跟她的客人谋议计策。   “从工部传来的密信,虞衡司已经在暗查泸州、阆州、遂州三地输送上来的铁器。跟万州作院一样,十无一好。若是呈到圣上面前,只怕又要掀起惊涛骇浪了。”   文康公主道:“父皇现下还病着呢。我看还是先压一压,不要让他那么早知道的好,我们也好趁机从中多捞点好处。介陵,你觉得呢?”   霍巡端坐在文康公主左侧,方才一直没有开口,直到听到文康公主的询问,这才说道:“我反而觉得是时候让圣上知道了。在不牵涉兴元府的前提下闹得越大越好,如此圣上才会下决心派遣钦差前去彻查,我们才有破局的机会。”   文康公主闻言立刻道:“我可以帮你们,但是这个钦差必须由我的人来当。”   霍巡不置可否:“殿下想要当钦差,自然不会有人拦着。”   文康公主微微一笑。拿到了钦差,那这案子怎么结就是她说了算,蜀地的三大铁矿也自然落入了她的掌控。至于成王,他已起了谋乱之心,到时自然是留不得了。   她胸有成竹地往后一靠,余光便瞥见外头有人影晃动,她立刻喝道:“什么人!”   堂内众人循声往门外看去,透过隔扇门的菱花隐隐可见外头绰约的人影。   霍巡心中蓦然升起不详的预感。   “慢……”   他的话还未出口,候在内堂暗处的两名仆从已如闪电般蹿出,打开隔扇门将外头的人按了进来。   是个姑娘。   那姑娘穿着水绿色的锦缎衣裙,猝不及防地被拉进堂前跪伏在地毯上,即使有些狼狈,仍不难看出是个身份高贵的女郎。   霍巡心中一松,拿过手边的茶杯抿了一口。真是奇怪,刚刚那一瞬间他为什么会想到他的姑娘呢?   “佩筠!”文康公主眼前一黑,“怎么是你?”   周佩筠猝不及防被抓进内堂,听到文康公主的声音才回过神来。她环顾堂前诸人一眼,颤声开口:“徐姑娘呢?”   霍巡握着茶杯的手一紧,修长的指节因紧攥而微微发白起来。   他的目光移向了文康公主。   文康公主恨不得上前去捂住周佩筠的嘴。   徐姑娘呢?这话不是该由她来问吗?误闯桑榆堂被她抓个正着的人不该是秦萧的未婚妻、徐姑娘吗?为什么变成了周佩筠?   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她怎么还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在堂前嚷出来?   文康公主气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她让人把周佩筠拉了下去。   接下来她也无心计议,草草结束了商议。待送走诸人,她立刻起身走到内室,周佩筠正惶然地立在一旁。   文康公主甩手给了她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过后,周佩筠白皙的脸庞立刻浮起一道红印。她不敢喊痛,忙不迭地跪了下来。   “徐姑娘人呢?”文康公主冷冷开口。   周佩筠带着哭腔道:“殿下,我是照着你的吩咐把她往内堂引,为免落人把柄,没有直接把她带进来,而是在外头廊下给她指的路。后来,后来我在外头等了一会儿,有个婢子过来跟我说,‘事情办成了,公主让我过去’,我估摸着她也进去有一段时间了,以为真是公主的传召,我就过去了。”   “没用的东西!”文康公主怒道,“你就一点防备心也没有?我交代你办事的时候有没有说过要你过去的话?”   “没有……”周佩筠嗫嚅着,膝行上前抱住文康公主的腿,“谁知道她胆子这么大,非但没有进去,还敢假传公主的旨意,呜呜呜!”   文康公主眉头微微一皱,道:“她当真让那婢子说了‘事情办成了,公主让你过去’这句话?”   “千真万确!”周佩筠哭道,“倘若没有这句话,我怎敢擅闯内堂?”   文康公主冷   笑道:“看来这个徐姑娘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聪明啊。她现在在哪?”   周佩筠战战兢兢道:“我刚才已经遣人去找了。”   不多时,仆人前来回禀:“徐姑娘说她迷了路,现下已回到了逸雪阁等候公主。”   周佩筠恨恨咬牙:真迷了路还能回到逸雪阁?   文康公主已经拂袖起身,她连忙跟了上去。   徐复祯在逸雪阁等文康公主过来兴师问罪。   擅闯军机要处和让公主久等的罪名孰轻孰重她还是分得清的。   再者,擅闯内堂这种事可轻可重,不过是文康公主一句话的事罢了。所以她将计就计让周佩筠过去,为的就是给文康公主表个态:她们的谋算她已全然知晓。   有时候一昧服软只会让对手不屑一顾;露出锋芒,反而会让对手正视起来——这样,她才有跟文康公主谈判的筹码。   室内的帘子掀开,带起了一阵冷风,文康公主大步从外头走了进来。   徐复祯不卑不亢地起身朝她行礼:“见过殿下。”   文康公主的眼神直直看着她。   徐复祯眼观鼻鼻观心,神色自若如常,丝毫不提方才的事。   “好,好。好!”文康公主连声道,“徐姑娘,我真是小看你了。”   徐复祯抬眸看她,声音和顺地说道:“复祯愚钝,不解殿下何意。”   文康公主冷冷一笑,道:“我早就说过,我喜欢直截了当的聪明人。徐姑娘,这里就你我二人,就没必要勾心斗角地兜圈子了吧?”   徐复祯柔婉一笑,道:“殿下行事光明磊落,复祯邯郸学步,让殿下见笑了。”   文康公主森然道:“对,我承认我是要拿住你的把柄来拉拢秦宗之。不过我真是没有想到,你还是第一个敢反过来算计我的人。”   徐复祯幽幽叹息道:“我倒是很失望。未入此间时,原以为公主是天下巾帼之首,更听闻逸雪阁是给女子施展才干之处,没想到原来只是打着个噱头拉拢朝臣罢了。既然明月照沟渠,那这逸雪阁我是来错了。”   文康公主这般自傲的人怎听得这样的话?   她立刻冷冷道:“你的定论恐怕下得太早了吧。逸雪阁里的当然是全天下才智最顶尖的女子。不过你只是一枚拉拢秦宗之的棋子,又怎配见到真正的逸雪阁风采呢?”   徐复祯接道:“那公主又怎知我配当一枚棋子,而不是助公主谋定天下的掌棋人呢?”   文康公主不说话了,微眯起眼睛仔细地审视她。   徐复祯坦然接受她的审视。   她虽自认不是才智卓绝之人,可好歹知晓前世的大事。如若能借着公主的手报了前世的仇,她未尝不能帮公主躲避前世的灭顶之灾。   很公平的交易。 第42章   冷风自半开的万字格窗棂上吹进来,拂过书案上堆叠的纸张发出细细的沙沙声。   文康公主的眉眼生得锐利,琥珀色的瞳仁更是如透亮的水晶般,仿佛能看透人心,令一切无所遁形。   徐复祯坦然与这个站在天下权力中心的女人对视。她对文康公主有所求,但她不是无所予,甚至她很自信她所予的是任何人都给不了的东西。   她抗住了那凌人的威压。   许久,文康公主神色松动,正要开口,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响动。   “……公子,逸雪阁非请勿入!”婢女焦急的声音传来,不过短短一句话的时间,人已走到门口。   细竹帘带起的风挟裹着雪松的清冽之气涌入室内,徐复祯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看见来人——他微微低头自帘下进来,宛如刀刻般利落分明的侧脸,挺拔如松的身姿,看清来人的一瞬,满室光华都亮了三分。   她的心猛地跳漏了一拍。   是霍巡进来了。   他身后的婢女瑟瑟发抖道:“殿下,奴婢实在拦不住……”   文康公主摆摆手让她下去。她眸光微冷,对霍巡的到来也很是意外:“霍介陵,你不知道我有客在此吗?惊扰了我的客人,你可担待得起?”   霍巡见了徐复祯却并无意外之色,仿佛看陌生人一般,目光不过从她脸上掠过一瞬,便自顾地在书案对面的圈椅上坐下来,慢条斯理道:“公主的人既然能在议事时擅闯桑榆堂,那在下误入逸雪阁,似乎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你!”文康公主气结,却又看到立在一旁的“罪魁祸首”徐复祯,只觉得面前两个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干脆对徐复祯道:“徐姑娘,你先下去吧。”   徐复祯不知道霍巡此行何意,又怕文康公主看出他们之间的关系,眼神也不敢往他身上瞟,只好低着头退了出去。   周佩筠候在书房外头,乍见徐复祯出来,尴尬又恼怒地别过了头。   徐复祯不以为忤,挨在她身旁坐下。   “周姑娘,”徐复祯开口打破了沉默,“我知道你只是奉命行事,也请你理解我的苦衷。”   周佩筠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她没想到徐姑娘是来求和的。她要是再揪着徐姑娘设计自己的事不放,难免落了下乘,在自己的主场被人反将一军,传出去别人也只会笑话她罢了。   何况方才她在书房外头将徐复祯跟公主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她自幼做公主的伴读,对公主的脾性自然是了如指掌:这个徐姑娘,今后恐怕就是逸雪阁的常客了。   周佩筠亦是生有七窍玲珑心之人,想通这一层,她立刻放下了先头的过节,换上了笑脸:“徐姑娘都不计较,我哪还有计较之理。”   她起身朝徐复祯施了一礼,笑道:“公主此刻不得闲,不介意的话我陪着徐姑娘在公主府转转吧。”   她这番话说得真诚,徐复祯自然也不再怀疑她有别的什么算计。虽然她很好奇霍巡找公主有什么事,可也知道眼下应当回避,于是便笑着应下,由周佩筠带着往逸雪阁外走。   经过一道影壁墙外,周佩筠犹豫了一下,还是向她解释道:“这里头进去就是东院,公主平时议事的地方。我们除了东院不能擅入,其他地方可以随意进出。”   公主府徐复祯统共来过两回,一回是跟着沈芙容来,一回便是周佩筠的有意引导,竟两回都闯入了东院。   周佩筠带着她走出了十数步,她却忍不住朝东院的方向回望,只能看到那面高高的琉璃彩凤影壁挡住了其后的深深院落。   再往后头走,满院的亭榭景致她却没兴趣看了。   她心中记挂着逸雪阁中的霍巡。   原来公主今日的客人真的是他。   如果当时误闯桑榆堂的人是她,霍巡肯定不会坐视不管,只是这样势必要拖累他,说不定还会让公主发现他们之间的关系,以此为把柄来要挟他。   这样一想,她心中不由后怕起来。   一旁的周佩筠道:“徐姑娘,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差?”   徐复祯摇摇头,勉强笑道:“许是公主府回廊环绕,我转得有点晕。”   周佩筠心中腹诽:你连东院回逸雪阁的路都能记住,这么点路能绕晕你吗?   好在这个时候一个仆从走了过来:“周小姐,公主传召徐姑娘。”   两人连忙回了逸雪阁。   徐复祯进去的时候,霍巡已经离开了。   她心中怅然若失。他来逸雪阁干什么?方才在这里见到她,他好像并不意外。他是为着她的事过来的吗?   她心中百般疑虑,面上却不好表现出来。   文康公主坐在书案后面,眼中   隐含笑意,早已没有了方才的凌人气势。   “徐姑娘。”她微笑着说道,“今日之事就不要让秦世子知道了。请你回去以后代我向他表达一下问候。”   “那逸雪阁之事……”当时,公主差点就要答应她了,怎么现在反而绝口不提了?   文康公主笑了笑,道:“对外,你依然是逸雪阁的人。”   “对内呢?”徐复祯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文康公主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徐姑娘,你的价值还是比不上前朝那些男人啊。不过你也别灰心,或许哪天本宫看到了你的才能重用你,也未可知。”   徐复祯心里沉了下去。她以为自己已经拿到了逸雪阁的入场券,却忘了公主是个政客。政客的眼里,自然利益为先、权力为先。   她垂下眼眸,长睫盖住眼中的失望:“复祯知道了。”   公主府的马车将她送回了侯府。   直到下了马车,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方才在逸雪阁,她跟霍巡连眼神都没对上。   见君一面争如不见。   她给秦萧转达了公主的问候,秦萧虽然纳闷公主的温和手段,但每日忙于官署政事不及细想。这事便这么淡淡地过了。   自公主府的虚惊一场后,徐复祯虽想见霍巡一面,又怕周围有公主手下之人的窥视,一直忍着没有联络他。霍巡那头更是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   有一次她忍不住想叫顺喜过来,却被锦英告知顺喜早去了金丹堂。   这般一折腾,她倒熄了打听霍巡消息的心思。反正再过几日便到了月底,李俊会进府回话,到时再找他打听好了。   过了小雪,寒气骤然笼罩了京城,晴冷也变成了阴冷,絮絮地下了好几日雪。   水岚很高兴:“下雪了,西寿山的腊梅就要开了。小姐该遣人去折梅回来插瓶了!”   菱儿却有些忧虑:“去年直到腊月都没有下雪,淮水以北闹了大半年饥荒。如今十月没过完又下了这么重的雪,好多人都要捱不过这个冬天了。”   徐复祯闻言有些赧然。她从前喜爱冰雪之姿,以赏雪为至雅,虽然畏寒却最爱雪天。经历前世弥留那一遭苦难后才知道雨雪天气最是摧人性命,如今再听菱儿这番话心中便特别不是滋味。   是以当徐夫人带府里女眷到西寿山赏梅的时候她推拒了,从前不知道便也罢了;如今听菱儿讲了淮北饥荒的事,再叫她捧着鎏金手炉穿着狐毛裘衣去赏雪,心中便分外别扭。   徐夫人只当她是冬日犯懒,也不勉强,带着其他女眷出了门。   她们前脚一走,沈芙容竟带着常氏的嫁妆单子登门拜访了。   徐复祯没想到她办事这么快。沈芙容道:“自你回去以后,我想着这个事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这徐家实在是欺人太甚,我嫌给我娘传信太慢,直接写信去外祖家要来的单子。”   徐复祯没想到沈芙容对她的事这么上心,心下颇为感动,请她进烧了地龙的晚棠院翻看她娘亲的嫁妆。徐复祯自认见过世面,可看到她娘亲的嫁妆仍不免啧啧称奇:   且不论那些各式服装首饰、药品香料、摆件家俱等损耗用具,光是宅院商铺,在抚州便有五十余处,在润州有四十余处,在京城有二十余处;田庄在三地加起来有数百顷。   沈芙容告诉徐复祯,常家在前朝便是豪商巨贾,本朝建立以后,常氏得了从龙之功,身份摇身一变成了士族,更是江南商路牢牢扼在了手里。常家如今的嫡支读书出仕,还有不少旁支管着各地商会。常家长房的女儿出嫁,那排场向来是阔绰得不得了的。   说到这里沈芙容有些得意,她母亲的嫁妆比徐复祯母亲的还要多。毕竟她母亲是外祖的长女,嫁的又是宗室。不过看表妹这么可怜,亡母的嫁妆还被族人侵吞,她还是压下了炫耀的心思。   她劝徐复祯:“那些布匹衣装、妆奁首饰,指定是要不回来的了,你就当喂了狗吧。好在那些田庄铺子有契书在,他们抵赖不得的。”   徐复祯沉吟道:“京城那些我姑母管着,她不会昧了我的;润州的也好办,抚州离润州那么远,只要地契文书交了出来,我们请外祖家拨些人管着就是;只是抚州的难办。徐家人在抚州经营了那么多年,就算我们接了手,上哪去找那么多人给管着这些产业?”   沈芙容道:“我看你得亲自回一趟抚州。叫上你姑母带你一块回去,拿上常家给的嫁妆单子,桩桩件件理出来。你找不到人管,你姑母自然找得到。”   徐复祯扶额:“哪有那么简单。我姑母未必赞同我这么做。”   且不说姑母管着秦家一大家子,哪有空陪她回抚州?就算姑母有空也未必愿意呢。若不是前世经历了徐家人的凉薄,只怕她现在也没有勇气跟自家族人撕破脸皮。   “文的来不了,那就用武的!”沈芙容灵机一动,“沈珺不是号称有一支铁骑吗?借他的铁骑给你,不信徐家人不服软。”   徐复祯哭笑不得。   不过,沈芙容的话不无道理:她想拿回母亲的遗产,确实得亲自回一趟抚州。   而且,要出其不意。 第43章   徐氏每年腊月会祭祖。去年徐复祯及笄,徐夫人问过她要不要回去祭祖,她嫌抚州路远不愿折腾。   如今却正好用这个借口回去,现在是十月底,就算路上用掉一个月,也能赶上腊月的祭祖。   她越想越觉得这个时间巧妙,如果顺利的话,甚至还赶得上回京过年。她打定了主意,送走沈芙容以后就到兴和堂等着徐夫人回来。   及至酉时日暮,外头才传来喧闹的人声。   五岁的秦懋如率先跑进来,手上挥舞着缠了软绢的梅枝。见到徐复祯坐在堂屋,她蹦蹦跳跳地跑过来献花。这是她第一次出门,肉嘟嘟的脸蛋洋溢着兴奋的红晕。   徐复祯笑着接过她手上那支还凝着雪晶的梅枝,摸了摸秦懋如的头。杨姨娘进来见了徐复祯,担心秦懋如扰了她的正事,忙让乳母将秦懋如抱了出去。   徐夫人进来的时候,便见穿着银紫色雪兔毛比甲的侄女站在窗台几案上,将那支半开的梅花枝插在玉壶春瓶上。   这几年侄女长高了不少,繁复的冬装都盖不住她身姿的窈窕绰约,如今立在窗边插花的画面,云低鬟鬓,素手红梅,低垂的眉眼秾丽潋滟,是仕女图也画不出的秀致绝艳。   一转眼,当初雪团般的小人竟长这么大了。徐夫人倚在门框上静静地欣赏眼前的画面,直到徐复祯看到她,忙上前扶了她进屋。   待徐夫人坐定,徐复祯向她表达了想要回抚州祭祖的的想法。   徐夫人微微皱眉,道:“你有心回去祭祖自然是好的。只是今年雪下得早,外面天寒地冻的;我又听说淮北遭了灾,有些不太平。姑母实在不放心让你出京。”   徐复祯现在急着回去跟徐家算账,机会稍纵即逝,纵是恶劣的寒冬也不能吓退她,即便是路上吃些苦头——她又不是没吃过苦头。   她缠着徐夫人:“多派些护卫人手不就好了么?我爹去世这么多年,祯儿身为其女却不能代他尽孝。姑母,六叔为什么敢那样欺负我们,不就是觉得我们二房没有人了吗?我这趟回去,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我们二房就算只剩一个女儿,也不是任人搓圆捏扁的。”   徐夫人没料到她存的是这份心。徐六爷这事做得确实缺德,可她一个出嫁女也确实奈何他们不得。没想到向来柔弱的侄女有这般心志,恍然间竟令她看见了早逝的大哥的影子。   她心中虽然动容,面上却仍是严肃得摆了摆手道:“这事不是儿戏。你要实在想回去,姑母先安排人把路上用的东西备下来,再让你姑父看看有没有可靠的镖局能护送你回去。要是没有的话,就是说破天我也不会让你回去。”   姑母松了口,后面的事就好办多了。   接下来的几日里她便躲在晚棠院做计划。沈芙容来了两回,后来干脆一纸请帖把她请到郡王府小住,姐妹两   人便从早到晚地谋划对付徐家的法子。   徐复祯请沈芙容帮忙打听一下抚州各路长官的背景,转头郡王妃就过来问她是不是要跟徐家争财产。   徐复祯有些责备地看了沈芙容一眼:这种事情怎么好对长辈说!郡王妃回头告诉徐夫人,她们的计划不就泡汤了吗?   郡王妃却笑道:“你别紧张,干娘赞成你去争财产!为人长辈者侵吞小辈遗产,置血脉亲情于不顾,分明是他们不孝不悌在先。就是告到官府去呀,你也有理!”   徐复祯没想到郡王妃竟会赞成她的想法。   郡王妃又道:“你祖父是克己复礼的士大夫,养得你姑母也是那板正守礼的性子。干娘可不一样!我就信奉一个天理轮回,是你的东西,就大方去争!你想要的那些信息,干娘派人去查了,到时候拟一本册子给你。”   有了郡王妃的帮助,徐复祯很快拿到了抚州各级官员的信息。   过了几日,徐夫人派人传话过来,路上的东西是备好了,可是迟迟找不到可靠的镖队。这大雪没有停息的迹象,要是等雪把路封住了,那就去不成了。   眼见十一月将至,徐复祯急了。   她这才发觉这些日子为着徐家的事,她都好久没有想起霍巡了。她要不要找霍巡求助呢?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只要自己一开口,霍巡肯定会帮她把护卫的事情办好。   徐复祯有些沮丧地发现,她想办什么事总要依靠别人的帮助。她想出门,就要姑母给她安排好车马;她想对付徐家,就要沈芙容帮她忙前忙后;找不到护卫,她首先想到的也是去求助霍巡。   可是她不想总是这样麻烦他。他也有他的事要办……   沈芙容见她为着护卫的事整日愁眉苦脸的,遂道:“你不是逸雪阁的人吗?去跟文康公主说一声不就行了吗?让枢密院调一队兵马跟过去,不信那徐家敢抵赖。”   徐复祯苦笑。沈芙容哪知道里头的弯弯绕绕,文康公主压根没把她当自己人,就算她真的腆着脸去求助,公主也未见得会搭理她。   沈芙容只当她是脸皮薄抹不开脸,恨铁不成钢地出去了。   过了两日,沈芙容告诉她:“事情办成了。”   “什么?”徐复祯没反应过来。   “公主答应了!”沈芙容很高兴,“公主有一支卫队要下江南西路,途中会经过抚州。公主答应带你同行了。”   徐复祯又惊又喜,没想到沈芙容会去帮她说项,高兴地抱住了沈芙容。   沈芙容被她勒得喘不过气来,连声道:“你别谢我。公主还是看你的面子,不然别说我了,就算是我婶娘出面她也未必会同意。”   徐复祯的雀跃里便升起了一丝犹疑:她能有什么面子?她所有的面子都在逸雪阁被公主悉数驳回了。难道说公主还是想用她拉拢秦萧?那承不承这个情就是秦萧的事了。反正公主肯带上她,抚州之行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虽说带上她于公主而言是顺手的事,但她还是得递拜帖进公主府谢恩的。   没想到沈芙容悄悄告诉她:“蜀中那边有不好的消息,把圣上又气病了,公主这几日在宫里侍疾。你还是抓紧回侯府收拾一下东西吧!公主的卫队十一月初三就要出发了。”   这么急!明天就到十一月了。   徐复祯忙去辞了郡王妃,坐上了回侯府的马车。路上,她突然想到什么,对车夫道:“先去一趟金丹堂。”   没想到她比霍巡还先离开京城。离开之前,总要跟他道一次别。   筹划了这么久的抚州之行落定后,她的心蓦然空下来,然后迅速被霍巡填满。   她这才发现她很想他。   到了金丹堂,顺喜第一个迎了上来。金丹堂众人已尽数认得徐复祯,见了她过来忙低头见礼。徐复祯无心寒暄,匆匆走进了内室。   不多时,李俊走了进来。   “你们公子这两日有空吗?”徐复祯直奔主题。   她过两日就要走,虽然问得匆忙,可她还是想见霍巡一面。   李俊忙道:“霍公子前两日已经返回蜀中了。”   什么?   “他……怎么没来跟我告别?”   “小姐这些日子在郡王府,许是公子联络不上。”李俊恭敬地回道。   徐复祯不信。   只要霍巡想,在栖凤阁、在公主府,他不也能轻松见到她吗?何况现在她身边还有菱儿。他怎么可以不告而别呢!   她心里空落落的,失魂落魄地上了马车。   回到侯府,徐夫人听说公主的卫队要捎带她,自是喜出望外。侯府的护卫还有外头的镖师哪有公主府的卫队可靠?她放下心来,又念叨着文康公主果然是徐复祯的贵人。   徐复祯却不大高兴得起来。霍巡怎么可以招呼都不跟她打一声就离开了?她心中的委屈甚至盖过了出行的喜悦!   徐夫人给她装了整整两辆马车的东西。除去冬日穿的衣裳,大到被褥帷帐,小到香烛药品一应俱全。除去路上带着的用具,徐夫人另给她备了五百两银票,一百两碎银。   她告诉徐复祯:“路上的花用绝对不能省。回到徐家,要想不被看轻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使银子。”   徐复祯接过了姑母给的银钱,心中却想:她一文钱都不会给徐家人花。   徐夫人的乳母邹嬷嬷是徐家的老人,她原本预备让邹嬷嬷同行,又考虑到邹嬷嬷年纪大了,只好另换了两个管事的妈妈随行,一个姓许,一个姓丙。   徐复祯这头,菱儿自然是必须带上的。只是菱儿服侍人颇不周到,虽说在服侍她这方面没有人比水岚更妥帖,但是她这趟是出去办事不是去享福,思来想去还是选了更能干的锦英。   忙活完这些转眼已到了初三这日,侯府足足派了五辆马车出去。公主府的卫队已候立在东直门,十数人皆玄甲披挂,昂然肃立于骏马之上,威风凛凛。   沈芙容带着沈芮容过来送行,又悄悄塞了三百两银票给她:“咱们是去讨债的不是去探亲的,银子要带足了。”   徐复祯感动得泪涟涟,却又见沈芙容正色道:“你把你娘亲的遗产拿到手以后,这三百两可得双倍还回来。”   沈芮容高兴地添了一百两:“还有我的!”   徐复祯揣着重金上了马车。   远行的马车形制跟平时府里用的马车不太一样。京城道路宽阔,马车也讲究宽敞舒适,坐上三四个人都绰绰有余,甚至还能摆上茶台。可远行的马车考虑到道路的因素,车厢颇窄,坐上两个人便有些逼仄了。   因此侯府派了三辆马车,两个管事妈妈同乘一辆,菱儿和锦英同乘一辆,徐复祯独自乘一辆。   可菱儿却不愿意跟锦英挤车厢。她好不容易有了外出的机会,央求徐夫人给了她一匹骏马,与那十数名兵卫一同骑马赶路。   锦英颇为不解:“外面多冷啊,真是给自己找罪受!”   菱儿快活地说道:“你懂什么,这叫自由!”   徐复祯透过车厢侧帘看着菱儿那飞扬在风雪中的发辫,心情也莫名地跟着飞扬起来。   只是她那飞扬的心情没有维持多久。   起先她还饶有兴致地看外头的景致,冬日肃杀零落,绀青的枯枝上都覆了一层白雪。蔓延百里的茫茫雪景看得人眼睛疼,她放下车帘闭目养神,耳边满是马蹄“哒哒”的声音与车轱辘碾过雪地的响声,想睡也睡不着。   出了京师,沿途的道路便开始不平整起来,即使马车里放着厚厚的毯垫迎枕,依旧颠得她浑身骨头疼。   好在入夜之后进了陈州城,卫队寻了一处客栈投宿。她沾了枕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天未放晓,那卫队就已整装待发。徐复祯由锦英伺候着梳洗后,恹恹地爬上了马车。   又要遭一天罪了。徐复祯心里幽幽地叹气,抱着手炉抵着靠枕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忽然一阵轻簸,徐复祯猛然惊醒过来。   她掀开一线车帘,外头已经天光了,只是那雪还在簌簌地下。   她刚刚竟然睡着了。   真是奇怪,今天的马车没有昨日那么颠簸了。难道是路况变好了?   她有些好奇地打开车幔,冷风立刻挟裹着雪粒涌入车厢。她忙伸手挡在眼前,浓长的睫毛替她挡住了飞驰的雪花。   外头白茫茫的一片,雪深逾尺。驾车之人穿着玄色长袍,戴着兜帽 ,挺拔的身姿在那一片白皑皑的雪景中分外打眼,怎么会有人连驾车的姿态都那么清直雅正?   徐复祯心中砰砰狂跳起来。   她放下手中铜炉,探出身子,一手攀着车轸,一手伸出去拉下了那驾车之人的兜帽。   秀挺的眉弓,高昂的鼻梁骨,利落的下颌线,白璧雕砌的侧颜。配上他这张脸,好像赶车这样的俗事也变得高山流水起来。   她的视线立刻被涌出的热泪模糊了,车马疾驰带起的狂风又将她的清泪吹散。耳边是呼啸的雪风,他微微偏了头用余光看她,唇角还带着笑。   他又作弄她!   徐复祯鼻子酸溜溜的,挥起拳头打在他的肩头。   霍巡忍着笑,腾出一只手,用戴了皮手套的手掌轻轻地包住她的绣拳。   “快进去。”他柔声哄着她,“外头多冷啊。”   徐复祯摸出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珠,闷声道:“那么冷,那你还在外面赶车。”   霍巡飞快地偏过头看了她一眼,道:“我穿得严严实实的,不冷。”   他浓黑的眉与睫上都凝了一层洁白的雪霜。   徐复祯拿着帕子替他擦拭眉上的霜。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寒冷,她的手微微地抖。   霍巡侧着头避开她的擦拭,道:“快进去,我在驾车呢。”   徐复祯依言躲进车厢拉上了帷幔,却又留了一条缝,透过那缝隙悄悄看他。   她这时才觉得心中像煮沸的蜜糖一样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他重新戴上了兜帽,雪风吹得他的衣袍猎猎作响,清隽的背影却始终在寒风中岿然不动。   外面多冷啊!   徐复祯将她手中那只紫铜錾花手炉递了出去:“这个给你!”   霍巡朝她挥了挥手掌:“我戴着手套呢!”   徐复祯看着他手上那双玄黑色的皮手套,非但没有半分臃肿,反而勾勒出如同玉石筷子般修长匀称的指节线条。   这手套看起来真轻薄。   莫名地,她想起来自己还没来得及做的麂皮手套,如果他手上戴的是她那块麂皮做的手套,肯定要暖和得多。   她把手炉收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又探出头来,乌浓澄澈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他:“你是怎么混进公主的卫队的?”   他把她的头按了回去:“外面风大不好说话,晚点再告诉你。”   徐复祯不说话了。他给她驾车本就辛苦,她怎么还能引着他顶着寒风说话呢?   她于是透过帷幔留着的缝隙偷偷地看他。他后面却像长了眼睛似的,反手将帷幔给拉上了。   徐复祯于是坐回车厢里,她心中快活得想打滚,可是这车厢太小,只好将脸深深埋进了大迎枕上。她的手触到脸庞,热乎乎的,都快赶上手炉的温度了。   她掀开车帘,将脸置于侧窗,沿路高低错落的树木在她眼中急速划过,那一望无际的单调雪景也变得妖娆生姿起来。   冷风刮过脸颊令人愈发清醒,然而她的情郎是确确实实存在的,不是风尘仆仆赶了一天路临睡前的臆想。   菱儿骑着马追上了她的马车,她的发辫又飞扬了起来。   徐复祯的心情也飞扬了起来。   入夜之前,卫队抵达郊外的一座驿站。   徐复祯拉开帷幔要下车。   霍巡率先站在了马车边上,取下左手的手套,将左手伸出去接她。   徐复祯将手放在他的手上。他的手掌宽大又温暖,微微粗砺的薄茧反而令人颇有安全感。   他手上微微用力,稳稳地将她接了下来。   “这是秭山县的驿站,今夜要委屈你住这了。”   徐复祯想说:跟你在一块儿就不委屈。但是话到嘴边,又觉得这样说太不矜持了,于是红着脸点了点头。   驿丞迎了上来。   “小姐,二楼的客房都收拾齐整了,请随我来。”驿丞毕恭毕敬地说。   他早得了信,今儿来的是京城里侯府的小姐,护送她的卫队更是公主府的人马。于是他一早候着了,生怕引起贵人不快,本就世道艰难,他谋这份工可不易。   徐复祯有些恋恋不舍地回头看霍巡。   他微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   她于是跟驿丞走进驿站,边走边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驿站不大,一座二层小楼并数间平房。那墙体甚至都没有上漆,隐约可见朽坏的木头。不过里头倒是收拾得宽敞明亮,环境比侯府那间后罩房好多了。   那驿丞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神色,生怕这娇滴滴的贵女有一丝不悦,好在她神色倒是如常,并不作挑剔。   徐复祯觉得,只要不是那间后罩房,多糟糕的环境她都住得了。   只是她有些疑惑,外面的兵士加上霍巡少说有十来人呢,这驿站住得下吗?   于是她问驿丞:“外面那些人住哪?”   驿丞一指一楼的大通铺,道:“那些军爷们都是铁打的汉子,住那儿就得了。”   徐复祯一看那大通铺,已经看不出颜色的衾被下面铺了层薄薄的稻草。   这大通铺前后也没扇屏风遮挡,晚上睡觉一定很冷吧?霍巡也要住这种地方吗?她露出不忍的神色。   驿丞一看坏了,这大小姐可千万不要发什么善心,他这里可没有多余的房间给这些军爷住了!   好在她没有多说什么,跟着他上了二楼。   驿丞引着她进了左手边的屋子,道:“小姐,这就是我们的上房了!委屈小姐今夜住这儿。”   徐复祯朝内环顾一眼,这里虽说是上房,其实也颇为简陋,不过一张木床,一张桌子并几张凳子罢了。床边开了一扇窗户,正好可以望见驿站的后院。   她谢过驿丞走了进去。   锦英和菱儿已经将她的被褥帷帐挂了起来。   这里不像客栈还有给侍女睡觉的矮榻,徐复祯于是问道:“你们两个睡哪?”   锦英答道:“这驿站二楼总共四间房。最好的一间给小姐住了,两个管事妈妈一人一间,菱儿一间,奴婢晚上在这打地铺。”   徐复祯蹙眉道:“这怎么成?你去跟菱儿睡吧。我晚上不用人伺候。你们两个人一起睡也暖和些。”   她想到什么,又道:“那两个管事妈妈也一起睡吧。我看驿站的被子也不是很暖和。”   菱儿很感动:“小姐真是贴心。”   锦英却道:“那空出的房间怎么办?”   徐复祯装作思考的样子道:“空房给我的车夫睡吧。”   “啊?”锦英和菱儿两人异口同声。   徐复祯面不改色:“嗯。他今天给我驾车,挺辛苦的。” 第44章   驿卒送了烧好的茶水上来。   菱儿早就口渴难耐,也不顾那茶水滚烫,倒进碗里喝了个痛快。   锦英从箱笼里取出徐复祯的茶盏,替她斟了一杯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她抿了一口茶水,脸色一变,道:“这驿丞也太散漫了,什么茶也敢拿出来给小姐喝。”   她放下茶杯就要下去理论。   徐复祯忙拉住她,道:“入乡随俗,有什么喝什么就是了。又不是人人都有贡茶喝。”   她前世住后罩房那段时间,喝的都是水岚从其他下人那里讨来的茶叶,后来甚至连茶叶都没有了,只能喝白水。   菱儿在一旁附和道:“就是就是,小姐都没发话,你挑剔什么。”   锦英委屈地说道:“我喝粗茶当然可以,只是、只是这种茶怎么能给小姐喝!”   徐复祯突然意识到自己从前真是太娇纵了。   她语重心长对锦英道:“咱们是出来办事的,不是出来享福的。”   出发前她已经跟锦英承诺了,如果这次拿回了她母亲的嫁妆,就给一间铺子锦英管。   锦英一听,果然又振奋起来,主动请缨下去给她烧热水了。   菱儿也很有眼色地跟了出去。   徐复祯起身走到窗边,居高临下地看着驿站的后院。   后院点着几盏昏暗的油灯,不时有解了甲的兵士经过后院。   这些人都穿着玄衣又身高腿长,徐复祯   用眼神仔细地甄别,期待从中看到她想见的人。视线转过水井的时候她的眼睛定住了。那水井旁站着一个人,正背对着她在洗手。   笑意立刻蔓上了她的眼底。   她明明跟他统共没见过几次面,却好像已经熟稔到只看背影就能认出他。   她促狭心起,自窗台上捡了枚碎石朝那背影投掷过去。   那石子就要击中他的肩膀时,他却似有所察觉般侧身避开了。她正低头在窗台上寻找第二枚石子的时候,那人已经抬头望了上来。   她倚立窗台,遥遥地与他对望。   昏黄跳跃的灯光照在他清俊的面庞上,投下一片幽深的阴影,仿佛蒙上了一层轻纱,他的双眼却是那么地明亮,如熠熠生辉的黑曜石,纠葛着她的视线,连空气中都流动着朦胧又缱绻的情愫。   他忽然身形一动,踩着水井跃上了围墙,又借着窗边桂树的枝条攀上了她的窗台,动作利落又干净,徐复祯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坐上了窗台。   她吓了一跳,忙道:“你、你慢点!”   方才还在遥相对望的人转眼出现在了她面前,他坐在窗台上,视线刚好与她平齐。他的气息又将她包围了,徐复祯脸上又不由自主地开始发烫,心里也跟着小鹿乱撞起来。   霍巡伸手替她将鬓边的碎发捋到耳后,笑道:“你怎么敢一个人跑到抚州去?”   徐复祯睁大了眼睛:“你怎么混进了公主的卫队?公主知道吗?你那天去逸雪阁干什么?”   霍巡笑了起来:“你的问题这么多,让我先回答哪个?”   他想了想,道:“你放心,公主不会伤害你。这支卫队是专为你安排的。我会陪你到抚州,然后再从抚州取道回兴元府。”   徐复祯轻轻地“啊”了一声:“你都告诉她了?”   霍巡凝视着她:“你会怪我吗?”   他那双向来气定神闲的眸子此刻也混入了一丝不确定的惶惑。   徐复祯担忧地说道:“可是这样,她不就多了个要挟你的把柄吗?将来你的行动就要处处受制于她……”   她担心的竟然只是这个?   霍巡心中一软,伸手将她搂入怀中:“她不知道我们的事,我怎么可能置你的名声于不顾。我只是跟她说,我想要你。她现在有求于我,自然不会再为难你。”   “那以后呢?”   徐复祯知道他们的结盟会破裂。他就这样把自己的弱点抛了出去,以后公主拿这点来攻击他怎么办?   “以后我就有能力保护你了。”他轻轻在她额上印下一个吻。   他不愿意再继续说这个话题:“你去抚州干什么?”   “我去要我娘的嫁妆!”说到这个,徐复祯的眼睛又亮了起来。   她将徐家侵吞她母亲的遗产的事跟霍巡说了一遍。   霍巡问道:“你打算怎么要回来?”   徐复祯道:“我打算到了抚州,先派人去调查一下单子上的那些契书是不是还在我母亲名下。再去找徐家人收回契书。他们要是愿意交出来最好,要是不愿意,我就告到抚州知州那里去。”   霍巡道:“徐家在抚州应该算大族吧?你怎么肯定知州会帮你呢?”   徐复祯道:“我手上现在有盖着常家印信的嫁妆单,这就是铁证,法理是站在我这边的。”   霍巡意味深长道:“在地方州府,有时候人情比法理还重要。”   徐复祯不服:“说到人情,现在的抚州知州曾在白鹿洞书院求学,算是我外祖常氏的学生;江南西路的提点官是平贞四年的进士,我祖父刚好是那一年的主考官,他也算我祖父的门下。难道他们不应该帮我吗?”   霍巡不置可否:“地方州府的官员与大族之间都有盘根错节的利益牵扯。或许告官有用,但往往短则数月,长则数年,你等得了吗?”   “啊……”徐复祯原本满满的斗志被霍巡几句话说得偃旗息鼓,她沮丧地问:“那你说怎么办?”   霍巡问道:“徐家有多少口人?”   徐复祯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徐家有五个房头,我家是二房。”   她告诉霍巡,徐家的先祖原本是个秀才,他的两个儿子都当了官,那两位就是徐家的两个老祖宗,他们一共生了五个儿子,就是徐家五房。如今的长房、三房和四房是其中一位老祖宗所生,二房和五房则是另一位老祖宗所生。   其中二房也就是她的祖父徐骞,官最高当到了中书侍郎,下一步就是参知政事,却病死在了任上。徐骞只有一子一女,其子徐秉亦是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洛州知州,将来定是前途无量,谁知他却死在了平贞十三年的洛州水灾。   自此,二房独留下她一个女儿,又有其母留下的大笔遗产,也难怪徐家的人敢肆无忌惮地侵吞她的财产了。   霍巡听后,沉吟道:“集团在抵御外敌时会坚不可摧,可若是祸起萧墙,则会很快就分崩离析。”   徐复祯道:“你的意思是……将好处许给其中一房,逼他们反目干戈,我再坐收渔翁之利?”   霍巡点点头,又微微皱了下眉头,道:“这毕竟是个杀招,若是成了,只怕徐氏从此也会一蹶不振。”   他到底顾忌着徐氏是她的族人。   徐复祯却没有这样的顾虑:“那也是他们自找的!当初我祖父身居高位,虽两袖清风,可是他们拿着我祖父的名号也享受了许多隐形的便利;现在人走茶凉,他们却这样欺负我一个孤女,你觉得这样的家族能长久吗?”   霍巡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道:“你才不是孤女。”   徐复祯高兴地搂住了他,又有些惭愧:“你真厉害!我怎么想不到这么好的法子呢!”   霍巡轻轻回搂住她,温声道:“其实你的胆识和魄力已经实属难得了。我到底比你经历的事多一些,又是局外人,看问题自然比你清楚一些。到时我陪你一同去抚州,有什么事也更好应对些。”   徐复祯心里暖暖的,又有些忧虑地说道:“这样会不会太耽误你的事情了?”   霍巡笑道:“我在京城的事已经办完了。陪你去抚州再回兴元府,中间也不过是差几日的时间罢了,并不要紧。”   徐复祯低下头去紧紧搂着他的腰。   他坐在窗台上,替她挡住了吹进来的寒风。   她的头抵靠在他的肩膀上,抬眼去看他时,只能看到他的喉结在说话的时候上下移动。而他的肩膀又是那么地坚实与温暖,她一次感受到这么切实的幸福包围着她,似乎站在他的身侧,她也变得所向披靡起来了。   风吹起她额上的碎发拂在霍巡的脸庞上,刺挠挠的痒。他垂下眼眸看她,她那光洁如玉的额头就靠在他的肩头上。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后院的兵士都进去休息了,窗台下的后院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桂树的沙沙声,只有楼角挂着摇摇欲坠的灯笼,连那火光也是忽明忽暗的。柳絮般的云层遮住了星芒,只有初三日的上弦月散发着羸弱的晖光,配合着那跳动的烛火,他和她沦陷进足够视物又令人安心的黑暗中去。   温香软玉在怀,不做点什么似乎有点辜负这良辰美景。   霍巡闭上了眼睛,微微低下头去——   “小姐!”膂力惊人的菱儿提着一桶热水推开了房间的门。   怀中的香玉受惊般地逃离了他的怀抱。   霍巡的眼刀飞向菱儿。   菱儿见了他却又惊又喜,几步蹦到了他的面前:“霍公子,你怎么来了!”   徐复祯有些不自在地理了理发鬓。纵然菱儿知道他们的关系,可这样贸然被人撞破还是很令人羞涩。   她对菱儿道:“这就是我的车夫。”   啊!菱儿吃惊地张大嘴,小姐真有本事啊,能让霍公子为她赶车!   徐复祯怕锦英一会儿进   来撞到,忙让菱儿带着霍巡去客房歇息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裹着被子在床上滚了好几圈。   原本去抚州,她并没有完全的胜算,全凭着一腔孤勇和悲愤;可是今天霍巡跟她说,他会陪着她应对……她心里忽然就踏实起来了。   临睡前,徐复祯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今晚没有亲她。   虽然这个想法很羞耻,但是,他之前那几次都亲吻了她;   为什么今晚不亲她! 第45章   冬月的雪天黑得很快,白日赶路的时间不到五个时辰,若是入夜前进了城里是最好的,可以找客栈歇息;次之则是各州县郊的驿站,更有一晚行程没赶上驿站,只能在农户里借宿了一晚。   不过徐复祯并不以为苦,入夜休整时她可以跟霍巡厮磨片刻,白天赶路的时候她就在车厢里隔着帷幔跟他说话,虽然大多数时候他只会简短地回应几个字。   菱儿催马上前追上了马车。她骑术了得,驾着马儿与马车齐头并进,不差分毫。   徐复祯心情好,看什么都顺眼,不由赞了一句:“奇骏锋棱,飒沓流星。菱儿骑马真好看!”   菱儿虽然听不懂,但也知道那是夸她的,喜滋滋地说道:“小姐,要不你也学一下骑马吧!”   霍巡听了,偏过头对菱儿道:“别胡闹。”   徐复祯却很心动。沈芙容和沈芮容都会骑马,郡王府又不像侯府的规矩那么多,郡王妃根本不会限制她们出行。如果她也会骑马,在郡王府的时候想出门就容易多了。   她将帷幔拉开一线,仰头看着霍巡:“我想学骑马!”   霍巡回头看了她一眼,柔声道:“骑马不是好玩的。”   徐复祯把帷幔拉开了些,将头探了出去:“我不是为了玩!”   她眼巴巴地看着霍巡:“我什么都不会……正好趁这次出行可以学一下,不然,回了京城就更没有机会学了!”   霍巡被她那水淩淩的眼睛望着,心里先软了三分,口中却道:“马儿野性难驯,说不定会把你掀下马,你不怕?”   徐复祯“啊”了一声,被掀下去那得多疼啊!但她的眼睛在霍巡身上打了个转,伸手去拉他的手臂:“你在旁边看着不就成了吗?”   他肯定不会让她掉下去的。   霍巡笑了一下,道:“你穿的这身衣服骑不了马。”   徐复祯低头看了一眼她穿的紫灰色苏缎八幅湘裙。再看菱儿,穿着飘逸矫健的胡服骑装,足踏黑色皮靴,长发以一根红发带束起,利落又飒爽。   “那,我可以穿菱儿的衣服……”   “不行。你们的身材都不一样。”霍巡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她的幻想。   徐复祯恹恹钻回了车厢里头。   虽说这身衣服确实不适合骑马,但她总觉得是霍巡不想教她。   接下来的行程里,徐复祯默默地跟他赌气不说话,霍巡倒似恍若未觉,一个下午也没主动跟她说几句话。   说不定他还乐得清静呢!她心里忿忿地想。   酉时之前卫队进入了光州城。进了城便可以投宿客栈,向来她住的都是最好的一间。   下车的时候,徐复祯一个眼神都没给霍巡。   他笑着摸摸她的头,道:“怎么了?”   “没什么!”她干脆地说道,提着裙子快步进了客房。   住在城里的客栈就有条件沐浴了。虽说现在天寒地冻,但她在侯府里是日日都要沐浴更衣的,如今在外头奔波,两三日不得沐浴都是常事。她一进客房,立刻让锦英唤人去浴房准备兰汤。   客房的火盆烧着银炭,满室馨暖。锦英服侍她除了外裳,卸掉钗环,只穿了件白绸中衣,趿着木屐走进浴房。   浴房里头水雾弥漫,徐复祯褪下衣裳踏入那热汽升腾浴盆里。煮好的兰汤迅速没过她的肌肤,氤氲的水汽里渐渐模糊了她的脸庞。   徐复祯任由锦英帮她濯洗身体与长发,心思却渐渐飘到了下午的那场置气里。   她本不是小心眼的人,过了这么久气早就消了。甚至转念一想,霍巡本可以自己乘坐一辆马车,为了跟她待在一起顶着风雪赶车已经很累了,她还闹着要学骑马,未免也太不体谅他了。   她越想心中越后悔,方才在下马车的时候真不该给他甩脸。他现在肯定很伤心!   她要不要去给他道个歉呢?可是,从来都只有别人给她道歉的份,她不知道该怎么低头。   徐复祯心里兀自辗转纠结,外头却突然传来一阵动静,菱儿走了进来。   “哇,好暖和、好香啊!”菱儿一进来就忍不住感叹。   她看了锦英一眼,热情地上前说道:“锦英,你也累了一天了,方才伙计送来了烧好的饭菜,快趁热去吃!”   连日的赶路吃的都是冷硬的干粮,如今听说有现烧的饭菜,锦英立刻馋虫大动,可她到底还记着自己的职责,犹豫道:“小姐还没洗好呢。”   “这有什么难的!”菱儿爽快地说道,“我来就是了。”   锦英于是犹豫地看向徐复祯。   徐复祯当然知道她心里想什么了,开口道:“你快去吃吧,我也洗得差不多了,让菱儿帮我擦干净身子就是了。”   锦英谢过她,欢天喜地地出去了。   菱儿取过一旁檀木架上的细葛布,上前去帮她擦身。   徐复祯从浴盆中站起来,如骤然破水而出的天鹅,雪白莹润的胴体上还挂着兰汤的水痕。   十六岁的少女犹如初绽的花蕾,身上每一处线条都勾勒出恰到好处的圆润饱满与纤细柔婉。浴室里氤氲的白雾让目之所见不甚分明,却令人有了直视的勇气,毕竟太过惊艳的画面蒙上一层轻纱是对观者的保护。   菱儿一时看得呆住了。   直到徐复祯疑惑地看向她,菱儿才反应过来,用细白的葛布裹上她的身体,擦拭着身上的水珠。   菱儿一边帮她擦身,一边在内心感叹:小姐的皮肤细腻光滑得像剥了壳的鸡蛋,话本上怎么说来着,对了,肤如凝脂、吹弹可破。   她由衷地赞叹道:“小姐的身子实在是太美了!别说霍公子了,就连我一个女孩儿都喜欢得不得了。”   什么啊!徐复祯脸上骤然飞起红霞,这话说的……就好像她跟霍巡有什么似的。   她羞恼地睨了菱儿一眼,嗔道:“你别胡说!我跟他……没什么的。”讲到后面,声音却越来越小,也不知菱儿听到没有。   菱儿自知失言,忙打了自己一嘴巴,赔笑道:“小姐,我不是那个意思。”   徐复祯叹了口气,幽幽道:“以后伺候人的事,还是让锦英来吧。”   菱儿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一整个晚上,菱儿也没有在她跟前出现。   她不禁疑心自己的话是不是讲太重了。她心中本就担负着对霍巡的愧疚,如今又添多了一层对菱儿的,菱儿还是霍巡送给她的,这样一想,心中更觉得沮丧。   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见霍巡和菱儿悄悄地聚在一起说她的坏话。   没想到翌日一早,菱儿就守在了她床边,见她醒了,闹着要给她更衣。   徐复祯疑惑地看向菱儿手中的衣服:绯红色滚金边的胡服,还有一双羊皮小靴。   她又惊又喜,让菱儿服侍着她换上了,没想到竟意外地合身。   “你怎么知道我穿多大的衣服?”   “昨儿我伺候小姐沐浴的时候记下的。”菱儿笑嘻嘻地说,又忙补充道,“是霍公子吩咐的。”   原来他非但没有怪她,还记挂着给她买骑装!   徐复祯一扫昨夜睡前的阴霾。   她让锦英给她挽了个髻,只用一枚玉钗固定,散下来的长发编了两条长长的辫子。   “怎么样?”徐复祯张开手转了一圈。   女子胡服类似男子服装,里头穿着紧身的裤子,裙摆前后裁开,方便跨坐。纵然她里头穿了夹袄,仍不难看出身姿的翩跹逸秀。   “真好看!”菱儿眼睛亮亮的。   锦英有些忧虑:“这胡服这么薄,到外面会不会冷?”   “不会的。”菱儿道,“骑上马后会很热的。我还嫌那风不够凉快呢。”   洗漱完毕后,徐复祯裹着斗篷走了出去。   霍巡早就立在了马车旁,看到她走过来,含笑打量了一下她,开口道:“真好看。”   徐复祯莫名想起昨天菱儿的话,脸上又开始泛起红晕。   虽然知道菱儿没有那个意思,但她那大大咧咧的性格难免口无遮拦,要是把昨天的话再跟霍巡说一遍,她可真就羞死人了。于是她对霍巡道:“你以后别再吩咐我的丫鬟做事了。”   霍巡不料她忽然冷了脸,凝眉道:“可是菱儿做错了什么?”   “不是。”这种事怎么好给他解释?   她干脆耍赖:“菱儿给了我就是我的人了。你不能越过我来使唤她。”   霍巡无奈地笑:“那好吧。”   他犹豫了一下:“那这身衣服你喜欢吗?”   徐复祯不答,只是趁着四下无人踮起脚蜻蜓点水般地啄了一下他的双唇,然后飞快地踩着轿凳爬上了马车。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到他轻轻地笑了一声。   今日天气晴好,连日来的大雪终于停了下来。   上了官路后,霍巡有意将马车留在了卫队最后。   他屈起食指敲了敲车轸,对车厢内的人道:“你不是想学骑马吗?”   徐复祯探身出去,见那卫队已渐渐远去,心里虽跃跃欲试,又有些犹豫:“我们会不会赶不上他们的脚程?”   “没事的。”霍巡道,“这里离下一个驿站不远,他们会在那里等我们。”   徐复祯开心地钻出了车厢。   马车停在路边,套着辔头的棕马正在喘着粗气。她小心翼翼地伸手出去抚摸马背,没想到那鬃毛又硬又扎人。   霍巡扶着她坐在马鞍上。那马背远不如车厢平稳,伴着马儿的喘息上下起伏。徐复祯害怕地伏下了身子。   “别怕。”霍巡帮她解下斗篷放回车厢内,温声引导她,“坐直身子。膝盖夹紧马腹,手握紧缰绳。”   他的声音莫名令人安定。   徐复祯照着他的话坐直了身子,握住缰绳。霍巡将手放在她手上,一拉那缰绳,马儿便开始走动起来。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仰,却落入了他温热的怀抱中。 第46章   “坐直了!”   他一声轻喝,声音不像平时跟她说话那般和风细雨,带着不容反抗的威压,令她莫名想起小时候教她认字的先生,严厉又不近人情。   徐复祯下意识地重新坐直身子,努力适应马儿行进的节奏。   走出一段路后,她终于适应了马儿的步履,能稳稳地坐在马背上了。他却又说道:“行进的快慢是你来决定的,拉住缰绳,用你的节奏来御马。”   他耐心地教她如何用缰绳来控制马儿感知她的节奏。徐复祯学得很快,渐渐掌握了御马的技巧,驾着马儿行进自如起来。   霍巡扬起马鞭,那拉车的马儿吃痛放开蹄子跑了起来。徐复祯一惊,方寸大乱。霍巡轻声道:“别急,慢慢找回方才的状态。”   她突然意识到他就在身后,心中安定起来,稳住心神重新适应了奔跑的节奏,握住缰绳夺回了前进的控制权。   马车在茫茫原野上纵驰起来,徐复祯头一回感受到了菱儿说的“自由”是什么感觉,与坐在马车里等待终点截然不同的是:她知晓下一步将如何发展,因为她控制着马儿前进的速度和方向。   她恍然生出一丝错觉:好像手里的缰绳连上的不是骏马,而是她的命运,而握着缰绳,她也握住了命运的脉门。   与先时浑身的紧绷不同,她完全放松了下来,甚至有闲情逸致将头往后仰,脑袋抵在霍巡的肩膀上。   “谢谢你。”她的声音很轻,刚出来就湮没在劲啸的疾风里,也不知道他听到没有,只是低头轻轻在她额上印下一个吻。   接下来的几日里,若逢无雪的天气,霍巡就带她脱离到卫队末尾,让她骑上一两个时辰的马。最初骑的是拉车的马,后来换上了菱儿骑的那匹性情温顺的骏马,给它换上长鞍,霍巡坐在她身后伴乘。   官道上覆着厚重的积雪,骏马奔驰的颠簸让两人的身体紧紧相依,明明是这么亲密的姿势却没有令她生出半分绮思——他在教她骑马的时候,态度一直是冷肃疏离的,令她不敢生出半分松懈之心,反而更能心无旁骛地练习骑马。   过了几日,徐复祯已经能独自驾驭那匹拉车的马,而霍巡就坐在她身后的轴板上——他说什么也不同意让她单独骑菱儿那匹马,只许她在他触手可及之处独乘。   饶是如此徐复祯已十分感激,心中待他除了悸动的情愫外更添一分敬重仰慕。   如今已到歧州地界,卫队的脚程骤然加快,徐复祯也失去了练习骑马的机会。   越往南走天气反而越寒冷,霍巡的面色也渐渐凝重起来了。   徐复祯只当他是在忧虑大雪封路。虽然她乐得跟霍巡多待几日,又怕耽误了他的正事,渐渐地也沉默起来。   歧州天气恶劣,天上积压着厚厚的云层,连白日都是昏沉沉的,从早到晚都在飘雪。   霍巡叮嘱她在车厢里看书或者是睡觉,总之不要拉开车帘往外看。菱儿许是得了他的叮嘱,也不跟在马车旁同她说话了。   徐复祯乖乖在马车里待了两天,后来实在是闷得不行,便悄悄拉开帷幔去看霍巡,没想到只拉开一条缝隙便被冲进来的雪风迷了眼。   外面的天气这么差!她缓过劲来,掀开一线侧帘去瞧外头的世界。   入目漫天的白。   官道两侧的原野寸草不生,偶见几棵覆满积雪的枯树,下面堆着成片的土包,土包上面也是雪。   远处数个黑点落在路边,马车急驰而过,黑点及远而近,又迅速被抛到身后。   可徐复祯却看得分明:那根本不是什么黑点,是衣衫褴褛躺在大雪地的人啊!   这样寒冻的天气,躺在雪地里还有生路吗?   她心神震颤,再凝神去看,路边那些大大小小的土包,都是覆着积雪的冻尸;雪上零落的深色,原本以为是土砾,那分明不是,那是被野狼自雪堆里刨出的肢体!   意识到这一点,她不由自主地惊叫出声:   “啊!”   “怎么了?”霍巡立刻问道。   “外面那些,为什么要躺在地上,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她颤声说道,大脑已无法思考,只能吐出些不成逻辑的词句。   “嗯。”他的声音自车舆外传来,像那狂啸的寒风般没有一丝温度,“不要看。”   徐复祯的手不由自主发起抖来,那些可都是人啊!   她身上的血仿佛凝住了,眼神却像被定住了一样直直地看着外头遍野的惨状:那些躺在雪地的人,过不了两日就会被积雪覆成一片片土包,大雪杀死了他们,却又粉饰了一切。   极目望去,仍是一片素白清净,就像她记忆中那个盛安九年的冬天一样,除了格外冷些,并不记得有什么大事发生。   原来菱儿口中的“今年冬天又要冻死很多人”寥寥数言,亲目所见竟是这样的凄然可怖。   远处有个蠕动的黑影,马车驶近她才看清是个极小的孩子,他的母亲已冻僵在雪中,怀里的孩子却借着一点余温得以存活。   徐复祯不及细想,忙用手拍着车轸:“停下,快停下!”   疾驰的马车放缓了速度。   徐复祯拉开了帷幔,顶着灌进来的风雪,语不成调地对霍巡道:“外面有个小孩子,他还活着,救救他……”   霍巡回过身来望她,猝不及防地跌进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中,潋滟乌浓的瞳仁里盛满清晰的痛苦,令他的心也跟着一窒。   “怎么救?”   “你要把他带上吗?”   “你知道雪灾常伴着各种疫病吗?”   “你救得了一个,歧舒两州受灾的百姓数十万,你能救完所有人吗?”   徐复祯   随着他的眼神望向那茫茫雪地中数不尽的黑点,哑然无声。   霍巡取下手套,伸出拇指拭掉她眼角的泪花:“进去吧,这事你管不了。”   徐复祯失魂落魄地钻进车厢。过了许久,里头传来压抑的呜咽声。   她躲在车厢里偷偷地哭,哭累了就靠着迎枕睡着了,就连梦里,梦到的也是那漫天皑皑的白雪,皑皑的白骨,满地的哀鸿。   夜幕时分,卫队终于赶到郊外的驿站。   徐复祯下车的时候披上了斗篷,她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红肿的眼睛。   霍巡沉默地接她下了马车。徐复祯一抬头,却见驿站对面的一棵榕树下依偎着十几个面黄肌瘦的百姓,正木然地看着他们。   徐复祯怔神片刻,却什么也没说,低下头默默走进了驿站。   驿丞迎了上来,他的面色也是枯瘦苍白的。徐复祯问他:“外面那些人是怎么回事?”   驿丞低头袖手道:“他们都是附近县里的苦命人。今岁的大旱他们交不上粮税,田屋都抵出去给官府了。唉,旱灾之后又是雪灾,他们没个去处,早晚要冻死。小的看他们可怜,在驿站给了个容身之处。”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   驿站是给官兵借宿所设,虽偶有收留行脚的庶民,但那也是不能拿到明面上说的。他惶惶抬眸看了徐复祯一眼,赶紧补充道:“如今贵人来了,小的自然叫他们回避。贵人要是嫌碍眼,小的去把他们赶远些。”   徐复祯蹙眉道:“你去叫他们进来吧。外面天寒地冻怎么宿得了人。”   她管不了路边的冻死骨,总能给活着的人一晚庇身之所吧。   驿丞大喜过望,连连朝她作揖,道:“贵人大善。贵人放心,小的就让他们歇在大堂一角,绝不惊扰贵人。”   徐复祯转身带着菱儿和锦英上了楼。   那客房积着灰尘,已很久无人打扫。锦英和菱儿打扫了半日,终于铺好了被席。   主仆三人围桌对坐,彼此沉默无言。她们白日都看到了路边的场景,那场面菱儿还好接受一点,徐复祯和锦英却是头一回见这么有冲击性的场面。她们是养在繁华京都的闺阁少女,此等惨状别说亲目所见,简直闻所未闻。   驿丞端了一碗豆羹上来。锦英接过去,拿着匙羹搅了搅,里头只有稀疏的几十粒米。要是在秭山县驿站她指定要发火了,不过,此地遭了灾,也讲究不了那么多了。   她转头对驿丞道:“我们有两个人呢,只端一碗来算怎么回事儿?再说,怎么不先把小姐的端过来?”   驿丞讷讷:“这、这就是给贵人用的。我们这里实在是没有余粮了,二位姑娘只能自便了。”   锦英“啊”了一声,转头看向徐复祯。   从前侯府各种煮得稠稠的羹食小姐都挑三拣四,就这连羹都称不上的稀汤小姐会喝吗?   徐复祯瞥了一眼那豆羹,挥挥手让驿丞下去了。   锦英有些揪心:“小姐,你喝这个也太委屈了!”   徐复祯拿着匙羹在碗里来回搅动,徐徐叹了口气道:“我没想到世道这么艰难……”   外头忽然吵闹起来。   主仆三人朝门外望过去。   “菱儿,出去你去看看。”徐复祯吩咐道。   菱儿应声出去,过了一会儿又折回来,面露难色道:“小姐,还是你亲自去看看吧。”   徐复祯疑惑地放下匙羹,披衣出去,却见楼下跪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妇人,怀里抱着个稚童,被两个玄衣兵卫死死拦在楼梯口。   她正声嘶力竭地哭喊:“求求贵人,施舍一点粥米给我苦命的孩子吧!她就快饿死了!”   一群旧衣褴褛的百姓围坐在大堂一角,木然地看着那妇人哀嚎。   驿丞气急败坏地在一旁拖拽那妇人:“你找死是不是,惊扰了贵人,所有人都得出去受冻!”   那妇人枯瘦的身子却爆发出惊人的定力,任那驿丞如何拖拽都定定地跪伏在楼梯口,口中仍在不断呼喊哀求。   “怎么了?”   徐复祯倚着二楼的围栏,开口打断了楼下的争执。   她的声音清淩淩的,虽然不大却分外有力,那二人的声音都停了下来,仰头看着她。   那妇人反应过来,连连磕头,口中直道:“求求贵人行行好,这孩子三天没吃东西了,马上就撑不住了!”   她磕头的力道极大,连楼上站着的徐复祯脚下都感受到震颤。那声音凄楚尖利,听得人心里分外不是滋味。   “别磕了。”   徐复祯让兵卫拉住那妇人,一步一步走下楼梯,站在两格阶梯上看向那妇人手中的孩子。   那孩子极小极瘦,细薄的皮肉干巴巴地贴在骨头上,衬得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特别大。   “她多大了?”   “五岁了。”那妇人忙道。   这孩子竟跟秦懋如同龄,五岁的孩子长得这么小!秦懋如的体积是她两倍还大。   徐复祯动了恻隐之心,对驿丞道:“给这孩子一碗羹汤吧。”   完了。驿丞心想。   果然下一瞬,缩在一角的百姓们纷涌而上,几个兵卫迅速上前拦住他们。那些百姓前进不得,纷纷跪在地上朝她磕头,口中乱乱道:   “施舍我们一点吧!”   “我也好多天没有吃东西了。”   “贵人看看我吧。”   ……   一时间场面极度混乱起来。   那些方才饥饿得连眼神都是麻木的百姓不知哪里爆发出来的力量,将木板磕得震声响。   徐复祯看得心酸不已,转头望向驿丞:“驿站里还有多少米粮?”   那驿丞闻言“扑通”一声跪下来,哀声道:“小姐,不行啊!驿站储的米粮是我们这个冬天的口粮,不能给出去的!”   徐复祯道:“你放心,我不白拿你的。如今粮食的市价多少,我按最高价的三倍,不,五倍补给你。”   荒年米贵,她不知道行情是多少,不过就算几十几百两银子她也使得。   驿丞苦笑着摇摇头,道:“银子没用的。如今歧州的米粮有钱也买不到,就连驿站里过冬的米粮也是托了层层关系才得到半石。驿站里连同我并两个驿卒,一天也只能喝两碗豆羹过活。”   徐复祯没想到形势这么严峻,忙让驿丞起来说话。   驿丞摇摇头道:“还是跪着吧,跪着比较省力。”   徐复祯闻言心里难受极了,喃喃道:“官府不给你们发禄米吗?”   “禄米?”驿丞抬头凄然一笑,“歧州的官老爷日日宴饮,谁记得我们这种底层小卒?”   说到这里他止住了话头。眼前这位小姐不就是官老爷的家眷吗,虽然她心善,但该有的分寸他得有,不该说的话他不能说。   驿丞颓然垂下了头。   徐复祯环视着脚下跪成一团的百姓,十数双期冀的眼神望着她,可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心中羞愧难当,心一横转过身疾步上楼回房。   她进了客房忙紧紧关上门,生怕听到那些百姓的哀戚之声。   出乎意料的是,楼下安安静静的。或许是他们习惯了失望,又或许是他们连失望的力气都没有了。   可是徐复祯忘不了那个跟秦懋如同龄的小女孩,更忘不了她母亲磕得青红一片的额头。   她吩咐菱儿:“把我这碗豆羹拿去给那个小孩吃。记得悄悄地带她到院子里吃,别让其他人瞧见。”   菱儿眼眶通红,一边嚷着小姐真好一边忙不迭地把那豆羹端了出去。   锦英心疼地说道:“小姐,你不吃啦?”   “不吃了!”徐复祯脱了鞋躺到床上,“不就是饿一顿吗。”   她让锦英也下去休息。不出意外的话,在歧州和舒州的行程都要啃干粮了。   锦英依言出去。   不一会儿,房门又打开了。   徐复祯回头望去,竟然是霍巡推门进来了。   这些天她虽然日日跟霍巡腻在一起,但为了不让随行的两个管事妈妈发现端倪,他是从来不会从门口直接进她的房间的。   难道他知道方才发生的事情了吗?   徐复祯从床   上坐起来,呆呆地看着他。 第47章   霍巡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递过来一块饼子。   徐复祯推开了那块干粮。   “不吃。干巴巴的,一点儿味道都没有。”   “不饿?”   “饿也不吃。”   霍巡自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在她面前摇晃了几下:“那这个吃不吃?”   徐复祯接过来一看,未及拆开先闻到了甘甜的香气,有些欣喜地说道:“是糖渍杏脯!”   霍巡含笑道:“先前在光州城里买的。别的不耐放,只能买点蜜饯备着给你吃。”   徐复祯的神色渐渐黯淡下来:“你早知道歧州有饥荒是不是?”   霍巡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徐复祯问道:“为什么饥荒会令百姓连蔽身的屋宅都没有了,要在雪地里流连?”   霍巡道:“如今推行的政令是盛安二年所颁的遴田令。农户当年的收成缴不足官府所征的税额时,官府有权收走他们的田屋抵税。若逢灾年,便会有成片的农户流离失所。”   “可是,”徐复祯还是有些不解,“官府征走他们的田宅,不就没人种地了吗?”   “怎么没有?”霍巡道,“次年春耕前官府会将征收的田地屋宅放出,无地的农户可以用银钱来赎买,是为“遴田”。流离失所的农户想要继续生存,就只能卖儿鬻女典妻,凑够银子来换田屋。”   “天灾难料,征税官就不能通融一二么?”   霍巡冷笑了一声:“遴田令的颁布就是为了让朝廷旱涝保收。地方官三年一迁,若是政绩不足,轻则贬官,重则获罪。一边是决定前途命运的朝廷,一边是手无寸铁的灾民。你说他们会‘通融’哪边?”   徐复祯还是很揪心:“那冬天官府就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冻死吗?各地都备有粮仓,为什么不能从其他地方调来粮食?”   霍巡道:“粮食从来都不缺的。但是官府不愿意轻易放粮。”   “为什么?”   “物以稀为贵。粮食越紧缺,官府就可以将米价抬得越高,从中获的利就越多。”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她一个残忍的事实:“在一些官员眼里,饿死几个百姓多赚几千两银子是很划算的买卖。”   徐复祯紧紧地攥紧了手:“太无耻了!”   霍巡叹息道:“天下苍生,系于君身。君臣不贤,则苍生不幸。”   徐复祯眼中水光盈盈地看着霍巡:“难道朝廷里就没有爱惜民生的臣子了吗?”   霍巡转头看她:“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今上登基后夷了当时的辛相的三族?那时家父以量刑过重帮辛相求情被打为异党,那些帮他上书辩陈的官员均以同罪论处。辛相案拖了一年多才定案,而家父从因言获罪到抄家流放,不过短短三个月时间。”   徐复祯眨巴了一下眼睛。她当然记得,只是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霍巡仿佛看出她心中疑惑,继续道:“遴田令之前朝廷推行的是家父主张的均粮法,按收成十五税一,无论丰歉。收成的大头入了百姓口袋,便是灾年也能将就对付。若说从前一亩田养一户人家,遴田之后一亩田养十户人家。其中多出来的税银,六成经过层层剥削流入各级官员口袋,还能有四成进入国库。”   徐复祯“啊”了一声抬起头望着霍巡,道:“所以这才是皇上治罪的真正原因?令尊推行的均粮法让朝廷捞不着油水,所以干脆找个理由把他赶下台!而那些帮他说话的都是干实事的官员,皇上直接把他们都送走,剩下的就是蛇鼠一窝的狂欢了……”   霍巡淡然一笑,道:“这也是今上登基后拉拢人心的一种手段。为民请命的臣子或贬或杀,留下来的臣子跟着皇上敲骨吸髓。臣为君心,朝廷烂了,所以今日在外边见到的场景是必然发生的。”   徐复祯想起白日所见那遍野的横尸、驿站里骨瘦如柴的百姓,心里难受极了:“那这些百姓就活该遭罪吗?就不能有人来救救他们吗?”   霍巡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望着外头沉沉夜色,心绪好像也飘到了很远:   “我陪父母去往流放地之时,一路所见还是民康物阜;到一年后家父家母过世时,遴田令已施行数月,民穷财尽、匪乱频出,中间隔的不过就是一道政令罢了。”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长长的烛芯压得火光忽明忽灭,连带着他的神色也跟着晦暗不明起来。   徐复祯的心也跟着沉了下来。   她纵使有钱,纵使能买到粮食给楼下的百姓饱餐一顿,可是比起歧舒两地十数万灾民,她的援手简直是杯水车薪,不过是给自己买个心安罢了。   只要遴田令存在,只要不测的天灾存在,就永远有人流离失所,永远有人曝尸荒野。   “这些年辗转各地谋生,见识到了民生凋敝,我反而更加明白家父当年顶着重重阻力推行均粮法的初衷。父亲临终前留给我八个字:居高为民,赤心家国。”   霍巡缓缓道,“唯有坐到君王之侧的位置,才有权力令天下苍生免于疾苦。”   徐复祯抬头看着立在窗边的霍巡,他正凝神看着窗外的夜雪。桌面烛台上的火光映照在他那双幽深乌亮的眼眸里,像熊熊燃烧的野望。   烛火照映着他锋利的下颌线,紧抿的薄唇,笔直的鼻梁骨,蹙起的长眉,莫名与她想象中那个前世的霍中丞重合起来了。   前世人人都说他不好。佞臣、杀星、权欲熏心。   他掌权以后杀了很多人,把三省六部的要员几乎清洗了一遍。   人家都说他在铲除异己。   其实,他杀的那些都是该杀的人吧?那些人占据着高位,尸位素餐那么多年,敲骨吸髓那么多年,被民脂民膏供养了那么多年。   他把该死的人杀了,还要背负着罪恶的骂名,可他留在史书上的绝不该是这样的名声。   可惜她死得太早,死在他名声最坏的时候。   霍巡回过身来,见她仰头怔怔地看着他,琉璃般澄澈的眼眸里透出的分明是浓郁得化不开的心疼。   他明知道不该把沉重的真相这样血淋淋地剥开给她看。可烛灯下她那闪烁着悲悯与疼惜的眼神,莫名让他有了倾诉的欲望,他觉得她会理解他。   近十年的踽踽独行里,这是他头一回把自己隐秘的内心诉诸于人:   “只有权力能救他们。”   “家父得先帝器重,是天子身边的重臣。当时今上尚未登基,甚至颇为仰仗家父,连我去王府伴读都是今上向先帝求来的。   “不谦虚地说,十二岁之前,我要什么就有什么。我那时对权力二字没有概念,以为那是与生俱来的东西。   “直到家父获罪,我从朝廷重臣之后沦落为阶下囚之子,一夕之间见识了什么叫世态炎凉。甚至因为我的出身,那些从前见都不会见到的驿卒、士兵,都以打压欺辱我为乐。   “我第一次,从押送家父流放的士兵身上体会到了什么叫权力。他们欺辱我,我能反抗,但家父就会因此遭罪。为着这么一点压人的权力,我硬是受了一年的欺凌。”   他定定地看着徐复祯:“有一点权力,就可以左右下位之人的荣辱;有无上的权力,才有资格救世。”   徐复祯没想到他有这么悲戚的过往,不由红了眼眶,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簌簌落了下来。   她哭,也有伤怀己身的意思:她明白霍巡的那种落差。   当初姑母死后,侯府的下人为了讨好王今澜成日明里暗里地踩她。可是那到底是下人,再放肆也不能真的踩在她的脸上,饶是如此已令她不堪其辱。   他曾经是那样高高在上的贵公子,一朝坠落凡尘,所受的磨难一定比她更屈辱百倍吧!   徐复祯真情实感地为那个十二岁的少年落泪。   霍巡走到她身   侧,取出帕子给她擦眼泪,有些无奈地笑道:“傻姑娘,哭什么?那些都过去了。”   他半蹲下来,捧着她的脸,细细地亲吻她面颊的泪痕。那泪水又咸又涩,就连他自己都没为自己流过那么多眼泪。   徐复祯抽噎地止住哭泣,断断续续道:“即便是过去了,那也是不能磨灭的伤痕。”   就像她前世的遭遇一样。哪怕是重生了,也经常在午夜梦回曾经凄惶的时日。   霍巡沉静地说道:“何尝不是涅槃重生呢?”   徐复祯仰起头看他。长长的烛芯压得火光忽明忽灭,连带着那张清俊的面庞也覆上了重重的阴影。   涅槃重生么……   徐复祯心里像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   自她重生以来,凭着一份不甘的怨念,把王今澜赶走,把自己的下半生牵系在一个罪臣之后的身上,如今还要只身返回抚州跟自己的族人争财产。桩桩件件,都是她从前想都不会想,更绝无可能办到的。   她也在涅槃重生么?   好歹借着高贵的出身,她可以为自己一搏。   可那些身如草芥的百姓,命运就只能依托在掌权者的良心之上。若逢如今的世道,那些覆在雪地里的灾民,便只能叹一声生不逢时。   霍巡起身走到窗边去推开紧闭的木窗。雪粒夹着风涌进来,打破了屋里沉重凝滞的气氛。   冷风吹得徐复祯的鬓发向后飘拂,她素来畏寒,此刻却觉得堵在心头的郁郁之气被那冷风吹散,心神蓦然清明澄澈起来。   权力。   徐复祯将手掌张开,又紧紧攥成拳头。   原来下位者的命运,真的就是当权者一句话的事啊。   夤夜深沉,絮絮重云遮住了星月的光点,那雪光却又映照出一片森然的白。   盛安九年冬月,淮北雪深盈尺,沟渠成冰,官道难行,徐复祯的卫队穿越歧舒两州整整花了七八日。   路上,她一直克制着自己往外看的冲动:她既然无力改变他们的命运,见了也只是徒增伤怀罢了。   直至进入洪州府,那满目的萧然才渐渐地透出一线生机来,虽仍随处可见居无定所的流民,到底没有路边冻尸那般的骇然景象了。   越临近抚州,徐复祯心中越是忐忑。但那绝非近乡情怯——她的忐忑里透着的是与徐家人交手的激动。她要亲自为前世的自己讨回公道。   霍巡不明白她的激动,但他紧紧握住了她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   “别怕,我会陪着你的。” 第48章   江南西路的抚州城人杰地灵,历来是人才辈出之地。自本朝以来抚州出过百余名进士,官位累至三省六部的要员也有十几名。   纵使徐家曾出过徐骞这位中书侍郎,目前族中尚有五人出仕,但徐家在抚州依然不算顶级显耀的士族。徐氏祖籍原在抚州乐安县,近些年才搬到了府城临川。   徐复祯一行人落脚抚州已有三日,却没有急着到临川的徐氏家中,而是在乐安县租了一处敞阔的宅院。   文康公主手笔阔气,一下子派出十二名卫兵,徐复祯租了间三进的宅院才把这些人都妥帖地安排好。还好她现在手头有银子,倒也不计较这些花用。   她跟霍巡商量着找些人摸一下徐家的底细。霍巡却笑着告诉她:“何必去找什么人?跟着你一路过来的那十二位壮士难道就在这里吃干饭不成?”   徐复祯有些意外,那些个五大三粗的卫兵难道还能帮她打听情报?   霍巡告诉她,他们虽是文康公主的府兵,却是照着军中精锐的标准训练的,打探些许情报对他们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徐复祯羡慕极了,心道:倘若我也能跟公主一样养府兵就好了!   这想法一出倒先把自己吓了一跳,长兴侯府都无权养兵呢。她一定是远离京都太久,竟敢生出这种念头来。   盘桓抚州三日,那些卫兵便把徐家摸了个底朝天:   徐家老宅在乐安北桐巷,如今只有庶支住在老宅,主支全搬去了临川西城的东阳巷。   徐氏分房不分家,如今是大房管着家。大房的老太爷和老太太都故去了,膝下三子:徐大老爷如今是徐氏的族长,管着全族事务;徐二老爷在外出仕,徐六老爷管着族里的商业往来。   二房则是徐复祯这一支,如今只剩她一个女孩儿。   三房的老太太孔氏还健在,三房的三老爷在外出仕,五老爷在抚州的书院里任堂长。   四房的老太爷和老太太都故去了,七老爷早逝,只剩个日常游手好闲的九老爷。   五房的老太爷还健在,娶了个三十多岁的续弦方氏,膝下二子,八老爷在外出仕,十老爷则在徐六老爷手下打理庶务。   而徐复祯母亲留下来的财产里头,抚州及邻近州县有四十二处商铺,十座宅院,一百顷田地。那地契文书仍在其亡母名下,只是由徐六爷代管。   徐复祯拿着情报跟霍巡头头是道地分析:“大老爷是徐氏的族长,大房又掌着徐家的收入,其他几房自然是唯大房马首是瞻。徐家四房看着就没什么战斗力,我倒觉得可以扶五房起来跟大房打擂台。”   霍巡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你一口一个徐家,倒好像你不是徐家人一样。”   徐复祯“哼”了一声,道:“我除了姓徐,跟那徐家人确实没什么瓜葛。”   抚州的晴天比雪天多,冬日的阳光透过云层投进屋里,被回纹纱窗分成了规则的光斑。那细碎的光影被丁香色的纱窗镀了一层浅紫色,投映在徐复祯瓷白的脸上。   她倚着罗汉床的炕几给霍巡细细地讲她的计划,期待从他口中得到一两句点拨。   霍巡只是微笑着看着她,对她绞尽脑汁想的计划并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说道:“你既然想好了,便放手去做吧。”   徐复祯只当他这是肯定了她的计划。   她兴高采烈地叫来了锦英和菱儿,还有侯府跟来的两个管事妈妈。   她要办事,只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自然是不成的。霍巡这么聪明的人,在京城也还养着那么多人给他忙前忙后呢。   锦英和菱儿是她的贴身侍女,对她这趟回乡祭祖的意图都心知肚明了。那许妈妈和丙妈妈是徐夫人派来的,对她的盘算却是一无所知。徐夫人要是知道她准备跟徐家人撕破脸,那决计是不可能同意的。   那两位妈妈都是徐夫人身边的得力管事,徐复祯是不可能说服两位妈妈跟着她“胡闹”的。   她干脆假传圣旨,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煞有介事地跟她们说:“我前儿才收到京城那边的急信。姑母信里让我这趟把在徐家的嫁妆收一些回来。我一个小姑娘说话顶什么用?到时少不得两位妈妈的帮助。”   那两位妈妈疑惑地对视了一眼,夫人前些日子为着徐小姐的嫁妆头疼,她们是知晓一些前因后果的。虽然让徐小姐出面要嫁妆不太像夫人能做出来的事;但徐小姐打小就是一个和顺不理事的性子,没道理拿这种事涮她们玩。   许妈妈接过那信纸一看,那墨字清疏秀畅,倒像是夫人的字迹。丙妈妈凑过来一看,心中也是先信了七分。   那刘妈妈又把信纸递还给徐复祯,道:“小姐,我们不识几个字,不过认得些数字罢了。夫人信里怎么交代的,小姐就怎么吩咐我们便是。”   徐复祯怕操之过急反而引起两位妈妈的疑心,便道:“眼下不过是知会两位妈妈罢了。到时怎么做,等到了徐家我们再见机行事。 ”   除了菱儿和两位妈妈,她还得把霍巡带在身边。未免惹人疑心,也给自己撑撑场面,便让霍巡扮作公主府的兵卫,又叫上那队兵卫的领队陪她一块儿去徐家。   那领队名叫张弥,身量体格跟霍巡差不多。长相虽不及霍巡俊美,倒是颇有威仪,站在霍巡身边却没有被他抢走风头,反而两人并立一起分外有压迫感。   徐复祯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到时真的闹大了,徐家人虽然还不至于动手打她,可是该有的气势不能少。有这么两人站在她后面,徐家人想拿捏她还得投鼠忌器呢。   冬月二十,徐复祯的马车抵达东阳巷徐府。   早有得了消息的婆子站在角门迎接徐复祯。那几个婆子看似坐在角门前闲话,其实早就注意着路边的车马。   徐复祯一行的马车一停下来,那几个婆子便一直偷偷打眼瞧着。   那几辆马车后头跟着两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年轻男子,一个俊美无俦,一个凌厉冷冽。那二人发觉那几个婆子探究的眼神,冷冷地往那边一扫,倒叫那几个婆子一惊,忙避开了眼去瞧前面的马车。   后头的马车上先是下来了两个衣着体面的管事妈妈,再是两个俏丽大方的丫鬟。那两个丫鬟下了马车,又围在最前头的马车里,一个取来轿凳,一个候立一旁。那车夫早已上去打起了车帘。   京城回来的七小姐排场就是大!几个婆子对视了一眼,伸长了脖子看她。   一只素白的纤手先自马车内伸出,宽袖微微后退,露出腕间的金钏,在日光下闪着细碎的芒点。候在一侧的丫鬟忙扶了上去,紧接着,一个身披暗青色孔雀毛氅衣的少女自车厢里探出了身子,雪白的肤色被暗色袍氅映衬得光华耀眼。青丝云鬟上只简单簪了两支珠钗,更无余饰,却透出通身的华贵气派。   那几个婆子下意识要上前迎接,到底还记得大太太的吩咐,便没有起身,仍坐在角门嗑瓜子。   那两个管事妈妈便走上前来,面上含笑问道:“几位姐姐是徐府的家人罢?”   为首的婆子应道:“呵,正是的!姐姐是来做什么的?”   门口这么大排场的车马,又提前遣人送了信,这些婆子能不知道她们是来做什么的?   许妈妈和丙妈妈俱发现了对方的轻慢,不由对视一眼,到底顾及自己是客,便压着性子道:“我们是京城长兴侯府的家人,护送着贵府的徐小姐回来了!”   那几个婆子这才作恍然大悟状,纷纷起身迎上前去。   徐复祯没有注意到角门的暗流涌动。她下了马车,先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徐家的大门。   徐府的建式是当地常见的白墙黛瓦,飞檐翘角。门庭前伫立着两座石狮,给这华而不繁的府宅更添了一分庄重。   徐复祯虽是第一次踏入这里,先前派人打探情报时早就知道了东阳巷位于府城最繁华的所在,如今大半个东阳巷都姓徐。   那几个婆子迎了上来,口中热络地说道:“这就是七小姐吧?跟小时候不一样啦!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徐复祯瞥了那几个婆子一眼,并不搭话。   许妈妈挤到徐复祯身前,道:“几位老姐姐赶紧带路吧!小姐舟车劳顿,杵在门口算怎么个事?”   徐复祯跟在她们后头进了徐府,心中却想:这几个婆子看衣着也是体面人,怎么会这么没大没小地给她摆长辈谱?定然是主家授意。   这样一想,她心里反倒松快起来,就怕徐家人表面对她客客气气,倒好像自己成了恶人似的。   引路的婆子引着她们进了庭院。如今仲冬时节,未化的积雪压在庭前的松柏之上,更显出几分银装素裹来。那庭院曲水回廊,想必春日的景致会更好。   这样一想,徐复祯心里就更痛:这繁华的府宅跟姑母口中的耕读世家、勤勉肃朴的徐家似乎相去甚远。其中不知花掉了她娘留下来的多少银子,她本不是财迷,但一想到前世徐家人对她的作为,心里又恨得牙痒痒。   徐家把相邻宅院之间的围墙打通建了影壁墙来分开各房,既分明又紧密。徐家人口不少,听说买下东阳巷大半的宅院才住下主支的几房人。   婆子将她引到烧了地龙的花厅,含笑道:“七小姐快请进吧,太太在里头候着呢!”   花厅里烧了地龙,暖意盈沛。锦英替她解了氅衣,徐复祯径直看向厅内坐着的妇人。   那妇人三十来岁的样子,穿着一身雪青色的夹袄,瓜子面儿,粉腮黛眉,挽了个高髻,错落地饰以时兴的珠花。听到门口的动静,她也抬目望过来,两人目光相接,俱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惊讶。   徐家的大太太这么年轻?徐复祯以为徐家的宗妇会是一个端庄持重的妇人,就像她姑母一样,看着不怒自威才是,怎么这个大太太好像还有几分娇俏?   那妇人却是惊异她的排场。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排场怎么这么大?身后先是跟着两个管事妈妈,再是两个丫鬟,最后还有两个身材高大、风姿挺秀的年轻男子,看着既不像护院更不像家丁,压迫感十足。   这里虽是她的主场,可身后只有一名丫鬟跟着。   她一想到一会儿要说的话,手心里莫名洇出汗来。 第49章   徐复祯自若地走上前去对那妇人施礼道:“侄女见过大伯娘。”   那妇人神色浮现出一丝尴尬,她身后的婢女忙道:“七小姐,这是六太太呢。”   六太太?   徐复祯嘴角微微一抽,她千里迢迢从京城赶回来,管家的大太太就派个六太太来应付她?   她心中虽不悦,面上倒还是含笑道:“原来是六婶婶。”   六太太微笑道:“坐吧。”   徐复祯依言在六太太下首坐下,她带进来的人便齐刷刷地站到了身后。   六太太余光瞥见她身后站着的一排人,心道:真是倒反天罡,一个晚辈拜见长辈带着这么多人像什么话?   不过据说徐七小姐性子和婉,定然是二房那姑奶奶怕她受了欺负才派这么多人过来撑场面的。   这个念头一出来,六太太心里先呸了一声。长辈立威天经地义,能叫欺负她吗?   这样一想,她心中稍安,开口寒暄道:“婶婶还记得你小的时候,雪团子一样的小人,又乖巧又安静。现在一转眼都长成大姑娘了。”   徐复祯在京城出生,后来跟着父亲去洛州赴任。唯有其父亡故后回抚州下葬时,她才在抚州盘桓了半年,随后又被姑母接去了京城。   六太太这时候提起她小时候,难免令她想起自己的亡父。   徐复祯心里不痛快,取过一旁的茶盅抿了口热茶,压下了面上的不愉,转头望向六太太,问道:“大伯娘呢?”   六太太的笑一僵,道:“你大伯娘忙着呢,六婶婶接待你也是一样的。”   徐复祯“嗯”了一声,道:“那自然是一样的。我只是想问问大伯娘什么时候安排我见一下大伯父他们?还是说六婶婶可以安排?”   六太太面色古怪地笑了一下,意有所指道:“等明儿去请安自然可以见到了。府里的六姑娘、八姑娘跟你年纪差不多,你们姐妹可以先熟悉熟悉。”   她特意在“你们姐妹”上加重了咬字,又含笑道:“早知道你要回来,六姐儿高兴得不行,让人把她院子里的东厢房收拾出来了,到时候你们姐妹住一块儿,有什么事也好照应着。”   许妈妈听不下去了,这六太太摆明是欺负她们小姐呢!   她忍不住道:“六太太,徐小姐在我们侯府也是自己单独住一个院子的。没理由回了自己家反而还要住厢房吧?”   六太太早就预备了她身后的仆妇会发难,她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位妈妈先别急。我们徐家原是有五房人,只是搬来东阳巷时二房已经没有人了,因此我们没留二房的屋子。七姑娘回来得匆忙,因此先叫她住六姐儿那里去。六姐儿是大太太嫡亲的女儿,大太太这是把七姑娘当亲女儿看呢!再说了,都是自己家,住正房跟住厢房有什么区别?”   许妈妈跟丙妈妈对视了一眼,俱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压抑的怒火。   这六太太实在太无耻了!虽然她们心中仍是有三分不信徐夫人会让徐小姐回来争家产,但私心的天平已经有九分倒向徐小姐了。   可她们毕竟是外人,怕说多了惹主家不悦,反而会更为难起徐小姐来。许妈妈正斟酌着怎么开口,忽   听得身旁的菱儿大声说道:   “太太,你是不是欺负我们没见识呀?你们大户人家买宅子,怎么跟我这穷苦老百姓一样数着人头买,一点儿空院子都没有?还是说你们徐家根本就没打算再添丁,所以用不上空院子?”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除了霍巡和张弥,其他人都不可思议地看向菱儿:这种话是能对主家说的吗?   她们不知道的是,菱儿从小就在江湖学武,养成了一副直爽率性的脾气。卖身给徐复祯后,徐复祯也是把她当护卫来看,因此她是一点为人奴仆的觉悟都没有,想到什么就心直口快地说了出来。   徐复祯差点要笑出声来。菱儿长这么一张好嘴,她从前怎么没发现?   六太太气得脸都红了,拿着帕子的手颤颤地指着她,怒不可遏道:“你、你这贱婢!谁教你这么说话的?来人……”   眼见六太太要发难,徐复祯开口打断六太太的话,道:“六婶婶,你是不是搞错了一点?我不是以徐家七姑娘的身份回来祭祖的。我是以徐家二房的身份,代表的是我父亲、我祖父。怎么安排我的住处,应该由我跟大老爷商量才是。”   六太太吃了一惊,神色变幻不定地看着她。   一个小丫头,哪来的资格代表她爹、她祖父,跟大老爷平起平坐?谁教她说这种话?二房那个姑奶奶长兴侯夫人?   见六太太不说话,徐复祯便好整以暇地取过茶盅喝茶:这种事谁先沉不住气谁就落了下风。   那茶盅是明彻如冰的定窑白瓷,触手细腻温润,不是凡品。徐家就这么随意地拿出来待客,可见这样的瓷器在徐家就是寻常用具。方才一路走来,目之所见的景致也是非常典雅讲究。她跟着徐夫人理了一段日子的账,知道这些讲究背后堆砌的都是银子。   徐复祯的母亲留下的嫁妆虽不少,但徐家人肯定不是全指望着她娘的嫁妆过活。就比如说东阳巷这样的好地段,也不是有钱就能买的。徐家的二老爷、三老爷和八老爷都在外出仕,他们会不会也是霍巡口中那些发民难财的官员呢?   徐复祯指腹轻轻地摩挲着瓷杯陷入了沉思。   此时六太太全然不知徐复祯的心思已飘到别处。六太太尚在揣摩是谁让徐复祯说出方才那番话,此刻定神看了她一眼,却见她气定神闲地安坐不动,仿佛她才是这里的主人。   六太太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是谁说她性子柔婉和顺的?看那姿态,那神情,就不像徐姑奶奶教唆的,倒像她自己做的主!   可惜她到底辈分低一头,又是个女孩,拿捏她还不简单?   六太太冷笑一声开口道:“七姑娘,二房不是你说代表就能代表的。要是你姑母说这话还有点份量,你一个没出阁的小姑娘讲这些未免有些胡闹了。”   徐复祯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似乎并不意外六太太会这么说。   但她也没有顺着六太太的话,而是微微一笑,道:“六婶婶,我得提醒你一句:方才有句话你说错了。二房不是没人了,我和我姑母都姓徐呢。我祖父虽走了,可中书省还有不少他的同僚和门生,我姑母也未必不能在那些人面前说上话。”   六太太有些不以为意地看着徐复祯。京城天高皇帝远,那徐姑奶奶就是再有权势,自己也沾不上她的光。姓徐的能在谁面前说得上话,跟她有什么关系?   徐复祯只作不察,继续说道:“中书省下辖国子监,听说六婶婶膝下的九堂弟学问很好,明年就要应童试。若是过了童试能到国子监进学,想必学问会更加进益。”   六太太原本打定了主意不听她诡辩,可一听这话心思不由活泛起来。   她丈夫徐六老爷不是读书的料。虽然六老爷管着族里的银钱开支,可是大房的妯娌里头,大太太是宗妇,二太太是五品宜人,那两人都明里暗里地瞧不起她。若是她儿子早早中了进士,将来给她挣个诰命,还不得嫉妒死那两人?   六太太心动起来,可惜她到底没有话事权,否则她能即刻给徐复祯安排一间上房。   她心一横,道:“你姑且等着,我去请大太太来。”   六太太站起身来朝外走去。出了花厅,她又一拐,竟拐进花厅后头的屋子里。   原来那花厅后面还有一间雅室,徐家的大太太坐在里头,将花厅里的动静一字不落地听了下来。   六太太一进来便见大太太铁青着脸看她。   她快步走上前去,苦着脸道:“大嫂,你也听到了,那丫头脾气硬得很,开口就说自己代表二房!我是没辙了,你去治她吧。”   她心中有些怨大太太推她出去做了这个恶人。如今看到徐复祯潜在的好处,她不愿意继续得罪徐复祯了,干脆把大太太推出去,谁惹的麻烦谁收拾。   大太太好歹年长她十岁,能看不出她的小心思吗?   她冷冷一笑,道:“亏你还忝居长辈之列,连个小姑娘都搞不定!”   说罢骤然起身往外走去,六太太连忙跟上。   走出雅室门口,大太太忽然停下脚步,对身后的六太太道:“有个事我不得不给你个提醒。别说九郎现在只是备考,就算是真考过了童试,进什么国子监都是没影子的虚话。别听人家说几句话自己就昏了头。快四十岁的人了,也该持重些!”   六太太有些难堪地低头应了声“是”,嘴角却不由微微下撇:你儿子进不了,怎么就笃定我儿子也进不了?   大太太面色沉沉地走到花厅门口,深吸了一口气。   原本徐复祯回乡祭祖不是什么大事。碍于前些日子徐夫人把徐六爷叫去京城讨论嫁妆的事,那小姑娘又是二房的独苗,到底引起了徐大老爷的戒备,吩咐她把人看好了,别让那小姑娘闹出什么事来。   她本不以为意,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据说性子非常和婉,吓唬一顿就老实了,还能闹出什么事?   所以大太太故意让下人怠慢着些,又故意让六太太来接待徐复祯,为的就是让她知道徐府并不把她当回事,怎么闹腾都不会有人买她的账。   一般脾气和顺的小姑娘遇上这些就乱了方寸,只怕还要疑心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哪还有心思闹事?   要是早知道她是这般强硬的个性,不该用这招的。   大太太徐徐吐了一口气,换上一副柔和的神情走进花厅。   一入内里,她先注意到了徐复祯身后站着的那两个身形挺拔的玄衣男子,一看就不是等闲之辈。他们身旁还站着四个丫鬟仆妇,齐刷刷地站在那坐着的少女身后,倒好像她才是此间的主人一样。   那迫人的气势也难怪六太太在徐复祯面前硬气不起来。   大太太心中又后悔起来。她太自信了,早知道应该先遣人去打听打听,这丫头看起来像有备而来的。   她一进来,那六双眼睛都看向了她,倒真令人有些如芒在背。   只有坐在椅子上的徐复祯对她的到来恍若未觉,直到她走近前了才盈盈站起来施礼。   大太太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她。   细白的脸蛋,秀致小巧的口鼻,唯有一双秋水眼生得又大又亮,低眉敛目施礼的时候,只能见到长而弯的眼廓,微微上挑的眼尾给整张清丽的面庞平添了一分柔媚,像画中的仕女,只一笔,便立时鲜活起来。   长得跟她娘很像。   记忆中她娘的性子也是很温柔的。   她这性子是随了谁?   大太太心头疑虑转过,面上却含笑将徐复祯虚扶了起来。   她转头坐在了上首右边的座位上。跟着她进来的六太太不敢   坐到左边的尊位上,只好坐在了大太太下首、徐复祯对面的位置。   大嫂在小辈面前就这么不给她面子!   六太太心里恨恨地想: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搞定这丫头。   大太太啜了口茶,缓缓对徐复祯道:“方才的事我听说了,这事实在是你六婶不像话。”   什么?   六太太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不是大嫂吩咐她给徐复祯下马威的吗?   “六姐儿听说你回来了很高兴,你六婶竟也没问过我,擅作主张地让你去六姐儿屋里睡,实在是不妥。”   她竟然把锅全甩给了自己!六太太不由头晕目眩起来。   大太太还在说着,“我已经着人去收拾一间院子出来给你住着,你先好好歇一晚。明儿伯娘给你办一场家宴,你也好好认认府里的叔伯。”   六太太眼见她嘴巴一张一合,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她的国子监没了! 第50章   徐复祯没想到大太太这么轻易就让步了,倒是对她刮目相看起来,不由取过手边的茶盅,借着喝茶的当口悄悄看了她一眼。   大太太四十多的年纪,扑了脂粉的脸也掩不住眼角的细纹和下撇的嘴角,可看着却不觉得苍老,反而从中显出了几分年长者该有的威仪。   此刻大太太春风和煦地跟徐复祯说着话,那下撇的嘴角翘起一线微笑的弧度,倒透出些慈爱来。   若是徐复祯前世那样不爱多想的性格,可能真就把大太太当好人了。   这大太太倒是聪明人,意识到这样拿捏不住她,立时弃车保帅将墙头草六太太舍了出去,可见徐家内部本也是乌合之众罢了。   徐复祯心思千回百转,面上却笑着对大太太道:“我就说大伯娘怎么会昏了头,让我跟六姐姐住一块儿去?倒不是说六姐姐那里不好,只是我带着这么多人,只怕六姐姐那里挤不下。那就请大伯娘安排一间大点的院子,让我带的这些丫鬟妈妈还跟我住一个院里。离我的两个护卫也要近些,免得照应不及。”   她一口气提了这么些要求,大太太心里冷笑一声,果然这丫头的底气还是跟过来的这些人手。   她故作为难道:“安排院子容易,只是这两个……护卫,肯定不能住在后院。七姐儿总不能为着他们住到前头的院子里去吧……”   说到这里大太太猛然停住。   前院宾客往来频繁,所以女眷都是住后院的。不过如果她执意要住前院,要是被什么人冲撞到,那也怨不得他们。   念头转过,大太太改口道:“前院倒是有好的去处,就是七姐儿一个小姑娘,住那里只怕不合适。”   她话讲得委婉,语气却一点儿也听不出为难的意思,仿佛徐复祯只要应下,马上就能安排一间前院的屋子给她住。   谁知这话正中徐复祯下怀,她的对手本也不是这些后宅的太太,而是当家的老爷们。住前院见徐家的老爷们还更方便些。   她立刻顺水推舟地应下了:“有什么不合适的?就住前院吧。”   “那不成。”身后的许妈妈连忙道,“我们小姐一个女儿家,住前院实在不妥。”   大太太微笑道:“妈妈多虑了,我们徐家不是那没规矩的人家。七姐儿是二房的独苗,前院的屋子更朗阔清净些,去其他各房拜访也更方便。可怜七姐儿从小离家,如今她既然想住前院,我们长辈岂有不依之理?”   徐复祯亦是应和道:“妈妈别说了,就是姑母知道了也是赞同的。我本就是代表着二房回来的,住在前院没什么不妥。”   大太太满意地笑了,对付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就得高高捧着,等对方露出了獠牙,再让她摔下去就是了。   为免那管事妈妈再多嘴,她当机立断道:“既如此,大伯娘让人收拾出大房和三房中间的松泉堂出来给你住。”   徐复祯谢过她,又提出想去祠堂给她祖父母和父母上一炷香。   大太太含笑道:“这是应该的。大伯娘陪你一块儿去吧。”   徐复祯道:“那自然再好不过,只是不知会不会耽误伯娘的事?”   大太太站了起来,道:“能耽误什么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她方才差点栽了跟头,现在得借着这个机会摸一摸徐复祯的底细。   殊不知徐复祯也是一样的想法,她有一些话正准备单独说给大太太听呢。   两人各怀心思,面上却都带着笑容,倒真似其乐融融的亲人。   祠堂设在五房后头,徐复祯落后半步走在大太太后面。她只点了菱儿一个人随行,其他人便留在花厅里休息。   菱儿亦步亦趋地跟在徐复祯身后,却被大太太的婢女拉着落后了好几步。   她有些莫名其妙,却听那婢女低声道:“你怎么一点儿眼色也没有?看不出太太有话要跟七小姐说吗?”   菱儿朝前方望过去,果然前头大太太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   “这趟回来祭祖,是你的意思,还是你姑母的意思?”   大太太故作不经意地问道。   “不瞒伯娘说……”徐复祯缓缓开口,“这趟回来其实是为了我娘的嫁妆。”   果然不出徐大老爷所料!   大太太有些讶异地偏头用余光看了徐复祯一眼。她还没开始套话呢,这丫头就把底交了。可见小姑娘到底还是沉不住气。   “伯娘记得你是辛未年出生的吧?算下来也十六岁,是该议嫁了。你娘的嫁妆,自然会在你出嫁的时候还给你。难道族里还会侵吞你的嫁妆不成?”大太太说了句场面话。   徐复祯闻言道:“不瞒伯娘说,回来之前我还真是这么怀疑的。”   大太太有些疑惑,没想到这丫头这么坦诚。只是她这话也过于坦诚了些,这是……准备跟她宣战了?   徐复祯继续道:“其实今天六婶婶为难我,我心里是有准备的。毕竟六叔在京城的时候,为着那件事跟姑母闹得那么不愉快。六婶婶迁怒我也是情有可原。”   大太太听得云里雾里:“为着哪件事?”   徐复祯故作讶异道:“伯娘不知道?”   “知道什么?”大太太莫名其妙。   徐六爷进京前,照着大老爷的吩咐随便誊了本无关紧要的嫁妆册子带去,里头的东西虽多,可都是些带不走的用具器物,要么就是不值什么钱的田宅商铺。这事大太太是知道的。   可是听她的意思,分明指的不是这个。否则徐夫人迁怒他们还差不多,六太太哪来的理由迁怒她?   徐复祯只作失言,摇头道:“没什么。”   大太太心里一沉:徐六爷去京城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她心中正狐疑着,又听得徐复祯道:“说来惭愧,我原以为六叔做的那件事,背后肯定少不了大伯和伯娘的授意。所以回来的时候才铆着一股劲。没想到伯娘原来是这么亲切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让六叔做那种事?看来只是六叔自己的私心罢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倒真如传言中那般温婉柔顺,哪里还有方才在花厅那强硬的派头。   大太太此时心中只想知道徐六爷到底做了什么事,于是追问道:“到底是什么事?你只管给我说,伯娘帮你做主。”   徐复祯摇摇头,道:“伯娘就别问了。六叔可能只是一时糊涂,再说我姑母也没答应他。再问下去,伤了叔伯间的感情,祯儿的罪过就大了。”   她再要细问,徐复祯却三缄其口,什么   都不肯说了。   大太太此时一门心思都飘到了徐六爷身上,也没心思再陪她祭拜先祖,见在她这里也问不出什么,便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徐复祯独自一人祭拜父辈的当口,大太太的人已经把松泉堂收拾齐整了。许妈妈指挥着徐府的下人将徐复祯的东西搬到了松泉堂。   锦英菱儿和两位管事妈妈都住到了松泉堂,霍巡和张弥住在前院的倒座房,离松泉堂倒是不远。   大太太另外派了两个丫鬟过来,许妈妈直接打发她们看门去了。   松泉堂庭深静幽,位于徐家大房跟三房的中间。庭前有一座二人高的假山,引了水榭的清泉过来,正房外头又栽植着几棵一人高的青松盆景,是以得名“松泉堂”。虽说如今天寒结冰,见不到泉水流动的泠然景致,可那青松上压着的积雪又补足冬日的意境,倒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徐复祯有些意外大太太竟会把一处这么好的地方给她,在寻常人家这已经是家主所居的规格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不过徐复祯现在不是很担心这个,她喝了一口锦英奉上来的茶,问道:“霍公子他们住哪儿?”   “住在前头的倒座房。小姐有事传他们就行,过来这里不消一炷香的时间。”   锦英说着,小心地看了一眼徐复祯的神色,见她眉眼弯弯,一提到霍公子就好像心情很好的样子。   锦英有点拿不准小姐跟这个霍公子的关系。   他表面上听候小姐的差遣,可是看上去地位又不比小姐低。自从在金丹堂见过一回后,这个霍公子就频繁出现在她们身边,这次竟然还跟了过来。   他应该是文康公主的人吧?听说文康公主喜欢美人,霍公子长得那么好,该不会是公主的侍君吧?   这样一想,锦英不由一个激灵,吞吞吐吐地规劝自家小姐:“小姐,嗯……奴婢觉得,你跟霍公子应该保持一点距离……”   徐复祯一惊,她跟霍巡表现得有那么亲密吗,连锦英都看出来不对劲了?   她不由心虚地摸了摸脸,也没问锦英何出此言,正准备岔开话题,菱儿却从外头推门进来了。   “屋子里真暖和!”菱儿一边脱下夹袄,一边说道,“咦,小姐,你的脸蛋怎么那么红?”   徐复祯看着她搭在黄花梨木衣架上的夹袄,言不由衷地说道:“许是屋里的炭烧太猛了,有点热。”   锦英说道:“菱儿,你去哪了?都不知道在小姐跟前伺候,就知道乱跑。”   “什么乱跑?”菱儿反驳道,“我出去看路线了。小姐你不知道,我们习武之人去哪里都要事先摸排好逃跑的路线,免得被人追杀。”   徐复祯闻言莞尔,道:“你放心,徐家人应该还不至于追杀我。”   “小姐,我搞不懂。”锦英道,“咱们回来争嫁妆,不应该打他们一个出其不意吗?为什么一开始就搞这么大阵仗,打草惊蛇了就不利于我们后续的行动了。”   徐复祯手指轻轻点着炕几,微笑道:“我要的就是打草惊蛇。而且,最好让整个徐家的人都知道我要回来争嫁妆。”   她取出两个装满碎银的荷包分给锦英和菱儿,道:“你们也别闲着了。趁现在天还没黑,赶紧去府里头散播一下我要争嫁妆的消息,尤其是厨房和各处角门,那里消息散播得最快。该用银子的地方就用,咱们不差这几个子。”   锦英和菱儿接了荷包出去。徐复祯靠在罗汉床的大迎枕上,开始思索起目前的处境。   十二月初一就要祭祖,她没有太多时间跟他们耗。所以才一开始就激起他们的情绪,让他们时时刻刻关注着她,这样她的一举一动都能左右他们的决策。   她得把主动权握在手里。   “嘭咚——”一声,紧闭的窗户外传来的响动打断了徐复祯的沉思。   她趿着缎面云头履走到窗边,隔着青绿色的琉璃花窗看到外头影影绰绰的景致,却没找到声音的源头。   徐复祯不作他想,拨开栓条打开了窗户。   外头入目是疏放横斜的秃树和满地白雪,一方孤亭立于树枝掩映当中,四角飞檐上悬着化了的白雪凝成的冰棱,乱琼碎玉落在园子里光秃秃的树枝上,竟似放了满树白梅。   原来正房后面竟是一处曲径幽深的园子,乍然一见,倒有些误入仙境之感。   她正看得入神,冷不防从窗外伸出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背。 第51章   徐复祯前额的碎发登时竖了起来。她下意识要尖叫出声,却被窗外之人捂住了嘴。   温热的手掌捂住口鼻,鼻尖之下传来熟悉的气味,徐复祯心神稍稳,这才看清来人竟是霍巡。   她心里犹自剧烈跳个不停,气恼地挣开他的手,攥起拳头打在他结实的胸膛上,反而打得自己指骨关节生疼。   霍巡笑着伸手包起她的拳头,用指腹轻轻摩挲她微微发红的指骨关节,柔声问道:“疼不疼?”   “好好的为什么要吓人!”徐复祯从他掌心抽回手,半是后怕半是气恼地嗔道。   霍巡却收了笑,正色道:“不吓人,你怎么长记性?”   他侧身站到一边,让她的视野不受遮挡地看到外边:“这屋子后面的园子没有院墙和看守,可以随意进出。你听到点响动就过来查看,要是外面的人不是我,那可怎么办?”   他站在外头,说话时呼出的白雾一阵一阵地逸散在徐复祯眼前,让她脸颊持续发热起来,却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惊惧。   她惊疑不定地看着外头的园子。那方孤亭延伸出去的石道上落满白雪,雪上成串的脚印一直绵延到窗户底下。   徐家护卫森严,自然不会有人乱闯。可若是有心人安排,那想进她的屋子简直如履平地!   她抬头望了霍巡一眼,他那幽深点漆的眼眸正肃然看着她,分明跟她想到了一块儿去。   徐复祯搭在窗台的手轻轻颤抖起来。   难怪大太太舍得安排一间这么好的屋子给她!她虽然知道徐家人无耻,却万万没想到他们在姑母还在世、她名义上还是长兴侯世子未婚妻时就敢这样设计她!   霍巡的手轻轻搭在她微微颤抖的手背上,沉声道:“别怕,有我在呢。我们既然发现了他们的的意图,便能防患于未然。”   徐复祯定定看着他,见他的眼里虽隐含一丝不豫,可面上却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情,不由心下渐渐安定下来。   她低声道:“我晚上会把窗户锁住,再让菱儿睡在屋里值夜。”   霍巡“嗯”了一声,又道:“这件事我来安排就是,你只管安心办你的事。”   徐复祯心里涌过一股暖流,不由伸手去搂住他的腰,小心地将脸贴在他的胸膛上。   隔着几层衣料,她能感受到他胸腔里强而有力的心跳,如擂鼓一般,渐渐地与她的心跳相和。   霍巡回手去搂住她,把下巴抵在她的鬓发里。   两人隔着一道窗台紧紧相拥。   暮霭沉沉,派出去的锦英和菱儿也相继回来了。   菱儿一回来先瘫在了美人榻上,锦英看她那懒散的模样很是不顺眼,嗔道:“小姐还在呢,一点儿规矩都没有。”   徐复祯微笑道:“无妨,锦英你也坐吧。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菱儿一听她的问话,先从榻上坐了起来,道:“对了,刚刚回来的时候碰到了大太太身边的丫鬟,她让我转告小姐,说六老爷和十老爷还在外地见客,过几天他们回来了再给小姐办接风家宴。”   “呸!”锦英一听便道,“那个大太太在说瞎话呢!我下午经过大老爷的院子后头,正好瞅见六老爷从外头走了进去。”   锦英在侯府见过两回徐六爷,一瞧那背影便认出了他。   她凑到徐复祯旁边,道:“小姐,大太太这是故意怠慢你的说辞呀!”   徐复祯却胸有成竹地笑了一下。她当然知道大老爷找徐六爷去干什么,不枉她在大太太面前模棱两可地说了那么多话。   徐六爷做过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大老爷更不可能问得出来。   大太太把家宴推迟了,无非就是还在商议对付她的办法。   不过,家宴推迟几天对她来讲也是好事,她有更充足的时间在徐家各房露一下脸,好好搅动一下这潭静水。   第二日一早,徐复祯带着锦英和菱儿去给三房的老太太孔氏请安。   孔氏膝下三个儿子:三老爷在外地出仕,五老爷在抚州府学当堂长,还有一个庶出的十一老爷帮衬着管理族里的事务。   自七年前三老太爷过世后,孔老太太就一直深居简出。   细论起来,她应该是徐家主支里辈分最长的人,徐复祯回来拜见她也合情合理。   大太太拨到松泉堂的丫鬟领着徐复祯来到三房孔老太太所居的淳水堂。   淳水堂正如其名一般寡淡,院里既无花草,也无鸟兽,只在庭前植了两株银杏。如今冬雪覆盖之下,更显得一片素净冷淡,入目只有白的雪,黛的瓦。   徐复祯心想:这位孔老太太只怕同她的院子般,也是一个板正冷苛的人。   淳水堂的大丫鬟从屋子里出来,朝徐复祯见了一礼,含笑道:“还请七小姐去偏厅等一等。老太太这会儿还没起来。”   徐复祯愕然,冬月天亮得晚,这外头都晨光大亮了。长兴侯府的王老夫人因年纪大了,每日只睡两个半时辰,这孔老太太这会儿还没起床?   她面上却没有表露出诧异,由着那丫鬟带着去了偏厅里坐着等待。   偏厅既没有烧地龙,也没有生火盆。   徐复祯坐了一会儿,扭头看了锦英一眼。   锦英会意,悄悄走了出去。不多时,她又走回偏厅里,俯身低声对徐复祯道:“小姐,打听清楚了。三房的老太太是听说了那些争嫁妆的传言,故意在这立威,让小姐干等着呢。”   徐复祯听了,倏然站起身来,道:“那我们走吧!”   菱儿一听欢呼雀跃地跟上她。   锦英却有些犹豫:“小姐,咱们这样走了,不是把老太太的脸放在地上摩擦吗?这样可把老太太得罪死了呀。”   徐复祯冷笑:“就是要得罪死她。”   跟徐家的这场争端,她就是要把所有人都拉下水,谁也别想着在一旁观望。   淳水堂的丫鬟目瞪口呆地看着扬长而去的主仆三人。老太太原话:先把她晾上个一时半刻,让她知道什么叫尊长。   这才等了一炷香时间不到呀!看来老太太的话也有不好使的时候!   丫鬟面上的神情变幻莫测,赶紧转身进屋报信去了。   徐复祯出了淳水堂,却又转头去了五房老太爷那儿去。   徐家的主支里,五老太爷是她祖父辈里唯一还在世的男性长辈。他早年也出仕,后来仕途不顺又辞官回乡了,自此每日莳花弄草,因着辈分高,子嗣又有成器者,日子过得倒是逍遥。   徐复祯来到廊前,那丫鬟亦是一派恭谨地说着凌人的话:“老太爷请七小姐在廊下稍候。”   这次竟是偏厅都不请过去了。   徐复祯沉住气,静静立在廊下,心中却在默数着时间:她只等一炷香的时间。   屋里的更漏一点点落下,与徐复祯所数的不差分毫。   一炷香时间马上要到,徐复祯轻轻吐了口气,正准备转身走人。这时身后一阵香风袭来,一位穿着红绫缠枝纹夹袄的美貌少妇款款走过来。   经过徐复祯身边时,那美貌少妇的眼睛便在她身上打转。走到廊下,她又回头看了徐复祯一眼,展颜笑道:“是七姑娘吧?来看你叔祖父的?跟我进来吧。”   徐复祯朝她见了一礼,跟在她身后。心中却默默地把这女子和她所知晓的情报一合,猜测她应该是五老太爷的续弦方氏。   进了屋里,那五老太爷早就坐在榻上了。   他一见方氏身后跟着的少女,登时脸色一沉,瞪了方氏一眼,喝道:“有你什么事,在这瞎搅和?”   方氏娇笑着挨着五老太爷坐下,道:“七姑娘跟那几房隔了一层,可跟咱们五房是最亲的呀!她是你胞兄留下来的独苗苗,难道老爷也要跟着旁人作践你亲侄孙女儿不成?”   她呵气如兰,那五老太爷的气倒是消了一些,却也不看徐复祯,偏过头去道:“哼,我可没有这么不识大体的侄孙女。”   方氏不以为意,对着徐复祯招手道:“快来见过你叔祖父。”   徐复祯走上前去,朝他盈盈一礼,道:“见过五叔祖父。”   五老太爷不接话,准备晾她一晾,谁知道徐复祯早就自若地站起身来,坐到了一旁的圈椅上面。   五老太爷冷笑出声,道:“长兴侯府的好规矩,昭娘的好规矩!教出这么个目无尊长的人来!”   徐复祯慢慢说道:“我姑母教得我挺好的。其中有一句‘不义之财,虽予弗取’,是我祖父教给她,她再教给我的。怎么曾祖教祖父的时候,忘了也跟叔祖父说一声吗?”   “你!”五老太爷眉心一跳,喝道:“牙尖嘴利!什么叫不义之财?”   徐复祯的声音也高了起来:“按本朝律法,女子嫁妆不归夫家所有,唯子女方可承继。你们徐家想要侵吞我生母的嫁妆,就是不义之财!”   五老太爷喊道:“谁侵吞你娘的嫁妆了?”   “没有吗?”徐复祯不紧不慢地说道,“那我取回我娘的嫁妆就没妨碍到你,你急什么?”   “你!”五老太爷太阳穴突突地跳,顺手拿起矮几上的茶盅朝徐复祯砸过去。   “啊!”方氏尖叫起来,却没有意想之中瓷器碎裂的声音,只有她的尖叫单调地回响着。   方氏尴尬地看了徐复祯身边那身轻如燕的丫鬟一眼。   菱儿轻巧地接住了那即将落在徐复祯脚下的茶盅。   徐复祯斜眼一瞥菱儿手上的茶盅,道:“这是汝窑的天青釉撇口盖碗,我记得是誊录在你们给过来的嫁妆单上的。要是摔坏了,叔祖父记得折成银子赔给我。”   菱儿笑嘻嘻地把那件天青釉撇口盖碗放回矮几上,对五老太爷道:“这东西很贵的,我们家就买不起,下次可得小心点。”   连她身边的小丫鬟都敢嘲讽他了?   五老太爷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怒喝道:“给我滚出去!”   他身边的方氏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安抚他。   徐复祯见目的达成,从容地站了起来起身离去。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清脆的巴掌声。   她回头望去,见方氏吃痛地捂住脸颊,跪在五老太爷身旁嘤嘤地哭泣起来。   徐复祯心中叹了一口气,对徐家人的厌恶却更甚:这个又暴躁又自私的五老太爷当真是她祖父的亲兄弟?   她出生时祖父已经亡故,从旁人口中听到的评价都是一个温和儒雅、清直严正的翩翩君子。   怎么他的族人,个个都如此不堪?   徐复祯在三房和五房的事很快从各路丫鬟口中传遍了徐府上下。甚至越传越离谱,有人说徐复祯拿茶碗砸了五老太爷,还有人说砸的是孔老太太。   许妈妈和丙妈妈越听越着急,这么一来,小姐在族里的名声是彻底不用要了,要是让夫人知道恐怕天都塌了。   徐复祯却气定神闲地宽慰两位妈妈:“放心好了。流言就是流言,等真相出来,那流言就跟春天的雪一样化掉了。”   两位妈妈还不知道,有些流言甚至是锦英和菱儿放出去的。   毕竟在人群扎堆的地方,越是怪诞、越是猎奇的流言传播得越快。   很快,整个徐府从主子到烧火丫头,都知道徐家二房的七小姐这趟回来祭祖是假,争家产是真。   大太太狐疑地转着手中的茶杯。这事怎么闹这么大?还记得初见那丫头的时候,她挺伶俐的,三言两语就抓住了六太太的脉门。   怎么现在跟降了智似的,逮着人就咬?难道她以为这样造势,徐家就会乖乖地把她娘的嫁妆交出去?这事长兴侯夫人知道吗?难道徐夫人也纵容着她这般胡闹?   大太太心中百般狐疑,面上却不动声色。   一旁的六太太急切地说道:“大嫂,你倒是发句话。她的丫鬟拿着银子不当钱地发,到处收买人心。还那样造谣我们家六爷,挑拨我们六爷和大伯的关系。难不成明天家宴真把她娘名下的嫁妆都还给她?”   大太太见不得她这蠢样,啐道:“你急什么?她只有一个人,我们一整个徐家难道怕她?就算她是明儿出嫁,我们就把嫁妆单子上那些不值钱的铺子还给她,她能有什么辙?”   明天就是家宴了。她早已想好联合各房人一起攻讦徐复祯。她一个孤女,背后除了徐夫人就是徐家了,难不成她真敢跟自己的宗族闹翻?   大太太想着这几日的传言,心中又有一丝不确定起来。她总觉得徐复祯敢闹这么大,肯定还留着后手。   这几日为着府里的流言,大老爷将她骂了个狗血淋头。要是在家宴上再闹出什么事,她面子可就不好看了。   大太太这样想着,不由冷笑一声。   敬酒不吃吃罚酒。   给她添堵,事先最好想一想后果。   她眼神在六太太脸上转圜几圈,沉声问道:“我记得你有个侄儿,从前跟着武师学过几年武?”   六太太不明所以,道:“是啊。如今他在抚州府学进学,就借住在咱们家。”   大太太招手让她上前,附在六太太耳边说了几句话。   六太太眼睛瞪圆,满是惊诧地说道:“这、这不好吧?” 第52章   大太太不无得意地说道:“有什么不好?事情成了,她那一大笔嫁妆就跟到了你娘家去。若是不成,她青灯古佛一辈子,那嫁妆就永远留在我们徐家,给六叔管着,你有什么不愿意的?”   六太太眼里闪烁着光芒,道:“那自然是好极了。我只是怕,长兴侯府那边……”   “怕什么?”大太太最看不上她那瞻前顾后的样子,“出了这种事,秦家还能要她吗?就算她姑母不介意,你当秦家那个老夫人是吃白饭的?她徐世昭有本事就跟我们断绝来往。”   六太太连连点头,在国子监和那一大笔嫁妆上摇摆了一下。   但她知道她摇摆也没用。在徐家,大太太的话就是圣旨。   她下去践行旨意了。   当晚晴夜无云。   因着明日的家宴,徐复祯早早地歇下了。   枕头底下压着的是常家给出来的嫁妆单子。徐家人以为她手上只有那份不全的单子,其实她不仅有原始的嫁妆单子,甚至连单子上每间田铺宅院的情况都了如指掌。   她这些天的谋划,为的就是在徐家人齐聚一堂的时候,干脆利落地把这件事解决了。   一想到明天她要做的事情,徐复祯心里就隐隐兴奋起来。   屋子外间传来菱儿细细的轻鼾。   徐复祯却辗转反侧未成眠。不知道为什么,她兴奋中又带着一丝不安,总觉得会出什么事。   白天的时候,她将计划跟霍巡仔细地说了一遍。   “你的计划很好。”她还记得霍巡说这句话时微微笑着看她的眼神。   他肯定了她的想法,不知道为什么,她特别开心,有一种得遇知音的感觉。   按理说过了霍巡的眼,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才对。他可是能在皇上眼皮底下帮成王脱身的人。   可是为什么她心里总是隐隐地不安,总觉得今晚会出事?   徐复祯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对了!是徐家的态度过于反常。   这几日府里流言甚嚣尘上,都说七小姐要争回她的财产。因着锦英和菱儿四处散财,那些下人的态度都是偏向她的,甚至还传出了徐六爷企图私吞她的嫁妆的传言。   可是除了白日里大太太发落了几个嚼舌根的丫鬟,却不见他们有其他的动作,安静得不像徐家的做派。   徐复祯知道他们肯定会计划对付她,而且,不会是光明磊落的手段。   她的眼睛投向了那扇紧闭的窗扉。   午夜的月光穿过琉璃花窗投在屋子的地板上,折射着青绿色的彩光。   徐复祯借着那一点点照明,赤足走到了窗边。   窗户外面昏昏默默,琉璃窗面白蒙蒙的,映着星月和雪的光辉。   徐复祯在窗边站立一刻。外头静悄悄的,半点声响也没有。   她回头望了一眼外间。隔着静默的珠帘,可以看到安睡在罗汉榻上的菱儿。   徐复祯葱白的指尖已放上了窗扉的栓条上。   她手指轻轻一拨,打开了那扇窗户。   冷风灌进来,外面原来不是静悄悄的,偶有风的声音穿过枝丛发出沙沙声。   也不是黑蒙蒙的,下弦月和着星光映在雪地上,可以清晰地看到外面的景致。看见葱茏的树影,满地的琼花玉絮,还有那座孤亭上倚坐着的人影。   他倚坐在美人靠上,头微微仰起靠着在朱漆檐柱,正闭着眼睛小憩。月华在他脸上镀了一层银蓝色的晖光,衬得清俊雍容的面庞像一尊玉雕。   即便隔着层叠树影,徐复祯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是霍巡。   外面那么冷,他怎么可以守在那里啊!   徐复祯轻轻关上窗,走到箱笼旁边,从里面翻出一件白貂皮裘衣出来。   她抱着那件裘衣,踩上一旁的杌子笨拙地翻过窗台,踏着积雪向那座小亭走过去。   徐复祯翻窗的时候霍巡就醒了。   他眼睁睁看着她坐在窗台上跳下来,踩到积雪差点滑了一跤,随后狼狈地稳住身形朝他走过来。   她身上披着素锦云纹斗篷,怀里抱着白裘衣,连脸蛋也是莹透的白,全身上下唯有头发是黑的,眼珠是黑的,嘴唇是红的。像雪堆出来的神女,月光又赋了她灵魂,此刻正踩着雪和月光,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霍巡怔忪间,她已走到近前。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脸上也是冷冷的。她心疼地说道:“大半夜的不回去睡觉,在这里干什么?”   霍巡回过神来,抬手握住她的指尖,笑道:“在这站岗呢。”   徐复祯知道他的顾虑。她回头望向那扇窗,道:“菱儿陪着我呢,能有什么事?”   霍巡的目光沉了下来,道:“菱儿只能保证别人伤害不了你,可但凡有人靠近那扇窗,就会于你的名声有碍。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可是,这……”徐复祯环视了一眼这四面透风的小亭,“这哪里是能睡人的地方。”   霍巡笑了笑,道:“这里毕竟是别人的地盘。在这守着是最行之有效的方法了。”   徐复祯怔神道:“这几夜你都守在这里?”   霍巡见她一直站在栏杆外跟他说话,遂伸手出去揽住她的腰,将她往上一提跨过了栏杆。   徐复祯冷不防脚下失重,下意识地揽紧了他的肩颈。   待她重新找回重心,却发现自己正被霍巡揽着坐在他的腿上。   她脸一红,便要坐到一旁去,霍巡却低声道:“就坐这吧,那石面坐凳凉。”   徐复祯的手攀着他身上穿的皮衣,触手又冷又硬。她这才想起怀里还有一件裘衣,忙递给他道:“这个给你。”   霍巡单手接过来,这才回答她方才的问题:“前半夜我守,后半夜张弥守。”   张弥?徐复祯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神色冷峻的领队。   她有些讶异:“他愿意……在这吹半晚冷风?”   霍巡看着她睁圆的眼睛,忍不住微笑道:“这支卫队是公主借给我的,他们得听我的差遣。再说了,他们平时的训练强度很高,吹半晚冷风不算什么。”   “唔……”徐复祯看着他微微   发红的鼻尖,虽然知道这个想法很不道德,但还是忍不住说道,“那你干脆让他守整晚好了。”   霍巡哈哈大笑,道:“那不行的。守一整晚,后半夜敏锐度会下降。”   “好吧。”徐复祯垂下眼眸,喃喃道,“我是觉得你太辛苦了。”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霍巡笑道:“这对我来说也不算什么。我最落魄的时候去桥洞底下睡过,结果那里的淤泥湿滑,睡觉的时候翻了个身滑进了河里。直到那刺骨的河水漫过口鼻我才醒过来。”   徐复祯睁大了眼睛。真的会有人……过过这种生活吗?   他竟然还能笑着说出来……   徐复祯闷声道:“你该不会以为说这个能取悦我吧。”   不能吗?霍巡的笑意微微一滞。   她的头靠着他的胸膛,沉闷地说道:“你太可怜了……”   霍巡感觉得出来,她又快哭了。这个出身尊贵、没吃过一点儿苦头的姑娘,为什么总是这么能共情别人的苦痛呢?   他不想让她哭。于是用手指轻轻抬起她的下巴,低头吻上了她的檀口。   他用吻来封住她的泪。   徐复祯果然不哭了,她的口鼻都都充斥着他清冽的气息,心里开始砰砰乱跳起来。   他的吻很温柔,带着一丝珍而重之的小心翼翼。   徐复祯坐在他的怀里,双手圈着他的脖子。她闭上了眼睛,长睫微微扑闪着,准备回应他的采撷。   可是忽然唇上那温润的触感消失了,紧接着身子一轻,霍巡抱着她避到了亭子的檐柱后面。   徐复祯从旖旎的迷情中回过神来,瞪大了眼睛望着霍巡。   霍巡伸出食指在唇上“嘘”了一声,低声道:“别出声,有人来了。”   徐复祯立刻紧张地抓着他的衣服,顺着他的目光朝亭子外面望去。   树影葱茏之间,一个黑色的身影走出来,蹑手蹑脚地朝着那扇窗户走过去。   徐复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做的是最坏的打算,没想到大太太还真不负所望,竟真做出这种龌蹉的事来!   她出来的时候,怕冷风灌进屋里把炭盆熄了,所以把窗户关上了。   那身影在窗边盘桓了片刻,正准备撬开那扇窗户。忽然她身旁的霍巡身移影动,人已经窜了出去。   徐复祯躲在檐柱后面,又想给霍巡帮忙,又害怕给他添乱,只能紧张地望着那头,心里默默地给他打气。   霍巡行动迅捷,转眼走到那人身后。足尖踏过积雪发出细微的碎裂之声,那撬着窗户的人猛然回头,霍巡已给了他一记狠狠的肘击。   谁知那人竟学过些功夫,生生挨了那一下,侧身从他手上脱开了身。霍巡追上去攀住他的肩膀将人扳了回来。   徐复祯急得渗出了冷汗。   好在这头的动静惊醒了菱儿,屋里的窗户一开,先飞出一把长剑。霍巡扬手接住,掷出剑鞘打在那人膝盖上。   那人吃痛跪了下来,霍巡抽出腰带将那人的手反过来缚上。   徐复祯见他制服了那人,这才提着裙子小跑过来。   菱儿得了霍巡的指示,将那人提溜进了屋里,翻出一根长绫带,将他五花大绑起来。   霍巡也翻进了屋里。   他回头看徐复祯眼巴巴地站在窗外,她估计连翻窗都不会。他干脆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打横抱进了屋里。   徐复祯扶着他的肩膀才勉强站稳。   外头的锦英听见动静也进了屋里,一进来就看见自家小姐紧紧地依偎着霍公子。她眼皮一跳,未及细想,又看见菱儿身旁倒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年轻男人。   锦英大惊失色,忙到烛台上点起了灯。   烛火次第亮起。   徐复祯这才看清那人的模样。他穿着一身黑衣,一看就是来干坏事的。不过看那人的样貌,英武中带着一丝文气,倒不像是一般的小厮护卫之流。   菱儿搬了一张紫檀雕花圈椅来给徐复祯坐下,又将那五花大绑的人提溜着跪在她的面前。   徐复祯面色沉沉地看着眼前这个人。 第53章   在开始审讯之前,徐复祯先吩咐锦英把两个管事妈妈叫过来。   那两个妈妈睡眼朦胧地进了正房,只见外间点起了通明的烛火,徐复祯端坐在上首,下方跪着个五花大绑的黑衣男子,菱儿和锦英侍立在一旁,旁边还站着一个公主府卫队的人。   她们的睡意立刻烟消云散,匆匆走到徐复祯身边异口同声地问道:“小姐,出什么事了?”   徐复祯不答,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面前的人,冷冷道:“说吧。”   那黑衣男子抬起头来看她,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戏谑的笑。   他慢慢开口道:“这位姑娘,在下夜间睡不着出来闲庭信步,却被你们绑到了这里,应该是在下找你们讨说法才是吧。”   “你!”菱儿气急,“明明是你半夜爬我们的窗!”   那两个妈妈闻言骇然地望向那男子。   那人却一脸无所畏惧地说道:“你有什么证据?你们仗着人多把我捉了来,有本事告到大太太那里去,让太太来评理。”   徐复祯冷冷看着他。   他的后台果然是大太太。这人仗着这里是徐家,就算被抓到徐家也是偏袒他。   徐复祯是第一次审讯人,面对这有恃无恐的无赖倒真有些束手无策,她不由抬头去看霍巡。   霍巡手里还拿着那柄脱了鞘的长剑。他踱步到火盆旁边,长剑刺入火盆,“呲喇”一声,剑端扎起一块发红的火炭。霍巡提着剑走到那男子面前,定定地看着他。   那男子一脸戒备地望着霍巡。这是屋子里唯一的一个男人,也只有这个人对他有点威胁。   下一瞬,他就听到霍巡说了一句:“菱儿,打开他的嘴。”   菱儿应声扑上去,用手指钳住他的颌骨,强行把他的嘴捏开了。   那人没想到她一个女孩儿的手劲那么大,犹如钢爪般强硬地挟制着他的骨头,将他的嘴巴张到了最大。   霍巡手中的剑慢慢提起来,剑端滚热的火炭停在那人的鼻尖。   “不想说,那就不用说了。”   霍巡轻飘飘地落下一句话,手中的剑便往前一送,那烧得发红的火炭便送向了那人被钳制着大张的嘴里!   来真的啊!半蹲在一旁的菱儿蓦地瞪大眼。   除了菱儿和霍巡,其他人都不忍直视地别开了眼,倒不是同情那人,只是她们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可怕的场面。   火炭入口的那一刻,那人自喉咙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我说——”   霍巡看了菱儿一眼。菱儿会意,松开了钳制。   那人蓦地向后倒去,惨叫连连。   “给他一把雪。”   菱儿应声出去抓了一把雪回来塞进那人嘴里。   那人口唇起泡,含着雪呜咽了好久,五花大绑的身躯抖个不停,哪里还有方才的有恃无恐。   两位管事妈妈心有余悸地对视了一眼:公主府的人真狠哪!   霍巡又走到火盆旁边,重新用长剑刺起一块烧红的火炭,抵在那人的后心:“说吧。什么时候交代完,这块炭什么时候拿走。”   滚烫的火炭将那人后背的绸衣烫得发黑卷翘,隐隐可闻烧焦的气味。   那人口中的痛麻之感未消,此时又觉得后背开始隐隐发烫。他此刻再也不敢耍什么花招,只得忍着口舌的疼痛,一五一十地说道:   “我说,我全说。我叫褚志业,是六太太的侄子,因为在抚州府学进学,所以借住在徐家。是我姑姑昨儿跟我说,京城回来的徐七姑娘很有钱。我要是能把她搞到手,那些嫁妆就都是我的了……”   说罢,他抬头看向上首的徐七姑娘,见她身后那三个丫鬟婆子的脸都黑如锅底了,只是他后背那灼热之感越来越强,此刻也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我姑姑告诉我松泉堂后面可以翻窗进来,她给了我一管迷药,让我事情办成以后等她天亮过来捉……奸。正好   明天家宴,全族人都在,这事就坐实了。徐姑娘,我寄人篱下,姑姑的话不敢不听呀。我、我是无辜的呀!”   许妈妈和丙妈妈两眼一黑。这可是夫人的母家呀,怎么会歹毒至此!还好有公主府的护卫在,要是真被他们得逞了,她们可怎么跟夫人交代?   徐复祯并不意外。徐家前世能把她卖给秦萧,现在做出这种事也不足为奇。她原本只是想取回属于自己的财产,自此以后井水不犯河水。可是徐家人要把事情做绝,那就别怪她一一还击了。   她的一双秋水剪瞳此刻已结成寒冰,沉声问道:“是你姑姑的意思,还是大太太的意思?”   褚志业转了转眼珠。出卖了他姑姑尚有活路,可要是出卖了大太太,那就得被赶出徐府了。   “是我姑姑的意思。”褚志业忙说道,“我们家这几年家道中落,姑姑她一时猪油蒙了心。看在大家都是一家人都份上,徐姑娘就……不要计较了吧?”   徐复祯往椅背上一靠,冷笑道:“你知不知道当你应下这件事的时候,在大太太眼里你就是个死人了?你以为她真会让你拿走我的嫁妆?倘若真得逞了,徐家为了给长兴侯府一个交代,第一件事就是把你收拾了。亏你还在替她遮掩,被人当枪使还不自知,这府学你是花钱进去的吧。”   褚志业额上沁出冷汗,却仍不言语。   他先前被那一大笔嫁妆蒙蔽了双眼,现在被徐姑娘一语惊醒梦中人。可是退一步讲,他现在没有得逞,徐家也就没有献祭他的理由。要是把大太太供了出来,他立时便要滚蛋。   他不说话,徐复祯也不说话,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后心的灼烫之感越来越明显,火炭烧穿了他的棉袍,即将贴上皮肤。   他颤颤抬起眼,只见她面色冷肃地坐在圈椅之上,曈曈火光斜着打在她的脸庞上,将那秾艳的眉尾眼角拉出长而锐利的弧线,活像一尊女罗刹。   褚志业终于意识到他的处境,现在已经不是得不得罪大太太的问题。如果他不老实交代,眼前的徐姑娘可能真的会让他吞炭。   在那烧红的火炭即将舔舐他的皮肤的时候,褚志业终于崩溃地喊道:“是!是大太太安排的!那些迷药也是她给我姑姑的!徐姑娘,你就放过我吧!呜呜呜……”   徐复祯一早就知道这是大太太安排的,她逼褚志业承认是大太太所为,无非是让他说给两位管事妈妈听。出了这样的事,她也不愿意姑母再跟徐家人来往。   她招手叫来霍巡,对着他耳语几句。   霍巡听了点点头。他原本想摸摸她的头,碍于屋子里杵了一堆人,只好压下这个念头,转过身来将那褚志业拖了出去。   两位管事妈妈这才腿软地扶住圈椅靠背,连连问道:“小姐,你没事吧?”   徐复祯摇摇头,安抚道:“我没事。两位妈妈,你们先回去休息吧。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许妈妈和丙妈妈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徐家干出这种歹毒的事情,让夫人知道势必不能善了,可怜夫人每天殚精竭虑地操持着各方事务,结果自己的娘家着了火,烧的还是她视若珍宝的侄女儿。   两位管事妈妈抹着眼泪下去了。   夜已深,松泉堂的灯火又渐次灭掉了。   徐复祯躺在床上,越想越后怕。倘若不是她临睡前的预感,倘若不是霍巡一直守在外面,她好不容易重启的人生是不是就这样被徐家人毁掉了?   霍巡带着褚志业走了,可是万一大太太还安排有后手呢?   徐复祯看向紧锁的窗扉。此时已至后半夜,月转星移,没有光照进来,屋子里黑黢黢的。   徐复祯心里惴惴不安起来,她轻轻呼唤睡在外间的菱儿。   菱儿也没睡着,一骨碌爬起来跑到徐复祯床边。   徐复祯抱着被子,对菱儿道:“你今晚来我床上睡吧。我……有点害怕。”   菱儿满口答应:“小姐放心吧,菱儿会一直保护你的。”   她干脆利落地爬上床躺在徐复祯身边,不一会儿就发出了均匀细微的轻鼾。   徐复祯听着身旁那绵长的呼吸,心中渐渐安定下来。折腾了这一夜,她又困又倦,终于支撑不住沉沉地睡了过去。   次日天色将亮未亮,曙色初绽之时,徐府大房与三房之间的松泉堂便闹腾起来了。   穿着藤黄间石绿锦缎夹袄的六太太身旁跟着三房的五太太,两人领着十来个强壮的婆子闯进松泉堂。   六太太指挥道:“你们两个,去东西厢房;你们两个,去后园守着,其余的人跟我来!”   五太太不明所以地跟着六太太,问道:“出什么事了,这么大动干戈的?”   六太太按住她的手,道:“好姐姐,你就别问了。我也是听人说七姐儿屋里藏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她压低声音对五太太道:“咱们就趁着这个机会去她屋子里搜查一番,要是抓到了什么把柄,还怕家宴上她跟我们要嫁妆吗?”   五太太一听,连连点头称是,忙道:“那还等什么,赶快进去吧!”   说罢,两人气势汹汹地走进正房里头。   睡在外间的锦英睁开惺忪睡眼,乍见屋里的这许多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喊道:“你们要干什么?”   六太太看也不看她,径直领着人走进内室。锦英忙要上前去拦,却被两个婆子上来摁住了。   六太太一进内室,便将目光锁定了床帏。   晨光之下青纱帏帐低垂,朦胧间可见锦衾下的两个人影。   那可是一大笔嫁妆啊!光是抚州一地就数十间商铺,一百顷良田!都要归他们褚家了!   六太太眼睛发着光,仿佛纱帐下躺着的不是人,而是即将进入她的口袋的财富。   她迫不及待地上前扯下纱帐,掀开了衾被。 第54章   五太太见六太太走上前去了,她连忙跟上,只见六太太将床帏的纱帐扯了下来,又将那衾被掀开——   那睡在外头的小姑娘噌地一下坐了起来,正瞪着眼睛怒视她们;而睡在里头那个背对着她们,只能看到乌缎般的长发与半张细白的脸蛋,此刻还在梦中。   不就是两个小姑娘吗,有什么好看的?   五太太不解地看向六太太,却见她满目煞白,直勾勾的看着床上的两个小姑娘,一只手还拿着锦衾的一角。   五太太嫌她丢人,不禁催促道:“你怎么了?”   “人呢……”六太太喃喃道。   此刻徐复祯已经转醒,她一看屋子里站满了人,立刻就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六太太这是“捉奸”来了!   她从床上坐起,取过外袍披在身上,似笑非笑道:“卯时未至,六婶婶就急着请我过来赴宴了?”   六太太强作镇定,眼神却在屋里四下搜寻。这屋子原也是无人住的,里面的家俱并不多,只一扫便知有没有人。   她侄子去哪儿了?   六太太心中疑虑,不由问道:“婶婶来看你昨晚睡得好不好。昨天晚上……屋子外边有什么动静没有?”   徐复祯正欲开口,却被菱儿抢先道:“有啊。昨夜窗外有东西弄出些声响来,我提着剑过去把他斩了!”   “斩了?”六太太脸色惨白,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了黄花梨木架子上悬着的长剑上。她嘴唇开始哆嗦起来,手攀着五太太的肩膀才勉强站稳。   菱儿笑道:“太太你这是怎么了?我不过斩了一只老鼠,瞧你给吓的。”   这贱婢!   六太太恨恨地瞪了她一眼。   “没事就好。”她强笑道,“既然没事,婶婶就先走了。”   说罢,像是怕徐复祯挽留一样,逃也似的走出了门去。   五太太不乐意了,她连忙追上六太太,压低声音道:“不是说她屋里有脏东西吗?怎么不搜了?”   六太太咬牙道:“那个婢女就是最大的脏东西!”   经过这番折腾,徐复祯也无心睡觉了。洗漱过后,她让锦英进来给她梳妆。   锦英一边拿篦子给她梳头发,一边笑道:“小姐你不知道,方才六太太的人把松泉堂里里外外搜了个遍,什么也搜到。她走的时候那个脸黑得跟个锅底似的。”   徐复祯微微笑了笑,对锦英道:“你今天给我把眉毛跟眼睛画一画。”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眨了眨眼。镜中的少   女已经长开,顾盼间已有倾城的容光,只是眼睛太黑太亮,倒是显出一些天真的娇憨来。   “眉要画长一点,眼睛要上挑一些。嗯……照着文康公主的妆容来画。”   她不要漂亮,她要雍容,要威仪,要不容冒犯。   为她接风的家宴快开始了。   徐府将家宴设在了大房的前厅。   这次家宴,除了在外出仕的二老爷、三老爷和八老爷外,徐家五房的人都来齐了,连三房寡居的孔老太太都罕见地露了脸。   那日的拜访徐复祯将孔老太太和五老太爷得罪了个透顶,连带着这两房的老爷太太们都对她颇有微词。大房就更不必说,倘若徐复祯取回嫁妆,损失最大的就是代她管着嫁妆的大房,只怕是恨不得将她除之而后快了。   此时宴会上大家心照不宣,只是还保留着面子上的平静罢了。   徐复祯领着许妈妈和锦英进了前厅。   厅里烧了地龙,又放着三个紫铜大火盆,暖洋洋的。厅里头摆了十来个席面,那两位长辈各自一席,老爷们一席,太太们一席,府里的姑娘和公子们分席而坐,各占了两三席。   此时厅里已有不少人,徐复祯一进来,那声音骤然低了一半,那些公子小姐都悄悄打量她,显然方才里头的人都在议论着她。   徐复祯对他们探究的目光视若无睹,径直看向站在厅堂中间的大太太。   大太太今日穿了一身绛红色缠枝纹夹袄,盘了个高髻。明明是喜庆的打扮,可是六太太站在她身边,两个人都是灰败的表情。   这时她也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徐复祯,面上虽强作若无其事,可那渐渐凝起来的柳眉到底还是暴露了她的不安。   徐复祯冲她微微一笑。   引路的婢女走了过来,她早就听说这位徐七姑娘号称代表二房回来的,可是也不能真的引着她去老爷们的座席上入座,只得有些惴惴不安地引着徐复祯去往姑娘们的座席。   好在徐七姑娘并没有为难她。   徐复祯泰然在席间坐下。姑娘们的席面并不在厅堂中间,饶是如此,所有的目光也跟着被她吸引到这一角的座席上来。   同席的是几个跟她年纪相仿的姑娘,此刻都偷偷打量着她,却没人跟她说话。   徐复祯穿着海棠紫间金赤双色亮缎小袄,里面是一身软烟罗滚金线垂绦宫裙。明亮鲜艳的颜色更衬得她仪态万方,将那些原也是盛装打扮的徐家姑娘都比了下去。   倒不是说她们不好看,只是从气质上来讲,徐复祯身上已经褪去了闺阁小姐特有的娇怯柔媚,整个人张扬明媚得闪闪发光起来。   徐家的姑娘们心里都有些羡慕,这就是能跟家里长辈打擂台的七姑娘吗?   徐复祯并不在意她们的目光,她在席间坐了一会儿,示意锦英拿起茶壶跟她到席首跟徐家的长辈们见礼。   她先走到孔老太太的席面上,让锦英给她斟了一杯茶,温声道:“三叔祖母,祯儿给你敬茶了。”   孔老太太哼了一声,原不想接,又怕徐复祯当着徐家这么多晚辈的面把她的茶扬了,到底是还僵着脸把那茶喝了。   徐复祯继续走到五老太爷席面上,五老太爷板着脸,身边的方氏笑眯眯地代他把茶接了过去。   接下来到了老爷们的席面上,其他人倒是维持着表面的和平把茶接了过去。   敬到徐六爷的时候,他突然把茶杯不轻不重地顿在桌面上,冷声道:   “我倒有话要问你。为什么散播我要私吞你的嫁妆的谣言,啊?当初为着你的婚事,我抚州京城两地跑。你倒好,一回来就挑拨我和族里的关系,你什么居心?”   他这一连番的问话,成功将厅堂内所有人的注意吸引了过来,众人皆是屏息静气,生怕错过了好戏。   徐复祯脸上的笑也收了,不慌不忙地说道:“六叔,朽株难免蠹,空穴易来风。为什么流言不是五叔七叔,偏偏是你六老爷呢?”   徐六爷冷笑道:“怪只怪我任劳任怨地管着族里的事务,到头还落得一身骚!”   徐复祯道:“我先前怕影响六叔和其他叔伯的关系,本有意替你遮掩。既然六叔这样说,那我就趁这个机会把话说明白了。孰是孰非,请各位叔伯评判。”   四房的九老爷拱火道:“你只管说便是。大家都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绝不会偏袒谁。”   徐复祯回头看了一眼锦英。   锦英立刻从袖中抽出一本册子递给徐六爷。   徐复祯道:“请六叔看看,这是不是徐家提供出来的嫁妆单?”   徐六爷一瞥便知那就是他拟的单子,哼了一声道:“那自然是的。本来你娘的陪嫁就只有这些了。我们既然给了单子出去,难道还能昧你的嫁妆不成?你这吃相也太难看了。”   徐复祯微微一笑,道:“我正要说这个。既然这陪嫁单子给了过来,为什么我还要回来争嫁妆呢?”   她顿了一顿,见众人皆面露愠色,便知争她娘的嫁妆真是踩到他们的尾巴了。   她看了锦英一眼,锦英又从袖中取出另一本更厚的册子递过来。   徐复祯将那册子拿在手上,对着徐家众人道:“因为我手上还有另外一份原始的嫁妆单。而这份嫁妆单,是徐六老爷给我的!”   大老爷手中自然是有常氏的原始陪嫁单的,因此一看她手中那册子的厚薄便知她这嫁妆单子是真的。此刻他不由将冷厉目光投向了徐六爷。   其他人虽然没见过原始的嫁妆单,可看大老爷那神色便知其所言非虚,亦是纷纷看向徐六爷。   徐六爷气得青筋毕露,怒道:“你血口喷人!那你既然说我们徐家想昧你的嫁妆,我又为什么要把原始的单子给你?”   徐复祯似笑非笑道:“因为,徐家想昧掉这些嫁妆,而你想绕过徐家来昧掉这些嫁妆!”   什么!徐家众人面色各异,惊疑不定的眼神在徐复祯和徐六爷之间打转。   徐复祯紧接着说道:“当初徐六爷进京,明面上给了我姑母那份假的嫁妆单,暗地里却又跟我姑母说,他能帮我拿回全部的嫁妆,但是拿回以后,我们要以市价五折的价格,将抚州一地所有的资产转售到徐六爷的名下。我姑母觉得荒唐,就没答应他。”   此言一出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徐家其他的人不乐意了:不愿意交出常氏的陪嫁是他们的共识,可若是徐六爷想绕过他们来私吞这笔财产,那未免也太两面三刀了吧!   徐六爷有苦难言,这事他根本就没干过!   他气得站了起来,手指颤颤对着徐复祯,也不顾众多小辈在场,口不择言道:“你放屁!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就是我手里这本册子!没有你徐六爷,我上哪找到这份原始的单子?”   徐复祯将那本嫁妆单子拍在了席案上。   九老爷率先抢过来翻阅。册子上密密麻麻地列载着平贞三年常氏嫁女时所出的陪嫁。   光是抚州一地的田庄十二处共计上百顷良田,三进、四进的宅院七八间,茶叶行三间,粮油铺五间,瓷器行两间,金玉铺三间……这些可都是利润丰厚的商铺!这么多铺子,一年得赚多少银子?他虽然知道常氏的嫁妆多,可是不知道有这么多啊!   九老爷不淡定了,手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起来。   一旁的五老爷盯着他手里那本册子,好奇得不行,干脆直接从他手里抢过去,一页一页地翻看着,脸色却越来越沉:   大房管着常氏的陪嫁那么多年,漏到其他各房的油水恐怕连五分之一都没有,敢情那银钱全被大房吞了!难怪大房的二老爷和他们三房的三老爷是同一年的进士,二老爷却越爬越高,听说年后从四品的任书都快下来了!   那册子还在各位老爷手中翻着,可厅里的众说纷纭却越来越一致地倾向于指责徐六爷,甚至是整个大房! 第55章   斗(中)一个小辈,敢要求族长把……   大老爷一看群情激愤,不由眉头一皱:六老爷的账可以关起门来慢慢算,现在是一致对外的时候,徐家内部可不能乱了套!   大老爷沉声道:“听我说。六郎的事我会给兄弟们一个交代。我们是一家人,若是闹腾起来,只会给旁人可乘之机!到时候谁也落不着好!”   身为族长,大老爷的话还是有些号召力。其他几房的老爷们也纷纷冷静下来:   他们现在内讧,让徐复祯得了便宜,到时候别说五分之一的油水,就连一丁点好处都没有了!还不如现在一致对外,到时候关起门来再逼大老爷把那些产业分给其他几房。   这样一想,他们又重新凝聚了起来,纷纷攻讦起徐复祯:   “六弟能骗我们,就不能骗你?我看这嫁妆单子也未必就是真的。”   “就算六哥这事做得不对,也没你一个晚辈来问责的道理!”   ……   徐六爷急了。凭什么大老爷轻飘飘一句话就把他的罪定了?他可什么都没干!   “这事完不了!”徐六爷两手胡乱挥动着,大声喝止了他们的议论,又指着徐复祯道,“你敢造谣长辈,我这就去请家法……不,不,我要请抚州司臬过来,让你吃官司!”   许妈妈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听得徐六爷竟然要告官,不由心惊肉跳。   本朝以孝悌为先,长辈天然占着理,更何况徐六爷这事确实是徐复祯捏造的,要是真把抚州司臬请过来就说不清了!   许妈妈不由胆颤心惊望向徐复祯,却见她泰然自若地命锦英搬来一张圈椅坐下,这才不慌不忙地说道:“还请六叔速速把司臬请来。我正好也有一事要告官,不如一并理了。”   什么,她还有脸告官?   徐六爷愣住了。   趁着这个当口,菱儿已经从厅外走了进来,后头还跟着两个身高八尺的玄衣男子,正是霍巡和张弥。   他们两人中间搀着一个形容萎靡的人,直到那人被丢在徐六爷脚下,徐六爷这才认出那是他妻侄:“志业!你怎么在这儿?”   褚志业抬起头看了一眼徐六爷,颤颤喊了声:“姑父!”   他昨夜被霍巡带回倒座房后,又被张弥用了一夜的刑。别看他现在外表看着完好无损,其实内里已经没有一块好肉了。   这时,他听到上方传来冷冷的女声:“说吧。你姑父姑母让你干了什么,现在当着徐家所有人的面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如今这个声音于他而言不亚于圣旨,他立刻说道:“是……”   褚志业抬起头看着徐六爷,目光在面前的徐家老爷们身上环视一周,最后落到站在后面的六太太身上。   六太太此刻面如死灰地看着他,全靠大太太在旁边搀着她才勉强站立。   褚志业又低下了头,嗫嚅道:“我姑父姑母贪图徐七姑娘的嫁妆,教唆我昨天半夜去闯徐姑娘的屋子……没想到,没想到被徐姑娘的护卫抓了个正着……”   “放屁!”徐六爷大为光火,一脚把褚志业踹倒,喝道:“我什么时候让你办这事,我怎么不知道?你收了她多少好处,敢这样污蔑你姑父!”   那褚志业本就是勉强支撑地跪着,被徐六爷一踢蓦然往后倒下,当场昏了过去。   锦英尖叫道:“踢死人了!”   众人纷纷上前查看,这时后头又有女子的惊呼传来:“六嫂!你没事吧?”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六太太险些晕厥过去,亏得几位太太扶住了。此刻她正无力地跪在地上,仰头攀着大太太的裙摆,呜呜地哭道:“大嫂!救救我!”   徐复祯微笑地望向徐六爷,道:“婶婶可是认下了,六叔还不认吗?”   大太太眼见事态不妙,生怕把自己牵扯进去,连忙唤人:“这褚志业狼心狗肺,快来人把他拖下去!把六太太也拖下去!”   六太太不可置信地望着大太太,喊道:“你什么意思?卸磨杀驴是不是?这事我可是替你办的,败露了就翻脸不认人?”   当着满府主子下人的面,大太太一贯的体面终于维持不住了。   她一边手忙脚乱地从六太太手中扯回裙摆,一边气急败坏地说道:“你失心疯了吧?我怎么会做那种丧天良的事?快把这疯女人给我拉下去!”   这时褚志业悠悠转醒,听得大太太的话,不由悲愤地喊道:“姑姑,咱们都被大太太坑了!她故意把徐七姑娘安排在松泉堂,又逼迫咱们去做那下三滥的事,咱们不过是她手里的棋子罢了!如今我手上还有她给的迷药,人证物证俱在,她抵赖不得的!”   听完褚志业的话,徐家的老爷太太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六太太人虽蠢直,可借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算计长兴侯世子的未婚妻。分明是得了大太太的授意,才昏了头去当这出头鸟。   他们纷纷露出鄙夷的神情,却不是鄙视大太太的手段下作,而是嫌她弄巧成拙,给人抓了把柄,害得整个徐家一起丢人!   这时,徐复祯那清凌的声音却镇住了杂乱的场面:“你们说,这样的人配为长辈吗?我敢放心把自己的嫁妆交给他打理吗?”   她站起身来朝着众人盈盈一礼,继续说道:“祯儿始终谨记自己的晚辈身份。我还未出嫁之前,嫁妆自然该交由族中长辈打理。只是,出了这样的事,恐怕不适合再由六叔掌管了。”   她眼神环视席间各位老爷的脸,缓缓道:“我会从在座的各位长辈中,重新选个值得托付的叔伯来全权接管我的嫁妆。”   在座的!全权接管!   诸位老爷愣神片刻,忽然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也就是说,那册子里的几十间商铺、上百顷田庄的收成,一年上万两的银子,都有可能落到自己头上!   九老爷率先跳起来一拳打在徐六爷脸上:“畜生啊!连自己侄女都能算计!”   徐六爷冷不防被他打得眼冒金星,还没反应过来,十一老爷又一脚蹬在了他膝盖上:“简直没有人性!府里这么多姓徐的小辈,你是不是也要挨个算计过来?”   “黑心肝的毒妇!”太太们也反应过来,都冲上去抓住六太太的头发,扯着她左右开弓扇了好几巴掌。   五老太爷身边的方氏也凑上前去,趁乱在大太太脸上抓了好几道血痕。她倒不是想要分那嫁妆,纯粹觉得大太太干的这不是人事。   “反了反了!”大老爷看着乱糟糟扭打在一起的老爷太太们,哪里还有平时的体面?   他大声道:“真是丢人现眼!她说给你们就是你们的了?那契书在我手上,我不松口,你们谁也拿不到!”   话音落下,地上突然响起瓷器摔碎的脆响。   五老太爷中气十足地喝道:“徐稷成!你是不是当了族长就不把我这个叔父放眼里了?啊?”   他背着手站了起来,走到徐复祯旁边,肃然道:“七丫头,你放心!你是我胞兄仅存的唯一血脉,叔祖父不会让旁人欺负了你去!”   说罢,缓缓走到人群中间,瞪着大老爷道:“你媳妇办出那么丧尽天良的事情,我们还没计较,你倒还有脸攥着七丫头她娘的嫁妆不放?”   “就是!”其他老爷纷纷附和,“真当二房没人撑腰了?快点把契书交出来!”   那契书在大老爷手上,平时大老爷吃肉他们只能喝汤。如今干脆趁着这个机会逼他把契书交出来,就   算自己不能全权接管,瓜分一下也是好的。   大老爷额上沁出冷汗,眼神不由望向站在正中的徐复祯。   真是好手段!她怎么三言两语挑拨得这些人都反了水的?   明明开宴之前,他们一个个还在义愤填膺地说要教她做人,怎么现在这份义愤填膺全冲着他们大房来了!   徐复祯对他那恼恨的目光恍若未觉,朝着众人又是盈盈一礼,道:“多谢各位叔伯仗义执言。祯儿想请叔伯们帮忙先处理了昨晚的事,然后我们再慢慢商量嫁妆之事。”   这是要考验他们谁能接手那些嫁妆了!老爷们的精神为之一振。   “好!你说就是。”九老爷率先应和,恶狠狠地瞪了褚志业一眼,道,“想怎么处置这个畜生,九叔帮你!”   十老爷不甘示弱道:“没错!十叔还你一个公道!”   徐复祯又坐了椅子上,冷冷瞥了跪在地上的褚志业一眼,道:“他既然没得逞,不过也就是听命于人罢了。自古刑罚,也是重判主犯的,各位叔伯以为如何?”   主犯?那不就是大太太吗?   各位老爷不由看向颓然坐在一旁的大太太,经过方才的混战,她此刻鬓发散乱,脸上还有几道红痕,全然不复平日管家时那威风八面的模样。   大太太是宗妇,又是大嫂,恐怕不是他们能处置的。   五老爷谨慎地说道:“你想怎么处置?”   徐复祯的眼睛看向了面沉如水的大老爷:“我给你两条路。第一,把她休了。”   什么!众人大惊失色。   一个小辈,敢要求族长把宗妇休了?   两个身着锦袍的青年男子立刻从席面上站起来,走到徐复祯面前警告道:“你说话注意点!这里还是徐家的大房!”   霍巡和张弥挡在徐复祯面前,他们身形挺拔,站在那两个青年面前丝毫不落下风,生生将他们逼退了下去。   大老爷沉声道:“敢威胁长辈休妻,就是告到官府你也不占理!”   徐复祯微笑道:“怎么能叫逼呢?不想选第一条,我这里还有第二条路。” 第56章   徐复祯的眼睛看向那两个锦袍青年,一字一句道:“第二,我去官府告官。按本朝律令,淫良家女未遂者,杖一百,流千里。教令犯同罪。”   “按本朝规制,父母有罪身者,”说到这里,徐复祯顿了一下,抬眼去看霍巡。   他正也看着她,冲她微微点了点头。徐复祯这才继续道,“其子不得科考入仕。两位堂兄,现在都在准备明年的院试吧?”   那两个锦袍青年对视了一眼,眼里已经没有了方才的咄咄逼人。   “你,你疯了吗!”大老爷震惊得无以复加,她竟然用他儿子的前途来威胁他!   告到官府去,究竟对她有什么好处?非要弄得鱼死网破吗?   大老爷心下诸般念头闪过,却想不出更好的应对之策,终是颓然道:“好,我答应你,把陪嫁铺子的契书都还给你,这事我们一笔勾销。”   “这是两码事。”徐复祯的手指轻轻圈椅扶手,“大太太教唆旁人夜闯我的屋子,我需要一个说法。至于契书,本来就是该归还的,不是能拿来跟我谈判的筹码。”   “你!”大老爷不由气急败坏道:“告到官府去难道于你的名声就好听么?就不怕将来夫家嫌弃你!”   徐复祯冷笑道:“你们做这件事的时候怎么不考虑我的名声好不好听?实话告诉你,名声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她的目光投向霍巡,眼神蓦然柔和起来:“反正我的终身有了着落。旁人议长论短又与我何干?”   大老爷一时语塞,看徐复祯那样子,一回来就跟各房的长辈翻了脸。如今他倘若不依,只怕她真能干出告官这种事。   且不论告官是否能成,只要这事一捅到外面,徐家在整个抚州城就抬不起头来了。   一边是相伴二十几年的发妻,一边是徐家的名声。   大老爷还在艰难地取舍,徐复祯却又开口道:“涉及到当地大族,抚州司法厅不好断的话,正好让江南西路的提点刑狱司来判。孟提点曾经是我祖父门下的学生,判我们徐家的案也说得过去。”   那两个锦袍青年闻言一惊,都紧张地看着大老爷,生怕他一句话断送了他们的前途。   “成郎!”大太太见状哭道,“你要是休弃了我,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反正我爹娘不在了,我也没脸回兄嫂家!”   说罢,竟是半点体面也不要了,当着诸多徐家晚辈的面便跪伏在大老爷脚下。   “娘!你说什么胡话呢!”一个锦袍青年连忙上前去扶起大太太,“就算是休弃了你,我们家又不是没宅子安置你!”   大太太的婆娑泪眼不可置信地望着儿子:“你说什么?你也想让你爹休了我?”   那锦袍青年低下头去。另一个锦袍青年干脆道:“娘,你别怨儿子。你要怨就怨自己不长眼,招惹了那不要脸又不要命的人!”   菱儿不干了,大声道:“你说谁不要脸?你们徐家才不要脸呢!我们老百姓都没有谁家会贪昧侄女的嫁妆,更不会派登徒子半夜爬窗还被人当场抓获,真是脸也不要,本事又没有,说出去要叫人笑死!大太太,我要是你也没脸待在徐家了,赶紧一头撞墙上去吧,起码给你夫君儿子留点体面!”   锦英连声附和道:“就是就是!大太太,你既然知道被休没脸见人,想出那没良心的毒计的时候怎么不觉得没脸见人?不想被休,那你就老老实实去流放得了。”   大太太一听这话,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大老爷终于沉声开口:“休妻的话,要以什么名义?”   大太太白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不拘什么名义。”徐复祯道,“现在把休书写好,这事我们就一笔勾销。”   菱儿迫不及待地将预备好的纸笔捧了上去。   大老爷恨恨瞪了徐复祯一眼。   她连纸笔都提前备下了,原来早就谋划好了让他休妻!可是他如今被架在上面进退两难,此刻也不得不接过那纸笔写起了休书。   徐复祯又道:“五叔祖,你是长辈,有劳你来做个公证。”   五老太爷见她如此客气,竟生出些受宠若惊之感来,连忙走了上去,在那封休书上署了自己的名字。   其余诸人皆是面色古怪:向来众星捧月的大太太,就这么被休了?   他们再望向坐在厅堂中间的徐复祯,她甚至没怎么动过,就连话也没说几句,怎么就逼得大老爷把大太太休了?   六太太更是瑟瑟发抖起来,连大太太都能被休,还有她的好日子过吗?   谁知徐复祯根本不管她。那休书一式写了两份,徐复祯待墨迹干涸以后,将其中一份交由五老太爷保管,另一份递予大老爷:   “大伯父,请你明日将这份休书拿到司户厅把大太太从徐家除名,这事便揭过了。另外请司户参军派一名录事过来,把我娘名下所有商铺田庄的掌柜和庄头一并叫过来,商量一下契书重迁的事宜。”   大老爷写完休书仿佛被抽干浑身所有力气,他现在什么都不想争取,只想早点把这瘟神送走。   他颓然坐下挥了挥手,有气无力地说道:“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徐复祯的眼睛依次从徐家几房老爷的脸上掠过,道:“几位叔伯,明日辰时依然在此,我们商议一下接管嫁妆的事。”   接管嫁妆!那几房老爷眼睛又亮起来,连忙命人在席间添座,要请徐复祯同席入座。   徐复祯看着喜气洋洋的徐家几房老爷,再看看那如丧考妣的大老爷和六老爷,虽说早就知晓徐家人的凉薄品性,仍不免心中喟叹。   她摇摇头道:“令大伯父休妻实非我本意,只是当着族里这么多人的面,不得不请大伯父严惩以振族纲。出了这样的事,诸位叔伯还有心思宴饮么 ?”   那些老爷脸上的笑一僵,心里不约而同地骂道:不是她闹着要休掉大太太的吗?现在又来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话,真是里子面子都被她占尽了!   五老爷放下酒杯,阴阳怪气地说道:“那七侄女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徐复祯目的达成,懒得再跟他们虚与委蛇了,当下站起身道:“叔伯们自便吧,祯儿先告辞了。”   说罢,竟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前厅。   菱儿快步追了上去,急道:“小姐,六太太和她那个侄子还没收拾呢!”   徐复祯脚步不停,道:“不用收拾,留着她在大房,让大老爷天天看着,这得比杀了他还难受。”   锦英:“这就叫杀人诛心!”   徐复祯吩咐道:“菱儿,你现在去备车马。锦英跟我回松泉堂收拾东西,我们今天回乐安县租的宅子里。”   菱儿吃了一惊:“我们不是赢了吗,怎么还要走?”   徐复祯冷笑道:“这松泉堂你还敢住么?”   身后的许妈妈已经被方才的所见所闻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要是回去跟夫人说,小姐逼着大老爷把夫人的大嫂给休掉了,夫人指定要当她得了失心疯。   这趟跟着小姐出来,怎么就捅了那么大篓子!   回到松泉堂,徐复祯指挥着两位妈妈和锦英把箱笼收拾停当,竟是连招呼也没有跟徐家人打一声,便乘着马车扬长而去了。   回到在乐安租的宅院里,徐复祯让张弥派人盯着徐家的动向。   直到下午时分,派出去的人传信回来,大老爷的车马去了司法厅衙门,徐复祯这才放下心来。   她躺在美人榻上闭着眼睛,开始回想起今日跟徐家人的交手。   天知道她当时在家宴上有多紧张!   她没想到事情进展得那么顺利。   按她原本的预想,至少得费上好一番唇舌才能迫使大老爷交出契书。谁知道大太太送上那么大一份把柄,直接让大老爷的威信跌到了谷底,反而让她轻易地成了事。   可见多行不义必自毙。   待明日当着司户厅的人将那契书收回手中,这一切便尘埃落定了。   徐复祯心中连日来一直紧绷着的弦骤然放松,竟就这样躺在美人榻上睡过去了。   待她醒过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窗户的帘子都放了下来,一点儿光线都透不进来,屋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徐复祯撑着坐了起来,这才发现身上不知何时盖了一件雪兔毛斗篷。   她轻轻咳了一声,朝外头道:“锦英,要喝茶。”   榻旁的矮几上突然响起茶杯的声音。徐复祯吓了一跳,这才发现屋子里竟然一直有人。   “别怕,是我。”   霍巡的声音响起来。紧接着他站起身走到烛台旁,擦亮火折子点起了灯火。   火光亮起,徐复祯这才看清屋子里的情形。   霍巡方才一直坐在美人榻旁的禅椅上,一边的矮几上放了一杯斟好的茶。   徐复祯取过茶杯啜了一口清茶,这才看向霍巡:“你方才一直在这里?”   霍巡重又坐回她身旁,错眼不眨地看着她:“刚进来的。看你睡着了,就没有吵你。”   徐复祯的眼睛亮亮的,有些雀跃地问道:“我今天的表现怎么样?”   屋里只点了一盏烛火,那灯油已趋燃尽,连带着那细小火苗也摇摇曳曳,将她的容色照得不甚分明,唯有那双清亮的眼眸在幽暗的室内像闪着辰光的曜星。   霍巡抑制不住唇角的笑意,伸手抚上了她的鬓发:“祯儿很厉害。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没有这么果决善断。”   徐复祯果然笑了起来,眉眼便弯成了一泓新月。   她轻轻扯着霍巡的袖子,低声道:“可是还是多亏了你。若只有我一个人,哪里还有那样足的底气对上整个徐家。”   霍巡正色道:“我不过是在旁边提了一两句建议罢了,哪里就多亏了我?若比行军打仗,我连那军师的袍角都没摸着。若硬要说我有什么功劳,那倒还不如说是你这主帅知人善用。哪有论功行赏,不嘉奖主帅,反而封赏无名小卒的?只是有一样你做得不好。”   “哪一样?”徐复祯睁圆了眼睛,准备虚心接受他的指点。   “你不该拿自己的名声去搏徐大太太的去留。”说这话的时候他的面色沉了一些。   徐复祯没想到他竟然在意这个。   她有些怔愣:“你也嫌我……传出去不好听?”   霍巡轻轻叹了口气,看她的眼神便多了几分心疼:“你这样金贵的姑娘家,徐家那些人,怎么配让你坏掉自己的名声?我是不忍心让别人非议你。”   徐复祯心中一暖。   她是真不在乎别人的非议。她是经历过一遍生死的人,虽然有些爱恨仍旧不能释怀,可是已经看淡了旁人的目光,否则她也不可能跟霍巡私定终身。   她伸手揽住霍巡的脖子,轻声道:“我在徐家的时候就说过了。我的终身大事已经有了着落,旁人再怎么非议与我何干?介陵,我说这话不是为了威胁大老爷,我是……真心的。”   这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字。   情人之间惯常有着亲密无间的爱称,可是她对霍巡没有。从前还不熟的时候,她喊他的名。后来熟稔了些,她不喊他的名了,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干脆直接避开了称呼。   可是当着今夜这暗室微灯,她想把她的真心明明白白地告诉他,点了他的名字告诉他。喊名太生疏,喊字——那两个字一出口,白玉般的面颊上蓦地飞起红云:   明明是正经的两个字,可是一经她那清柔的语调里出来,却比什么“卿”,比什么“郎”,都要旖旎暧昧得多了。   霍巡心中的一根弦应声铮然而断。 第57章   他欺身上前,挨着她坐到了美人榻的边沿上。   徐复祯的手还搭着他的肩颈上,两人的距离却已骤然拉近,他与她鼻尖相对,喷薄出来的热气蒸得她的脸颊一阵一阵地发烫,心跳也不受抑制地加速起来。   徐复祯抬眼望着他,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端详他。原来他的睫毛很长,很翘,如蝶翼般微微颤动着,可见他的心绪远不如面上呈现的那般沉静。   长睫之下那双幽深点漆的星眸里清清楚楚地映着她的脸庞。残油支撑着细弱的火光,刚好足以让他们看清彼此瞳仁里自己的影子。   他一只手撑着美人榻的翘头,另一只手抚上她的后脑,整个人便压了下来。   徐复祯意乱情迷之下到底还残存着一丝理智,素手抵在了他的胸口:“锦英和菱儿都在外面呢……”   他腾出一只手,拿起矮几旁的茶杯朝着烛台扬去,用她喝剩的冷茶泼灭了那摇曳的残灯。   室内重归寂暗。   他的上半身几乎压在她身上,口鼻中清冽的气息席卷上来,续上了昨夜雪园中被打断的那个吻。   绵长的,沉溺的,雨打芭蕉般的亲吻。吻过丹唇,他的吻又落在她的脸颊、下颌,细细密密如扫荡一般。   满室黑暗的缱绻中,她听到他几不可闻的呢喃:“你也爱我对么……”   徐复祯心神震颤。   想起他方才那个眼神,因为贴得太近,以至于她没有第一时间看清那柔情缱绻里掺杂的丝丝惶惑。   这样的眼神,她统共见不过三四次,一次是闲风斋外的灯下告白,一次是后罩房给他上完药,还有一次是雪中赶车时。其余的相处中他的行止都是游刃有余的,以至于她觉得霍巡对她就像对他掌控的局势一样胜券在握。   明明是他先向她告的白,却总是令她患得患失,犹疑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   可是方才他流露出来的眼神,他在她耳边的呢喃,分明……   原来他跟她一样,也是不确定彼此的心意的吗?   也是患得患失,揪着一个“爱”字翻来覆去地揣摩对方的情意吗?   意识到这一点,她心中却泛起一丝窃喜来。两个人的争锋里,好歹他露了一线破绽,让她占了一回上风。   她一双雪臂紧紧搂住他,轻声回应道:“当然,我当然也……”   极细极轻的声线,在这暗黑不见五指的屋子便被放大了,他当然也听到了,回应她的是更为缠绵悱恻的撷吻。   前襟不知道什   么时候松开了,他的手抚着她的发,滑过她的脸颊,却又还要向下。烫得惊人的手掌和肌肤相贴,激得锁骨上的肌肤泛起细小的颤栗。   他的手待要再往下——   徐复祯却想起了前世秦萧与王今澜的无媒苟合,他们当初,也是这样吗?   她心里突然泛起强烈的抵触,猛地偏过了头,霍巡的吻便落在了那幽香的鬓发上。   霍巡微微一怔,手在黑暗中一摸,果然摸到她眼角的湿润。   他停下了动作,直起身来,替她笼好散乱的前襟。   “抱歉。是我孟浪了。”低沉的声音里压抑着未散的情欲。   徐复祯也坐起身来,她的声音轻得缥缈:“不要是现在好不好?”   “我没有想……是我一时情难自禁了……”他喑哑着声音解释。   徐复祯想到他先前那句呢喃,她方才的反应肯定伤到他了。可是这其实与他无关,是她的心病。   她从背后环住他的腰,轻轻将脸贴在他的后背:“介陵,我会一直等着你的。”   她会一直等着他,不是两年,也不是三年。直到他可以堂堂正正站在姑母面前向她提亲。   霍巡回过身去拥住她,用面颊轻蹭她脸上未干的泪痕。   “不会让你等太久的。”他低声道,“明天我就动身去蜀中。”   徐复祯在他怀里微微一震。纵使不舍,她也知道他陪着她在抚州耽搁了太久。   她下巴抵着他的胸膛,闷声道:“你的盘缠够吗?明天我拿回了我娘的陪嫁,给些银票你傍身。”   “等不及。明天天亮就动身。”   “这么赶?”她愕然抬起头。   “嗯,那边催得很急。”霍巡不欲多言,转过话头道:“陪我出去走走吧。”   徐复祯忙从榻上坐起来,屋内黑暗不能视物,她用足尖点在地上找鞋,却被他轻轻握住脚踝,紧接着将她的缎面云头履小心地穿了上去。   虽然平时水岚和锦英也会帮她穿鞋,可那感觉到底是不同的。   徐复祯面红耳赤地坐在榻上等他穿好了鞋,她刚站起身,他又将那面雪兔毛斗篷给她披上,细致地系好丝带。   他的动作小心又轻柔,比之水岚也不逊色。   推开屋门,徐复祯才发现菱儿和锦英早就不知道哪儿去了,想必是被霍巡支开了。   午后下了一场雪未及扫去,此刻庭院里覆着一层莹白的新雪,迎面的阵风里尚夹杂着细小的雪粒。天上飘着层层絮云,将下弦月本就不多的晖光也挡住了,好在连廊上挂着灯笼,借着幽黄的烛光也能视物。   霍巡紧紧牵着她的手。   他的手热得发烫,徐复祯这才发现他只穿了一身轻薄的外袍,不由道:“你不冷吗,回去取件氅衣穿上吧?”   霍巡摇摇头道:“不必,我正好还想吹一次冷风。”   冷风有什么好吹的?   她心中虽不解却也任由他牵着她的手走进庭院里,在蓬松的雪地上留下两道深深浅浅并行的脚印。   “此行去蜀,可能要开春才能进京。”霍巡缓缓开口,“如果你想我了,可以给我去信,只是不要署名。交给李俊就行,他会发给我。”   徐复祯此行大捷,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   她觉得自己除了在晚棠院绣花还能干点别的事,于是有些跃跃欲试地说道:“你在京城的信息链可以跟我说一说吗?我可以帮上你的忙。”   霍巡脚步一停,牵着她的手却紧了一紧:“你不要卷到这里面来。”   “可是我能帮你。”徐复祯也停下脚步,抬眼看着他,言语间多了些恳切,“你不是跟我说过,谋事在人,‘全知’是最重要的吗?我现在有钱,有人脉,名义上还是逸雪阁的人,我可以帮你监控着京城的局势。”   霍巡缓缓摇头:“朝堂很快要变天了。现在的公主府、郡王府你最好都不要再往来。”   “公主借了卫队给我出行,这么大一个人情,如何不往来?”徐复祯犹豫道。   “那是我的人情,由我来还就是。你回去后让徐夫人备礼到公主府登门谢过一回即可,此后不要跟公主府、逸雪阁有任何牵扯。公主不知道我们的关系,不会怪罪你的。”   霍巡凝视着她,抬起手抚在她玉洁的面颊上:“我此去蜀中,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就当是为了我,保全好自己。”   徐复祯垂下眼。   她明白他的担忧。公主府从现在风光无两到成王掌权后的一夕覆灭,其实一步步已在霍巡的谋算里了吧?   “那你告诉我。”她抬起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秦萧是成王的人吗?”   霍巡眉心微动,道:“为什么这么问?”   徐复祯紧紧盯着他:“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他成了成王的座上宾,你还跟他把酒言欢,把我丢在一边不管。”   霍巡无奈地笑:“你觉得我跟他这种关系,还能把酒言欢吗?”   徐复祯听了也微微笑起来,她心下稍安,又道:“那你许诺,永远不会跟秦萧结盟;我便答应你不跟公主府往来。”   霍巡探究的目光便落向了她的脸庞,迟疑地问道:“你跟他,究竟怎么了?”   他还记得七月十三那晚初次见到她,她望向秦萧的眼神还是含情脉脉的,可才过了两日,她竟主动向他抛出了橄榄枝。   他确信她的转变不是因为他那场唐突的告白,因为那时她根本就不喜欢他。中间那两日,她跟秦萧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徐复祯一时语塞,他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她总不能跟他说,那短短的两天她经历了一遭遍尝人间冷暖的生死别离吧?   “反正……他背叛了我,有了别的女人。”   一开始她只是想找个理由应付他,可是乍然提起前世秦萧的背叛,徐复祯还是心口一窒,鼻尖也跟着酸涩起来。   秦萧的背叛,在当时直接击垮了她的意志。   她虽从小客居侯府,可是上有姑母庇护、下有世子偏爱,阖府上下都把她当秦家的小姐一样敬着供着。秦萧的爱确实给了她不少慰藉:至少老天待她还不是太差,没有了父母,还是有人会爱她。   从她记事起,她娘就去世了。印象中听得最多的话就是父亲要娶后母,给她生小弟弟。可是父亲既没有娶后母,她也没有小弟弟。父亲带着她去洛州赴任,下了衙的时日便陪着她,带她玩耍,给她开蒙。   可是后来父亲视察河堤时被洪水卷走了,过了三天三夜才找到尸首。   在抚州停灵的那段时光,她穿着孝服还没有父亲的棺材那么高。那时她这位洛州知州的独女已经早慧地意识到,已经不会有人再心疼她的眼泪,所以她没有哭。就那么静静地站在灵前看着族里的长辈忙来忙去。   后来姑母将她接到侯府,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从七岁时踏上从抚州进京的马车起,她就一直在给自己编织一张梦网,假装七岁之前得到的爱从未离去过。   姑母爱她,可是姑母还有好多孩子。唯有秦萧对她的偏爱独一无二:秦惠如每次和她吵架,秦萧永远站在她这边,气得秦惠如总是找姑母告状;侯府其他兄弟姐妹都不许进秦萧的书房,唯有她可以自由进出,随意翻阅他的书籍……   借着这份偏爱,她罗织的梦网好像也成了现实,她以为老天还是眷顾她,以为自己可以一直幸福下去。   可是秦萧的移情别恋毫不留情地撕碎了她给自己织造的美梦:   除了她早逝的爹娘,她得不到任何人无条件的爱。   原来她终其一生,追求的不过就是那一点偏爱,可是就那么   一点爱,她前世至死也没得到。   徐复祯捂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霍巡怔怔地看着她,她是爱流眼泪,可是从来没有在人前这么悲切地哭泣过,秦萧就把她伤得这么深吗?   他心里钝钝地疼,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既有对她的心疼,中间又掺杂着几分对秦萧的羡慕:秦世子何德何能,让她哭成这样?   他取出巾帕来给她拭泪,徐复祯却不愿意拿开捂着脸的手,把头埋进他的怀里。她方才一时失态,满脸涕泪的样子肯定丑死了,才不要给他看到。   她抵在他怀里,好不容易平息了情绪,低着头擦干了脸上的泪水,这才重新抬起头来看他。   刚哭过的眼眶泛着红,鼻尖也染了几许胭色,霍巡看得又是心疼又是苦涩:秦萧怎么舍得这样欺负她?   “霍巡。”徐复祯郑重地喊他的大名,“你答应我,永远也不要背叛我。”   被背叛的滋味,她不想再尝第二遍。如若那背叛是来自霍巡,她恐怕会比1回 更崩溃。   她泛着水光的双眸看着他,目光中既盛着期盼,又带着几分惶然:诸如此类的诺言,秦萧在谈笑中不知跟她说过多少遍。然而霍巡,他总归跟秦萧是不一样的。   他果然一把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在她耳边低声道:“你放心,我霍巡绝不负你。”   又下雪了。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庭院里相拥的两个人身上,那满目瑞白就像彼此交换过的纯净真心。   夜里下了一整晚的雪。   徐复祯挂念着霍巡明日一早的出行,夜间听到雪压断竹枝的细响,忧心得一夜未睡。   次日东方未白之时,她便远远听到骏马的嘶鸣,连忙唤来菱儿:“去看看霍公子起来没有。” 第58章   菱儿领命而去,不多时回来道:“小姐,霍公子早就出发了。”   徐复祯怔忪片刻。   他怎么不跟她告别一声就走了……或许昨夜已经是他的告别了。   徐复祯轻轻呼了一口气,昨夜与他互诉衷情,她心中安定了不少,大不了明年三月再见。她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呢!   “叫锦英进来给我梳妆。”   锦英一边用沾了木樨油的篦子给徐复祯梳发髻,一边透过镜子打量她的神色。   徐复祯便问道:“你有话要说?”   锦英的心事被她点破,讪笑道:“真是什么都逃不过小姐的眼睛。”   她昨夜被菱儿拉走,可她猜到支走她大概是小姐的意思,便耐着性子在亭子里看菱儿舞了半个时辰的剑。   可是她到底是小姐的贴身丫鬟,要是真闹出什么事怎么跟夫人交差?   借着这个机会,锦英便大着胆子道:“小姐既问了,奴婢就斗胆提一句。奴婢瞧着霍公子不是良配,小姐还是离他远一点的好。”   徐复祯闻言便抬眼看向镜子里的锦英,面色冷淡了些:“何出此言?”   锦英讷讷:“小姐,您连世子的门第都看不上,怎么会看上连功名都没有的霍公子?要奴婢说,除了世子,至少得是郡王世子那样的门第才堪配小姐。”   徐复祯听得锦英说霍巡不好,心中已是不悦;再听她语气里的挑挑拣拣,分明还惦记着当姨娘的事,不由生出些真心错付的郁闷来,语气也跟着冷了下来:“你这番话,究竟是给我挑夫郎呢还是给自己挑主君?”   锦英连忙跪了下来,恳切地说道:“小姐明鉴,奴婢绝对没有那个意思。小姐已经许了奴婢出去做管事娘子,难道不比在内宅做姨娘好多了?奴婢跟着小姐有好前途,自然不想着那些攀高枝的事了;可正是如此,奴婢以后不能时时在小姐身边,所以才怕小姐跟错了人,以后平白吃苦头!”   徐复祯听得她这番情真意切的辩白,不由心软下来,扶了锦英起来,道:“锦英,我素来与水岚最为亲厚,可是这趟出门偏偏带了你。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锦英低头道:“请小姐赐教。”   徐复祯语重心长道:“你比水岚多一分好胜心,多一分玲珑心,所以我高看你一眼。这趟带你出来,除了让你帮着我做事,更多是让你见见世面。你这么聪明的人,若是只拘在后宅当姨娘,未免太可惜了!”   锦英听小姐这么推心置腹地跟她说话,不由感激涕零,抹着眼泪道:   “奴婢打小身边听得最多的就是怎么讨主子的好来换前途。奴婢见识少,觉得给世子爷当姨娘就是最好的出路。可是这趟跟着小姐出来,长了不少见识,奴婢也知晓了小姐的苦心。小姐若有用得上奴婢的地方,只管吩咐就是,奴婢一定赴汤蹈火。”   徐复祯笑道:“哪里就用得着赴汤蹈火?等我娘的陪嫁收回来,我手上自然是缺人用的,到时候我想扶你上来。一来你可以帮我办事,而来也能给自己谋个好前程。只是你从前也没见过什么大阵仗,少不得要从底层一件件做起。”   说这话时,她忽然有一丝恍然。她看锦英,会不会跟霍巡看她是一样的呢?   锦英能办事,但是没有经验,所以她想着给锦英慢慢磨练上去;其实她也能办事,但是也没有经验,霍巡想的却是把她护在羽翼下面。   可是她想的是站在他身边,不是站在他身后!要是霍巡对她能像她对锦英一样就好了。   这样一想,她不免又有些意兴阑珊,想起锦英方才的话,不由问道:“你方才说怕我跟错了人,平白吃苦头?你怎么就断定霍公子不是良配了?”   锦英心思敏锐,早就察觉到说霍公子的坏话会让小姐不高兴。   可为着小姐这份知遇之恩,她还是犹犹豫豫地把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   “奴婢去打听了一下,霍公子原来跟公主府牵扯很深,奴婢觉得公主府的人都不是善茬。上次审六太太的侄子,霍公子下手多狠啊!而且他还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看着就不像好相处的人。”   徐复祯眨眨眼。   锦英眼里的霍巡是这样的吗?他明明非常温柔,又爱笑,至于审那个姓褚的,那叫心狠手辣吗?那明明就叫有魄力!   她摆摆手道:“霍公子的事我心中自有分寸。你快帮我梳妆吧!今天辰时还要到徐家打最后一仗呢。”   辰时差一刻,徐家前厅已坐满了人。   首座上列了三张太师椅,大老爷作为东道主坐在右边的位置上,从司户厅请来的司籍录事坐在左边的位置,下首其他几房老爷按序齿左右分列而坐。   他们的座椅后面又各摆了一张鸡翅木花鸟十二扇围屏,其后坐着的是常氏陪嫁铺子里的各位管事和庄头。   那司籍录事与徐氏也算是熟人了,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徐家这么大的阵仗。 竒 書 網 ω ω w . q i δ h μ 9 ㈨ . c ó M   此刻他盯着首座中间空出的那张太师椅,心中啧啧称奇,也不知是留给什么人坐的?   正当他纳罕之际,外头人声攒动起来。司籍录事耐着性子坐在椅子上,可眼神却已经飘到了外头。   只见徐家的仆妇引着两个身着黑色劲装的年轻男子先走进来,后面跟着两个衣着光鲜的管事妈妈,后面又是两个打扮娇俏的小姑娘。   那两个小姑娘拥着一个穿着浅紫色滚赤金线夹袄、杏黄色缎面八幅湘裙的女郎走进来。   那女郎举手投足间通身的华贵气派,可是看模样竟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   司籍录事已将手里的茶盖拨开,却忘了喝茶,一直眼睁睁地看着那少女走到他身边。   那少女朝着众人盈盈一礼,便施施然地坐在了中间的太师椅上,开口道:“各位叔伯久等了。既然人已到齐便开始吧。”   这是……徐家的姑娘?司籍录事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徐家什么时候养出了个这么贵气的姑娘?   大老爷甩下一沓契书在两座之间的几案上,压着火气道:“这些就是常氏陪嫁的契书了。”   徐复祯并不接,只是看了一眼身旁的许妈妈。   许妈妈立刻会意,拿起那沓契书便比对着手里的嫁妆册子清点起来。   大老爷气结:当着外人的面,她让人这样一张一张地清点契书,不是明摆着不信任他吗?   那司籍录事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打了一回转,眼神里便多了些耐人寻味。   徐家摊上这么个瘟神,真是丢脸丢大发了!   大老爷心里窝火。   不多时,许妈妈点明了那沓契书,恭谨地递到徐复祯面前,道:“小姐,数目都对上了。”   大老爷冷哼一声,忍不住阴阳怪气地对那司籍录事道:   “王录事,这位是我们二房的姑娘,打小在京城的侯府里长大的,看不上我们这些老家的叔伯,要把这些契书全都迁到自己名下。就劳烦你主持一下这个工作吧!”   按本朝律法,那些契书的所有者是常氏,徐家只有代管权。倘若要易主,须得由常家派人当着司籍录事的面迁名。   是以那契书现在还是常氏的名字,只是代管一栏填的是徐六爷的名字。而徐复祯作为常氏的独女,本人出面即可迁名。   那王录事将契书的户主之名都改成了徐复祯的名字,盖上了府印。可是对着那代管人一行却犯了难:徐复祯长居京城,又没有出嫁,按理说仍该有个代管人。   他想了想,还是问徐复祯道:“敢问徐姑娘,这代管人可仍是徐六爷?”   王录事是个人精,早看出来说了算的人是坐在正位的徐复祯,便直接越过了大老爷来征询她的意见。   他这一问却问到了关键点上。徐家的老爷们都竖起了耳朵,聚精会神地看着徐复祯。   要是处理得不好,徐家这么多人恐怕不会将契书安然地让渡到她手上。   徐复祯取过盖碗啜了一口茶,这才开口道:“方才王录事迁名之时我数了一数,抚州一地总共有田庄十二处,商铺四十二间,作坊十七间。我身在京城,自然管不到抚州这么多事务,届时还是有劳各位叔伯代为管理。”   她眼睛在各位老爷身上逡巡一番,复道:“我打算请两位叔伯帮忙分管这些产业。作为回报,我会将每年的利润分成三份,我得六成,分管的叔伯各得两成。”   徐家的老爷们闻言炸开了锅,纷纷议论道:   “从前这些利润可是全归徐家!”   “辛苦一年,才得两成利润,谁爱干谁干!”   “哼,我看啊,还不如保持原样,在大哥手里管着好了!”   ……   徐复祯清咳一声,道:“那两成利润归个人所有,不充进徐家的。”   徐家的老爷们又是纷纷对视,嘴里虽还在抱怨,心里却飞速算起了账:   就算一间铺子一年利润三百两,四十几间铺子一年也有上万两的利润。加上田庄和作坊的收成,便是只分两成自己也能拿到三千两一年。   徐六爷管着这些铺子的时候,漏进其他几房的银子一年有三千两吗?可恨大房闷声发了十年的财!   九老爷率先道:“我同意,我来管!”   其他老爷连忙争先恐后地喊道:“我管,我管!”   徐复祯又道:“看来各位叔伯很认可我的方案。不过在确定是谁接管之前,我还要先提一嘴润州的分配。”   润州的铺子现在还是徐六爷管着的。   若论不便,无论是抚州还是京城管润州都很不方便,因此徐家也没有理由抓着润州的打理权不放。徐复祯打算到时候请常家派个管事收管润州的铺子,到时候她就能直接控制那些产业。   不过眼下还是需要稳住徐家人,不能直接把润州的产业从徐家手里剥离。   徐复祯道:“润州离抚州也不近,所以润州那些商铺就不劳叔伯们打理了,只请一位长辈代我监管着便是。那头的利润,依旧是分两份,我得八成,代管的长辈得二成。”   润州是常家的地盘,那头陪嫁的产业自然比抚州要多,那二成自然也是比三千两要多的。   徐家的老爷们不由眼热起来,都想争一争润州的监管权。   徐复祯却笑道:“五叔祖母怎么没来?”   这种事情让女人来干嘛?   五老太爷此刻却表现出了难得的机敏,忙遣人把方氏传了过来。   穿得花枝招展的方氏不知所措地进了前厅,有些拘谨地坐在了五老太爷身边新加的椅子上。   她虽是长辈,因是五老太爷的填房,其实年纪并不大,乍见这种场面还有些手足无措。   徐复祯却看着她笑道:“我想请五叔祖母代为监管润州的产业。”   徐家这么多人,唯有方氏一个外姓人对她表露了善意。徐复祯乐得抬举她,也免得五老太爷动不动就打她。   方氏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其他老爷纷纷像点燃的炮竹一般反对道:“这怎么成?放着一屋子大老爷们不要,给个女人管钱!”   “女人怎么了?”五老太爷站了起来,中气十足地喝道,“女人你们也得喊她一句婶娘!我看七丫头这安排得挺好的,谁反对就是跟我过不去!”   没想到这富贵先落在了五房头上,五老太爷吹胡子瞪眼,力图以长辈的气势镇住反对的声音。   九老爷见风使舵,趁着众人反对的当口向徐复祯卖好:“我看行!既然定下了润州的事,再把抚州的也定了吧!”   一听到抚州的人选,方才还在抗议的老爷们便熄了火,生怕惹怒了徐复祯讨不到好。   徐复祯这才把她的人选说了出来:分管抚州产业的两个老爷,一个是三房的十一老爷,一个是四房的九老爷。   其他老爷一听没有自己的份又开始纷纷反对起来,只是声音却没有方才那么大了:毕竟三房、四房和五房都有了得利的人。   而九老爷和十一老爷则迅速加入五老太爷的行列,拥护起了徐复祯的决定。   徐复祯又补充道:“我还有最后一个要求。那就是所有账本必须公开,若哪位叔伯发现代管的人作虚弄假,可以直接取而代之。”   其他人一听,又纷纷燃起希望来,也不再反对了。   徐复祯便请王录事写了文契,传与众人签名画押。   一脸晦色的徐六爷趁着众人闹腾之际,悄悄地对大老爷说道:“大哥,你就由着她胡闹!你看看现在三房四房和五房成什么样了?以后我们大房说话还管用吗!”   大老爷对这个弟弟恨铁不成钢,咬牙道:“你当是我想由着她?你看不出来是他们几房架着逼着让我拱手相让吗?要怪就怪你那蠢钝如猪的媳妇,我看你还是早点把她休了!”   六老爷讪讪不语。   大老爷用力闭了闭眼,心里却在冷笑:那些堂兄弟以为从他手中夺走那些铺子就能压过大房了?他有本事让那些铺子经营十年,自然有本事让它们倒闭!   那头徐家各房的老爷已经在王录事拟的文契上画好了押,那契书便自此生效了。   徐复祯站起身来朝他们施了一礼,道:“多谢各位叔伯的配合,时候不早,就不耽误叔伯们的时间了。还请九叔和十一叔留步。”   这是要商议铺子的经营了吧?其他没分到管事权的老爷颇为不甘地退了下去,王录事也跟着大老爷一块儿退出了前厅。   徐复祯这才让屏风后面的管事和庄头们出来见礼,锦英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银锞子赏给了这些管事们。   待那些管事纷纷磕头行了谢礼,徐复祯才开口道:“大家都回去做事吧。只是各个田庄的庄头、还有米粮铺的掌柜留下。”   九老爷和十一老爷对视了一眼:她又要做什么? 第59章   余下的管事纷纷告退,厅里只站着被留下的三个掌柜和七个庄头。   徐复祯命人请他们入座看了茶,这才问道:“如今粮铺里还有多少存粮?”   几位掌柜合计了一番,推了一位钱掌柜出来回话:“回小姐话,如今五间粮铺,统共存粮白米十二石,糙米三十五石。”   徐复祯沉吟道:“三十五石米,能吃多久?”   钱掌柜捋了捋胡须笑道:“这个是不定的。像东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一石粮食可能也就够一位老爷吃上一个月,可若是那些遭了灾的饥民,凑合吃上整个冬天也是可以的。”   徐复祯道:“那你回去让人把库里的存粮都装上车给我带走。”   什么?九老爷和十一老爷面色古怪地交换眼神:京城没米给她吃?   菱儿的眼睛却亮了起来。   几位掌柜都急了:“小姐,使不得啊!米粮铺没了存粮还怎么做生意?”   徐复祯不以为意:“你们再去米粮行买些存货补回来不就是了。”   钱掌柜就知道临换东家   不是好事!   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开口劝阻道:“小姐,我们是做生意的。今年是歉岁,粮少价高,我们高价买回粮米再原价卖,那不得亏死!”   徐复祯的指尖点着白瓷茶盏的盖沿,落下轻飘飘的一句话:“亏也不会亏到你们头上。铺子的工钱照发不误,亏损的银钱让九老爷和十一老爷支给你们。”   九老爷一下子站了起来:“什么?我上哪儿来的钱支给他们?”   徐复祯斜睨了他一眼,道:“按照规矩,每年年底各大管事会将整年的利润收成上缴给东家。倘若九叔和十一叔有本事从大老爷手上截下今年的利润银钱,还怕填不了这点亏空吗?”   九老爷和十一老爷闻言心中意动:要是能截下这笔钱,他们今年可就发财了!   这样一想,两人恨不得立刻回去商议对策,当下斩钉截铁对钱掌柜道:“听到没有!还不快照七小姐说的去做!”   那几位掌柜原本就有些轻视这位少女东家,加上她的要求本就不合理,打定了主意不能听她的。可是如今两位老爷发了话,他们却不敢再据理力争,连连点头应是。   徐复祯却又道:“等一下。三十五石粮还不够。田庄里头,又有多少存粮呢?”   那几个庄头凑在一起合计了一番,推了一位庄头出来答话:   “小姐,别看我们田庄百顷,其实朝廷对地主的赋税很重。每年收成除了税收,那些佃户也要分走四成,余下的还要分给各处管事,只剩那么点余量就是给东家的口粮了,这个实在是拿不出来。”   徐复祯才不在乎徐家人有没有粮吃。   徐家主支加上庶支当官的就有五人,更不用说那些做生意的,总不至于就饿死了他们。   她还是逼得那些庄头吐了六十石粮食出来。   钱掌柜安排了四辆马车才装下那将近一百石粮食。   菱儿守着那四辆马车,两眼放光地看着徐复祯,压低声音道:“小姐,你是不是准备给歧州舒州那些灾民吃的?”   徐复祯点了点头。   当时霍巡跟她说,她救得了一人,可是她能救下十几万受灾的百姓吗?   她觉得很无力,躲起来不看他们的惨状。可是心里总归是不安,想起他们倒伏在雪地边的模样,想起他们跪在她脚下磕头的模样,难道她就要这样冷眼看着么?   她想起自己前世落魄的时候,侯府的下人捧高踩低,可总也有心善的人会帮她。   有一回,水岚为了保护她被王今澜用了私刑,发了好几天的高烧。是侯府里好心的婆子给了她膏药,教她怎么治伤,才捡回了水岚的小命。   对身处绝境的人而言,雪中送炭就是最宝贵的帮助。哪怕她只能管他们吃上几顿饭,可说不定就是这几顿饭让他们捱过了这个寒冬呢?   张弥走了过来,似笑非笑道:“徐姑娘,多带四辆马车,队伍可不好走。妇人之仁,有时候可是会惹麻烦的。”   徐复祯不为所动:“当初公主把卫队借出来时,应该已经说了路上归我号令吧?”   霍巡还在的时候她不用跟张弥说话,现在霍巡走了,她有什么事只能找这个人。   张弥身上有种桀骜难驯的狂傲。但是徐复祯发现,只要把公主的名号搬出来就能压住他。   果然张弥不再多言,沉着脸走开了。   徐复祯对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妇人之仁,妇人之仁怎么啦?难道他面冷心硬就很值得歌颂吗!   十二月初四,在徐家祭过祖后,徐复祯的卫队立刻踏上了回京的路途。   时至深冬,路面都结了冰,又护送着好几辆马车,卫队行进的速度并不快。   徐复祯出发前让菱儿去车马行给她挑了一匹性格温顺的小母马。路况好的时候,她就骑着那匹马儿晃悠悠地跟在队伍后面,菱儿也放慢了马速陪着她在后头骑马。   张弥坐镇卫队末尾,骑在马上遥遥看着兴高采烈的主仆二人,唇边噙着一丝冷笑。   快到歧州的时候,风雪又大了起来,徐复祯也不敢在外头骑马了,便躲到了车厢里,点着蜡烛看本朝的律书。   霍巡跟她说过,多了解本朝的律法,以后行事别人就拿不住她的差错。   就像徐大太太以为教唆褚志业去夜闯她的屋子是小事,殊不知被徐复祯拿住了把柄,连徐大老爷都救她不得。   徐复祯一想到徐家发生的事,又不免感叹自己的运气也太好了些。   照她原本的计划,就算多费些口舌说动其他几房逼得大老爷把契书交了出来,可是回了京城她却不好跟姑母交代,姑母还是很看重亲族关系的。   谁知徐大太太便献上了这么份“大礼”,对她一个小辈用这么恶毒的计谋。就算她不逼大老爷休妻,姑母恐怕也不会轻易放过徐家!   可是话又说回来,要是她一时不察真让大太太得逞了,那被毁掉的人就是她了。多亏了霍巡一直陪在她身边!   徐复祯心中百味杂陈,渐渐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马车的一个颠簸又震醒了她。   车轱辘行驶在结冰的地面上发出单调的木头咿呀声响。   徐复祯掀开一线车幔往外看,苍穹阴云压顶,满目肃杀的白。连空气里也是冷冽萧条的味道。   如此似曾相识的场景。徐复祯的目光便不由转到了赶车的人身上——   车夫背对着她,迎着风瑟缩地坐在轴板上赶车。   她心里顿时空下一块,有些意兴阑珊地拉紧帷幔,躲回了车厢里面。   越近歧州,风里肃杀的意味越浓了,每隔数里便见到荒败的景象,路边的冻死骨,大雪压塌的草庐……   徐复祯也没有了跟菱儿嬉闹的心思,把头抵在迎枕上想着施粥的事情。   菱儿告诉她,她想施粥的话要备好柴火,到了地方再现找柴火是不现实的。   徐复祯从善如流,又在队伍中加了两辆拉满柴火的马车。天寒柴贵,不过银子如今在徐复祯眼里就是个数字罢了,她没什么舍不得的。   她决定把施粥的地点定在上回歧州的那个驿站。   一来那驿站地方大,有施展的空间;二来那驿丞心善,能帮得上忙;三来其实是为了她一点私心。   上回在那驿站,她受了那么多百姓的跪拜却没帮上他们,她想给他们一个交代。   天色快暗下来的时候,卫队的信兵先一步抵达驿站报信。   那驿丞正和几个驿卒有气无力地躺在床板上。   年底驿站迎来送往各路回乡的官员,他那两石米很快见了底。不敢克扣官老爷们的热汤热饭,只能让自己和驿卒饿着肚子了。   听到那信兵报上的名号,他便紧紧裤腰带准备去赶走那些窝在大堂取暖的百姓。   身旁的驿卒拉住他,道:“老郑,你忘了吗,那位长兴侯府的徐姑娘上个月才来过的。她肯收留那些老百姓的。”   驿丞哪里会忘?他肃然道:“贵人开恩是贵人的事,咱们得做好咱们的本分。我让那些苦命人到外头显眼一点的地方坐着,徐姑娘看到了,可能就让他们进来了。”   最后两句话却是压低声音跟那驿卒说的。   信兵摆摆手道:“别搞那些麻烦事了。徐姑娘说了,留在驿站的人不用赶!只是你们把后院收拾出来,随行的马车要停。”   几个驿卒苦着脸站起来,他们现在饿得连客房都不收拾,还收拾后院!   此间驿站本就建在郊外,地方广阔,那几个驿卒到了后院还没开始收拾,马蹄飒沓与车轮滚滚的声音便从官道上传来了。   驿丞忙上前去迎接。   迎着漫天风雪,他   眯着眼去数队伍里的马车。   一辆,两辆,三、四……七、九辆马车!   怎么这么大排场?驿丞心里嘀咕道。   菱儿扶着徐复祯下了马。   那驿丞例行公事般上前见礼。   裹着斗篷的少女只露出两颗黑溜溜的眼睛,开口却是极为客气:“驿丞贵姓?”   “鄙姓郑。”驿丞有些受宠若惊。   “驿站里有大铁锅没有?越大越好。”   大铁锅?   郑驿丞狐疑地抬头望了徐复祯一眼,自嘲道:“有是有。如今这世道饭都吃不上,要锅又有何用?”   徐复祯无视了他的抱怨,颔首道:“带上你的人到伙房去,有多少口锅都架起来。”   郑驿丞疑惑地看着她,粮食都快见底了,架锅有什么用?   一个高大强壮的黑衣男人站在少女身后,凶神恶煞道:“让你去就快去!”   郑驿丞打了个哆嗦,忙不迭地下去照做了。   驿站有四口铁锅却只有两口灶台,郑驿丞指挥着驿卒把最大的两口锅架了起来。   一个驿卒低声道:“那徐姑娘带了这么多人,该不会是想让我们煮这么多人的羹饭吧?咱们哪有那么多粮食!”   另一个驿卒却神神秘秘道:“方才在院子里停马车的时候,我悄悄看了一眼,有几辆马车里全是鼓囊囊的麻袋!该不会是粮食吧?”   另一个驿卒不以为然:“怎么可能,现在哪有那么多粮食?就是有,也轮不到我们头上。”   郑驿丞的手却激动得颤抖起来。他想到一个月前那个少女看着那些饥民时动容的模样。   她该不会!   “郑驿丞。”清凌的声音打断了他的遐想。   郑驿丞回过头去,只见那位徐姑娘站在伙房外面,身后跟着两个扛着麻袋的兵卫。   徐姑娘下巴一抬:“把这个煮给大堂的百姓吃。”   话音落下,两个兵卫扛着沉重的麻袋进来扔在地上,袋口敞开,里头塞满了饱胀的米粒。   这……   郑驿丞颤颤抬头,披着斗篷的少女站在门口,挡住了幽暗的余曛,只能看到斗篷边沿的雪兔毛在阴蓝的暮色下闪着微光。   这分明是菩萨来了! 第60章   饿得面黄肌瘦的驿卒们怔愣地看着那袋粮食,待反应过来时激动得泣不成声,跪下便要磕头。   “嘘。”徐复祯将食指放在唇边,“别声张。”   刚才进来时她数了一下大堂里抱团取暖的百姓,有二三十个人呢。她怕乱起来自己带的兵卫也控制不住场面。   虽然她不让声张,可煮熟的饭香还是不受控制地逸散到了后院,逸散到了大堂,钻进了那些数日未进粒米的饥民的鼻子里。   对食物的本能让他们相携走向伙房。   那些走得快的已经从郑驿丞手中分到了一碗稠香的稀粥。   “小心烫!”郑驿丞小心地将盛着稀粥的碗递给饥民,听着他们口中的感恩戴德,露出了与有荣焉的笑容。   此时天色已暮,可后院却燃烧着两处篝火,照得整个后院亮如白昼。   百姓们围坐在篝火边上,驿站的陶碗不够,便不拘什么容器,连打水的水瓢都拿来盛了粥。   饿了月余的百姓们围坐在篝火边上,火急火燎地将那滚烫的稀粥送进嘴里。   这样热闹盈天的场面,郑驿丞在梦里都不敢想!   他正准备让那些百姓叩谢一下徐姑娘,可目光搜遍了后院的重重人影也没见到她。   这时菱儿走了过来:“郑驿丞,我们小姐传你上去说话。”   郑驿丞连忙放下手中的粥碗,下一瞬那碗便被别人抢走了。他顾不上许多,把手放在衣襟上擦了擦,随着菱儿走进了楼上的客房。   那客房里充盈着淡淡的馨香,郑驿丞垂首不敢乱看,余光却能瞥见床边挂起来的浅鸢色绡帐。   徐姑娘一看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可是慈悲也是真慈悲。   郑驿丞低着头,心中对这个比自己小几十岁的少女充满了敬畏。   徐复祯请郑驿丞坐下来说话。   她站在窗台边上,俯视着后院里热闹的景象,眉心却微微蹙着:“郑驿丞,你如实答我,歧州的饥荒有多严重,真的有十几万百姓吃不上饭吗?”   郑驿丞抬眸飞快地看了一眼徐复祯。   面前的少女体态纤妍婀娜,却不像扶风的弱柳,反而像一管迎风的修竹。   信兵报出来的名号是长兴侯府的徐姑娘,他虽不知道长兴侯府是多大官,可是能调用一队兵卫护送,又能搞到这么多粮食……   该不会是朝廷注意到了这里的灾情,特意派这位徐姑娘下来视察的吧?   这样一想,郑驿丞不敢安坐答话,连忙站起身来,垂手肃立答道:“回徐小姐的话。今年的旱灾影响最大的是歧舒交界的几个县,那些农户没有收成,税官收走了他们的田屋,流民就多了起来。   “没想到今年这么早下大雪,旱灾雪灾加起来便有了灾民。可是论起来,今年不算大灾。若是有几十万灾民,那些官老爷就慌了,得赶紧上奏朝廷赈灾。   “可是两个州加起来十几万灾民,他们就责成下头的县令按着,起不了乱子,还能从这些可怜人身上盘剥一笔银子。   “若是县城里头的,还能每天到县衙讨口热汤吊着。像这些没了屋子流落郊外的,能不能活下来只能看造化了。”   说完,郑驿丞又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两个州府的知州和通判身为父母官,却任由自己辖下的百姓饿死冻毙。徐复祯暗暗攥紧拳头,可惜她也奈何不了那些人。   徐复祯问郑驿丞:“我带了九十多石粮食,可以帮这些人撑过这个腊月吗?”   “可以,可以!”郑驿丞激动得连连点头,“若是今日驿站里这些人自然是没问题的。不过,我们这里有粮,方圆数十里的灾民肯定会聚集过来。小的怕人多了到时引起骚乱。”   徐复祯叹道:“安得广厦千万间……郑驿丞,你能不能找几个有能力的百姓帮你控场,每天给过来的灾民吃一点稀粥,能熬过这个腊月就好。他们吃不饱,应该也没有力气闹事。”   郑驿丞点点头道:“这个倒不是大问题。”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说道:“小的是怕传到了县老爷耳朵里,会派人过来找麻烦。”   “县老爷?”徐复祯从没考虑过还有这么一号人物,她不以为意地说道:“这个我来摆平就行了。”   郑驿丞听她语气轻描淡写,似乎根本没把县老爷放在眼里,不由有些试探地问道:“敢问徐小姐是侯府派来的还是……”   徐复祯看了他一眼,淡声道:“文康公主。”   公……主?那不就是皇上的女儿?   郑驿丞激动地扑通一声跪下来:“那皇上是不是也知道我们这儿遭了灾?”   皇上现在还在京城因为蜀中铁器案焦头烂额呢!徐复祯不忍打破他的幻想,朝他摆摆手道:“郑驿丞还是快下去吧,别让下面出了乱子。”   郑驿丞忙不迭地退下了。   房门一关,锦英便着急地说道:“小姐!这些粮食可是你辛辛苦苦筹来的,凭什么把好名声让给了文康公主?”   徐复祯反问她:“我在这里施粥,为的是什么?”   菱儿抢答:“为了让那些灾民熬过这个冬天!”   锦英不服:“可是……那也是小姐的功德啊!”   “方才郑驿丞说了,我们在这里施粥,反而会得罪当地的官员。所以我要借着文康公主的名号压住他们。”徐复祯微微一笑,“这样,百姓得了粮食,我达成了目的,文康公主得了名声。三赢的局面,难道不好吗?”   话虽如此,其实她心中亦是无奈:如果她说话管用,又何必狐假虎威呢!   徐复祯一行在驿站盘桓了数日,每日到驿站领粥的灾民已达千众。不过他们一日只能喝一碗粥,兼之有兵卫镇守,并未出过乱子。   郑驿丞口中的“县老爷”也并未派人过来找麻烦。   徐复祯觉得只怕是郑驿丞草木皆兵罢了。有人在辖内救   济灾民,那县令感激还来不及吧,怎么会找麻烦呢?   如今情势稳定,郑驿丞的人也能控制局面,她也是时候该启程动身了。   徐复祯让兵卫把马车里的粮食搬进驿站的地窖。   这时后院施粥的凉棚外突然有人大声喊道:“不想饿死的跟我冲,里面有好多粮食!”   那些饿昏了头的百姓无法思考,被人群挟裹着便往地窖里冲。   兵卫连忙结成人墙堵住骚乱的人群。   乱糟糟的人群里有人不断地大喊:   “明明有粮食,为什么不让我们吃饱?”   “快放我们进去!把粮食都交出来!”   郑驿丞在一边苦口婆心地说道:“你们现在吃饱了,过几天就没得吃了!吊着一条命在,开春以后就有活路了!”   可惜他的声音根本盖不住喧闹的人群。眼见场面越来越失控,突然身后响起一道冷然的女声:“是谁说要把粮食交出来?”   郑驿丞回头望去,见是徐复祯从里头走出来。   他连忙迎上去,低声道:“徐小姐,快进去吧,当心这些人冲撞了你。”   徐复祯却没有理会他,而是走上前道:“我再问一遍。是谁说要把粮食交出来?”   她声音不大,却压住了骚动的人群。   一个穿着褐色布袍的汉子走了出来,大声道:“我说的!我只是把大家的心里话说出来罢了!”   徐复祯冷眼看他。   那汉子中等身材,瘦而不弱,眼里冒着精光,一看就不是挨过饿的人。   徐复祯道:“你背后的人是谁?”   “什么?”那汉子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大声道:“我就是附近的灾民!背后哪有什么人?”   徐复祯道:“你的衣衫虽破,却露出了里面的棉袍;形容虽瘦,说话却中气十足。人群里像你这般乔装过的人有七八个,一看就是预谋而来鼓噪闹事的。谁派你来的,让他过来跟我说话。”   那汉子不料她直接点明自己的伪装,不由恼羞成怒,回头招呼他的同伙便往里面闯。   人群重新骚乱起来,那卫兵一个防护不及决了口,竟让那汉子带着几个人冲了进来。   菱儿连忙握了剑挡在徐复祯身前。   那汉子领了人便往地窖冲去,突然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他们的去路。只听得铮然一声,众人眼前亮光一闪,那为首的褐衣汉子已经身首分离猝然倒下,脖颈处迸出鲜红的血雾。   徐复祯躲闪不及,被那血雾溅到裙摆。锦英尖叫一声扑上来捂住她的眼睛。   徐复祯用发冷的手指颤颤扒开锦英挡在她眼前的手掌。   她定定看着滚落在地上的人头,汨汨冒血的无首尸身,素白的雪地里淌着刺目的红,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味道。   方才还在跟她说话的人此刻了无生机地横尸雪地。   徐复祯吓得面无人色,得亏菱儿和锦英一左一右扶着她才没有倒下去。   张弥提着刚饮完人血寒光锃亮的长剑,冷冷地看向惊呆的人群:“还有谁敢闹事?”   方才骚乱的人群此刻静如鹌鹑。   那汉子的同伙反应过来,不要命地往回跑:“杀人了!杀人了!”   张弥走到徐复祯面前,掬起一捧雪抹掉剑上的血痕。他低头看着脸色苍白的她,轻蔑地笑道:“看到没有?妇人之仁是没有用的。”   徐复祯抬眸看了张弥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   她抓着菱儿的手,默默转身准备进屋,却被张弥横剑拦住了去路。   “别走呀。”他邪恶地笑着,长剑从那无首尸身腰间挑起一枚木牌递到徐复祯面前,“杀了县衙的差役,我还等着徐姑娘帮我收场呢。”   徐复祯眼神一扫,那木牌上用隶字红漆阴刻着“奉山县衙”四个字。   她头一回觉得这世间之事如此奇幻。先是县衙的差役冒充流民过来闹事,然后公主府的领队当场把人斩了,最后这事还要她来摆平。   徐复祯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对锦英道:“搬张椅子来给我坐。”   她实在是腿软得站不住了。   好在没坐多久,外头就来了一顶红呢官轿。几个佩刀的衙役跑上前来将后院围住,轿子里走出来一个大腹便便穿着七品官袍的男人。   那官老爷一走出来便傲慢地环视一圈,率先看到地上身首分离的尸体,吓得脸色一白。再看徐复祯仍安坐椅上不动,不由面露不悦,抬步上前。   一旁穿着宝蓝色锦袍的师爷大声喝道:“刁民!见到县老爷还不跪拜。”   郑驿丞并围在远处看热闹的百姓连忙跪了下来,徐复祯却安然不动,看着那官老爷道:“你就是奉山县令?”   那官老爷傲然点头,尚未及问罪,没想到徐复祯率先发难:“既是县令,我问你,这反贼可是你们县衙的人?”   反贼?奉山县令一愣,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雪地上的尸首,沉声道:“这正是县衙的官差!你们斩了公家的人,可知该当何罪?”   徐复祯冷笑:“你既然敢认那就好办了。你令衙中官差假扮反贼是何居心?”   他什么时候让他们扮反贼了?奉山县令嘴角微微一抽。他只不过是让他们想办法把那些粮食搞过来充公,这些人但凡有点脑子都不会假扮反贼。这女子杀了人还倒打一耙,着实可恶!   “没错!”郑驿丞反应过来,忙道:“那几个人公然抢粮,跟徐姑娘对着干,就是跟公主对着干,就是跟皇上对着干,不是反贼是什么!”   外围的灾民们对官府没有好感,此刻也明白过来那些人就是官府派过来抢他们的粮食的,于是纷纷附和道:“没错,就是反贼!”   他们的声音虽然有气无力,可是耐不住人多,一时间场面沸反盈天起来。   什么公主,什么皇上?谁是反贼?这些刁民都反了!   奉山县令见事态失控,喝道:“谁说他们是反贼?你白天纵奴杀人,我看你才是反贼!来人,给我把他们拿下!”   佩刀的衙役应声而动,却被随行的兵卫按下了。   公主府的兵卫体格比衙役们强壮多了,局势霎时逆转,奉山县令成了弱势的一方。   奉山县令看出了眼前之人来头不小,不由谨慎地问了一句:“敢问阁下是什么来历?”   郑驿丞激动地喊道:“这是长兴侯府的徐姑娘,文康公主派过来的!”   长兴侯、文康公主?   奉山县令冷笑一声。   这驿丞没见识,以为他也没见识?那些都是京城顶级的大人物,怎么可能会派人来歧州奉山这个小地方,管那些吃不饱的屁民?   “据我所知,长兴侯姓秦吧?哪来什么徐姑娘?你可知冒充他们要担什么罪?”奉山县令陡然暴喝,“来人!把他们通通拿下!县令拿人,违抗者斩!”   眼见那些衙役又要行动,此时张弥走了出来,取出一面腰牌怼在奉山县令眼前,冷冷道:“一县之长,不会不识字吧?”   奉山县令定睛一看,那面紫铜雕火凤纹腰牌上用铁线篆雕着“文康公主府卫队统领”。   也不知他是被那几个字唬住了,还是被张弥那冷傲的气质吓住了,一咬牙转身道:“我们走!”   菱儿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退走了,高兴地对徐复祯道:“太好了小姐,我们快点动身吧,免得他们又反悔来找我们麻烦。”   徐复祯摇摇头道:“这时候反而不能走了。我们一走,郑驿丞他们怎么办?”   “啊?难道我们就得耗在这?”菱儿不乐意了。   徐复祯道:“不会的,他是回去求证了。应该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找我。”   她让菱儿扶她回房。起身的时候,余光不慎扫到地上那具尸首,一回到屋里,便立刻控制不住呕吐起来。   翌日,她整整一天吃不下东西。   下午申时刚过,外头驶来了一辆紫色篷顶梨木马车,来人自称是歧州知州的随从,知州有请,特来恭迎她进城。   徐复祯这才勉强吃了一块干饼,领着张弥和菱儿一同前去。   不知道张弥是不是故意的,这次竟然没有骑马,而是跟她一起上了马车。   徐复祯左边坐着菱儿,右边坐着张弥。   她一看到张弥那张脸便想起横在地上的断头尸,胃里隐隐翻腾起来,索性闭上了眼睛。   张弥这时却开口了:“徐姑娘,心肠太软可不是好事。死掉的人,是为了震慑活着的人。你若想进逸雪阁,就得有杀伐果断的气魄。”   徐复祯不发一言,却想起他的主子文康公主前世受的也是斩首之刑。   那么明艳骄傲的人,最终也变成了那扑倒在雪地上的断头尸吗?而她非死不可的意义,也仅仅是为了震慑那些活着的宗室吗?   徐复祯不由瑟缩,头一次感受到了权力的残酷。   马车停了下来。出乎她意料的是,歧州知州竟不是请她到府衙,而是一座画栋雕檐、绮户琼窗的酒楼前。   那随从笑呵呵地躬身作请:“徐姑娘,知州大人正在此宴饮,请随我来。”   徐复祯跟着他踏入酒楼。此时天色将暮不暮,楼里已经张灯结彩,亮如白昼。   一行人影度回廊,终于停在一间珠帘绣幕的包厢外,里头绵绵不绝地透出琵琶笙管的靡靡乐音。   随从上前打起帘子,徐复祯从容地走了进去。   里头两张大圆席围坐着十几个锦衣玉冠的男子,年纪从二十到五十不等,有几人身边尚揽着云袂花裳的美艳佳人。   一排乐伎跪坐在两侧,那弦歌雅乐未停,里头的人却纷纷望向她。   席间众人看清徐复祯的容颜,有些人已露出诧异的神色:那公主府来的人竟是位如此年轻的女郎!   席间首座之人却哈哈大笑道:“想必这位就是公主府来的贵客,快请入座。”   那随从便上前引徐复祯到那人身旁的位置坐下。   那人又道:“某乃歧州知州罗证。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徐复祯不答,眼神在那些跟她年纪差不多的妓子身上环视一周,有些不悦道:“按律官员不得狎妓,各位大人倒是疏放不羁。”   罗知州脸上的笑一僵,抬手一挥,那些倚坐在宾客腿上的妓子便低着头退了下去。   罗知州这才哈哈笑道:“早就听闻文康公主的逸雪阁里巾帼不让须眉,某这番算是见识到了。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啊?”   徐复祯这才自报了家门。   罗知州便将席间诸人介绍了一遍,其中不乏歧舒两州的各级长官和当地士族名流。   他也不急着询问徐复祯此行来意,只招呼众人款酌慢饮。   徐复祯昨日被那死人吓得胃口全无,如今看着那一桌珍馐佳肴也是食不下咽,便冷眼看着众人觥筹交错,倒觉得他们像是经常聚在一起宴饮享乐。   直至酒过三巡,罗知州才状似寒暄般问她:“徐姑娘此行,可是受公主之托?”   徐复祯道:“我原是回乡祭祖。途中见那么多百姓饥寒饿冻,难道底下人对知州欺瞒至此,知州竟半点不知?”   罗知州听闻她此行不是公主所托,已安下七八分心;又听得她开门见山的质问,便捋须大笑道:   “哈哈哈,徐姑娘,你被他们骗了!那些没屋子住的都是不愿劳作的刁民,我们虽是父母官,可也不能处处看顾着他们。既然他们自己惫懒,也只能尊重那些刁民的命运了。”   话音落下,一群人哈哈大笑起来。   徐复祯没想到他能说出那么无耻的话!   她气得脸都红了:“朝廷徭役重赋,百姓逢上灾害就是劳作一年也交不上赋税,罗大人说这话的时候到外面看过吗?见过那些皮包骨头的百姓、见过茫茫旷野的冻尸、见过野狗叼着的人骨吗?”   “哎呀,再说下去大家都没胃口了。”罗知州摆摆手道,“徐姑娘,你是京城来的贵客,没见过这些才大惊小怪。其实这个很正常,别说我们歧州,哪里都有的,这就是他们的命!”   说罢,他又举起酒杯朝席间众人敬了一杯酒。   罗知州喝得满脸红光,得意洋洋地对徐复祯道:“徐姑娘,你在奉山驿站施粥一事,我已经交代了当地县令不要阻拦。只是我虚长你几十岁,给你个忠告:一地有一地的民情。不要随便插手的好!”   他说这话时洋溢着中年男人特有的自信,徐复祯气得攥紧了拳头,强忍住拂袖离席的冲动。   她毕竟是客,罗知州又给她行了方便——尽管她做的事本该是歧州官府的职责。   这时席间又有人提议道:“早就听闻逸雪阁的才名无双,正好座上诸君又是饱读诗书之士,不如趁兴赋诗如何?也叫我们见识一下公主府的风采。”   徐复祯看向说话之人,是个文质彬彬的中年文士。   她心里暗自撇嘴,逸雪阁就算有才名也不会外传。这人分明是欺负她是个姑娘,年纪又小,想看她出丑呢!   席间众人怀着同样的心思纷纷附和。   罗知州便唤人送上笔墨纸砚。   徐复祯看着面前的白宣纸,决定小小地恶心他们一下。 第61章   她朝身旁的罗知州扬了扬手中的宣纸,微笑道:“京中文人雅士好赋词咏歌,每赋成一首便请歌姬咏唱,方尽宴饮之乐。方才来时看楼下大堂高朋满座,不如请一位歌姬来现场吟咏,与楼下诸君共赏佳作。诸位大人以为如何?”   这间酒楼是歧州城最繁华的去处,往来宾客非富即贵。这小娘子非但不怯场,还要公开与人评赏?   席间诸人犹疑片刻,却又听得徐复祯道:“若是大人们觉得自己的词作拿不出手,那便罢了。”   在座的各位皆是读书人,难免自负才学,哪里受得了她这样的激将?于是纷纷应和下来。   罗知州遂命人请来酒楼最负盛名的歌姬,却不入包厢,而是以两束红绫缠身悬在包厢窗边,整个人便面向了一楼的大堂。   两名乐伎立在窗边,每有人作成一篇,那歌姬便拿着宣纸吟唱对应的曲目。   因是娱乐唱酬,便不限词牌,只限了韵脚,以当下的美景良辰为题,各自提笔作赋。   不多时便纷纷有人搁笔落成,让人送去给歌姬咏唱。   那歌姬身姿袅娜,半悬于空中,只以足尖点着窗台,唱起曲来却声如高遏行云,宛转悠扬,近者不觉音高,远者不觉声渺,令人听得如痴如醉。   楼下的客人从未见过如此雅盛的诗酒唱酬,都热情高涨地捧场。甚至有人跃跃欲试,也写了词作递上来请那歌姬吟咏。   那些词作文藻华丽,翰墨锦绣,写尽了世间繁华乐事,唱者如痴听者醉,伴以光摇华灯和急奏笙乐,场面气氛一度推至高潮。   徐复祯如局外人般看着眼前场景,只觉得这里比京城的鸣风楼要奢靡热闹得多了。   她提笔在纸上落成数句,递与那传诗的婢女。   悬于窗外的歌姬刚唱完一首《醉花阴》,宾客们听得正是高兴的时候。   她还没歇下一口气,忽然婢女又递来宣纸。她接过来看了一眼,却是一首板正的七绝。   待看清里头的内容,那歌姬微微一愣。不过包厢里的客人身份尊贵,她不敢不唱,于是起了调,悠悠唱道:   “频开琼筵醉羽觞——”   又是一首新词,宾客们聚精会神听了起来。   “岂见白骨覆寒霜。”   什么?谁在这么欢乐的时候写这些晦气的内容?   “宁作华章吟清句——”   写了词作的宾客脸色微微一绿。   “不肯纸笔语苍生。”   是谁啊?故意来砸场子的吧?宾客们听得正是高兴的时候,突然被人指着鼻子骂了一顿……   楼里欢乐的气氛一凝,连那珠玉清音的琵琶声中都掺入了迟疑,渐渐息了声。   包厢里的目光都纷纷望向徐复祯。   徐复祯看着他们仿佛吃了苍蝇般的脸色,心里快乐极了。   她忙趁众人发难之前率先告辞:“各位大人,如今天色已晚,驿站离城里路远,我就先行离席了。”   说罢,不待众人反应,带着菱儿和张弥出了包厢。   那酒楼回廊环绕,可直到她走出门口,里头的乐声也没再响起来。   回到驿站已近亥时。虽   然她小小地恶心了罗知州一番,可是他应该还不至于食言过来找她的麻烦。   按照原定计划,仍是明日一早便启程,可以赶在腊月二十五之前回到京城。   翌日一早,天色未亮,卫队便整备行装。   徐复祯洗漱完毕,带着锦英和菱儿下楼。刚走出驿站大堂,却见郑驿丞带着一大群百姓跪在外头,黑压压的人群一直跪到路边。   她连忙上去扶郑驿丞:“你们这是做什么?”   郑驿丞带着百姓们结结实实给她磕了三个头,语带哽咽道:“我们来送送徐小姐。小姐和公主府的恩德,我们一辈子记在心里。”   徐复祯叹道:“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我走以后,还得劳烦驿丞多多费心。若要谢,我还得代这些百姓谢过驿丞。”   郑驿丞连连摆手道:“小姐这话折煞小的了,都是乡里乡亲,做点事是应该的。”   徐复祯抬头看那些百姓,见他们虽然仍是瘦骨嶙峋,可是脸上已经没有那种绝望木然的神色,此刻望着她的目光中充满了感激与敬畏。   她心里涌起莫大的满足感,难怪古人会说出“天下大务莫于恤民”。   倘若她能当官,肯定不要当罗知州那种鱼肉百姓的昏官!   菱儿扶着她上了马车,刚刚坐稳,忽然听得外面一阵喧哗。   徐复祯打开侧帘望出去,却见个十余岁的孩子紧紧地追上马车,跪在一旁仰头看着她:“徐小姐,我爹娘都不在了,求求你带我走吧!我什么都能做!”   郑驿丞忙上前拉开他,朝徐复祯解释道:“徐小姐别见怪,这些孩子也是没办法。他们没成人,官府不会分地给他们种,就算熬到开春,他们的生存也是个问题。”   说罢,又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徐复祯心里一动,问道:“这些孩子有多少个?”   郑驿丞摇摇头,道:“这样的孩子数不胜数。这些大点的还好,出去做苦力还能讨口饭吃。那些七八岁的孩子只能等着饿死了。”   徐复祯沉思道:“远的我们管不到,就请驿丞帮忙留意一下这里有多少孤儿。开春以后找间屋子安排他们,请人教他们读点书,习点武,或者去作坊里当个学徒也好。”   说罢,让锦英拿了二百两银票给郑驿丞。   郑驿丞哪里见过这么多钱,连连推拒。   徐复祯道:“以我之余补人之短,这点银子不算什么。就是有劳驿丞费心费力,若有盈余,驿丞自己收下便是。”   她心里却想,以后霍巡掌了权,她高低得让他给个官让郑驿丞当当。   郑驿丞推辞不得,只好收下那银票,带着那个孩子挥泪告别了徐复祯的车驾。   卫队重新驶入茫茫雪道中。   装粮食与柴火的马车已让他们原路返回,因此行进的速度快了许多,卫队终于在腊月二十二抵达京城。   徐夫人原本打算到城门接她,奈何临近年关被琐务缠身,只好派了人到城门口迎接她。   因此徐复祯还未到侯府,先听侯府的管事带来一个消息:十日之前秦萧奉命去了兴元府,恐怕今年春节前赶不回京城了。   徐复祯却很高兴,她才不要跟秦萧一起过年呢。   她想起前世盛安十年的春节秦萧确实去了蜀中,直到二月才回京。王老夫人还特意安排王今澜随秦萧的车驾回蜀过年。   如今王今澜提前被赶走了,可王秦两家是姻亲,秦萧去了兴元府不可能不拜见王今澜的父亲。他们会不会又搞在一起?   不过重生后经历了那么多事,她反而不是很在意这件事情了。反正她以后要报仇,大不了把他们一锅端了。   秦萧去了兴元府,也有可能会去拜访成王。   到时候他会不会见到霍巡?这样一想,她倒有些羡慕起秦萧来,他竟然能跟霍巡在同一个地方过年!   回到侯府,徐复祯连口热茶都没喝,先领着两位管事妈妈去了兴和堂。   徐夫人正在跟府里的管事妈妈对账,一见到阔别月余的徐复祯,连忙把管事妈妈打发走了,拉着她在身旁坐下,细细地端详起来。   “怎么瘦了那么多。”徐夫人摇摇头叹息道,“路上很辛苦吧?”   徐复祯抱着她的手臂撒娇:“在外面当然没有姑母身边周到了。”   她知道自己这回闹这么大动静,姑母肯定要问责她,所以现在先放低姿态哄姑母开心些再说。   谁知徐夫人不吃她这套,面色严肃了起来:“大哥给我来了信,说你把徐家闹得鸡犬不宁。是怎么回事?”   徐复祯是她看着长大的,她自然不相信侄女这样柔弱腼腆的性格会在徐家闹事。   可是大老爷身为族长和长辈,更没有理由在信里那样暴跳如雷,甚至把她也骂了个狗血淋头。   徐复祯还未开口,许妈妈先跪了下来,把徐复祯在徐家如何遭到六太太的慢待,大太太又是如何算计徐复祯,最后徐复祯又是怎样夺回了契书、逼得大老爷休妻的事一五一十地道了出来。   徐夫人听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当听到大太太算计徐复祯时,她气得差点摔了杯子。可最后听说大太太被休了,万般情绪皆变成了惊愕:“你是说,大嫂被休了?”   许妈妈连连点头,眉飞色舞地说道:“是啊……”   徐复祯怕许妈妈把细节也道了出来,平白惹姑母猜疑,忙打断她道:“多亏了公主府的人在。他们太厉害了,一直在我屋外巡逻,才没让大伯娘的奸计得逞。后来又是公主府的谋士教我如何反击,他……”   她有心在徐夫人面前说一下霍巡的好话,让徐夫人对他印象好点。   可在差点要说出他的名字时,忽然想起霍巡从前就是侯府的门客,说不定徐夫人认得他,忙止住了话头。   好在徐夫人没留意她的异样,心有余悸道:“当初去求签,道长说你有贵人相助,如今看来公主确实就是你的贵人!公主帮了咱们这么大忙,如今全须全尾地回来,应该备一份厚礼上门去答谢才是。”   徐复祯忙道:“姑母,那徐家的事……”   徐夫人咬牙道:“我没想到他们这么无耻!出了这种事咱们也不可能再跟他们往来了。好在你的嫁妆是都拿到手了,以后咱们也没有求着他们的时候。大不了以后姑母长命百岁,一直护着你就是!”   徐复祯没想到那么看重亲族关系的姑母竟然为了她和徐家人断绝往来,不由鼻子一酸,扑进了徐夫人怀里紧紧搂住她。   姑侄二人又说了好一会儿话,徐夫人这才让徐复祯回晚棠院歇息。   回到晚棠苑,水岚抱着她又哭又笑。徐复祯好不容易哄好水岚,这才招呼着院子里的丫鬟帮她往各房各院送礼物。   她这趟出门给侯府的主子们都带了礼物:   送给王老夫人的是一尊四尺高的小叶紫檀佛像;   给长兴侯的是一罐九江产的庐山云雾;   给徐夫人的是一盒洪州府产的百濯香;   给惠如思如的是两盒抚州产的花露红玉膏,给秦懋如的是一对南边的彩锦雏燕纸鸢;   给秦家三位公子的礼物都是不同纹样的阔白玉带——她不愿意费心为秦萧买礼物,干脆送他们一样的礼物好了。   送过礼物,下午秦惠如两姐妹又过来跟她聊天,徐复祯不想多说徐家和歧州的事,便挑着路上有趣的见闻跟她们讲,两姐妹听得入迷,直到日暮时分才送走她们。   徐夫人那头又传话过来,说是给公主府递了帖子,明日要和她带着厚礼去公主府答谢。   徐复祯这一趟回来,兵荒马乱地处理完侯府的事,一想到明天还要去处理文康公主那边的事,便不由得头痛。   不知道文康公主会不会打听霍巡跟她的关系?不知道公主会不会问责她在歧州的事?   想着这些事情,夜里辗转反侧到二更天才睡着。   睡梦中也不安稳,梦到文康公主发现了她和霍巡的关系,一怒之下把她和霍巡远远地拆散了。   那梦里的情境如此真实,竟让她从梦中惊醒过来。   徐复祯起身倒了杯冷茶喝下,这才清醒了些,倒是百思不得其解起来:   梦里的文康公主发现他们的关系后为什么要生气?她又凭什么拆散他们? 第62章   翌日徐夫人带着徐复祯到公主府道谢。   徐复祯记得霍巡跟她说过,这支卫队虽说是公主借给他的,可是明面上还是得让长兴侯府上门道一番谢。   文康公主果然也处理得滴水不漏,对徐夫人道:“我一见复祯便喜欢她,既请了她进逸雪阁,她的事就是我的事。夫人何必如此多礼?”   徐夫人听了文康公主的话心中很是高兴。如今徐复祯背后没了族人的支持,若能得了文康公主的青眼,将来京中那些贵妇也不敢轻视她。   告辞的时候,文康公主却特意留徐复祯下来说话。徐夫人庶务缠身,便先行离去了。   待徐夫人一走,公主脸上的盈盈笑意却散掉了。   “徐姑娘,”文康公主不紧不慢地拨开盖碗里的茶叶,朝着滚烫的茶汤吹了口凉气,“我听张弥说,你这趟出来办了不少事啊。”   徐复祯打量着公主脸上似笑非笑的神色,有点拿不准她的用意,于是便模棱两可道:“公主取笑了。复祯此行回乡祭祖,一路险象环生,多亏公主卫队的照拂方化险为夷。”   霍巡跟她说过,文康公主并不知道他们的关系,还只当他是单相思。所以她也装作不知道,故意不提霍巡的名字,只当那卫队就是公主借给她的,有什么功劳也只往卫队头上扣。   文康公主却并不关心她在徐家的事。   她也不想跟徐复祯打马虎眼,干脆直接问道:“歧州的事是怎么回事?当地的父母官都没出手,你倒是出好大风头。”   徐复祯顾念着公主身处京都,自然不知道边地的情况。于是跟她细说了歧州百姓的遭遇,末了道:“公主身为皇女,那些百姓亦是您的子民。复祯感念公主借兵的恩惠,又不忍见公主的子民逢难,便伸了一把援手。”   文康公主冷笑道:“说得好听,你这不就是打着我的名义来方便你办事吗?”   徐复祯没想到把利害讲得分明了,文康公主竟还揪着这点不放,语气不由冷硬了起来:“是,我是借着公主的名义给自己行方便。可是我离开的时候,那些百姓没有一个知道我的名字,念的全是你文康公主的恩德!”   文康公主仍是冷笑:“那你怎么不提打着逸雪阁的名号得罪歧州上下官员的事?那几千个灾民是念我的好。可是我要几千个人的歌功颂德有什么用?歧州的官员辖管的是几十万百姓!我要的是官员的拥戴!”   徐复祯失望地看着文康公主。   同为女子,她对文康公主有天然的好感。即便初见时被公主算计了一遭,她还是对逸雪阁心怀向往。   可是今日这番对话,让她看清了文康公主和盛安帝是一脉相承的冷漠昏聩,不由生出些明月照沟渠的郁郁之感来。   既然道不同亦不必多言,徐复祯跪了下来:“公主既知忧国,却不知忧民,复祯无话可说。请公主责罚。”   文康公主看着脚下跪得笔直的人,她倒是想罚。   奈何现在正是蜀中铁器案要紧的时候,她还想让霍巡帮她谋到钦差的机会。要是这时责罚了他的心上人,节外生枝就不好了。   她压下心中怒火,挥挥手道:“你退下吧。”   徐复祯朝她深深叩首,沉默地退了下去。   走出角门时,徐复祯回头望向那金碧荧煌的公主府,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来这里了。   霍巡果然没说错,就是不该跟公主府有牵扯!   回到侯府,她又接到郡王府的请帖,倒是将公主带给她的郁惘一扫而空。   同是姓沈,沈芙容姐妹给她的感觉却跟文康公主大相径庭。   沈芙容虽也有些眼高于顶的傲气,却没有公主的狠戾冷酷;而沈芮容的性子更是跟郡王妃一脉相承的纯善热忱。   虽然霍巡让她少跟郡王府往来,可他不知道她对郡王府的感情。她回徐家前的谋划,沈家姐妹前后出了不少力,连郡王妃都帮了她不少忙。   如今她若为明哲保身而疏远郡王府,又如何对得起她们的倾情相待呢?   次日徐复祯带着菱儿去了郡王府。   她这趟回来也给郡王府诸人带了礼物。   郡王妃喜好莳花弄草,徐复祯送了她一尊景德镇产的影青瓷牡丹缠枝纹梅瓶。   沈芙容前后给她出力最多,徐复祯送了一套玉质镶金点翠头面,是她花大价钱请抚州最有名的首饰师傅打造的。   沈芮容喜欢新奇,徐复祯则送了她一件由整根象牙雕成的九连环。   沈家两姐妹在门口迎接她,徐复祯便让菱儿先把备好的礼物递给她们。   那两姐妹拆开一看,都对自己的礼物喜欢得不行。正在反复把玩时,沈芮容又尖叫一声,原来装九连环那木椟底下竟压着三百两银票。   沈芙容连忙翻起红绸衬布,果然她的木椟下面压了整整一千两银票。   她们二人虽说出身尊贵,可俱是未出阁的姑娘,手上何曾有过那么多银钱,一时都欢喜得涨红了脸。   徐复祯得意地笑:“离京之前说好的,若我拿回了遗产,就把你们给我的银子双倍归还。这下我再添一倍利息,以后可别说我欠你们的。”   回京路上,她派人去路上拦截了徐家在润州的总管,凭着写了她名字的契书,成功从润州总管手上截下了润州所有产业今年的利润,足有一万八千两之巨。   沈芮容高兴地说道:“那以后祯姐姐是不是跟婶娘一样有钱了!”   沈芙容则是嫣然一笑道:“祯儿,我也有惊喜要给你。快和我一起到花厅给你干娘请安。”   徐复祯见她神秘兮兮的模样,不由好奇起来,跟着她们一路穿廊过院来到花厅门口,却见里头不止郡王妃一人。   她身旁还坐着一个穿着水蓝色香云纱面灰鼠皮夹袄的贵妇人,此刻正与郡王妃谈笑风生。   见徐复祯一行人过来,她的目光也跟着转过来。   高髻浓鬓,微挑的眉眼,保养得宜的面庞,不怒自威的仪态。岁月从她脸上拂过,只沉淀下雍容的气度,浑身上下透着端贵的风姿。   徐复祯的脚步便被她这一眼定在了槛外。   那一道朱漆隔扇门仿佛隔开两个时空,令她恍然见到了故人。   沈芙容在后面推她:“快进去呀。”   徐复祯回过神来,走进花厅里给郡王妃见了礼,余光却一直在留意那贵妇人。   郡王妃含笑拉她到身边,对身旁那贵妇人道:“琬娘,你瞧这丫头长得像谁。”   那贵妇人的一双美目已蓄了清泪,站起身来上下端详着徐复祯,连连道:“像,真是太像了。跟心瑶十几岁的时候一模一样。”   徐复祯终于知道方才那时空错乱之感从何而来。如果她娘还在,定然就是眼前这贵妇人的模样。   她的眼眶也湿润了。   两人未经郡王妃介绍,却一眼便认出了对方的身份,不由得相拥垂泪。   徐复祯被那贵妇人搂在怀里,幽暖的馨香沁人心脾,她恍然回到了母亲的怀抱中。不由想起自己这一路走来受过的委屈,止不住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汨汨而下。   郡王妃在一旁笑道:“你们姨甥相见是喜事,快别哭了。”   沈芙容姐妹也在一旁劝慰,好不容易哄好了徐复祯,常夫人取出绸帕仔细地替她拭掉脸上的泪痕,这才拉着徐复祯在身边坐下。   各自落座后,郡王妃笑道:“琬娘,好在你今年回京过年,不然还见不到你这外甥女。”   常夫人道:“我也是听芙容信中说她认了个表妹,这才想着回来见见心瑶的女儿。”   说罢,她转头看向徐复祯,怜爱地说道:“我比你娘长几岁。你娘出嫁时我已跟你姨父去了真定。后来你爹娘相继过世,姨母一直以为你养在了抚州,没想到你一直在京城!”   一提到抚州,郡王妃的脸便拉了下来,把徐家如   何侵吞徐复祯母亲的陪嫁之事添枝加叶地数落了一通。   常夫人也沉了脸,问徐复祯:“这事你姑母就不管管?”   徐复祯抿了嘴笑,把在徐家发生的事跟她们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了徐大太太的事。   饶是她已经尽量把那些激烈的对抗轻描淡写了许多,常夫人还是不免对这个外甥女刮目相看起来。   她啧啧称奇:“你娘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性情柔顺温婉,从不与人红脸。你爹也是非常儒雅谦和之人,没想到生了个这么敏慧果断的孩子!姨母这回倒是放心了,看来没人能欺负得了我这个外甥女儿。”   徐复祯苦笑,她就是受了太多欺负才不得不长出来的铠甲。不过姨母的反应竟然也是支持她,倒是让她有些感动。   本朝看重孝道,她这样为了钱财跟家族闹翻的行为难免不被世俗接受。   没想到姑母、郡王妃、姨母,还有霍巡,这些她身边的亲近之人,竟然都支持她的做法。   她不由有些亲昵地去抱常夫人的胳膊,跟向姑母撒娇时一样对她道:“祯儿有姑母姨母护着,又有干娘,以后再也不会被人欺负了。”   常夫人一愣,又被她的孺慕之情打动,不由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   徐复祯趁机请常夫人出面帮她找人接管润州的产业。   抚州的产业她一时半会儿从徐家手上拿不过来,可是润州是常家的地盘,常夫人应该有办法帮她把那些管事都换成自己人。   常夫人一口答应了她的请求。   一旁的沈芙容和沈芮容却已露出了不耐的神色。   郡王妃于是笑道:“琬娘,让孩子们出去玩吧。年前我们再去长兴侯府拜访一下她姑母。你们是亲家,之前不知道便罢了,如今跟甥女相认了是该走动走动。”   常夫人点头,又叮嘱沈芙容:“芙容,你是姐姐,要多关照一下妹妹们。”   沈芙容不爱听她说这些,敷衍着拉了徐复祯出去。   一走出花厅,寒意扑面而来,外头雪如轻絮飘洒。   徐复祯正想着跟沈芙容她们回烧着地龙的屋子里说话,那两姐妹却带着她七拐八绕走到了一处轩亭之中。   徐复祯心下纳闷,却见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了轩廊上,正负手看着外头飘扬的雪絮,清俊挺拔的侧颜,正是沈珺。   沈芮容对她道:“祯姐姐,我大哥有事找你。”   沈芙容也对她道:“你放心,我警告过他了,这小子不敢打你的主意。”   徐复祯倒不担心这个,沈珺为人莽撞,却还是知礼的。   于是她便走了过去,朝沈珺施礼道:“见过世子。”   沈珺回过头来看她。   徐复祯见他眉眼之间又笼着一丝忧郁,心中顿感不妙:该不会是他那头“斥候”死掉了,来找她问责的吧?   果然,下一瞬便听沈珺道:“徐妹妹,我给你的那枚太极鱼符……还在吗?”   这么重要的东西,徐复祯当然是随身携带着。她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那枚鱼符,疑惑地看向沈珺。   却见他有些赧然道:“这枚鱼符能不能还给我?我用其他东西给你补偿。”   徐复祯有些生气。她虽然也用不上他的兵,可是堂堂一个郡王世子,送出去的东西又反悔要回来,实在是太没有风度了!   她有些不悦地说道:“我还从来没见过有人把送出去的东西要回来的。”   沈珺涨红了脸,忙解释道:“徐妹妹,你误会了!我的那支骑兵要解散了,所以这枚鱼符也就失效了。否则,我怎么可能会要回来?”   徐复祯有些意外,问道:“为什么?”   沈珺有些失落地说道:“我那支骑兵原来是养在三叔的营里。上个月北狄又来进犯河东,我三叔要备战迎敌,没有场地养我的兵了。我养不起他们,只能解散掉了。”   还有郡王世子养不起的东西?徐复祯奇道:“你的骑兵人很多吗?”   沈珺老实回答道:“只有七个人。不过养兵的花用很高,尤其是重骑兵,要有场地,要聘教头,要聘马夫,每个人配两匹骏马,马鞍辔头、盔甲兵器、加上军饷花用,平均下来一个人每月得花一百多两。”   徐复祯也吃了一惊,没想到养兵的花销如此之大。可是她心中立刻冒出了一个想法。   她沉吟着对沈珺道:“如果这笔费用我替你出呢?”   沈珺大吃一惊,疑心自己听错了,磕磕巴巴道:“你、你有那么多钱吗?就算你有,我也不能白花你的啊……”   徐复祯道:“当然不是白给你花。我有个要求:你养的这支队伍,我要有最高调度权。也就是说,哪怕他们在战场冲锋陷阵,我让他们进京,他们也得马上回来。能不能做到?”   “你不会想造反吧?”沈珺狐疑地说道。   “当然不是了!”徐复祯哭笑不得。   可是朝廷确实很快要易主了,自己手上的实力多一点总归不是坏处。   她这趟出去见识了文康公主的卫队,知道有一支自己的兵卫的好处。反正她现在钱多得不知道怎么用,刚好借这个机会养一支兵起来。   这样一想,她又补充道:“而且七个人太少了。有机会的话,我可以给钱你扩充到十二人。”   跟文康公主的卫队一样的规模。   沈珺将信将疑地看着她。却见徐复祯气定神闲地回望着他,一点也不像开玩笑。   他想起妹妹曾经说过,徐复祯这趟出行是去拿她母亲的遗产。她母亲和婶娘同出常氏,婶娘手里的陪嫁管着三叔一家子开支,还有盈余给叔父犒军……   若是她此行拿到了她母亲的陪嫁,那还真有这个钱给他养兵!   沈珺想通了这一关节,喜悦顿时如决堤的洪水涌上心头,不由半跪在徐复祯面前行了个抱拳礼,激动地说道:“徐妹妹,不,徐姐姐!你真是我亲姐姐!”   徐复祯吓了一跳,忙把他扶了起来。   经历这一插曲,她算是彻底扫掉了在公主府的阴霾。   徐夫人老是说公主是她的贵人,她觉得郡王府才是她的贵人呢!   她一直在郡王府用了晚膳才回去。   临走前常夫人送了很多珠宝首饰给她,又约定过几天亲自到长兴侯府登门拜访,这才放了她回去。   回去后徐复祯跟徐夫人说了她姨母的事,徐夫人也很是高兴,亲自给郡王府下了张请帖,又遗憾秦萧不在,不能让他见一见长辈。   徐复祯不由庆幸幸好秦萧不在,她还不想让姨母见他呢!   可是又有些理解起徐夫人的心态来,她也遗憾霍巡不在,她觉得姨母肯定会喜欢霍巡。   折腾了一天,徐复祯早早地歇下了,今晚倒是一夜黑甜无梦。   只是翌日一早,水岚就把她摇了起来:“小姐!快起床梳妆,公主府有请。”   徐复祯睁开朦胧睡眼。   她现在对文康公主一点儿好感也没有,更不想去公主府触霉头。   她往里翻了个身,把头埋在红绸软枕上,闷声道:“不去!你就说我上次听闻公主教诲,忧思悔恨成疾,已经卧病在床了!”   水岚哭笑不得,又有些无奈道:“不成啊小姐,公主府亲自派了车过来接小姐呢,现在已经停在角门了!听说没几个人能有这种待遇,小姐还是快起来吧。”   什么?徐复祯从床上坐了起来。   文康公主又想干嘛? 第63章   徐复祯到底还是起来了,让公主吃闭门羹的事她可不敢做。   出门的时候,发现驾车的人竟是张弥。   徐复祯对他没什么好感,不过想探一下他的口风,于是微笑道:“怎好劳烦张统领亲为驾车?”   张弥看了她一眼,哂笑一下,却并不作声。   公主府的朱顶华盖金丝楠木车驾径直驶入永昌坊。   在角门相迎的竟是周佩筠。   徐复祯心中更为纳罕,这位周家的大小姐上回出动还是想算计她来拉拢秦萧那会儿。文康公主这回又打什么主意?   周   佩筠看出她脸上的迟疑,含笑道:“徐姑娘,你放心。同样的事我们不会做2回 了。”   徐复祯被她看穿心思,不由赧笑一声,道:“周姑娘,不知公主此番宣召所为何事?”   周佩筠却不肯再说,只道:“公主之事我怎敢非议,徐姑娘随我来便是。”   徐复祯只好跟在她身后一路往内走。   转过一处回廊,冷不防迎面碰到一个身穿雪金色绸衫的年轻男子。那男子姿容如玉,修目嫣唇,极尽俊美,竟有一丝女相的妩媚,让徐复祯看得一愣。   周佩筠朝他行礼道:“崔侍君。”   那男子朝她一礼,匆匆回避。   徐复祯回过神来,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朝周佩筠道:“那是公主的侍君?长得……真俊秀。”   周佩筠笑道:“若不俊秀如何入公主法眼?崔侍君是阆苑九仙郎之一。”   她告诉徐复祯,文康公主的后院雅称阆苑,里头有九位侍君并称九仙郎,而驸马邵潜则独称阆苑仙君。   徐复祯听得咋舌。公主真是享尽其人之福啊!   就是她姑父长兴侯屋里三个姨娘,她小时候还听姑母跟姑父为着姨娘的事吵架呢。   “那……驸马就没意见吗?”   “他能有什么意见?”周佩筠道,“驸马姐夫是殿前司总检的幼子,既不是嫡也不是长,身上又没功名。邵家的资源都被两个嫡兄瓜分完了,他在家里就是个边缘人。可是就因为相貌出众被公主看上,不仅自己成了皇亲,被皇上荫封了从三品的官职,还给他生母封了诰命。现在他成了邵家的中心人物,你说,娶了公主,算不算改命了?”   说到这里,周佩筠一时得意忘言,继续道:“若将来公主真的有幸荣登大宝,别说养几个侍君,就是侍君三千也是应该的。”   徐复祯听得暗暗心惊。   她虽然知道公主有掌权的野心,却不知她的野心竟大到想亲自称帝。可盛安帝又不是没儿子,就算真封了个皇太女,只怕那些宗室也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更别提前世盛安帝驾崩后,文康公主的好日子就到头了。其实成王第一个拿她开刀,也是因为她太张扬吧?   尽管不喜欢文康公主,徐复祯心里还是为她的命运叹了口气。   这样想着,周佩筠已将她领到东院的桑榆堂前。   徐复祯已经摸清了一件事:逸雪阁就是公主用来沽名钓誉的,真正议事之处还是在桑榆堂。   可是她连真正的逸雪阁都没摸进去,公主竟直接把她领到了桑榆堂?   徐复祯停下了脚步,探寻的目光看向周佩筠。   可是紧闭的门内响起了公主的声音:“是徐姑娘到了吗?请进来吧。”   话音落下,两扇朱漆隔扇门缓缓打开,肃穆典雅的中堂呈现在徐复祯眼前,入目是一方题有“桑榆堂”三字的黑漆大匾,匾额下悬一幅千里江山图。   八仙桌旁的右侧首座上坐在文康公主,左侧首座坐着一个儒雅威仪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下首的客座上坐着一个琼姿丰神的青年男子,此刻三人都看向了门外的徐复祯。   徐复祯只好走了进去,朱漆门扇又在她身后缓缓关上。   徐复祯上前给公主见了礼。   文康公主给她介绍堂中那两人:   那中年男子名叫周塘,是知枢密院事周诤的长子、公主的舅父,任枢密院正三品承旨;   那青年男子名叫周遨,是周家的大公子,任枢密院从四品计议官。   徐复祯早就听闻枢密院一半姓周,可是今天见如此年轻却官居从四品的周大公子还是有些震惊。   她忙跟周家父子见了礼,这才在公主下首坐下,心中却在揣摩他们的来意。   公主前日还在训斥她败坏了公主府的名声,今天就把她背后周家掌权的两代人请了过来。   难不成公主觉得不解气,还准备搞个三堂会审?她办的事也没有那么糟糕吧……   那周塘先是捋须笑了几声,朗声诵道:“宁作华章吟清句,不肯纸笔语苍生——”   徐复祯心里一惊,这不是她在歧州酒楼写的七绝吗?难道是张弥告诉了公主?虽然说她的诗确实是在骂人,可是,倒也不必特意把周家父子请过来跟她算账吧。   却听得周塘继续说道:“徐姑娘,你这首诗在淮北的士族中传开了。”   徐复祯心里咯噔一下,抬眸去看周塘的神色,见他眼中隐含笑意,不由心下微松。   “淮北的士子拿着这首诗为引,又写了很多诗文批驳歧舒两州的官员。淮南西路布政使怕舆情失控,向着歧舒两地施压,勒令他们开仓济民。”   徐复祯听得他娓娓道来,不由喜出望外。这么说来,受灾的十几万百姓算是能熬过这个冬天了。   她没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忙前忙后,也不过济养数百上千个灾民;可是无心之下写的一首诗,竟然撬动了淮北士族的力量,逼得一路长官亲自下场放权,反而解决了十几万百姓的困境。   她心中蓦然领会到一个道理:她的能力有限,可是通过借力打力,能调动更大的能量来帮她对付强大的对手。   在徐家是一次,在歧州也是一次,只是徐家是有意为之,歧州那次却是无心之举。   那厢周塘还在继续:“我们也是新得的邸报。现在公主和徐姑娘在淮北士族里名声大噪,歧舒两地乃至淮南西路的百姓都在感念公主的恩德。徐姑娘,你这招实在是妙啊。”   文康公主含笑道:“复祯,明日我会赏金百两、绸缎三百匹到侯府上,请你进入我的逸雪阁,你看如何?”   徐复祯没想到能文康公主竟也会有前倨后恭的一面。她站了起来,恭敬地说道:   “其实这事并非我的功劳,实乃公主福泽深厚,天命所归,所以才致无心插柳之举结出善果。其实祯儿性格愚鲁,办事冲动,难免会给公主招致麻烦,实在不宜进入逸雪阁。”   文康公主没想到她竟拒绝了自己,脸色一变,道:“你怎么……”   “徐姑娘既然不愿意就不要勉强嘛。”周塘打断了文康公主的话,抚须笑道,“某今日特来一见,看得出徐姑娘是清透灵醒之人。若是徐姑娘日后有什么打算,周家倒是愿助一臂之力。”   徐复祯虽然不知道周家为什么给她抛橄榄枝,不过想到周家前世的结局,她觉得还是敬而远之为好。于是谢过了周塘,却并不表态。   文康公主急道:“舅父!”   周塘摆了摆手制止她,朝徐复祯笑道:“某还有事同公主商议。”   徐复祯于是连忙告退。   那一直沉默不语的周大公子也跟着她退了出来。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连廊上,徐复祯察觉到他有话要说,干脆停下脚步看着他。   周遨笑了一声,感慨道:“若是我早两年遇到徐姑娘,说什么也要跟秦世子争一争。可惜我两年前娶了妻室,只能让秦世子折了你这株仙草。”   这人讲话也太冒犯了!   徐复祯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不悦地说道:“周大公子,你们男人是不是见到一个能入眼的女人,不管喜不喜欢,脑子里先想的就是把人娶回家放着?”   周遨勾唇笑道:“这不是人之常情吗?”   徐复祯看着廊下错落嶙峋的太湖石,冷冷道:“周大公子年少便身居高位,可我见了你,也并不想嫁给你。”   周遨脸上的笑意一凝,却自洽地说道:“徐姑娘,你不想嫁给我,是因为受了世俗观念的束缚。倘若一个女人能拥有多个夫君,我保证你也会见一个爱一个。话又说回来,何必要成亲了才能拥有彼此呢?如果徐姑娘有意的话,等你跟秦世子成了亲,不妨再与我续一段情缘。周某甘愿做姑娘的裙下之臣。”   徐复祯吓了一跳,他在胡言乱语什么啊!是不是周家人骨血里就流淌着放浪形骸啊?   她以为自己跟霍巡私定终身已经够出格了。可一个公主,一个周遨,还是让她见识到了乾坤之大。   公主府这个地方,真是再也不能来了。   徐复祯落荒而逃。   回去以后,她对外称起了病。好在公主府没再宣召她。   常夫人来侯府拜访了两回,春节便紧随而至。   这是徐复祯重生以后过的第一个年。   没有秦萧,也没有王今澜,只有她在侯府与郡王府的亲人。倘若一直是这样该有多好啊!她又不免生出更多奢望来:   如果她父母还在世,如果霍巡的父亲没有获罪,那他们如今应该也算门当户对,说不定她议亲的时候就跟霍巡定了婚事。   有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就能和霍巡堂堂正正地站在一起,不用为了彼此的未来殚精竭虑地谋划……   这样一想,她心中又生出些怅然之感来。   说起来,自她回京后,霍巡一封信也没写过来。   她虽然想给他写信,可是一想到他一点都不挂念她,不由开始赌起气来,决定在收到他的来信之前,绝不主动写信过去!   这一赌气,正月也悄然过去了。   常夫人年后动身离京,沈珺从她这里支走了几千两银票,随着常夫人的车驾一同回了真定府。   开了春以后,沈芙蓉开始在家备嫁。   她与秦凤路安抚使的长子定了亲,婚期在十月。郡王府人手不多,如今阖府上下为了这件事忙活,便少了与侯府的走动。   侯府这边,徐夫人为秦惠如定了江陵顾氏族长的幼子,秦惠如不愿意嫁到京外,天天关着门跟徐夫人置气,连带着秦思如也不出来走动了。   徐复祯的晚棠院是彻底地冷落了下来。   她把锦英派出去金丹堂历练了,菱儿便顶上了大丫鬟的位置。可是菱儿不怎么会伺候人,她正跟姑母商量着再往屋里挑一个丫鬟进来伺候。   徐复祯便成日往兴和堂跑。   还没挑到合适的丫鬟,先收到了管事的消息:秦萧马上要从蜀中回来了。   徐复祯这才后知后觉二月已经过半了。   她现在已经能心平气和地听到秦萧的消息,甚至知道他要回来的第一反应竟是有点高兴:秦萧回来,说明霍巡也快进京了。   三月大朝会马上就要到了。   ……   秦萧回来给徐夫人请安的时候,徐复祯正在兴和堂跟徐夫人一块儿理账。   听到舒云的通报,她下意识要进屋回避,徐夫人却拉住她:“坐着吧!你宗之哥哥又不是外人。”   她没想到两个孩子的别扭闹了这么久,有心让他们培养一下感情。   徐复祯只好重新在徐夫人身边坐下。   秦萧进来以后先跪下给徐夫人磕了个头。坐下后他笑问徐复祯:   “祯妹妹回乡祭祖可还顺利?”   徐复祯不答反问:“世子这趟蜀中之行可还顺利?”   秦萧胸有成竹地微笑道:“万无一失。”   徐复祯不由抬眉凝视秦萧:   前世笑到最后的人是成王。秦萧虽然可恶,却并不颟顸。他去了一趟蜀中,不可能察觉不到成王的动作。   他能说出如此胜券在握的话,只有一个可能:他是成王的人。   而把他引荐给成王的人肯定不是霍巡,那就只能是兴元府通判——王今澜的父亲。   她不由问道:“那世子这趟出行,想必见到了故人吧。”   秦萧在蜀中的故人除了王今澜就是霍巡。   其实她并不关心秦萧有没有见到王今澜,她这问话全然是冲着霍巡去的——哪怕秦萧见到了霍巡也不会跟她说。   可是这么一问,便颇有些旧乡来客问故知的意味。她挂念着霍巡,即便是见到一个蜀中来的人,也要上去问询一番,哪怕那来人是她和他都不欢迎的秦萧。   秦萧显然想到了另一个人身上去了。他的脸沉了下来,不顾徐夫人在场,呛声对她说道:“都过去了这么久,你还要抓着不放么!”   徐复祯冷不防被他这么一呛,有些愕然地看着他。   她受过的所有重话都来自秦萧,而秦萧每回对她疾言厉色都是因为王今澜——尽管她对他早就没了爱意,下意识还是红了眼眶。   她猝然站起来,对他道:“我不该问,不该扫了世子的兴。我这就走!”   说罢,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提裙疾步走了出去。   秦萧跟着追了出去。   徐夫人叹了口气。这两个孩子还跟小时候一样一言不合就闹别扭,可是她又觉得里面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秦萧追出去,一把抓住徐复祯的手腕:“祯妹妹!别闹了。”   他的语气软和下来:“刚才是我不好。等我手上的事了结,最多八月、九月,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他这是把她的生气当成醋意了!他这个想法让徐复祯无端升起一股被冒犯的羞恼。   她用力挣开他的手,可是她那纤细的力量如何能跟他抗衡?   秦萧牢牢攥着她的手腕,似乎她不同意他们的婚期他就不会松手。   徐复祯喊了一声:“菱儿!”   菱儿箭步冲上来,一掌直往秦萧面门招呼。秦萧闪身避过,攥在徐复祯腕间的手也松开了。   徐复祯骤失掣肘,险些往后倒去。她稳住身形,揉了揉被攥出红印的皓腕,忿忿瞪了秦萧一眼,也不跟他废话,转身提裙小跑起来。   菱儿已跟秦萧过了几招,见小姐走远了,也不恋战,朝秦萧虚晃一招,却纵身朝徐复祯离去的方向追了上去。   秦萧怔在原地,看着徐复祯远去的背影。   她的身边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这样的丫鬟?秦萧心里沉了沉,觉得有什么东西脱离了他的掌控。   回到清风堂,大丫鬟绮纹捧着一个锦盒上来:“世子,这是徐小姐从抚州回来给世子带的礼物。”   秦萧打开锦盒一看,里头铺陈着一条彩云仙鹤纹织锦滚金线阔白玉带。不是拿不出手的礼物,可总觉得隔了一层沟壑,礼到又疏远。这不该是他的祯妹妹为他准备的礼物。   秦萧随手将盒盖关上,问道:“给二公子三公子的是什么礼物?”   绮纹如实答道:“二公子是一条碧梧金鹊阔白玉带,三公子是一条五仙骑鹿中阔白玉带。”   秦萧手中的茶杯“啪”地一声落在桌案上,将绮纹惊得微微一瑟。   “徐小姐身边那个叫菱儿的丫鬟,是什么时候进府的?”秦萧又沉声问道。   “菱儿是徐小姐在外面买回来的。锦英放出去到金丹堂做事了,菱儿便顶了她的位置。”   秦萧长出了一口气:“去把砚松给我叫进来。”   砚松是秦萧身边的随从,他进来以后,秦萧吩咐他做了两件事:   第一,去查菱儿的来历。   第二,把金丹堂的锦英叫过来问话。   锦英自从去了金丹堂,便少有机会回侯府。徐复祯为了让她专心做事,只让她每个月底随李俊进府回话。   乍见侯府来人,锦英先是高兴,可一见是世子身边的砚松,她心中一紧,隐隐不安起来。   随着砚松进了清风堂,锦英低着头,手却不安地绞在了一起。   秦萧安然端坐在禅椅上,声音却冷得像未化的积雪:“锦英,还记得你姓什么吧?”   锦英姓任,可她知道世子问的不是这个,低眉顺眼地回答道:“锦英是侯府的家生子,自然是姓秦。”   秦萧脸色稍霁,道:“你记得就好。我问你,你们小姐这段时间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问话的时候,秦萧思索了一下徐复祯的异常,好像是自花椒那桩事出来以后,又好像是更早。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秦萧脑海中闪过几缕思绪,却什么也没抓到。   锦英飞快抬眼望了秦萧一下。   小姐这几个月来的异常多了去了,可她知道世子想问的异常是什么。他应该是发觉到小姐身边有别的男人了吧?   可是,她怎么可能出卖小姐把霍公子的存在告诉世子呢?   虽然秦家才是她家的主子;可是对锦英而言,小姐不仅是她的主子,更是她的伯乐。她锦英虽是家奴,却不是白眼狼。   锦英仍是绞着手,语气里战战兢兢,把这段时间的事情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连徐大太太如何设计徐   复祯都说了出来,独独隐去了霍巡的存在。   秦萧狐疑地看着她。这个丫鬟怕他,讲话的时候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不过他能从她破碎的叙事中拼凑出徐复祯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徐复祯的行为是很反常,可是锦英的叙述并没有让他找出她异常的原因。   秦萧挥了挥手:“你回金丹堂吧。”   锦英松了口气,又小心翼翼道:“奴婢进了府,应该去给小姐请个安……”   “不许。”   秦萧断然拒绝。   锦英只好回了金丹堂,可她还是想办法把消息递给了徐复祯。   秦萧在查她。   徐复祯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她和霍巡的事不可能永远瞒着他。可是眼下正是大朝会前夕,她不能出任何问题给霍巡惹麻烦。   好在秦萧查问的是锦英,让她蒙混了过去。他若是盘问水岚和菱儿,这两个丫头藏不住事,倒容易给他看出蛛丝马迹来。   可这里是侯府,哪怕她看得再紧,只要秦萧想,他总有办法把她们叫过去问话。   徐复祯决定带着她们俩出去躲躲风头,至少躲过大朝会再说。她趁着秦萧白天不在时跟徐夫人说想到郡王府帮忙,要去那边小住几日。   徐夫人只当她还在跟秦萧置气。她对侄女向来宽容,便点头同意了徐复祯的请求。   徐复祯趁机把水岚和菱儿一起带去了郡王府。   等秦萧下值回来的时候,晚棠院已经人去楼空。秦萧冷笑:她这时候一跑,正是坐实了她心虚。   回到闲风斋,砚松将对菱儿的调查呈了上去:   她出身京郊登化县一户农家,从小被爹娘送去学武。   几个月前,他们家惹到当地的漕帮。   那漕帮因着漕运暴利的缘故,聚拢的都是一群亡命之徒,动辄屠戮仇家满门。   菱儿家不过是普通的庄户,眼见就要遭遇不幸,此时却有一个人出手花了八百两摆平了这桩恩怨。   听到这里,秦萧面沉如水。   这个人无论是谁,都不可能是徐复祯,她不可能接触到那些乱七八糟的人。   “那个人是谁?”秦萧缓缓开口。 第64章   砚松摇了摇头:“查不出来。”   他抬头觑了秦萧一眼,只见那张玉面上已笼了一层寒霜——世子的人查不到对面是谁,说明那人的手段还在世子之上。   可砚松不敢不把话说完:“只知道是个男人。”   “啪嚓”一声,秦萧竟徒手捏碎了手中的青花茶盏,浅金色的茶汤混着碎瓷片划下的殷红血液,在黛青色团花漳绒地毯上留下了深深的洇痕。   是个男人!   秦萧攥紧拳头,修长如玉的手背因收紧而绷起虬结的青筋,指缝处不断滴落深红的血液。   他就知道!他早该想到!   她何曾对他这般心不在焉过?从她对他冷淡开始,他就应该注意到她的异常才对!   可恨他那时一心扑在成王那边,竟以为她的反常只是在吃王今澜的飞醋,竟以为她的退婚只是为了以退为进,其实那时候她就在谋划让他给那个男人腾出位置了!   此时再回想她平时看他的眼神,对他说话的语气,冷得像九伏天的冰雪,好像多跟他说一句话就要了她的命似的——那个男人究竟给她吃了什么迷魂药?   秦萧胸口剧烈起伏,用仅剩的理智对砚松道:“派人出去盯着,金丹堂、郡王府,徐小姐有任何动向立马告诉我!”   “是。”砚松忙不迭地从书房退了出去。   秦萧站起来,冷冷看着黑漆书案上错落有致的案牍笔墨,忽然袍袖一挥,将那些笔架笔洗、砚台书灯、卷轴宣纸悉数扫落到地毯上。   秦萧双目通红地看着满地囫囵的狼藉,恍然看到从前徐复祯赖在他书房时的情景。   她喜欢坐在书房的禅椅上,把他的书架翻得乱七八糟,最后是他一本一本地把那些书归位;   他的文章被师傅批评了,她就陪他彻夜坐在书案边上逐字逐句地修改,不厌其烦地给他剪灯花;   或者夏天的时候,她喜欢搬一张摇椅到书院后面的紫竹林中,用半透的翠色绡帕覆在脸上,闭着眼睛假寐。   他走近的时候,她还在装睡,可是微颤的长睫出卖了她。他抬手抽走她脸上的绡帕,她就笑着坐起来,佯怒要打他,可是落到他身上的力气却轻得像三月的柳絮。   这样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姑娘,怎么会有了别的男人?   她身居侯府深院,怎么会认识别的男人?   秦萧用力拍向书案,实木书案回传的震感让他手上被碎瓷片划开的伤口重新涌出鲜血。可是手上再疼,比不过心口的凌迟。   因为见过她充满爱意的眼神,所以如今回想她冷若冰霜的神色,才更令人钻心欲裂。   对于此刻秦萧的心痛,徐复祯全然不知。   便是她知道,也不再在乎——那样的痛她领会得比他早得多。   在她艰难地自我疗愈之时,秦萧正春风得意地与他的新欢大婚,隔着重重廊院传来的唢呐箫瑟,像一把钝刀子一样,一下一下地凌迟她破碎的心。   正是经历过那样的痛楚,她才秦萧这个人彻底死了心。他如今怎么想,怎么做,徐复祯全然不关心,她只想让他赶紧从她的世界上消失。   她在郡王府帮郡王妃梳理沈芙容嫁妆诸物的采买。她跟着徐夫人学过理账,办起事来非常有条理,郡王妃喜不自胜,把挑选织锦绸缎的活计分给了她做。   沈芙容的嫁妆要添七百匹锦绸绫罗,是一桩大生意。徐复祯便约了京城里有名的绸缎行,要他们带着各自铺子里的花样子过来给她挑选。   她一上午看了四五家绸缎庄的花样子,待下一位掌柜进来时,不免疑心自己花了眼睛:“李俊?”   这位身穿灰蓝缎袍的中年掌柜,不正是如今她的金丹堂管事李俊吗?   李俊恭敬地朝她躬身一礼,这才开口道:“徐姑娘,金丹堂被府上的世子爷盯上了,我只好乔装成绸缎庄的掌柜进来给姑娘传信。”   徐复祯紧张地问道:“是出什么事了?”   李俊微笑道:“是霍公子进京了。”   “真的?”徐复祯眼睛蓦然亮起来。她都好久没听到他的消息了,仔细算起来,自上次分别已经过去三个月了。   被思念贯穿的三个月就像更漏上的细沙,一寸一寸,都是细数着才能度过的长日子。   纵然知道秦萧在盯着,可她还是想见霍巡。凭他的本事,甩掉秦萧的盯梢应该不难。   徐复祯想了想,对李俊道:“二月二十四我会去平霄宫后山看桃花。”   李俊领命而去。   二月正是寒气消解之时,早春的桃花已经次第绽放。京城有两处观花胜地,一处是平霄宫所在的东阳山,一处是隶属皇家的裕园。   郡王府二月二十四定的是去裕园赏花。   徐复祯知道秦萧的人会盯着她,所以她临时把观花的地点改成了东阳山。   沈芙容如今是待嫁之人,每日在屋里给出嫁的霞帔绣五彩鸾凤,连赏花这样的雅事也婉拒了。   可是徐复祯求她出这一趟门:沈芙容跟她身量相当,面庞也有几分神似。让沈芙容扮成她的样子去了裕园,把秦萧派来盯梢的人引走,她就悄悄地动身前往平霄宫。   沈芙容经不住她的软磨硬泡,只好松了口。   二月二十四那日一早,郡王府的车驾动身驶向裕园。   一个时辰后,徐复祯和菱儿各自牵了一匹马,悄悄从后门离开了郡王府。   两人一路骑着马奔向平霄宫。   因着花季,平霄宫前后亦是游人如织。   徐复祯对平霄宫倒是熟门熟路:平霄宫是京城三大道观之一,徐夫人经常带着她到这里求签。   山门的道士认得徐复祯,引着她一路进了观内。既然来了,徐复祯便想着到神龛上供一炷香。   她请了一支柏香,跪在跪垫上朝那神龛上供着的大帝们虔诚地拜了拜。忽又想起徐夫人说给她看八字,道长说她命里有贵人。   徐夫人一开始便先入为主地觉得文康公主是她的贵人,可是如今看来,她的贵人只怕另有其人呢。   这样一想,她便起了求签的心思。   菱儿取来签筒递给徐复祯,她闭上眼睛开始摇起签筒来。   问什么?问她的贵人,还是问……   身后忽然起了一旋微风,鼻间萦起了熟悉的清冽气息。   徐复祯心跳漏了一拍,知道有人在她右侧的跪垫上跪了下来。   她的右脸不受控制地烧热起来,可是面上还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仍旧闭着眼睛摇着手里的签筒。   身旁的人笑着说道:“求什么呢?”   清润温柔的嗓音,听在徐复祯耳朵里自带了几分缠绵的绮意。   她终于忍不住唇边漾起的笑意,睁开了眼睛,与此同时签筒里落下一根木签。   徐复祯伸手捡起那根木签,尚未来得及看签文,眼神先转向了霍巡。   是她日思夜想那张的面庞,只是清减了些许,使得那本就冷隽的五官更锋利了些。   他这段日子肯定忙坏了!   徐复祯对霍巡三个月不曾来一封信的哀怨一下子变成了心疼。   她将手中的木签递到霍巡面前,抿嘴笑着答他的话:“求姻缘。”   话音一落她蓦地脸红起来。   她这是……说的什么话啊!还是当着他的面,岂不是明明白白地把她的心思都敞露了出来,真是太不矜持了!   霍巡却觉得她这如胭脂含露般羞怯的模样可爱极了。   他伸手轻轻捏了一下她绯红的脸颊:“这么久不见,脸上倒是丰腴了些。”   徐复祯睁大眼睛看他,语气里不由流露出一丝心疼:“可是你瘦了好多。”   霍巡笑着吟了一句前人的诗:“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徐复祯听了便有些气恼:他是在揶揄她不想他吗?再说了,他的清减肯定是为了成王,也不全是为了她。   不过,于成王党而言,三月的大朝会就是决定生死的一役,霍巡忧思操虑也是应当的。毕竟他又不像她一样知晓后世发生的事情。   她这样一想,有心替他解忧,便把签筒递到霍巡面前,狡黠地问道:“你要不要也来求一支签?”   霍巡并不拂她的意,伸手接过了签筒。   徐复祯便趁他摇签的时候看了一下自己的签文:   月宫仙桂枝,疾风易磋折。   心清澄台静,自可得闲停。   徐复祯跟着姑母求过不少签,也约略会解一些。她看着这签文不由心中微微一沉。   可是转念一想,她跟霍巡这样的开始便注定了前头有很多障碍等着他们。只要他们心中坚定彼此,最终也会像签文说的那样化险为夷吧?   她不由抬眸去看摇签的霍巡。   从前她每每与他对视,总不免落入那双深湖般乌浓曜黑的双目之中,以至于她总不能好好端详一回他的容颜。   恰巧此刻他正闭着眼睛,她的目光便得以从那对点漆瞳仁中逃逸开来,悠然地扫过他面庞的每一个角落。   辰时的日光透过窗隔斜斜打在殿前,落在他挺拔清隽的五官上,像暗处的明珠,日光一照便绽放出眩目的光彩。   徐复祯发现他其实长得比公主府的崔侍君还要好看,只是他又比崔侍君多了一样神寒骨重的风姿,让人不敢生出亲近亵玩的心思。   她正看得出神,霍巡已经摇出了一支签来。   徐复祯看着他拾起地上那支木签,笑着说道:“我来给你解签吧。”   霍巡微笑着看她,把签递了过来。   徐复祯只瞥了一眼,便故作高深道:“霍公子所求之事功不唐捐,必然圆满成功。”   霍巡却笑了起来:“我求的也是姻缘。既如此,便借徐姑娘吉言了。”   徐复祯一愣。他问的竟不是大朝会的结果吗?   她不由期期艾艾道:“那、那我解不了!要去问解签道长……”   霍巡却欺身上前,在她耳边低声道:“不,我的姻缘签只有你能解。既然你说会圆满,那就一定会圆满。”   他的气息在她耳边喷薄,徐复祯耳朵尖都快红透了,忙伸手去推他:“你、你矜持点,三清大帝在上头看着呢!” 第65章   霍巡哈哈大笑,拉住她的手把她从跪垫上扶了起来,道:“既然敬过了香,我们出去看桃花吧。”   徐复祯的手被他温暖的掌心牵着,心仿佛也被他牵了起来,茫茫然地随着他的脚步往外走。   平霄宫后山植了很多株桃树,此刻春寒乍消,绿芽没有萌发多少,已经有粉色的雪瓣绽开了。   霍巡问她:“你很想看桃花吗?”   徐复祯乜了他一眼,觉得他有些明知故问。   平霄宫的桃花顺应自然节气,此时赏花不过看个早开的稀奇,等到阳春三月,那漫天粉彩的花雨才是壮观。而裕园有专门的花匠,此刻已经有三月花海的景致了。   如果她真的想看桃花,就去裕园看了!何必还要跑来平霄宫呢。   她抿着唇不说话。   霍巡便笑道:“如今的桃花没什么好看的。我有一个更好的去处,要不要跟我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天然地相信霍巡:他说好,那肯定就很好。于是点了点头,由霍巡牵着她穿过如梭的人群。   徐复祯想起上一回他们单独在京城游玩,还是中秋的时候。那时候她和他还不太熟,他虽然也拉着她,可是只是虚虚地环着她的手腕。   如今他们十指紧扣,他手掌的温度、指腹薄茧的触感通过肌肤的相接传递到她的手心,有一种坚实的可靠。她于是便什么也不想,任由他牵着一直往后山走。   穿过桃柳斜织的小径,游人渐疏,山路却开始陡将起来。泥土地上洇着初化的雪水,徐复祯走得小心翼翼,生怕那濡湿的褐色沾上她的白缎绣花鞋,又怕一不小心脚下打滑出了丑。   霍巡看出她的束手束脚,心里不由得好笑,伸手把她拦腰抱了起来。原来看她那张芙蓉面上丰盈了些,身子骨却还是轻飘飘的,像定窑新烧的白瓷瓶,一用力便唯恐捏碎了。   徐复祯脚下骤然离地,吓得忙用手臂环住霍巡的肩颈,这样一来,却贴得他更紧了。   她悄悄抬眸望上去,从他那锋棱的下巴,到挺直的鼻梁骨,最后看到点漆双目中俯视下来的一点笑意。   她心里不由小鹿乱撞起来,又有些羞涩:要是叫人看到,可该怎么解释呢?   她干脆把脸也埋进他的颈窝里面。   他的衣服里混杂着皂角和雪松的香气,好闻得让人安心。   凸起的锁骨隔着挺阔的袍领微微硌着她的脸,伴着他走动的幅度,传来微微的震感。又或许那震感来自他的胸腔,总之是渐渐与她的心跳同步了起来。   霍巡抱着她走了一段路,草木枝枝蔓蔓的掩映之间,竟座落了一间草庐,庭前植了两株银杏,像世外桃源般出现在的后山里。   霍巡把她放了下来,徐复祯小心地踩在了坚实的土地上,这才好奇地上前几步,打量着那间朴陋的草庐,前后是幽深静   邃的草木,藤萝缠绕着墙体,倒是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了。   霍巡等她看够了,这才拉着她走进去。原来草庐里又是另一方天地,虽然疏简,却透着素洁高雅的情致。   庐内不置凡俗一物,只中间一方黄竹矮几,上面摆了一道茶盘,叠着素青瓷的茶具。一旁的铜炉上烧着一壶水,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竹墙上挂着一方八卦镜,一顶草笠。   颇有些古人“避世煮茶度春秋”的风雅。   徐复祯不由有些好奇地回头看霍巡:“这是你的地方?”   霍巡自顾盘膝在矮几旁坐下,提着那壶烧开了的白水,漓漓地淋在茶盏上面,一面笑道:“是观中道长的宝地,我借来一用。”   徐复祯有些意外,他竟连平霄宫的道长都认识。不过转念一想,他到哪里都吃得开,认识平霄宫的道长好像也没什么稀奇的。   她在他身旁的软垫上坐下来,托着腮看霍巡行云流水般地取出茶饼,浸水,冲泡,分茶,白玉筷子般的指节穿梭在素青的瓷盏上,从容的姿态里透出芝兰玉树般的优雅。   霍巡不用抬眸也能感受到徐复祯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他将盖碗里的茶水沥到茶杯上递给徐复祯,笑着道:“家父酷爱饮茶,所以我也略通一二。”   徐复祯接过茶杯一看,那浅金色的茶汤泛着一点翠色,香气馥郁扑鼻,她细细品了一口,茶水入口芳醇回甘,余韵悠长,确实是难得的佳茗。   她不由有些羡慕地说道:“令尊对你的影响一定很深。”   霍巡笑了笑,道:“家父家母都是疏放旷雅之人,我不过略习得些许皮毛罢了。”   徐复祯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腰间系着的那枚延龄眉寿白玉佩上,忽然开始羡慕起他来。   虽然他们都是少失怙恃,可是霍巡的言谈举止中都透出他的父母言传身教出来的立身之本;   而她虽有幸得姑母庇护,却没有牵引着成长的亲长,连个性都是柔婉无依的。难怪姑母不在以后,谁都能上来踩她一脚。   她不由生出了些郁郁之心。   霍巡见她的眸光暗淡下来,知道她在伤怀己身,不动声色地说道:“以前家父家母感情甚笃,经常在山中结庐对坐煮茶,往往坐到天黑。暮色起来以后远处就是朦胧的山岚,近处则是升腾的茶雾,犹如仙境一般。”   徐复祯听得入迷,不由心生憧憬,看着草庐的竹窗外透出的空蒙山色,不由惋惜道:“可惜我们不能在外面待到暮夜……”   话未说完便反应过来,不由羞恼地乜了霍巡一眼,转过头去,素白的面庞却悄然漫上了红晕。   霍巡忍着笑,伸手覆上她的手背,眼神里尽是潋滟的柔情:“以后会有机会的。”   徐复祯想起自己最初的时候答应等他三年。后来被王今澜的到来威胁到,又决定只等他两年。可是现在,她觉得一年都好漫长!   当然这样不矜持的话她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便咬唇拐着弯地探他的口风:“那大朝会以后,你还要跟着成王回蜀中吗?你下次再回京是什么时候?”   其实她知道答案:他下次回京是盛安十二年的春天。可是他如今有了她,总会为她考量一下吧?   一双秋水杏仁眼便充满期冀地看向了霍巡。   霍巡道:“我正是要跟你说这件事。”   他从来不在徐复祯面前讲朝政的事,可是如今为了安抚她的心,他得把一些利害关系跟她讲明了:   “这几年宫里大兴土木,国库不够便扣下了开支最多的军费。如今西北一带秦凤路、西川路的边防重地都对宫里那位颇有怨言,全靠成王压着才能维持面上的平衡。   “所以皇上这回宣成王进京也是雷声大雨点小,成王大概率可以安然回蜀。不过成王不甘在蜀地偏居一隅,他回去之后会有所动作。   “如果顺利的话,不出两三年,他可以得诏进京,到时候我也能跟着回来,咱们就不用再分离了。”   至于是得什么诏进京?他觉得不必跟徐复祯讲,免得吓坏了她。   徐复祯却若有所思:   原来盛安帝不仅罔顾民生,连军国边防都视之如儿戏。难怪前世盛安帝驾崩后,礼部给他拟的庙号是“熹”。   那时候她还以为是成王故意抹黑自己的皇兄。如今看来,这个庙号还挺实事求是的。   她忽然问道:“如果让你给皇上拟庙号,你会拟什么?”   霍巡转过头来望着她,眼里是藏不住的惊讶:“你真敢想啊!”   他还怕成王政变的野心会吓到她,没想到她心里已经在给今上拟庙号了!   徐复祯自知失言,忙捂住了嘴。她是知道盛安帝命不久矣,可旁人却不知,她这话简直是大不敬!   霍巡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道:“这种话以后可不能乱说。”   可是下一瞬他就认真地回答起了她的问题:“若是自然传位的话,可拟‘熹’或者‘庄’;若是兵变禅位,则拟‘度’或者‘献’。”   徐复祯心里暗暗吃了一惊,难不成盛安帝前世的庙号就是他拟的?   他还说她呢!   他可比她大胆多了,甚至还假定了兵变的可能性。难道他一早就预备扶成王上位了?只是没想到最后盛安帝壮年早逝,成王兵不血刃地接过了大权。   她虽然知道前世的走向,可是霍巡亲口告诉她那又是另一重含义——这样抄家灭族的大罪,何况同为宗室的承安郡王府还有她的亲族;可是他还是这样坦诚地告诉了她。他就那么信任她么?   徐复祯抬眼去看霍巡,正好撞进他乌浓幽深的瞳仁里,蒸腾上来的茶雾给那双瞳仁披了层轻纱,却像天边的星芒,一下子击中了她的心海,荡起一层一层的涟漪来。   霍巡看着她脸上变幻莫测的神色,问道:“后悔吗?”   “什么?”徐复祯没听明白。   霍巡笑了一下:“上了我这个乱臣贼子的船,后悔吗?”   徐复祯眨巴了一下眼睛:“我要是现在跳船还来得及吗?”   “当然来不及!”他欺身上来,便将她抵到了草庐的竹墙上。   铜炉上烧的水又开了,咕嘟咕嘟地蒸起袅袅的白雾。不用等暮色的山雾,蒸腾的水汽便已将流动的旖旎盈满了室内。   徐复祯看着愈发凑近的俊容,心里砰砰直跳,脸上也染了红霜,眼睛却闭了起来,翕动着长睫等待着即将到临的亲吻。   可是没有。   他只是轻轻帮她别好了鬓间的碎发,在她的额头上蜻蜓点水地啄了一下。   徐复祯心中涌起期待落空的失神,没有得到缠绵悱恻的亲吻,她脸上的红霞仿佛白烧了。许是壶中沸水的叫嚣给了她勇气,鬼使神差般的,她伸臂揽住了他的脖颈,朝着他红润的薄唇凑了上去……   霍巡却又偏头避开了。   徐复祯终于意识到不对劲,有些愕然地睁大眼睛望着他。   霍巡白玉般的面颊也染上了淡淡的粉色。   他是洒脱疏放的性子,情之所至便忍不住与她亲密。可是那回在抚州的宅院里,她的抗拒让他意识到他们之间过于狎昵了。   即便她是愿意与他亲近的,可他毕竟比她大了五岁,这样的耳鬓厮磨难免生出些引诱的嫌疑。   倘若他再像上次一样情不自禁做出惹火的举动,又不能立刻把她娶回家去,要她在京城等他两年,难免会令她多心伤神。   他决定为着她克己复礼一回,至少等彼此的关系过了明面才能一亲芳泽。   霍巡轻轻咳了一声,正准备哄一哄她,耳后突然传来尖细的破空声,他立刻将徐复祯护在身后,转头看向声音来处。   一枚袖箭斜斜钉起草庐窗户的竹帘,长兴侯世子秦萧正站在外面,隔着掀起的竹帘遥遥与霍巡对望。 第66章   秦萧怎么来了!   徐复祯被霍巡挡在身后,可是她看清了外面那张冷若冰霜的脸,此刻脑子嗡嗡的。   她让沈芙容穿她的衣服去裕园,寻常人面前是可以蒙混过去,可是   秦萧肯定能分辨她们。   谁能想到秦萧连官署的事都放下了,亲自来盯她的梢啊!   徐复祯想吐血。   霍巡背对着她,握着她指尖的手掌却紧了紧,示意她不用担心。   他上前去拔出钉起竹帘的袖箭,将竹帘放下来遮盖住了室内的光景,这才缓步走了出去。   迎着秦萧森寒的注视,霍巡从容自若地说道:“秦世子,又见面了。”   秦萧冷冷地看着他。   看清霍巡面容的那一刻,他浑身上下的血都凝了起来,心头的疑惑却一下子豁然开朗:   就是从七月开始,徐复祯对他的态度急转直下,而霍巡是她唯一接触过的外男。他一直没有怀疑霍巡是那个引诱徐复祯的男人,是因为那时她很坦诚地把霍巡的非分之想告诉了他。   后来他在蜀中成王的身边见到了霍巡,那时就有些后悔当初不该这么轻易地放霍巡离京。   可是为什么,霍巡明明人都到了蜀中,还能把他远在京城的未婚妻引诱了去!这个罪臣之子,究竟有哪点比得上他!   秦萧目眦欲裂。   “霍巡。”他咬着牙说道,“我当初真应该把你打死!”   霍巡云淡风轻地微笑:“你不会把我打死,因为你秦世子顾念着自己的名声。”   他的声音忽然沉了下去:“如果我是你,有人敢肖想我的未婚妻,无论那人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我会想办法让他彻底消失。”   徐复祯正躲在竹帘后面,透过帘挡缝隙看着外面的对峙。听到他的话不由心弦一颤,扣着窗台的指尖紧了紧,将透粉的指甲盖压出褪色的白来。   秦萧脸色铁青,好话谁不会说,徐复祯就那么没出息,被这些花言巧语哄得团团转?   他知道霍巡是如何的能言善辩,于是不再多费口舌,转而将眼神看向霍巡身后翕动的竹帘,冷声喝道:“徐复祯!你给我出来!”   霍巡移步挡住了秦萧的目光,声音也冷了下来:“我们的事,何必扯上她?”   秦萧看着他那一副回护样子,心中愤懑难舒,恨声道:“谁跟你是‘我们’?徐复祯是我的未婚妻,我跟她才是‘我们’!轮得到你一个多余的外人来指手画脚?”   霍巡神色一涩,从某种程度来讲,秦萧说得确实不错。她是秦萧的未婚妻,而他是用不光彩的手段,暗度陈仓地偷走了她的心。   “谁说他多余?”   门边忽然响起清泠泠的女声,带着一丝微颤,像正月初化的碎冰,可是落在门外对峙的两个男人心头却是全然不同的感受。   徐复祯倚立在门上,看着怫然作色的秦萧,竟生出了分外快意的感觉。   她缓步走到霍巡身侧,与秦萧站成了一个不对等的三角。   多么熟悉的场景啊。   当初她在秦萧的书房与王今澜对峙,三个人也是站成这么个不对等的三角。不同的是,那时被孤立出去的人是她。   徐复祯透过秦萧寒霜般的脸,仿佛看到前世那个倨傲的他,骄矜地将她的自尊踩在脚下。那时她的脸色一定比他现在还难看多了。   她用当初秦萧的话术来回应他:   “我早就说过要跟你解除婚约,是你自己不愿意,像狗皮膏药一样赖着我。在我心里,他才是我的,我的……”   她到底面皮薄,没有把那两个字说出来,但是并不影响她驳斥秦萧:“而你,秦萧,你才多余!我们都不欢迎你,你又为什么还要过来自取其辱!”   霍巡此刻竟有些同情地看向秦萧。   同为男人,他知道这样的话是何等的杀人诛心。可祯儿是为了他才说这样的话,又不免令他深深感到当初在闲风斋廊下向她迈出那一步是何等正确的抉择。   秦萧只觉得头晕目眩。这样刻薄的话,怎么会从他的祯妹妹口中说出来?   他凝神去看她,那张熟悉的面孔上染着桃粉的红晕,眼角眉梢都挑着秀致的弧度,竟透出些区别于青涩少女的妩媚。秦萧不禁心神悸动,却后知后觉这妩媚并不为他所有,愠怒瞬间攀升起来。   她穿了一身月白间藕荷色交窬裙,束着淡紫洒花缎面束腰,料峭的山风吹得她衣袂飘扬,而身旁的霍巡琼树般的英姿也衬得起她这般美丽。   两人站在一起,真如仙君神女,可正是那样的般配刺得秦萧双目生疼。   他原本要骂她几句“鲜廉寡耻”,可看着她那张脸,话一出口就变成了带着一丝哀切的恳求:“祯妹妹,跟我回去,这事我就当没发生过。”   徐复祯神色复杂地看着秦萧。从前她跟秦萧闹脾气,秦萧不是没有低过头。可是今日这样的场面,他凭什么觉得可以绕过霍巡,说两句软话就让她回头?   秦萧比她高大半个头,可是她此刻微抬着下巴,看他的眼神便透出了藐视:“别自欺欺人了。我跟你已经断无可能,你若还想保留最后一丝体面,就和我把婚约解了。从此随便你找什么王姑娘李姑娘,只是你也别管我身边是谁。”   说完,她忍不住转眸去看向身边的霍巡。   秦萧心中压抑着的滔天怒火被那慢闪秋波的一眼彻底点燃:那样情意缠绵的眼神,连他都没有得到过,霍巡又何德何能!   秦萧怒喝一声,人却已经遽然上前,霍巡立刻回身将徐复祯拉到身后。   不料秦萧竟是冲着他来的,他的注意全在身后的徐复祯身上,冷不防脸上受了秦萧饱含铮然怒意的一拳。   徐复祯大吃一惊,尖叫道:“你疯了!”   她扑上来要拉开秦萧,却被霍巡单手顶着推远了。   秦萧无视了她,快意地看着霍巡唇角骤然浮现的青紫,冷笑着说道:“这一拳,是让你还我的知遇之恩。”   霍巡用手背擦掉唇角的一抹殷红,声音里压抑着怒意:“第一,你为何揽我入你门下,你心里清楚;第二,我在你门下一年多的时间,你是如何防我,根本对不起‘知遇之恩’四个字。我不欠你这一拳。”   秦萧一双凤眸里几乎要冒出火来,赫然怒道:“那你染指我的女人,总该受我一拳!”   说完,又提拳上前便打。   霍巡偏头避过他的攻势,横肘抵住秦萧的胸膛,另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臂。秦萧却是打红了眼,挣开他的掣肘,却又是一拳砸过来。   霍巡向来光风霁月,即便家道中落后辗转各地谋生,也做不出那种市井斗殴的粗俗举止。   然而他躲了秦萧两拳后,看着秦萧通红的凤目,不由想起抚州那晚哭得神伤的徐复祯,也渐渐失去了理智:秦萧如此负她,如今又有什么颜面来挽回她?   他心中不由也绷起了怒火,格挡住秦萧的攻击后,用手肘狠狠撞在他的鬓角,将秦萧撞开了。   秦萧脚下趔趄,还未站稳,霍巡已上前揪住他的衣领,将方才那一拳毫不客气地还给了他。   秦萧挨了一拳,却抓住了他的袍领,就势往墙上一推,两人便扭打在了一起。   徐复祯看傻了。   她从没想过这两个人会以如此不体面的方式扭打在一处。一个是高门显贵的侯府世子,另一个也是雍容闲雅的贵族出身,怎么会控制不住打了起来?   这,这……   徐复祯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愣愣地看着他们厮打。   他们身量相似,秦萧从小有武师教授武艺,然而霍巡并不落下风。   可是那拳头击打着衣袍底下的骨肉掸出的闷响还是令徐复祯心惊。秦萧挨打便算了,霍巡挨了打她要心疼的。   徐复祯反应过来,顾不得拳脚无眼,忙走到一旁想分开他们。   那两人此刻打得难解难分。霍巡眼见徐复祯靠近,生怕伤及她,手下一迟疑,眼角便不慎挨了一拳。   他手上发力,将秦萧狠狠推了出去。   徐复祯扑到霍巡身边,颤声道:“痛不痛?”   霍巡喘着气,转头看见徐复祯焦急的神情,眼中的冷意蓦然柔和下来,摇摇头道:“   我没事。”   秦萧方才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跟霍巡实打实地互搏了一场,虽然身上疼痛,心里却畅快了许多。   他摸出帕子来擦嘴角的血迹,却见徐复祯泫然欲泣地看霍巡脸上的伤,整个人都快要贴到他身上去了。   秦萧不由心头火起,咳了一口血沫出来吐到帕子上,咬牙切齿道:“祯妹妹,你怎么不看看我?我也很痛。”   徐复祯转头瞪他:“那是你该!你现在马上就滚,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就算走,你也该跟我一起走!”   秦萧上前要扣住她的手腕,却被霍巡格挡住了。   他冷冷地看着秦萧,道:“秦世子,别得寸进尺了。”   他那双长眉修目里凝着寒霜,刚互殴完青紫破皮的眼角勾着冷冽的锋芒,倒是让秦萧的神智归了位,想起了几日后的大朝会。   饶是他此刻恨不得生剐了霍巡,然而还得捏着鼻子在大朝会上与他打配合,要是现在闹得太难看,彼此都不好收场。   女人和前途的轻重,他向来分明。然而,他绝对不会把徐复祯让出去,只要她一日在侯府,就永远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秦萧深深看了徐复祯一眼,拂袖转身而去。   那样冷寒的眼神丝丝绕绕地缠着她,跟当初秦萧在姑母面前说要纳她为妾的眼神一模一样。   徐复祯如坠冰窟,愣在原地半天没有回神。 第67章   霍巡上前拥住她,轻声道:“抱歉,吓到你了。”   徐复祯摇摇头,伸手捧住他的脸细看,只见他唇角青紫一块,眼角也破了皮,伤口在白皙的脸上分外显眼。   “秦萧下手真狠呐。”徐复祯喃喃自语,眼里盈着泪光。   她内疚极了:“都怪我,明知道他在盯着我,还是存了侥幸出来见你,累带你受了这一遭无妄之灾。”   霍巡笑着安慰她:“挨了两拳,可是今后却再也不用避忌着他了,何尝不是好事呢?”   其实方才打那一架,他心里也痛快多了。   这是他第一次跟秦萧正面起冲突。   当秦萧站在他面前,对着他的姑娘表露占有欲时,他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如此不喜欢秦萧。他不喜欢秦萧的眼神在她身上打转,不喜欢秦萧让她流眼泪,更不喜欢秦萧是她的未婚夫。   尽管是以如此不体面的方式跟他打了一架,尽管自己脸上挂了彩,霍巡并不后悔,只是怕那放浪的举止会吓到徐复祯罢了。   他安抚徐复祯:“以后不会这样了。”   他现在跟秦萧是微妙的盟友关系。顾忌着这层身份,也只能用拳头发泄一下彼此之间的不对付。下一次跟秦萧的对决,恐怕就是朝堂上不见血的刀光剑影了。   不过,他赤手空拳跟秦萧打都不会输,到了朝堂上更不可能输。   霍巡抿了一口唇角的血腥气味,再转过头时已是一派和煦。   他伸手替徐复祯拢了拢领口的白貂毛边,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徐复祯一惊,扯住了他的衣角,迟疑地说道:“你要送我回……侯府?”   她虽然敢对秦萧疾言厉色,不过是仗着霍巡在她身侧的缘故。可私下她对秦萧还是有些畏惧的,他就是个疯子。   霍巡本想摸摸她的头,可顾念着那扯住他衣角的小小坠力,到底没有把手抬起来,只是柔声说道:“你从郡王府出来的,当然是送你回郡王府去。”   徐复祯不太情愿:“可是现在天色还早着呢。”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霍巡无奈。天色还早,可是他确实有事。   耐不住徐复祯一时在他左边念叨“伤口要及时处理”;一时在他右边发愁“回去可该怎么跟姑母交代”,霍巡最后还是把她带回了他落脚的宅子里。   一个老翁过来开门,见了徐复祯却并不意外,只用浑浊的眼睛打量了一下她,朝她点点头。   徐复祯还是第一次进霍巡的地方。进了门,她开始好奇地四处打量,发现这就是座一进的宅院,不过一间正房、两间厢房、一间倒座房而已。   她还没见过这么小的宅子。即便是在抚州,她租的宅子也是前庭后院。她有些同情地对霍巡道:“我娘在京城也有宅子呢,要不给一间你住吧?”   霍巡笑着婉拒了她的好意:“小宅子有小宅子的好处。”   霍巡告诉她,这宅子里只有那老仆一人,兼顾着应门、烧饭、洒扫的活计。若是宅院大了人多起来,便会生出许多不方便之处。   譬如说人多口杂,就不能这么随意地把她带回来了。   徐复祯跟着他进了书房。   霍巡的书房设在东厢房,里面的陈设颇为简练,一张黑漆书案,案前摆着整整齐齐的纸张案牍,靠墙两列书柜,大气朴直,跟闲风斋的华贵雅致截然不同。   霍巡进了书房便开始磨墨书文,颇有些让徐复祯自便的意思。   徐复祯还记挂着他脸上的伤口。过几日就是大朝会,虽然不知道他要不要露面,可是顶着那瘀青见人总是不便的。   她溜到伙房,请那位老仆煮了两颗鸡子,献宝似的把它们捧进了书房里。   霍巡正低垂着眉眼写着什么东西,午后的阳光斜穿进来,照着执笔的手修洁如玉,挺拔俊朗的侧脸并不因那青紫伤痕而有损半分风姿。   徐复祯自顾搬来一张官帽椅坐在他身侧,小心地用葱白的指尖剥开鸡子的薄壳。   剥了壳的鸡子光滑莹润,徐复祯顾不得滚烫的触感,拈着那枚鸡子轻轻放在霍巡唇角的青紫上。   伤口被鸡子一烫,霍巡下意识地避开,偏过头来看她。   徐复祯向他解释道:“用这个敷在伤口上可以消肿化淤,会好得快一些。”   霍巡看着她那认真的眼神,莫名地想起他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她拿了膏药过来给他上药。   那时候他的伤可比现在这点小伤严重可怖多了。   但她那时候没什么波澜,只是细致地给他上了一回药,还找了个小大夫过来给他治伤。   后来熟识了才发现,原来她这么爱哭,连现在这点小伤都能赚到她的眼泪。   所以说她那个时候是不喜欢他的吧?她去给他上药,带着一种献身的决绝。当初接受他,是因为觉得他可以跟秦萧分庭抗礼吗?   霍巡不是喜欢自寻烦恼的人,他打住了这个念头,转过头去继续撰写着文书,任由徐复祯在一旁帮他敷着伤口。   她看起来专心致志地拿着鸡子在伤口上滚来滚去,眼神却总是好奇地往他面前的纸张上瞟……   霍巡忍不住微笑道:“想看就看吧。我在帮成王写奏对的呈文。”   徐复祯得了他的首肯,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看他的书稿,便高兴地端详起来。   其实她对里头的内容并不感兴趣,不过看他落笔畅然无阻,文辞又严谨优美,不由生出一些倾慕之情。口中却感叹道:“连这种事都要帮成王做,未免太辛苦了。”   霍巡失笑,道:“本来就是谋士该做的,并不辛苦。”   二月的春寒料峭,那鸡子不多时便冷了。   徐复祯于是坐在一旁专心看他写奏呈。   霍巡连个书僮都没有,连磨墨都要亲力亲为。她干脆拿过墨条,一圈一圈地帮他磨起来。   他的奏呈写了一张又一张,徐复祯手里的墨条都快磨到了底。   这样枯燥的工作,她竟不觉得疲乏,只坐在他身边,不说话却也觉得时间眨眼而过,眼见日光从东边转到了西边,眼见暮色就要悄然而至。   徐复祯忽然想起在东阳山的草庐时霍巡对她说的话。他的父母会不会也经常这样在书房,一人磨墨一人书文,从早坐到晚?   而等到暮色四合的时候,掌起一盏书灯,灯下人影葳蕤,那画面别提有多温馨了。   她悄悄抬眼去看他那静谧深邃的侧颜,不由想到他们的以后,浅浅的粉色又漫上了脸颊。   霍巡却突然开口了:“到时候让平霄宫的鸿钧道长收了你做俗家弟子好不好?”   “啊?”徐复祯还沉浸在自己的绮思里,没有听明白他的用意。   霍巡笔下不停,口中说道:“让鸿钧道长收你做弟子,带着你修行两年。若是你不想修行,那就挂个名头也成。”   徐复祯听明白了,他是在帮她想应对之策呢。可是她还是有些犹疑:“可是这样不会不敬吗?”   霍巡微笑道:“不会的,道教没有佛教讲究那么多。你做了鸿钧道长的挂名弟子,秦萧要动你也会多些顾忌。”   徐复祯放下心来,要是这样最好不过了。姑母信道,肯定会同意她拜师。而师父不同意的话,姑母也不会逼她成亲,不过——   “鸿钧道长可是平霄宫最有名的道长,他愿意收我为徒吗?”   霍巡道:“他跟家父的私交很好。不过,你要是没有悟性的话,恐怕他不会愿意带你修行,到时安心做个挂名弟子也不错。”   徐复祯有些不服气,修不修行是一回事,可是说她悟性不好又是一回事。   霍巡却觉得她这副气呼呼   的模样甚是可爱,忍不住伸手抚上她的脸,到底还是克制住了一亲芳泽的念头,只是捏了捏她的脸颊。   他将最后一页呈文写完,撂下了笔,这才察觉窗外已经染了乌金的霞色。   暮景残光里,没有掌灯的室内也渐渐暗沉下去,别离的意味便翻涌上来。   霍巡看着屋外渐散的余曛,缓缓道:“我不在的时候,有鸿钧道长的庇护,李俊那里,也有我安排的人。你只记得离文康公主和她背后的周家远点,便不会出什么岔子。最多不超过两年,我就回来了。”   徐复祯点了点头。   他什么都替她安排好了,别说两年,就是三年四年五年她也认定了只有他。   便纵是相思难捱,可他逢三五个月进一次京,或者她大不了找个借口出京跟他见上一回。凭着几分回忆聊以度日,两年也算不上久长。   她还怕他为了早点回到她身边,在一些事情上操之过急,打乱了原本的部署,反而偏离了前世的走向呢。   徐复祯轻轻抓住霍巡的手,准备说两句让他安心的话,话到嘴边却酸溜溜的:“我听说蜀地的姑娘生得俊俏可爱,你到时可别忘了我。”   霍巡凝神看她。昏暗的室内,她的神情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秋水剪瞳潋滟得醉人,氤氲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他便是有心逗一逗她,可一想起她和秦萧的决裂似乎就出在一个“三心二意”上。这丫头看着柔婉,眼里却是容不得半点沙子的,便也不敢拿话逗她了,免得她真的上了心。   他正准备开口,忽然外头响起那老仆的声音:“公子,文康公主造访。”   霍巡微微皱了眉,带着些被打断的不悦。他看了一眼徐复祯,柔声对她道:“你先进屋子里避一避。”   他的书房不大,连一扇屏风都没有。不然徐复祯还真想听听文康公主找他做什么。当然他的正事是比她的好奇心重要的,徐复祯乖巧地点了点头,先一步走出了书房。   宅子太小,以至于她前脚刚进正房,文康公主后脚已经进了院门。   书房掌起了灯,窗棂透出幽黄的灯光。   那老仆引着文康公主进了书房,房门关上那一刻,徐复祯隐隐听到文康公主的惊呼:“你的脸怎么了?”   霍巡会怎么回答呢?   她真的好奇,可惜那房门关上了,半点声音也透不出来。 第68章   文康公主待不过二刻便走了。   霍巡从书房出来寻她,见徐复祯安安静静地坐在黑暗的室内,然而一双眼眸却像黑曜石一样亮得分明。   今夜没有月光,霍巡借着外头透出的一点灯火和那双粼粼闪动的眸光精准地抓住了她的手。   差三刻便要到戌时,是时候送她回去了。   徐复祯却在缠着他问:“公主来找你什么事?”   霍巡道:“说一些朝会的事。”   徐复祯心里隐隐有疑惑,文康公主是皇上的女儿,怎么会帮着成王来蒙混自己的父皇呢?   但是她知道霍巡不会跟她多说,夜色下的话别,她也不想用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徐复祯被他牵着往外走,行至院子的月桂下,看着书房透出来的烛火,又想起公主进门前的那一句问话,不由好奇地问道:“你的脸上的伤怎么跟公主解释的?”   霍巡不以为意:“不必跟她解释。”   他却停了脚步,站在桂树下看着她。   无星无月的夜,沉沉的阴天。借着那点幽黄灯火的照明,尚不能将她的脸看得分明。他瘦长的指节便攀上了她的额头,滑落到修婉的眉,微挑的眼角,再到秀挺的鼻梁,一寸一寸地描摹。   徐复祯微微仰头看着他。   霍巡背对着烛光,从她的角度去看他更不甚分明,只能透过乌曜的眼眸里辉映出的一点她的影子,来揣度此刻他的心绪。   他在想什么?   他也舍不得她吗?   他心里也会有此去经年,更待何时相见的离情别绪吗?   徐复祯心里千般思量,眼里却渐渐适应了昏暗,看清他深邃英挺的面容,只是唇角微肿起来的青紫到底有些显眼,顺带叫人注意到一旁红润的双唇,她是尝过他的味道,所以知道那看起来些许锋冽的薄唇其实是甘甜的。   徐复祯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已先一步踮起脚来,攀手勾住他的脖颈,莹润鲜红的丹唇便贴了上去。   只是少女的主动便是蜻蜓点水也需要莫大的勇气,待霍巡反应过来时,那芳泽已经离开了他的唇瓣。   这样好的氛围,昏垠的夜晚,幽寂的树下,将雨未雨的空气里酝酿着翻涌的躁动,他应该把她揽进怀里狠狠地吮吸一番……   然而,他清咳一声,压下被她撩拨起来的情动,牵着她走到了院门口。   徐复祯低着头,脸上已是粉透的红霞。走到院门口,将暖不暖的春风吹过来,倒是叫她清明了一些。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酒不醉人人自醉”?   她有些羞赧,抬头去看霍巡,却见他面色如常,从那老仆手上牵过一匹马儿。跨过院门口,原来菱儿已经牵着马等在外头的香樟树下面了。   徐复祯由菱儿扶上马,两人并骑而行,霍巡却是骑着马远远跟在后面。   马蹄踏在石板路上“哒哒”地响,像是戏曲落幕前的鼓点,一声一声踏进了徐复祯心里。她面上那点未褪的残霞渐渐化成了惆怅,满心的惆怅。   方才在月桂下,应该跟他多待一会儿的。下次再有这样单独相处的机会,也不知是在何时?   回到郡王府,徐复祯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她竟忘记跟霍巡约定离京前再见上一面。不过,反正窗户纸已经捅破了,她也不必顾忌秦萧,直接派人去金丹堂传话就是了。   翌日她帮郡王妃看账本,因着心头又记挂着霍巡,又担忧着回侯府该如何应对秦萧,竟理错了好几处。   郡王妃看出她的心不在焉,笑着逗她:“来我们府上这么些日子,是不是想侯府的哥哥妹妹了?”   徐复祯知道郡王妃是在拿她的婚约调笑她,殊不知她对那位“未婚夫”是相看生厌的地步,便抿了嘴,不接郡王妃的话。   偏偏这时婢女走进来道:“可巧徐小姐也在。长兴侯府的世子爷下了衙,正到我们门前,要接小姐回去呢。”   郡王妃露出笑容,正准备调侃她两句,却见徐复祯变了脸色,一下子站起来道:“我不回去!”   郡王妃心里忖度着这两个孩子是不是闹了别扭,否则世子也不能亲自登门接人,明摆着是负荆请罪来了。   不过她行事向来没什么章法,又是出了名的宠惯孩子,见徐复祯不愿意回去也不强求。只叫人请秦萧去花厅里坐着,却任由徐复祯躲在屋子里不露面。   秦萧在郡王府坐了半个时辰便回去了。   谁知翌日下了衙他又过来,徐复祯仍是不见。   连着第三天过来的时候徐复祯终于坐不住了。   郡王妃虽惯着她,可她到底是守正约礼的徐夫人教养出来的,很不好意思让郡王府帮她担了这任性的恶名,终于还是屈服下来,点头跟秦萧回侯府。   郡王妃派了一辆马车送她回去,秦萧便骑着马跟在车驾旁与她一同回府。   饶是徐复祯再怎么不想看到秦萧,上马车的时候还是避无可避。   秦萧对外是极体面的人,伤处用细粉敷盖着根本看不出来,半点不损他那张英俊的容颜。   可惜徐复祯看了只觉得心口堵得慌,一进马车便闭上眼睛假寐,打定了主意不会跟他说半句话。   秦萧的声音却悠荡荡地传了进来:   “……我与那王姑娘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她父亲是成王的得力干将,我对她只有利用,用完了便甩一边去,对你才是真心……”   徐复祯听得心里直冷笑。对王今澜的利用是凤冠霞帔娶进门,对她的真心是以小妾的身份长相厮守么?   “……他哪点比我好 ?他父亲是皇上亲自定的罪,这辈子不能翻案的。等过了大朝会,他就得远远地滚去蜀中,以后能不能进京还是两说……”   徐复祯唇角挂着讥讽的笑。前世她跪着哭求秦萧不要负她,换来的是他的冷言冷语;现在她不要他了,他反而低声下气地过来求和。   马车戛然停在侯府门口。   徐复祯从马车里头下来,进门的时候终于还是忍不住刺了秦萧一句:“他哪点都比你好!家世再好,也不是你挣的;靠女人换前途,你很光荣吗?”   秦萧愕然,握着缰绳的手骤然一紧,面色沉沉地看着她转头离去的背影。   自从徐复祯在侯府门口呛了他那句话以后,秦萧再没来找过她。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正忙着即将到来的大朝会。   三月初一的大朝会,各路各府各州的长官都要进京朝议。届时皇帝会对各地政绩奖惩,所有官员的任免拔擢也会同时议定。   虽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参与大朝会,但是大朝会机会牵动了朝野内外所有官员的注意,今年的朝议重心自然凝聚在了蜀中铁器案上。   王老夫人连续斋戒了三日,只盼大朝会能传点好消息回来,连徐夫人都忍不住去平霄宫求了一注签。   徐复祯记得,因着蜀中铁器一案,秦萧仅出仕一年便从正六品员外郎擢升从五品郎中,而成王也顺利躲过皇上的问责,拿了钦差的印信回去整肃蜀地官场。   虽然早就知道了结果,可真到了大朝会那日,她还是不免为霍巡紧张起来。   京城各级官员府上都派了家仆去宫城外候着,时时回传朝会的进程。   今年朝议重心落在了蜀中铁器案上。往年过午即毕的大朝会,今年竟已过申时还未结束。   徐复祯心中牵挂,让菱儿把李俊叫过来,准备传信给霍巡朝会后见上一面。   不想李俊告诉她:成王的船早就停在西直门外的涿河码头,待朝会结束便立时启程,霍公子也将随行。   徐复祯吃了一惊,向来朝会后那些进京的官员都会在京城逗留三五日,一为聚会宴饮二为访友走动,哪有一结束便立马离京的?   她一心想着在霍巡离京前见上他一面,当下便让李俊设法去给霍巡传信,她在上回那间宅子上等他到戌时。   侯府不像郡王府那般随意,可以在外头流连到入夜不归。不过眼下时间紧迫,徐复祯顾不得那么多。   那间宅子虽是霍巡临时落脚之处,可毕竟住了数日,若要离京,总该回去收拾些东西。她不耽误他的时间,就那样看一眼也好。   李俊领了命离去。   徐复祯又急急叫来水岚帮她梳妆打扮。   她生得清艳漂亮,不施脂粉也动人。   小姐很少有郑重其事要梳妆的时候,水岚猜度着,必然是为了去见那霍公子。   水岚向来以小姐马首是瞻,细致地给她描眉画鬓,又挑了一件水红色海棠双色绣花罗裙。早晚尚有寒意,外面再套一件赤芍色滚金线的罩衫。   一切收拾停当,徐复祯仍是带着菱儿,去马厩牵了马出来,准备从西角门那边悄悄出去。   谁知道她刚跨上马儿,竟见秦萧已下了朝回来,正站在西角门面色沉沉地看着她。   见了徐复祯,秦萧上前一步正正堵住门口,声音里压抑着怒火:“你要去见他?”   徐复祯见了秦萧,心中大呼不妙。   她倒不在乎秦萧心里怎么想,只是如今他下了朝,说明朝会已经结束。她怕赶不及与霍巡碰面。   她端坐在马上俯视秦萧,拉着缰绳安抚躁动的马儿,冷冷对他道:“让开!”   秦萧冷笑:“有本事让你的马从我身上踏过去。”   徐复祯急着出门无意与他纠缠,转头对身旁的菱儿清喝一声:“拦住他!”   菱儿应声下马,抽出腰间长剑便劈脸刺向秦萧。   秦萧堂堂侯府世子,谁敢对他动刀枪,何况他刚从宫城回来,身上自然不可能佩剑。菱儿提着剑迎头便刺,秦萧此刻不得不闪身避开。   他这一闪,徐复祯早骑着马如离弦之箭般奔出了侯府。   她纵着马,凭着记忆往那间宅子奔去。大朝会期间全城戒严,本不许纵马。然而徐复祯怕错过霍巡在京的最后一面,一路急驰,好在没有被兵马司的人拦下。   可到了霍巡落脚的那处宅子,那里倒是安静得异常。   徐复祯翻身下了马,将马儿系在院门外的香樟树下,走过去叩门。   黑漆木门紧掩着,没有人来应门。   徐复祯疑心霍巡是不是已经离开了,可是转念一想,长兴侯府紧邻宫城,而霍巡的宅子在市井百姓居住的康贺坊,离宫城还有一大段路,按理说霍巡应该不会快过她。   再说李俊的信若是没有传到霍巡那里,应该跟她回禀一声才是。   许是霍巡因为旁的事绊住了脚呢,她既然说了等他到戌时,等一等便是了。   她又上前去叩门,却没人应门。宅子里不是有个老仆人吗?   她推了推门,下头响起铁器碰撞的声音,低头望去才发现原来落了锁。   她只好在香樟树下踱步,从来没有这么不自在过——从前无论去哪里,主家第一件事就是给她看座,哪有傻愣愣地站在外头的时候?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徐复祯原以为是暮景残光,抬头一看才发现天色阴沉得可怕。快要下雨了。   这个春天格外多雨,似是把去岁大旱缺的雨水都落到了今年一样。   水岚向来周到又妥帖,还知道往她的马鞍袋里放了一把油纸伞。   雨点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徐复祯忙把伞撑开了,躲在树下头,又撑着伞,倒是淋不着她。   只是落雨之后,天气就更凉了,连她身上穿着孔雀罗的罩衫还能感受到些微寒意。等到暮色降临,寒气会更甚,她得在这白墙灰瓦下站到什么时候?   一会儿雨就要更大了,要回去么……   徐复祯犹豫了。   又恐怕霍巡原本不准备回来,得了她的信才特意回来一趟,要是没见着人,岂不是白耽误了他?   她既然出来这一趟,跟秦萧把脸都撕破了,回去还有好大麻烦要收拾,倒还不如在这里多等那么一个半个时辰。   打定主意,她便耐住性子等着。站得累了,便用后背抵着白墙,仰头看渐渐昏暝的天色。   暮色沉沉,雨却越来越大了,雨水冲刷着香樟树上密密层叠的叶子,漏下来的雨滴打在油纸伞上,打得她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   霍巡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就算他回不来,也该打发个人过来跟她说才是。他怎么舍得真让她苦等到戌时?   徐复祯望着茫茫夜色下迷蒙的雨幕,没来由地心慌起来。 第69章   “嗒,嗒,嗒……”   马蹄的声音在青石板上响起,徐复祯心下一喜,探身望去,眼里的笑意却一凝。   来的是一驾敞阔的紫檀木马车,朱漆华盖上缀着金线织的流苏,帷幔两侧悬着金铃,正随着马车的驶动发出悦耳的鸣佩之声。   霍巡不会用这么张扬华丽的车驾。念头转过,徐复祯已经认出文康公主府的徽识。   她心里沉了沉,文康公主过来干什么?   一个穿着绣暗云纹白衫的仆从撑着伞,将马车上的文康公主扶了下来。   她穿得很正式,佩绶悬珠,一身玄青色绣雉鸡九叠翟衣的公主朝服,   像是刚从朝会下来,未及更衣便直奔此地。   徐复祯直觉公主是来找她的。   果不其然,文康公主见了樟树下的徐复祯,半分意外也无,施施然上前,森然凝视着她。   对门廊下的灯笼照在公主的脸上。   她本就生得艳丽,又画了浓妆,可是此刻面色阴沉,昏黄烛光的照耀下,简直如玉面罗刹般来者不善。   不说换作旁人,便是几个月前的徐复祯见了,恐怕也要心生畏惧。   不过如今的徐复祯倒没了那么多畏首畏尾的顾忌。   她跟霍巡的事已经被秦萧知道了,再多一个公主知道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她也无求于公主。   再者,通过与公主的这几次接触,徐复祯对她已没有最初的那种敬畏了。   徐复祯撑着伞上前,朝着文康公主施了一礼。   她没等到霍巡,心下正郁闷,那礼数虽挑不出差错,可落在文康公主眼里分明有了一丝敷衍的意味——   她冷觑着徐复祯,一想到自己等会儿要说的话,阴沉的脸色里浮起几分快意:“看来徐姑娘没有等到情郎呢。”   她说话直白,徐复祯只作听不出文康公主话语里的讥讽,低眉垂目道:“这似乎与公主无关吧。”   “无关?”文康公主注意到她的戒备,冷笑道:“是与我无关。只不过看在你在歧州舒州给我挣下好名声的份上,不忍心见你受到霍巡的蒙骗,特意冒雨来告知一声。你怎么好像一点也不欢迎?”   徐复祯狐疑地隔着雨幕望着她。   蒙骗?霍巡能蒙骗她什么?   文康公主嘴里向来吐不出什么象牙,她又要使什么坏招?   徐复祯心中戒备更甚,想起霍巡说过不要跟文康公主和周家走得太近。看来在刚下雨时她应该先回侯府去的。   文康公主自顾笑道:“他是我的裙下之臣,你不知道吗?原先他要与你厮混,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今日的大朝会,他把我给耍了,我忙前忙后为成王做了嫁衣!如今他跟成王拿着钦差的印信溜之大吉,我也没什么好帮他遮掩的了!”   徐复祯听到“裙下之臣”的时候脑子便“轰”地一声,全身上下的血液仿佛都涌进了大脑,又凝结成像数千根针刺向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背叛……这是她的心结所在,几乎成了重生一世的梦魇。   幸而她理智尚存,压制住了本能的栖惶:   霍巡那么矜傲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向公主自荐枕席?定然是文康公主在朝会上被他摆了一道,恼羞成怒之下故意跟她说这些话罢了。   “……你以为他为什么钟情你?他在秦萧门下郁郁不得志,想把你夺过来报复秦萧罢了。等你真的跟秦萧解了婚约,他就会弃你如敝履。我从八岁就认识他,他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多了……”   徐复祯心乱如麻,根本没有听进去文康公主后面的话语,也无暇去想为什么公主会知道她的行踪,只颤抖着手去解系在树上的马绳,打算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文康公主说了半日,见徐复祯半点不为所动,竟然还想一走了之,不由心头火起,上前一步拽住她的手腕。   徐复祯挣脱不过,被迫与她对视。   文康公主一双锐利的眼眸里交织着恼怒与快意的光芒:“怎么,你还把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相信有什么坚贞不移的狗屁爱情?男人是什么秉性,我比你清楚多了。你还不如跟着我,我帮你让他付出代价!”   不对,不对,霍巡不是那种人,他跟秦萧不一样。公主一定是想利用她报复霍巡罢了!   徐复祯用力挣开手腕上的钳制,公主那涂了蔻丹的指甲在她的皓腕上划下数道红痕。   一道惊雷闪过,照亮了半个夜空,公主绶带下的那枚玉佩明晃晃地闪过徐复祯的眼睛——   徐复祯一时如遭雷击地定在原处:那枚玉佩,纵然她只拿在手上把玩过一次,可是绝对不会认错。   霍巡视若珍宝的玉佩,连她都不舍得给,怎么会出现在文康公主身上?   文康公主一看徐复祯那惊谔得无以复加的眼神便知道她的目的达成了。   她顺着徐复祯的目光看向腰间的玉佩,顺手解了下来勾在指尖。   系着玄色丝绦的羊脂白玉颤颤地悬在鲜红的指甲上晃荡,重锤似的,一下一下地重击着徐复祯仓惶的内心。   文康公主轻蔑地说道:“怎么,你想要这个?这样的佩饰,不知道多少男人排着队送我。想要的话,赏给你好了。”   说罢,素手一扬,那莹润流光的白玉佩划了道弧线,坠进雨水冲刷出来的泥潭里。   她施施然转了个身,款步走向马车,口中还悠悠哼着一句戏词:“惟应和你悄语低言,海誓山盟——”   徐复祯怔怔看着那陷在泥地里的玉佩,仿佛被抽走全身的力气,颓然跪在地上。   水红色丝织绸缎的衣裙沾上雨水泥点,如同开败的落英,徒然地与泥潭混在一处,了无生气。   雨水不断地冲刷着玉佩上的泥浆,刚露出一点洁润的光泽,立刻又附上了溅起的泥点。   这是他父亲所赠,最落魄的时候都没有放弃的玉佩啊!   霍巡那么看重的东西,要是他不愿意,文康公主怎么可能拿到手?   徐复祯不顾泥水脏污,伸手去拨拉那枚玉佩。   延龄眉寿纹样上沾满了泥水,她用袖子用力地擦干净,看着它逐渐恢复了原貌,心中却漫涌上无穷无尽的悲切。   她想起他的温言细语,想起他永远带着笑意的唇角,想起那温柔又霸道的索吻,想起他的许诺,想起他怀抱里那清冽好闻的气息。   明明是不久前的事情,可是好像已经很远很远了。   他把他珍而重之的玉佩这么轻易地献给文康公主,就像公主随意地丢弃这枚玉佩一样,把她珍而重之的真心随意地踩进了泥潭里。   他怎么能这样对她!   徐复祯双手笼着那枚冰凉的玉,抵在额头失声哭了起来。   她想起第一次在公主府见到他,他对那回廊环绕的府邸熟门熟路;   他要卫队,公主二话不说就借给他;   入夜时分,公主辇驾还随意登临他的宅邸;   这次进京,他跟她再无亲密举止,连她主动献吻都避开了,他是为了公主避嫌么?   他跟公主,难道真的……   既然荐了公主的枕席,又为什么要来招惹她呢?   难不成真的只是为了在秦萧那里赢下一城罢了?   不然她有什么值得他动心的地方?   他那么多谋善断的一个人,即使从云端跌到泥潭,也有能力重回云巅;   而她,一辈子困囿在后宅,被一个男人伤透了心。重活一世,竟还妄想让另一个男人领着改写命运。   她傻得这样可笑,他怎么会看上她呢。   戏本里虚构出来的情不知所起,是给未识情爱的少女罗织的幻梦;   她是重生过一回的人,是被男人辜负过一回的人,为什么还傻傻地相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爱她?   就因为那一场突兀的表白吗?   她以为重生一世可以浴火涅槃,没想到原来只是重蹈一遍覆辙罢了。   霍巡没有害她,可是为什么她此刻心中比前世秦萧背叛时还要悲怆忿懑?   她真的以为他就是她的真命天子。   文康公主跋扈,短视,可有一样话说得不错。   她怎么昏了头,把希望都寄托在男人身上呢。   可是不寄希望在男人身上,她又能怎么办呢。   ……   徐复祯哭了一回,茫茫然地从地上爬起来,腿在冰   凉的地上跪得太久,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   她伸手扶住树干,这才看清身上的衣裙泥泞一片,衣裳被雨淋得湿透了,寒气漫涌上来。   她抬起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上混着泪痕的雨水,没想到把袖子上的泥浆抹到了脸上,养尊处优了十几年,便是她前世最落魄的时候,也没有如今这样狼狈不堪的形容。   她一只手牵着马,另一只手还紧紧攥着那枚玉佩,失神地离开了这座门户紧闭的宅院。   泼墨般的苍穹罩着层叠絮云,厚重的雨幕下,连沿街灯笼上的烛火都明明灭灭起来。一人一马走在青石街道上,那背影分明是失魂落魄的,却又透出了几分决绝来。   带着寒意的春雨落在脸上,倒是帮徐复祯找回了一丝清醒。   她这样回到侯府,指不定要闹出多大动静,即便此刻很有些心如死灰的怅惘,她也绝不愿意让秦萧看了她的笑话。   她最后去了金丹堂。   此时已过戌时,临街的店铺都落了门。金丹堂因是药铺,为防夜半急事,还会留一个伙计值守着。   那伙计乍见来人,先是吃了一惊,压根没认出她来。   徐复祯道:“把锦英姑娘叫过来。”   金丹堂后院设了几间厢房给管事们住着,锦英如今就住在后头。   那伙计这才认出她来,连忙到后院去把准备歇下的锦英喊了起来。   锦英出来见到满身湿透又泥泞的徐复祯,大吃了一惊,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   她忙把徐复祯带回了厢房里,翻出她最好的衣服给徐复祯换上,又要张罗着烧热水给她沐浴。   徐复祯拽住她的手腕:“你去打听一下,霍公子今天有没有安全离京。”   锦英一惊,知道小姐今天这副样子跟霍巡脱不了干系。她没有多问,连忙走了出去。   徐复祯紧紧攥住手中的玉佩。   如果霍巡没有出事,那这玉佩只可能是他给文康公主的。可是……她真的想他出事吗?   徐复祯蓦然闭上眼睛,落下了两行清泪。 第70章   不多时,锦英走了回来:“小姐,我去问了李俊。他说……”   锦英凑过来压低了声音。   徐复祯的心咚咚跳起来。   “他说霍公子今日酉初已经随成王的船南下了。他还说已经帮小姐递到了口信。”   徐复祯心里一冷。   他没出事,她该欢喜。   可这也证实他确实跟文康公主纠缠不清。她又该如何自处呢?   她抓着锦英的手道:“你知不知道我身边有哪些是霍公子安排的人?”   “知道。”锦英有些激动地点点头。   她在金丹堂也不是混日子。虽然小姐一心扑在那个霍公子身上,可她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悄悄把霍公子安置在小姐身边的人都摸查了一遍,防的就是今日这种情况!   徐复祯取出荷包里那枚太极鱼符塞到锦英手上:“你现在立刻去郡王府找沈芙容,请她借人给你,把霍公子的人全部都看管起来。要快,天亮以前把他们转移走,不要惊动任何人。”   锦英临危受命,接过那枚鱼符,穿了件雨披便跑了出去。   徐复祯缓缓吐了一口气,手却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她跟霍巡,真的没有以后了。   回到侯府,水岚正在晚棠院急得团团转。   见到徐复祯回来,她带着哭腔道:“小姐!菱儿她……”   话没说完,忽然发现她的长发湿淋淋的,又忙着找薰笼来给她熏头发。   徐复祯沉声道:“菱儿怎么了?”   水岚忙又道:“菱儿被世子打伤关起来了!说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能放她出来。”   徐复祯秀眉攒到了一起:“你现在带两个人去把锁砸了,把菱儿带回来。”   水岚犹豫:“那世子那里……”   “世子那里我去说。”徐复祯不耐烦了。   水岚连忙领命而去。   过了一会,水岚搀着菱儿进来了。   徐复祯见到一瘸一拐的菱儿,不免心疼地问道:“伤哪儿了?”   菱儿呲牙一笑:“小伤!世子把我胳膊卸了,现在接回来了。小姐见到霍公子了吗?”   徐复祯闻言眸光一暗,缓缓道:“既然是小伤的话,那你跪下吧。”   菱儿脸上的笑一滞,不明所以地跪了下来。   徐复祯掸出一张纸契:“这是你的身契。这是一百两银票。我如今放你自由,你随便去做点什么养活自己吧,不必在侯府为奴为婢了。”   菱儿忙道:“小姐,奴婢是做错了什么……”   徐复祯忍住鼻尖的酸涩之意。   菱儿是霍巡的人,她本应该把菱儿和其他人一同软禁起来。可是菱儿和她相处几个月,说没有感情是假的。   “菱儿,”徐复祯压抑着浓浓的鼻音,“我跟霍公子没有以后了。你走吧。”   菱儿和水岚大吃一惊。   菱儿膝行上前抱住徐复祯的腿,带着哭腔道:“小姐,我不走!霍公子买我的时候就说了,他是为了你才出手帮我的。虽然不知道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可是你们就算分开了,菱儿也还是小姐的人!”   徐复祯一听,又险些落下泪来。他对她那么上心,那感情怎么会做得了假呢?可是那枚玉佩……   菱儿还在抽泣:“小姐,菱儿也是穷苦出身的老百姓。自从歧州那次跟着小姐赈济灾民,我心里就发了誓要追随小姐一辈子。至于霍公子的恩情,那也只能、只能来世再还了!”   徐复祯终于落下了眼泪。她没想到菱儿会这么认可她!   菱儿性子虽然莽撞,可对她却是热忱真心,歧州学骑马也是菱儿一路陪着她,遇到威胁菱儿也会第一个冲上去。她又何尝舍得菱儿呢!   主仆二人抱在一起哭泣,水岚也站在一旁直抹眼泪。   这时,外面传来丫鬟的通报:“小姐,世子请你去一趟闲风斋。”   水岚心里一紧:世子是不是也知道了?   徐复祯却神色从容地擦了擦眼泪。   菱儿忙站起来:“小姐,我跟你一块儿去。”   徐复祯摇摇头:“让水岚帮你上点药吧,他不会拿我怎么样。”   就算秦萧拿她怎么样,她现在已经不怕了。   闲风斋还点着灯火。   看来秦萧一直在等着她回来问罪呢。   徐复祯面无表情地推门走了进去。   秦萧站在灯座前挑着烛花,眼睛先落到她湿淋淋的长发上。   他眸光闪过一丝心疼,开口却浓浓嘲讽之意:“看来你这趟是无功而返啊。”   徐复祯自顾在一旁的圈椅坐下,开口道:“我要跟你退婚。”   秦萧长眉一扬,怒气瞬间涌现上来,两步走到徐复祯面前死死盯着她:“你再说一遍?”   徐复祯的声音透着一丝无力:“你听到了的。”   秦萧攥起她的手腕,衣袖滑落,露出霜白皓腕下两道长长的红痕。   他眉毛一挑:“你没见到霍巡。”   秦萧把她的手放下来,又小心地帮她拉上了衣袖,声音也柔和了下来:“祯妹妹,忘了他吧。好好跟我过,这绿帽子我就认下来了。”   徐复祯此刻最听不得的就是“霍巡”两个字。   她抬眸看着秦萧,声音冷得像浸了雪的井水:“你以为我是为了他才跟你退婚?”   秦萧背靠着书案凝视着她。   徐复祯道:“就算没有王今澜,没有……他,我也一样要离开你。从始至终,我要退婚的唯一原因就是你!我讨厌你,你自私狠毒、冷血刚愎、道貌岸然、无德无仪!我只恨没有早点认清楚你的真面目,一想到从前跟你那些回忆,我就想吐!”   “说够了吗?”秦萧遽然色变,声音压抑着沉怒。   “没够。”徐复祯继续说道,她如今无所顾忌、无所畏惧,她受够了该死的老天跟她开的玩笑,秦萧要是受不   了,大不了拔刀把她杀了。   “你何必在我面前表演深情?你利用王今澜,可你又有多爱我?你从始至终爱的只是你的名声!堂堂秦世子被退婚,说出去多有损你的颜面啊。我就该老老实实,等你找好下家再一脚把我踹出去。不,不,你可能还会顾念着青梅竹马之谊,赏我一个妾室的名分侍奉左右……”   说到后面连她自己都忍不住盈着泪光笑了起来。   “够了!”秦萧额角爆出了青筋,眼尾泛着微红。   “不够!”徐复祯还没说完,“我真替姑母不值。她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儿子?她为你操了多少心,可你是怎么对她的?你有把她当母亲看吗?如果有一天她挡了你的路,你是不是也要把她除掉才甘心?不孝不悌,枉为人也!”   秦萧气昏了头,随手抓起一块砚台朝她掷了过去。   徐复祯正说着前世姑母的早亡,眼里盈满了泪光,忽然额头一声闷响,她眼前突然一黑,脑袋嗡嗡地疼。   发生了什么?   徐复祯愣住了,秦萧也没有说话,怔怔地看着她。   头上有温热的液体滑下来。   是眼泪吗?可是眼泪怎么会那么浓稠呢?   液体滑到浓密的长睫上。   徐复祯眨了眨眼睛,蓄在眼眶的泪水落了下来,可是眼睛却红蒙蒙的一片。   她颤抖着指尖往额上探去,葱白的指尖沾上了粘稠的,鲜红的,温热的,血。   不堪回首的回忆排山倒海地涌进脑海:   当初她发现王今澜跟秦萧在书房幽会,她气昏了头,闯进闲风斋跟王今澜发生了冲突,秦萧失手用砚台砸破了她的额头,自此留了一道疤痕。   为什么,为什么如今没有了王今澜,她还是在一模一样的位置破了相?   她兜兜转转,躲开了王今澜,却没有躲开秦萧赏赐的这一下暴击。难道说她的努力都是徒劳,她注定没有办法摆脱这个命运吗?   徐复祯颓然从圈椅上滑落下来,瘫坐在团花地毯上。额头上的血不断涌出来,一滴滴地落在黛青色的地毯上,像开了一朵朵深红的小花。   眼泪汹涌而出。   秦萧过来扶她,喃喃道:“你为什么不躲……”   徐复祯抬起泪眼来看他。她都这样了,他的第一反应还是责备她,跟前世一模一样!   她用力甩开秦萧伸过来的手,蓦地站起来往外走。   夜已深了。连廊次第点着灯笼,廊外仍然春雨潇潇。   徐复祯一路疾走,闯进了兴和堂。   院门外守着的丫鬟本想拦一拦,一看徐复祯那半边淌血的脸,登时愣在了原地。   在外屋值夜的锦云听到响动爬起来一看,见是徐复祯的身影,先迎出去道:“徐小姐,夫人歇下了……啊!”   她提着煤油灯照亮了徐复祯的脸,玉雪般的面庞覆着刺目的红,透着一丝妖冶的诡异。   这可是在侯府啊!徐小姐怎么会满面的血?   锦云吓得手一抖,连忙进去通报了。   徐夫人匆匆披了件绸衫出来,一见到徐复祯的模样眼前一黑,幸亏锦云扶着才没有倒下。   “大夫呢?快叫大夫!”徐夫人连声道。   徐复祯满脸的泪和血,哭着道:“我要退婚!我要退婚!”   徐夫人脸一沉:“是不是那孽子干的?不哭了啊,先把血擦擦。”   徐复祯摇头:“姑母,你今天不给我退婚,我就不包扎。”   徐夫人看着她那一脸触目惊心的血,心头也是又惊又怒,当下心一横道:“好!姑母给你退婚。太过分了,真是太过分了……”   “还有。”徐复祯抬起眼睛看她,浓浓鼻音里却透着异常的镇静:“我要马上搬出去住,离侯府越远越好。”   徐夫人迟疑了:“外面哪有府里周全……”   徐复祯指着自己的额头:“是这样的周全吗?”   徐夫人看着那刺目的红沉默了。她终于点了点头道:“好,姑母明天去安排。”   “不要明天,就现在。”徐复祯道,“新的住处,只有姑母你能知道,其他人都不许透露。”   徐夫人无奈地叹气,对锦云道:“小姐的要求可都听到了?你现在去安排一下。”   锦云匆匆下去了。   这时外头又有丫鬟禀告:“夫人,世子求见。”   徐夫人柳眉倒竖:“这孽障!我这就叫他进来给你赔罪。”   徐复祯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我不要看见他!要是他敢进来,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   徐夫人吓坏了,一边安抚徐复祯,一边冲那丫鬟摆摆手。   那丫鬟喏喏下去回话了。   她只委婉地传达了不见的意思,可秦萧站在院外将徐复祯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的手在袖中紧紧攥起来。   他那温婉娴静了十六年的祯妹妹,今晚跟中了邪一样。看她方才那疯劲,他不怀疑她真的会一头撞墙。   可是!她根本不是因为被他伤了才寻死觅活。分明是为了那个霍巡!   事情怎么跟他想的不一样?   他本以为她对霍巡死心以后就会重回他的怀抱。   他只是对王今澜有点想法她就决然地离他而去。可是霍巡,文康公主都亲口认下了苟且,她竟然还要为他寻死觅活!   真是白忙活了一场!沈蕴宁这个没用的女人!   秦萧气得想呕血。 第71章   徐夫人唤来人给徐复祯清理伤口,闹腾了一夜,徐复祯又困又累,伏在榻上睡了过去。   徐夫人看着她微微蹙起眉毛的睡颜,又是心疼又是疑虑:宗之这孩子谦谨守礼,怎么会突然伤祯儿呢?   她命人把今夜值守闲风斋的婢女叫过来。   那婢女守在书房外头,只听到了两人后面争吵的片段,战战兢兢地把那些不敬的话转述了出来。   当她听到秦萧是因为“不孝不悌、枉为人子”几个字才失控砸了砚台,脸色倏然一沉,久久不能回神,连他们为何争吵都忘了问。   夤夜时分,锦云把事情办好了回来复命。   她让人去拾掇了位于西城聚华坊的一间二进宅院出来,原也是常氏名下的宅子,虽然离侯府颇远,地段却是极好的。   徐夫人吩咐她安排了人去那宅子里当值,又谆谆嘱咐了一些细节。   她们说话的当口,徐复祯已经醒了过来,坐着榻上低着头想心事。   她额头上裹着白色的纱布,更衬得一张脸半点血色也无,像是一尊刚出窑的白瓷,因为忘了上釉,所以连嘴唇都白得发虚。   看她这副样子,让她一个人去外面住,徐夫人实在是放心不下。   然而徐复祯是打定了主意要搬出去。   待天蒙蒙亮时分,秦萧前脚刚去官署,徐复祯后脚便让人去晚棠院收拾东西。   她屋里的那些赏玩器物、几镜屏台全都不要,只叫人收拾了箱笼衣帐,带着菱儿水岚搬了出去。   搬到新宅子后徐复祯便病了。   她淋了一夜料峭的春雨,额头又受了伤,生病也是意料之中。   徐夫人遣了郎中每日来问诊,又命人将人参血燕不断地送进来,只盼着她快些好转,来日还要接回侯府去重新给她说亲事。   可这病拖了大半个月迟迟不见好。   后来郎中诊无可诊,也只能写下一句“神思郁结,气阻难行”,开些补药汤方,教她每日里心平气和地养着。   真实的病因是什么,徐复祯不说,水岚和菱儿也知道。   水岚早就觉得那个霍公子不靠谱,现在又害得小姐每日郁郁寡欢,她更不想提这个人。   可是菱儿不死心,去徐复祯面前旁敲侧击地打听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难不成是霍公子当面说不要小姐了么?若不是,旁人的话岂能当真?小姐何不去找霍公子问个明白,倘若他真的要始乱终弃,菱儿帮小姐砍他。”   徐复祯不接话,只用两丸黑水银般的眼珠转过去看菱儿。   这种事,叫她怎么问?   倘若他真的跟公主纠缠不清,难道还想不到法子来蒙骗她么?   就算他真的承认了,除了自取其辱之外,她又该如何应对呢?   文康公主的一面之词尚且叫她元气大伤,到现在都没缓过来;要是霍巡在她面前亲口认下了,她只怕立时要崩溃。   她不想、不敢、不能问。   菱儿不知晓内情,也不懂情人之间微妙的自尊。   她不愿意让霍巡看到她这副神伤憔悴的模样。   这段感情里她落了下风。可是,她也有尊严的呀。   不如就此打住,至少还能留下一点美好的回忆,哪怕那些回忆她现在半点也不敢触及。   徐复祯闭上眼睛默默伤神。   菱儿不敢再问了。   小姐听不得那个名字,每回一提,小姐人前不说,背地里偷偷哭湿了好几条枕巾。那哭湿的枕巾,最终还得她来洗。   徐复祯的郁病久久不好,徐夫人也急得不行。   前些日子平霄宫的鸿钧道长上门来欲收徐复祯为徒。徐夫人原先顾念着不可外扬的家丑推说她生病婉拒了。   如今瞧着她的病一直不见好,徐夫人心里也急了。想着让她拜入道门,借三清大帝的宝气来镇一镇邪祟。   她便打发人过来问徐复祯的意思。   成日病得昏沉的徐复祯听到这个消息,她恍如隔世般地想起来,这是霍巡临走前对她的安排。   她把霍巡的人软禁起来了。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自然还能从鸿钧道长那里打探到她的消息。   如今她已经打定了主意远远地躲开霍巡和秦萧。可是蜗居在京城一隅,他们只要有心,随时能找上门来。   徐复祯终究是拖着病体坐了起来,让水岚去找锦英,吩咐她在京城另找一处僻静的宅院。   她决定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所有人眼皮底下。   借着这个契机,她总算是起了一回身,推开花格窗扇看出去,这才发现庭院的玉兰花早就开了又败,残花落在濡湿的泥土里,蒸起丝丝蕴蕴的暑意。   荼蘼花事之后接入满目的翠色浓荫,原来四月已经过半了。   徐复祯让水岚给她研了墨,在条案上展开绢纸给姑母留别书。   久未提笔的素手轻轻颤着,连带那行清雅灵秀的小楷都微微抖着细碎的毛边,像绸缪秋雨打下的落叶边沿,透着一丝别离的苍凉。   徐复祯一面写,一面想着姑母对她的种种照拂,边写边落泪,一度无从落笔。   最后她将那写了半面肺腑别言的绢纸放在书灯铜座上付之一炬,另取了一张小笺,写下“侄女复祯不孝,唯愿姑母珍重寿康”一行小字,压在紫铜镇纸下方。   要走,就得狠下了心,舍下前尘种种,就当是她不孝吧。可是她这不孝女离开了,说不准姑母的寿庚还能更长些。   锦英照着她的吩咐安置下来一间一进的民居,只主仆三人住着,倒也阔敞齐整。   在一个暗淡沉寂的夏夜,趁着院里的仆妇丫鬟熟睡之际,菱儿和水岚搬着箱笼,主仆三人悄然乘着租来的马车迁了新居。   至于她失踪以后,长兴侯府会掀起什么样的波澜?   徐复祯无暇顾及。   她的病尚未痊愈,凭着点求生的本能折腾了这一番,终于安定下来以后,病气便如潮浪般袭卷上来,比上一回要严重多了。   徐复祯病里整日昏昏沉沉,不分昼夜地做着噩梦,反复地梦到前世的悲凄,梦到她身边的人从秦萧变成了霍巡,梦到霍巡帮她收拾了秦萧,就在她欢天喜地地要嫁给他的时候,霍巡身边却出现了别的女人,她又成了被抛弃的敝屣。   水岚和菱儿一边兼着宅院的各类杂务,一边还要照料她。除了锦英偶尔上门探望外,再无人知晓此间去处。   等徐复祯的病些微好起来的时候,夏月也悄然过去了。   八月初六沈芙容出嫁,徐复祯没有露面。   听说常夫人为着她去长兴侯府闹了一通,两家撕破了脸。   现在侯府、郡王府都在到处找她,锦英也不方便过来了,只有菱儿有时外出采买悄悄见上锦英一面,带回些外面的消息。   盛安十年的京城之秋不比九年多雨,常有晴好天气,伴着清舒的凉风,是京城最为宜人的时节,水岚便时常劝徐复祯外出走走。   她自病好以后便很少说话,经常呆呆地坐在屋里,整个人也消瘦了下去。水岚心里着急,可是劝了几次徐复祯也不愿出门,只好悻悻作罢。   宅子里没有旁的人,徐复祯又不爱说话,水岚和菱儿的关系倒是亲密了起来,经常凑在一处聊天。   徐复祯早上睁开眼的时候,又听到菱儿和水岚在外间窃窃私语:“你听说了吗,霍公子进京了。”   她心神一颤。   水岚掐着菱儿的手臂,朝里头努了努嘴,悄声道:“你哪壶不开提哪壶?”   菱儿噤了声。   隔着轻纱幔帐,徐复祯将她们的小心翼翼看得分明,却不点破她们,只闭着眼睛假寐。   过了好一会儿,又响起水岚低声的警告:“你不会去见霍公子了吧?”   “怎么会?”菱儿说道,“我是听锦英说的。”   水岚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你可别偷偷去见你的旧主。让小姐知道了要把你赶出门的。”   水岚如今格外珍惜菱儿,要是菱儿不在了,劈柴打水那些粗活可就是她来干了。   菱儿长吁短叹:“他俩指定中间隔着什么大误会,把霍公子请过来,说开了便没事了,小姐也不用成日恹恹地卧床不起了。”   水岚恨铁不成钢:“小姐带我们躲到这里,为的就是避开霍公子。你倒好,还想着把他请过来!”   菱儿撇嘴:“我便是想请,也请不过来……”   说到后面声音却低了下去。   徐复祯扶着架子床的雕花立柱缓缓坐起来,轻轻咳了一声。   水岚和菱儿连忙进来。   “说什么呢?”徐复祯眼神落到菱儿脸上。   水岚忙扯了扯菱儿的袖子悄悄给她使眼色。   菱儿却像看不到似的,连忙道:“小姐,我听说霍公子进京了。还把、还把世子打了一顿。这回霍公子是以成王属官的身份进的京,现在侯爷气得要上书弹劾成王。”   徐复祯一怔。   秦萧不是会吃亏的人,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受伤。   他也不是那种做事不顾后果的人,怎么会顶着这个身份就跟秦萧冲突上了……   菱儿真切地瞧见徐复祯脸上的紧张与担忧,忙趁热打铁:“小姐,把霍公子请过来吧!有什么事说开了就好了。” 竒 書 蛧 ω W ω . q ì δ ん ū 玖 ㈨ . C ǒ m   徐复祯神色微微一松,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喃喃道:“菱儿,你有没有听说过,土火罗那边有一种大鸟,长得很威武,其实胆子特别小。有危险靠近的时候,它就会把脑袋埋进沙子里把自己藏起来。”   菱儿不解其意,皱了皱眉头道:“听上去有点傻。”   徐复祯笑起来:“是很傻。可是它不会飞,除了把自己藏起来,半点法子也没有。”   菱儿隐隐听出了点意味,忙道:“可是它怎么知道那一定是危险?万一外面那是它的朋友呢,不把头探出去看看怎么知道?”   徐复祯凝眉道:“就算是朋友……今日之蜜糖或可为明日之砒霜,等真的木已成舟之时,后悔也来不及了。”   她实在是赌不起。   她很怕前世的悲剧重演。   比起重蹈覆辙更令她害怕的是,如果有朝一日那个加害她的人从秦萧变成霍巡……那她宁愿现在就斩断一切前缘。   想到病中噩梦的情状,徐复祯闭上眼睛,朝着菱儿摆了摆手:“以后不要再提了。” 第72章   可是,因着霍巡进京的消息,她自己整整失眠了好几日。   京城还是太小了,有什么风吹草动,不消两日便传到她这里,徒增烦恼罢了。   徐复祯起了念头要搬到外地去,搬到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从此告别京城故人的种种逸闻,今后谁再进京,谁再平步青云,再也影响不到她了。   至于她的仇恨……看不开也只能搁一边了。   她自己没本事报仇,也笼络不住有本事帮她报仇的人。那她就躲起来,像一只鸵鸟一样活在自己的世界,自欺欺人地当他们不存在好了。   她去过的地方不多,逗留过的地方更少。她想要隐姓埋名,抚州和润州注定是去不了了。歧州和舒州在她那里的印象不好也不能去。   徐复祯翻了两天地理志,终于决定去南昌府。南昌府远离京师,人文底蕴浓厚,也足够繁华阜丰,适合她这样的孤身外来客落足。   徐复祯依旧吩咐锦英去帮她办这件事。   锦英虽说现在能干了许多,可是南昌府去京千里,办下这桩事也颇费了一番功夫。   等锦英把那边的宅子置下来的时候已经又过了两个月:她在南昌府城郊盘了一间山环水绕的园林,那园子楼榭重叠、花木扶疏,景光清致,极适合颐养四时。   消息传过来时,菱儿和水岚都很开心,连一直郁郁寡欢的徐复祯都有些向往起来。   今年少雪。   徐复祯记得,盛安十年过了腊月才下雪。十一月启程往南昌府的话,可以赶在下雪前抵达。   一想到即将逃离京城的纷扰人事,她沉郁了大半年的心终于复苏了些许,甚至愿意不时走出屋门去。   只是她如今消瘦得厉害,即便是穿着轻裘绒袄,也掩不住弱不禁风的身姿,在那满庭残枝败叶的相形之下更显出一种萧瑟的寂寞来。   白日里两个丫鬟在屋里收拾东西的时候,徐复祯便到庭院的石桌旁坐着。   她素来怕冷,可真到了与生活了十几年的京城别离的时候,这样刻骨的寒意反而更能留下回忆。   院门就是这时候敲响的。   这间小院几无客来,水岚以为是锦英安排过来搬东西的拥夫,连忙上去开了门。   徐复祯抬起头,猝不及防地与门口两个衣饰鲜妍的年轻女郎对视。   文康公主曼步上前,上下打量着坐在石桌旁的徐复祯,对眼前这位病美人颇感讶异,忍不住开口嘲讽道:“我没认错人吧,徐姑娘?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为了个男人要死要活的,放着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不做,躲来这么个地方蜗居着,真是令人鄙夷!”   徐复祯完全没听进去她的挖苦,她眼睛紧紧盯着文康公主身后那位碧衣女郎,咽喉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一般,险些透不过气来——   那女郎生得明艳绝伦,眉眼秀长妩媚,眉间贴着的金箔红梅花钿仿佛点睛的一笔,将她的柔和媚凝在了此处,叫人难以移开视线。   这张脸曾经充满不甘地在与她的对决中败下阵来,黯然离开京城;然而此刻是春风得意的,高高在上地睥睨着如今憔悴的她。   文康公主顺着她的眼神望向王今澜,笑道:“徐姑娘应该认得王姑娘吧,听说你们以姐妹相称。若不是她,我倒也没那么容易找到你这里来。”   王今澜款款上前,不无得意地欣赏着徐复祯眼里不容错识的惊愕,含笑道:“祯妹妹,好久不见。你也太任性了,怎么可以一声不响地躲起来?你不在的这些时候,世子很想你呢。”   又来了!徐复祯指尖开始颤栗起来。   王今澜最惯常在人前说着关心她的话,实则不经意地透露出自己和秦萧的关系有多密切,以期达到伤害她的目的。   尽管徐复祯此刻已不在意她跟秦萧是否有勾连,但她曾留下的那些阴影如附骨之疽般唤起了徐复祯内心深处的恐惧。   王今澜错眼不眨地看着徐复祯睁大的双眸,有些快意地上前一步,双手撑着石桌,笑容却愈发明媚:“祯妹妹,当初把我从侯府请走的时候没想到吧?家父前月右迁京都正四品中书舍人,现在我进了公主的逸雪阁,咱们以后可有很多机会培养感情呢。”   王今澜在她最没有斗志的时候杀了回来,大有一雪前耻之势。徐复祯六神无主,仿佛回到了前世被她搓圆捏扁的那些时日里。   她强自镇定去拿茶杯,手却不受控制地颤抖着,险些将茶水洒了出来。   文康公主颇看不上她那惶然脆弱的模样,开口抱怨道:“瞧瞧你那没出息的模样,一个男人就让你一蹶不振,我真不懂霍巡看上你什么了?他如今在蜀中指不定多快活潇洒,你这形如槁木的样子做给谁看?”   文康公主字字戳在徐复祯的痛处上。她捂住耳朵,痛苦地喊道:“菱儿,送客,送客!”   菱儿应声上前,凛然对文康公主道:“快滚,这里不欢迎你们!”   文康公主勃然大怒,叱道:“要不是周家老爷子高看你一眼,我也犯不着跑来你这蓬门荜户,费上这么多口舌不说,连个婢女也敢对我不敬!”   她越想越气,忽然上前扬手朝徐复祯掴去,菱儿阻挡不及,眼睁睁看着那一掌清脆地落在徐复祯脸上。   徐复祯本就是大病初愈,兼之此刻惊惧交加,猝不及防挨了一巴掌,竟整个人扑倒在了地上。   一旁的水岚尖叫一声,忙上前去扶。   菱儿又惊又怒,折身回到廊下取过悬着的长剑,作势要劈砍文康公主二人。   文康公主和王今澜没想到徐复祯能被一巴掌打倒在地,更没想到她的婢子敢对她们挥剑,一时狼狈地抱头窜出院门。   菱儿狠狠将门闩上,这才回头去看徐复祯。   水岚半跪在地上将徐复祯扶了起来。只见那半张苍白的脸上浮起了清晰的红印,那印子仿佛也落在了水岚的心里:她为人奴婢都没被人这样打过呀!   水岚怒极而泣:“实在是、实在是太过分了!怎么能这样对小姐?”   徐复祯怔怔将手抚上火辣辣的脸颊,比起疼痛,此刻脸上翻腾的更多是屈辱。   她想起前世最悲惨的时候,王今澜明里暗里再怎么折辱她,还未敢上手掌掴她。   重活一世,她姑母还在,她有个当郡王妃的干娘,有一年进账万两银子的产业,有一队听她调遣的兵马。   可是今日,在她自己的地方,被人当着仇人的面一巴掌扇到地上去。   她重活一世做了那么多努力,换来的就是一巴掌吗?   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那些人要步步紧逼,为什么她的仇人可以耀武扬威,而她却要一避再避?   徐复祯气急攻心,“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水岚又是一声惊叫,忙不迭掏出帕子给她擦拭。   徐复祯却摁住了水岚的手。   “现在是什么日子了?”   水岚下意识答道:“今日是十月初六。”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再过十日是小姐的生辰。去年小姐的生辰过得多热闹呀!今年没有人张罗便罢了,还要挨上那么一记毒打……   水岚又忍不住呜咽了起来。   十月初六。   徐复祯若有所思。   前世盛安十年她没过上生辰,因为宫里的吕贵妃在她生辰前一天殁了,皇帝为了吕贵妃罢朝三日。姑母也不好给她做生辰,只低调地让厨房给她做了碗长寿面。   今天是十月初六,还有九天的时间。   徐复祯从水岚手里接过帕子,吩咐她:“让锦英别管南昌府的事情了。你让她现在立刻去打听一下周家那个大公子的行程。”   ……   周家大公子周遨好雅音,每日下衙必到流光阁赏乐听弦,十月初六这日也不例外。   待他进了雅间,侍婢上前替他除下外袍挂在楠木衣架上,又低着头退了出去。   周遨舒展地倚卧在榻上,品了半盅香茗,那乐声竟久久未响。   他不由瞥向雅间西边的重叠幔帐——流光阁的乐伎技艺深得他心,长得却不可他意。周遨遂命她们在绡帐之后演奏,婉转乐声透过层层青绡纱帐,反倒更有韵味。   可是此刻,纱帐后头静悄悄的。   周遨正狐疑着,忽然那纱帐后头响起一阵空灵婉清的箜篌乐音,像是指尖不经意地在那排琴弦上划拉而过,有一种缭乱的动听。   “是谁?出来。”周遨坐直了身子。   轻纱幔帐徐徐掀   起,一个身着素衣的年轻女郎从缓缓走了出来。   周遨见过的美人无数,却很少有能将素色衣裳穿得好看的。   眼前的女郎身着一袭素白缎衫,只腰间系了一条葱绿色绦带,压住了乘风而去的翩跹之感,整个人清冷得像一株濯雪的芝兰,只是唇色稍嫌苍白。   周遨过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人:“……徐姑娘?”   他抚掌而笑:“姑娘消失的这些时候,可知道有多少路人马在找你?没想到徐姑娘一现身,倒是先奔着在下来了,莫不是想跟在下续一段……”   周遨忽然停住了话头。她现在这个样子太纤薄了些,他喜欢丰腴的。   徐复祯对他话语的冒犯置若罔闻,开门见山道:“我要见皇后娘娘。”   周遨浓眉一挑:“皇后娘娘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见的。”   “见不见我,由皇后娘娘说了算,也不是你来决定的。”   徐复祯走到他面前,自袖中甩出一方紫檀木函,正落在周遨面前的几案上。   周遨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执起那方木函正准备打开一看,却听得徐复祯又道:“要不要看里头的东西,周公子最好先回家问一问令尊。”   周遨闻言愠怒。要是做什么事还要回家跟父亲商量,与黄口小儿何异?他可是堂堂从四品郎官,她这是看不起他呢!   他抬头乜向她,却见她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周遨反而笑了出来:“怪道我祖父说你是可用之才,今日一见,倒是信了七分。既如此,在下便做一回信使。”   徐复祯神色仍是淡淡的:“既如此,便有劳周公子了。明日卯时,我还在此处恭候公子佳音。”   周遨脸色一变,指着窗外西沉的斜阳:“徐姑娘要不要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   徐复祯却道:“我这是急事,皇后娘娘见了,不会怪罪公子入夜叨扰的。再说了,你们周家进宫不是跟吃饭一样简单吗?”   周遨哑口无言。   翌日卯时,周家的车驾将徐复祯接进了宫里。   周皇后虽然背靠周家,然而膝下无皇子,很受吕贵妃的打压。吕贵妃是五皇子生母,父亲又是吏部尚书,还颇得圣心,可以说是皇后的劲敌。   前世吕贵妃毫无预兆的薨逝,令皇上悲恸之下彻查了一番后宫,最后证实吕贵妃确实是在睡梦中猝然离世,并无外力。   徐复祯走了一步险棋,决定借吕贵妃之死向皇后纳投名状。   她在那木函里放了一张短笺,写了一道关于吕贵妃的密谶。   与她预料的分毫不差,皇后此时正苦于无法对吕贵妃下手又欲除之而后快,所以一看到那张短笺便立刻宣她进宫。   十月十五,吕贵妃于梦中猝然离世。   皇帝大悲,罢朝三日。有言官以僭礼为由上书反对,被杖责三十。   皇帝疑心贵妃之死有人加害,在后宫中彻查了整整半个月,并无所获。   十一月二十,皇后宫中册封了一位正五品的徐女史。   年仅三岁的五皇子的去处成了一个问题。   皇后既不想认下这个母族强大的皇子,更不想让别的妃嫔捡了漏。   徐复祯却让她按兵不动。前世登基的不是五皇子,他的去留并不重要。   皇后已年过四十,不太可能再有子嗣。周家竟扶持一个才干并不出众的文康公主,而不是帮皇后物色一个好掌控的皇子,实在是令徐复祯费解。   她劝皇后把四皇子过继到名下。   四皇子的生母本是个宫婢,母凭子贵得封嫔位,亲自教养着四皇子,没个由头如何把他过继过来?   徐复祯只让皇后安心等待。   十二月,五皇子过继到李贤妃名下。   盛安十一年二月,四皇子的生母瑞嫔病逝,五岁的四皇子过继到了皇后名下。   经过这两件事以后,皇后便颇为信服徐复祯。   盛安帝痴迷修道,皇后受他的影响也极为信道。她听说平霄宫的鸿钧道长曾欲收徐复祯为徒,更有些觉得她有道门仙根,平时竟事事依着徐复祯的意见来。   皇后并不亲近四皇子,对他的教养,也一并扔给了徐复祯。   徐复祯见四皇子自幼丧母,再过一年还要丧父,与她的经历颇为相似,不由起了怜惜之心,平时教导他更处处上心。   她虽然在京城露了面,可是从不离宫,只在年节命妇进宫时见上徐夫人和郡王妃几面。   文康公主倒是时常进宫,可是徐复祯次次都避开她,既不问安,也不见礼。   文康公主对此大为不满。然而徐复祯作为皇后最为倚重的女官,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她能随意责骂的徐姑娘,她再不悦,也只能悻悻作罢。   徐复祯从前病中缠绵床榻,只觉得时日分外漫长。可自进宫之后,每日教养着四皇子,又要应付皇后的差事,日子便如白驹过隙般悄然流逝。   她借着前世对宫里的丝缕记忆一步步地筹谋规划着,终于来到了盛安十二年的春天。   此时,距她上回与霍巡分别已过了整整两年。 第73章   去年腊月才开始下雪,一直下到今年正月末才渐渐止住。   然而二月初便续上了淅沥的冷雨,落在将化未化的积雪上,泛起浸透骨髓的湿冷。   皇宫的地龙通往每一间殿阁,烧的也是热气逼人、蕴着幽芬的瑞炭。然而许是因为宫室敞阔的缘故,徐复祯总觉得皇宫有种说不出的寂冷。   这是她在皇宫过的第二个冬天。   徐复祯觉得自己可能永远也不会喜欢宫里的生活,然而她早就不是从前那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早已学会如何顺应逆境。   卯正三刻,正是寒气料峭之时,徐复祯已经带了四皇子坐在案前读书。   四皇子今年六岁,按制七岁才开蒙,所以还没有蒙师。然而这一年多的时间,徐复祯已经带他通读了一遍《急就章》、《千字文》。   徐复祯对他很严格。平时卯正时分便要求四皇子起身读书,因天寒的缘故,许他多睡了两刻钟。   四皇子性子像他的生母,谨慎怯懦,虽顶着清晨满室的寒意起了身,却不敢有分毫懈怠,睁着惺忪的睡眼看那对他来说有些繁乱的墨字。   徐复祯也困。她抱着手炉抵着椅背,有些出神地看着四皇子头上扎着红珠丝绦的两个总角。   这孩子比她想象中还要迟钝些。可是她还得好好把他培养起来,否则今后怎么跟成王分庭抗礼?   水岚打了帘子进来,珠帘碰撞的珠玉叮咚之声打断了徐复祯的沉思,她抬头朝水岚看过去——   水岚是她向皇后求了恩典接进宫里服侍她的。进宫一年多,水岚倒变得沉稳利落了许多,与其说是她的侍女,倒不如说成了她的副手。   水岚一走进来,先对四皇子道:“膳房那头送了酿圆子甜羹过来,四殿下快随可喜儿去吃吧。”   四皇子小鹿般圆溜溜的眼睛便看向徐复祯。   徐复祯微笑着点了点头,四皇子便雀跃地跳下椅子,跟着水岚后头的小太监出去了。   水岚这才走上前来,从袖中摸出一封邸报来,低声对徐复祯道:“周家那边递消息进来,成王今日进京了。”   外任官员无诏不得进京。   徐复祯眼皮一跳:“什么名义进的京?”   “侍疾。”   徐复祯不动声色地问道:“都带了什么人进京?”   水岚躬身道:“成王只带了五个王府属官。但是锦英那边密传的消息,元宵之后从十一处城门进京的人中,有一百三十多拨人的路引是从西川路发过来的。至少可以确定其中的四十拨人与成王有关联。”   徐复祯站了起来,凝视着窗外素白的雪景。   一个月前,她就吩咐锦英让人盯紧从各处城门进京的人。   徐复祯推开窗扇,寒气瞬间涌进室内,反而令晨间困意消散了几许。她徐徐呼出一口森冷的白气,忽然问道:   “霍公子几日前就进京了,怎么不告诉我?”   水岚惊愕地看了她一眼,小姐怎么知道霍公子也在此之列?   不跟小姐说霍公子的消   息是她和锦英的共识。   当初他害得小姐如何消沉她们还历历在目,如今小姐好不容易振作起来,她们自然不愿意霍公子的消息再影响到小姐。   反正他进了京也进不了宫,她们干脆把他的消息隐而不报。   此刻被徐复祯戳破,水岚只好低头找补道:“是奴婢疏忽了。”   徐复祯转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是淡漠的无波古井,却让水岚脊背发寒,连忙将剩下的话都倒了出来:   “霍公子如今住在成王府,是三日前抵京的。进京的时候带了二十七个人,其中一个是王府都尉司副指挥使。”   徐复祯不语,重又坐回案边,抽出一张信纸。   水岚连忙上前研墨。   她一头研墨,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徐复祯的神色。   徐复祯正低头写着信,浓密的长睫盖住了眼底的情绪,然而微微抿起的嘴角,倒叫水岚惴惴不安起来。   不多时,徐复祯搁下笔,将信纸装入信函递给水岚,道:“这封信快马送到河东军沈小将军处。”   水岚连忙点头。   郡王世子沈珺一年前与北狄作战有功,受封武略将军。水岚知道沈珺养了一支先锋轻骑,小姐每年都资助很多军费给他。   徐复祯看着水岚接过那方信函,道:“你想不想知道信里写了什么?”   水岚摇头,尚未开口,便听得她缓缓道:“我在信里让沈小将军即刻领兵回京。”   水岚大吃一惊,忙道:“小姐,再过一个月就是大朝会,届时全城戒严,你让沈将军领私兵入京那可是死罪啊!”   徐复祯似笑非笑道:“成王的人分了四十拨进京,你猜他带进来多少私兵?沈小将军不回来,等着我们的才是个死字。”   水岚大骇,压低声音道:“小姐是说……成王要造反?”   徐复祯喟然叹道:“形势严峻至此,你们竟觉得我还在儿女情长么?着意隐瞒重要情报,莫不是真想送我上玄武门问斩?”   水岚慌忙跪下道:“小姐这么说,奴婢万死不能辞咎!”   徐复祯叹了口气,道:“以后不要自作聪明。”   挥挥手让她下去送信了。   看着水岚离去后轻晃的珠帘,徐复祯心里有些怅然:   等四皇子登基以后,她得把水岚送出宫才行。   水岚跟她的时间最长,简直熟悉得像她的左右手。换旁人来服侍,她还不习惯呢。可是她现在不能容忍手下人擅作主张,又狠不下心发落水岚,只能把她送出宫去。   她的消息来源不只有金丹堂。每次霍巡进京,金丹堂都没有消息。那两个丫头存的什么心思她心知肚明,只是不挑破罢了。   如今局势不比以往,前世的这个时候,成王打着侍疾的名义无诏进京,不久盛安帝病逝,敕封成王为摄政王,辅四皇子监国。   成王入主京城后,宫里只会愈发波谲云诡,由不得她们胡来了。   她既决定了自立门户,旁人都只当她是投靠了皇后。其实徐复祯心知肚明:她是把筹码全压四皇子身上了。   如今四皇子年幼,她少不得帮他名义上的母亲周皇后谋划。前世只有一个摄政王,今生她怎么也得扶一个摄政太后出来才行。   如今她尚且知晓后世走向,哪怕她的对手是成王手下的霍巡,也能有七八分胜算。   可是一想到周皇后掌了权,文康公主势必继续得道。徐复祯心里不由郁闷起来,顿时觉得屋里燃的龙涎香馥闷得很,远不如她从前屋里的灵犀香清透好闻。   只是她已经很久不用灵犀香了。   一闻到那个味道,她就会想起从前闺阁少女时的回忆,想起一些曾让她伤心的人和事。   她以为自己已经释怀了的。即便后来再听到他的名字,她也能做到心如止水。   然而水岚带进来的消息还是扰乱了她的心绪。   一想到不久之后就要见到他,还是以对立的身份重逢,她见了他,该说什么呢?   过往的那些因缘爱恨,因放在心底日久,好像覆了一层积灰,再翻出来说便有刻意之嫌。若是不再叙旧,那就只能各据其地,各为其主,看着彼此越走越远……   徐复祯轻轻拍了拍脸颊,端起一杯冷茶泼进仙雾袅袅的博山炉里。   一定是那馥郁得令人头晕的香气,害她无缘无故生出这些不宁的心绪来。   成王进京第二日向宫里递了拜帖,请求入宫为皇上侍疾。   徐复祯也是进了宫才知道,皇帝痴迷修道,连寝殿都赐名为“长生殿”。殿内有一尊青铜大釜,九名方士不分昼夜在此冶炼仙丹,冬月殿内炎似酷暑,暑月殿内便闷如火炉。   住在这样的地方,又吃着那汞水朱砂炼出来的仙丹,不生病才怪。盛安帝三五个月便要病一回,病里停了仙丹,将养月余便好了。   在徐复祯看来,盛安帝这次的病根本不至于需要进宫侍疾的地步,更不至于忽然亡故。   恐怕是成王养肥了兵马,所以皇帝的寿庚便到了头。   宫里起先压着不批复成王的拜帖,然而架不住成王日进一封,最终皇帝还是松口宣了成王进宫。   徐复祯急了。   前世因为姑母的离世,她每日伤怀己身,并不记得盛安帝驾崩的具体日子。可根据她的判断,成王进宫以后很快会动手。   她虽然要拿扶皇后摄政的头功,此时也不得不提醒周家调拨殿前司诸班加强皇城护卫。   然而她不愿意让周家知道成王的谋划:   跟前世一样自然让渡皇位对她而言是最好的局面。若是让周家提前知道了成王的意图,势必会先发制人。到时候逼反了成王,无论周家赢还是成王赢,她都会瞬间失去利用价值。   好在这时,沈珺带着一支十五人的先锋轻骑悄悄进了京。   徐复祯向皇后借了便利,将那十五人悄无声息地安排进了重华宫。   四皇子住在重华宫葆中殿。   自成王进宫后,徐复祯也搬到了重华宫后殿东配殿居住。为皇后的安全着想,她本欲让皇后也搬过去,只是这样实在不妥,只好作了罢。   是夜清宵无云。皎蓝色的月光映着雪光,银蓝清辉透过菱花窗洒进殿内光亮的金砖上,隔着层层纱帐,还是漏进了徐复祯眼睛里。   她睡不着,隐隐觉得今夜有大事发生,不由伸手去打开床榻内侧的暗格,摸了摸里头那方黑檀木长匣,柔润温凉的触感使她安心了不少。   忽然外头有脚步声响起,徐复祯一惊,正待侧耳倾听,外头却响起小太监可喜儿的声音:“徐女史,四殿下不能入眠,想请女史过去安抚一二。”   难道四皇子与皇帝父子连心,也预感到今夜有不好的事发生?   徐复祯趿了鞋子下去,想了一想,又回头把暗格里的那方长匣抱上了,这才披了外袍走出去。   四皇子的寝殿比她的还要大,却比她的寝殿要暖和得多。   四皇子惶惶然坐在床上,一见徐复祯在床边坐下,便埋头紧紧抱住她。   自他生母过世后,他唯独与徐复祯亲近些。   “女史,”稚嫩的童声颤颤,“屋里那么多人,我好害怕。”   徐复祯眼睛掠过殿墙后的金丝幔帐与苏绣屏风,微微叹了口气:“殿下别怕。他们是来保护你的。”   她哄着四皇子睡下,开始给他唱童谣:“雨绵绵,夜未央,甜梦长,入梦乡……”   明明是清寒的春夜,没有半分雨水。可是她没听过别的歌谣,只能给他唱这首留在她记忆里母亲唱过的童谣。   她的声音轻而婉转,空灵地缭绕在寝殿上空,四皇子合上了眼睛,呼吸渐渐沉稳。   到最后,只剩下她几不可闻的歌声和越奏越快的心跳。   殿外传来渐渐清晰的数重脚步,她绝对没有听错——那些人是冲着四皇子来的。   长生殿里那位君王已经亡故了么?是新授的摄政王过来接四皇子听旨么?徐复祯的手紧紧按在身侧的黑檀长匣上,等着殿外来人的到临。   殿门被推开了。皎蓝色的月光斜着透进层叠幔帐掩映的   寝殿,徐复祯坐在暗处,将来人看得分明。   为首的那人身量高挑挺拔,穿着鹭鸶补纹青缎官服,徐复祯认得那只是六品的朝服,可穿在他身上却显出一种手到擒来的从容弘雅。   斜月恰好照着他一侧的面庞,自高挺的鼻梁处拉起一道长而锋利的阴影,向着她的那一侧是晦暗的,只能堪堪看到因清瘦而更显得锋棱的下颌。   他清减了好多。   徐复祯怔怔地想。 第74章   霍巡领着四个红袍武官徐徐走进昏暝殿内,率先半跪了下来。孤松独立的姿态,眉眼却是低垂的:   “圣上晏驾,请四皇子前往长生殿听旨。”   冷清平静的声音,仿佛在叙述简单的日常。   殿外侍立的太监宫女顿时哗啦地跪了一地。   徐复祯心里却镇静了下来。所有的不安惴乱不过源于未知的期待与紧张罢了,一旦答案揭晓,心便落到了实处。于来人是,于来事也是。   她的目光从那半跪的人影上掠过,轻轻摇了摇睡梦中的四皇子。   “殿下,醒醒。该去长生殿看父皇了。”   女子轻柔的声音在寂阔的殿内响起,跪在后面的武官不由抬头望去。   四皇子的床帏在殿内最深处。   借着外面投进来的月色,依稀可见昏暗金帐飘动,像仙山缭绕的金雾般,自里头缓缓走出一个衣袂翩跹的妙龄女郎,逆着光看不清形容,倒是先看清了那半披着如缎般光泽的乌发。   她右手牵着年幼的四皇子,左手竖捧着一方玄色木匣,缓步从昏暗处走出来。   银蓝色的清晖自霜白的裙摆一寸一寸往上爬,照亮了她的裙裾、腰带、袍领,最后攀上如玉璧雕砌成的脖颈面庞上。未施脂粉的脸庞像一块冰,冷而清透。唯有眉眼是浓烈的黛黑,落在那张素面上分外夺目。   像是自广寒宫里走出来的仙子,周身上下只有浓墨的黑与冷清的白。   穿戴整齐的四皇子被她牵着走到半跪的人面前。四皇子用手揉揉睡眼,惺忪地看着面前半跪着的陌生的将官。   迎到四皇子,武官们都站了起来,为首之人却仍似入定般半跪在光洁冰凉的金砖上。   一个武官上前低声道:“霍长史。”   霍巡慢慢站了起来。   他的眼睛看着被那只素手牵着的四皇子,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圣上晏驾,请四皇子前往长生殿听旨。”   四皇子不知道晏驾是什么意思,他抬头去看徐复祯。   徐复祯的眼睛却望向映着月华辉光的地砖,一语不发地牵着四皇子往殿门走。   一个武官上前挡住了她:“姑娘留步。王爷请的是四皇子。”   徐复祯瞥了他一眼,道:“我是四皇子的教习女史。殿下年幼,我理应陪伴。”   那武官还要拦,霍巡却伸手格开了他,平静地说道:“女史请吧。”   武官一急,待要争辩:“霍长史……”   话音骤然一停。   他的目光看到殿内被夜风吹动的幔帐下隐然而现的金戈玄甲。   那武官心神一凛,连忙跟了出去。   徐复祯已经抱着四皇子登上了轿辇。霍巡领着四个武官走在其后,身后远远跟着几个太监宫女。   满月的寂夜下,宫道上拉出一道道长长的影子。   进了长生殿,徐复祯率先看到那尊已经熄了火的青铜大釜,炼丹的方士也不知其踪,偌大的宫殿透出一股森冷的气息。   面生的太监引着徐复祯和四皇子进了内殿。   皇帝的龙床幔帐低垂,太医院的三位长官垂首侍立在床畔。   内殿另一侧的几案上,为首坐着一个金冠锦服的中年男子,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胡总管侍立其后。   几案下首坐了五个绯袍大员,此刻匆忙进宫,诸人面色说不出的凝重。   徐复祯只认得周皇后的父亲、知枢密院事周诤。其他几位,倘若她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当朝宰相和三省的长官,至于案首的那位自然就是成王了。   她一进来,那些人的目光都投到了她牵着的四皇子身上。   成王率先开口:“四侄儿,过来叔父这里。”   徐复祯松了手,四皇子回头看了她一眼,脚步有些犹疑地走到成王身侧,被成王抱着坐到了身边的宝椅上。   徐复祯默默地站到了四皇子身后。   此时霍巡一行人进来,那四个武官徐徐关上殿门,侍立在了门边。霍巡走到成王身后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徐复祯的余光刚好可以瞥到他的衣角。   她垂下眼眸,专心地看着四皇子头上的总角。   成王见殿门关上,这才缓缓开口道:“深夜宣召诸位大人进宫实非得已。圣上重病,今夜不治而崩。幸得我在圣侧,得蒙皇兄托孤。请彭总管在各位大人见证下宣读圣上遗诏。”   有些肥胖的胡总管应声上前,取出手中的金帛诏书。   枢密使周诤忽然开口:“慢着。这样的场合皇后娘娘怎能不到场?”   他的眼睛扫过在座众人,徐徐落在四皇子茫然的脸上,最后定定地看着成王。   成王朝身后的霍巡道:“怎么没把皇后娘娘请过来?”   霍巡从容回答:“皇后娘娘听闻噩耗,悲恸之下晕了过去。”   徐复祯借着这个机会转头看了霍巡一眼。   他眉目生得清隽出尘,说话时又神色淡然,有一种超脱凡尘的旁观之感。然而徐复祯知道,无论是皇帝的突然驾崩,还是皇后的晕厥,只怕都是他一手操纵的。   一想到他的话,徐复祯心中不由一哂:   她进宫一年多,皇帝踏足中宫的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皇后会悲恸得晕过去才怪呢!   霍巡答完话便坐了回去,徐复祯也不动声色地别开了眼。   周诤不干了,冷笑道:“堂堂一国之母,就是晕了,也得命人抬过来。正好太医院判在此,把人救醒了再宣读遗诏!胡总管,有劳你派人去请!”   胡总管为难地看了看周诤,又看了看成王。   这时宰相彭知开口了:“事关国祚,皇后娘娘确实应该在场。”   胡总管下定决心,朝殿内的内侍使了个眼色。   那内侍得了指令,揣着手往外走,却被成王的武官挡着门口。那几个武官看向成王,只见他微微点了点头,这才放了那内侍出去。   徐复祯不由抱紧了怀中的长匣,心下思忖:   四皇子现在名义上的母亲是皇后,成王定是怕皇后分权所以把她控制了起来。为何现在又放那内侍去请皇后呢?他肯定还有后手。   她这样想着,忽然感到身后有一道目光扫过来。   那目光就像冬日的阳光一样,什么都不用做,只站在光下,照到的肌肤便发起热来。她觉得朝向他那一侧的耳朵发起热来,不由将头微微往外一偏,心中却有些怨自己沉不住气:   都分别两年了,为什么人家一道目光就让她心头泛起涟漪?   她用水葱般的指甲掐进掌心,神色便渐渐冷然起来了。   过不多时,那内侍一脸为难地回来了。他正欲向胡总管回话,成王却闲闲一指:“去跟枢密使说。”   那内侍只好低着头,走到周诤身边附耳低语。   周诤所坐的几案正在四皇子一侧的下首。徐复祯站在四皇子身后,凭着一点依稀的声音与口型推测出了那内侍的话:殿前司的人将中宫围了。   周诤神色一变,如电般的目光直射向徐复祯。   加强殿前司的值守是徐复祯前几日提出来,他才多调拨了两班人马进入宫城的。可是现在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关键时刻把皇后软禁起来了!   徐复祯有些无语。枢密院有权调令禁军,却不直管禁军。周诤调拨的人手是成王的人,他不自我反思,看她干什么?   不过皇后不来,她一样有胜算。   徐复祯只当看不到周诤那冷厉的眼神。   成王满意地看着周诤难看的脸色,神色却肃然道:“既然皇后不来,此事再耽搁不得。胡总管,宣旨吧!”   “是。”胡总管展开了手中的遗诏,抑扬顿挫地宣读道:   “朕躬罹沉疴,自知大限将至。诸子年幼,未堪大任。幸弟成王智勇忠孝,可以托孤。朕登仙后着令皇四子沈珉承祚,擢封成王代掌朝政,待幼主长成再行归政。文武百官当谨奉朕谕,遵行不悖,共辅新君。”   五位大臣难掩惊骇,虽知道今夜皇帝病故与成王脱不了干系,可是这遗诏直白得就差禅位给成王了!   周诤率先开口:“四皇子年幼,可由皇后代为摄政。西川秦凤两路乃西北重地,离不得成王殿下。”   成王早料到他会发难,不紧不慢道:“我只在西北有几个州的封地罢了,那两路如何就离不得我了?这是皇上的遗诏,难道皇上还未出殡,枢密使就要质疑圣谕?”   “你!”这一顶帽子扣下来,周诤顿时哑了火。   中书侍郎这时悠悠道:“既是圣上遗诏,臣等自该遵从。”   见他表了态,门下侍郎紧跟着道:“薛中书说得是。”   宰相彭知此刻为难地看向周诤。他不是成王的人,实在是不想认下这封遗诏。可那遗诏又分分明明地盖着天子之印,他要用何理由去驳?   成王可不会等他发难,一锤定音道:“既如此,明日彭相召集百官……”   “等一下。”一道清凌的女声响起。   成王愣了愣,这才后知后觉是四皇子身后那女官在说话。   方才进来时,他的注意全在四皇子身上,未曾注意到旁人。此刻成王不由微眯着眼睛打量起她来:   因是深夜临时宣召,她来不及换女官的宫装,只穿了一身霜白色衣裙,长发半挽,看起来并不比他的长女大多少。   “你也对皇上的遗诏有疑虑?”成王缓缓道。   “不敢。”徐复祯答道,眼睛却看向胡总管,“敢问大总管,皇上立遗诏之时,可还留有别的话语?”   胡总管道:“皇上病发得急,除遗诏托孤之外不曾有别的话语。”   徐复祯自四皇子身后走到案前,道:“不巧我的手上代管着一卷皇上立下的密诏。遗诏里虽未提及,可是圣上金口玉言,如今宫车晏驾,不敢藏诏不提。”   这时众人才注意到她手里一直抱着一方黑檀木长匣。   徐复祯将匣子平放在桌案上,小心翼翼地打开匣扣,自里头取出一卷金帛卷轴。   殿内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她手上的卷轴。   徐复祯将卷轴双手捧到胡总管面前。   成王心中升起不妙的预感,伸手要从胡总管手中取过那面密诏,徐复祯却率先开口道:“当着各位大人的面,有劳胡总管宣旨吧。”   “……是。”   胡总管夹在两头左右为难,干脆速战速决地打开了那卷密诏宣读了起来。 第75章   胡总管抑扬顿挫的声音在殿内回响。   那诏书旁征博引洋洋洒洒的一大段措辞只传达了一个意思:   倘若新君即位时年纪尚小,该由周皇后垂帘听政,直至幼主亲政。   成王越听脸色越沉:这密诏分明是针对他而来的。是皇帝、还是周家的主意?   不。皇帝或周家若是早知道他的谋算,定然会做雷霆之势的反扑,而不是使这么一出混水摸鱼,把他的遗诏吊在了这么个不尴不尬的地方。   这么做,到底对谁有好处?   成王惊疑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可他们神色里所透出来的惊异,并不亚于听到他那封遗诏。   除了……   那把密诏捧过来的女官。   成王阴鸷的眼神又落到了徐复祯身上。   她低垂着眉眼,神色是一派的平静从容,似是早知道那封诏书的内容,只等着这一刻拿出来击碎他的登顶梦。   一个小小的内廷女官怎么敢!   若不是顾忌这么多位朝廷肱股大臣在场,他简直要暴起扼住她的咽喉来盘问背后的主使。   成王神色变幻几瞬,好一会儿才道:“既立了摄政王,岂又有垂帘听政之理?”   彭相已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虽然跟周诤也不对付,然而皇后摄政,周诤一个武官动不了他;成王摄政,第一件事就是把他撸下去。   此刻彭相抓住机会,悠悠道:“此言差矣。密诏在前,遗诏在后。既有太后垂帘听政,又何必再立摄政王?”   成王冷笑:“皇上青壮年华,怎会提前立这样的密诏?”   周诤亦是冷笑:“皇上青壮年华,怎会突然暴毙?”   此言一出,众人皆变了脸色。   成王的狼子野心,两年前的铁器案便可见一斑。难不成皇帝还是真心实意向成王托孤的吗?   在场的都是官场沉浮数十年的老油条,没有人会真的为着“忠君”的教条去探究所谓真相。事已至此,稳定朝局才是最重要的。   然而周诤倚仗着一纸密诏,竟把他们心照不宣的猜疑赤祼祼地抛了出来。   这事追究起来朝野可就要乱了!   众人愠怒的眼神纷纷剜向周诤。   成王顺势道:“倘若圣上有此密诏,何以临行前又另立遗诏?我看恐怕是矫诏!”   周诤立刻反唇相讥:“这是皇上的密诏,难道皇上还未出殡,成王就要质疑圣谕?”   这老匹夫!   成王一时无言以对,回头望向霍巡。霍巡却隐坐在暗处不发一言。   他只好咬着后槽牙道:“圣上喜食丹药,那密诏许是圣上用药后神志昏沉,被奸人哄骗着信手胡写的呢?”   这话不是明摆着说他周诤就是那个“奸人”吗?   周诤脸色沉沉:“那我倒要问,圣上弥留之际是否神思清明,那遗诏可又是出自圣上本意?”   又来了!众臣纷纷对周诤怒目而视。   一直不发一言的参知政事终于开了口:“遗诏和密诏,都是圣上的旨意,一并遵从了便是。”   参知政事两边的人都不是。然而敏锐的政治嗅觉让他发现了一线机遇:只要这两家架起了擂台,他便可以安坐观虎斗。   就怕一家独大!   彭相亦作如是观,点头应和:“自古以来,太后与摄政王共掌朝政的例子也不是没有。反正都是辅弼幼主,何必讲究东风西风?”   这些奸滑小人!成王宽大的袍袖下攥紧了拳头。   无论如何,他现在不能认下这封密诏,否则今后行事处处掣肘,收拾了一个皇帝,还得再收拾一个周家。   然而面对这些人精一样的大臣,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尽管这样做会露怯,成王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向霍巡,想从他口中讨到点主意。   霍巡起身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成王立刻露出惊疑不定的神情望向外头。   徐复祯一直眼观鼻鼻观心地候立在一旁,余光却时刻留意着成王。   见到成王往殿外觑望,她便知道霍巡对成王说了什么:   长生殿已经被她的人围了起来。   北狄战场厮杀出来的铁骑每一个都以一当十,控制长生殿里的这些文臣简直易如反掌。   那些先锋兵士起先藏在四皇子的寝宫。她带着四皇子离开时,牵着四皇子的手轻轻朝殿内做了个跟上的手势。   当时霍巡就站在她的身后,难道就是那时被他看出来的?   徐复祯不由佩服起他的洞察力来,微微抬了眼睫看过去,不料正好撞进他那双如曜石般璀璨幽深的瞳仁里。   她心神一颤,下意识要移开眼睛,却又觉得不能露怯,便把转了一半的眼眸重新移回去,可是霍巡早就若无其事地转开了视线。   七尺余高的金丝楠木多宝格挡住了光亮的烛火,在他坐着的地方投下一片阴影。   金斑一样的光点透过多宝格上陈置的古器书鼎,细碎地落在那张玉璧般的面庞上,半垂的长睫划下一片细长的阴影,仿佛刚才的对视只是她的错觉。   徐复祯垂下了眼睛。   成王心头天人交战,他虽有谋逆之胆,到底还是惜命。终是松了口:“好,好!既都是圣谕,吾自当遵循不悖。”那声音里却没有方才的志得意满了。   彭相高兴了,长满细纹的脸上绽开笑容,一想到要说的话忙又整肃了神情,一锤定音地结束了这场混乱的议事:   “皇上驾崩,兹事体大。虽然遗诏立了新君,然而晏驾突然,又逢大朝会前夕,为防生乱,此事先不宜声张。待明日一早宣二府三省六部、翰林院、秘书省、御史台的长官到政事堂里,同成王殿下和皇后娘娘,细细议过章程,再替皇上发丧。”   如今已过三更,轮番惊乍之下,几位上了年纪的大臣们均疲惫不堪,闻言纷纷应和。彭相率先起身撩袍而出,参知政事、中书侍郎和门下侍郎也跟着退了出去。   成王铁青着脸,也站了起来。走到周诤身边时,冷厉地瞪了他一眼:“枢密使,我现在能出这间屋子了吧?”   周诤不明所以,腿长在成王身上,问他干什么?自是哂道:“殿下请便。”   成王忿忿甩袖而出。   霍巡跟在他身后,目不斜视地从徐复祯身旁走过去了。   徐复祯看着他冷淡的侧脸,心中莫名涌起一层晦涩:   当初在平霄宫后山的草庐,他坦诚地向她透露过不臣的心思。今夜她拿出来的密诏,可谓是精准截胡了他的谋算。虽说她是凭着前世记忆做的决断,可是他肯定会觉得是她辜负了他的信任。   转念一想,她自进宫以来便在筹谋的事情今夜终于尘埃落定,不偏不倚,与她料想的分毫不差,明明应该开心才是。   既然做好了斩断前尘的准备,为什么又总是庸人自扰呢?   她徐徐吐了口气。   四皇子从宝椅上跳下来走到徐复祯身边,泪盈盈地仰头看着她:“女史,我是不是没有父皇了?”   皇帝对他并不亲厚,然而孩童天生便有孺慕之情。   徐复祯伸手拭去他眼角的泪花,冷起脸来说道:“殿下今后就是万民之主了,不可以哭哭啼啼。”   四皇子低头抹泪。   周诤走了过来。   “徐女史。”他的语气中竟透出一丝礼敬。   周诤看了看殿内的胡总管,低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到中宫去看看皇后娘娘吧。”   围在皇后宫外的殿前司人马已经撤走。   宫内灯火通明,烛台上堆了一层厚厚的烛泪,没人有心思去清理。就连中宫的太监宫女都知道今夜出了大事,所有人都低着头心事重重。   直到周诤和徐复祯走进来。   四皇子年幼,什么都不懂。可是担了天子的名头,明早的议事必然要四皇子在场,徐复祯让他先回去睡觉了。   周诤来不及喝上一口热茶,先跟皇后大致讲了一下今夜长生殿里发生的事情。   当听说自己即将成为摄政太后,皇后愣在原地,半句话也说不出。   周诤一看皇后那样子,便知道她对密诏之事一无所知。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徐复祯:“徐女史,皇上怎么会在你那里留下这道密诏?”   徐复祯道:“自然是我向皇上求的。”   皇后能摄政,她得拿头功,这个时候可不能谦虚。   周诤又道:“徐女史怎么会想到去求这样的密诏?皇上又怎么会同意?”   皇后道:“徐女史有仙家缘份。当初吕妃、瑞嫔的事便可见一斑。后来过继四郎到本宫名下,女史是不是已经预料到有这一日了?”   徐复祯进宫一年多,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才从皇上手中弄到这封密诏。而周诤久经官场沉浮,并不像皇后那般好糊弄。   她也知道言多必失,并不打算详细告诉周诤前后始末,便顺着皇后的话道:“娘娘,摄政之事虽已敲定,明日彭相还要召集众官商议皇上的身后事。娘娘明天当着各部长官的面,得把威仪立住才行。”   皇后并不是一个有主意的人。她听到徐复祯的话,不免有些慌张:“明日议事我该说什么?”   徐复祯握住她的手:“明日我会跟娘娘一同前往。枢密使也在,娘娘不必担心。”   皇后点点头,又道:“对了,文康知道没有?明天议事把她也叫过来……”   “娘娘。”徐复祯打断她,“这个事先别让公主知道。娘娘最好派人禁了公主的足。等朝局稳定了,再放公主出来。”   “怎的……”皇后知道徐复祯跟文康公主不对付,她虽对徐复祯礼遇有加,然而文康公主是她如今唯一的骨肉,让她委屈文康公主,那也是不忍心的。   徐复祯虽是跟皇后说话,眼神却看向了周诤:“公主在外头行事有多张扬,娘娘应该有所耳闻。从前有皇上纵着便罢了。如今成王掌了权,难道他还会由着公主胡来?现在公主就是娘娘和周家的弱点,难道你们要放任这么个弱点在成王面前不管么?”   徐复祯说这些,虽是公报私仇,可她说的都是实话。前世公主就是因不满成王摄政,被成王当出头鸟打了。如今成王虽然没有前世那般大权在握,可是对后党的围追堵截只会更加猛烈。   皇后闻言大怒:“他是摄政王,我也是摄政太后!他怎么就敢动我的儿?”   周诤却沉沉道:“徐女史说得是。请娘娘现在即刻派人去把公主府管控起来。”   皇后不敢违背周诤的话,只好派了内侍过去传话。   徐复祯仰头饮尽杯中的茶水。   文康公主跟霍巡私下怎么往来都行,可是在宫里、在她眼皮底下,她不要看到他们俩一起出现。   此时离卯初还有一更天。   徐复祯回到重华宫,此刻也无心睡眠。水岚服侍着她洗漱了一番,倒是精神了许多。   殿里点了两盏灯,黄蒙蒙的,落在梳妆台上,像洒了层金纱。   水岚在给她挽头发。长生殿里发生的事,水岚已经知道了。明天是小姐第一次见朝廷重臣,她得帮小姐打扮得光彩照人才行。   徐复祯看着锃亮铜镜里的女郎。未施脂粉的玉面淡拂,睥睨间有种从容弘雅之风。她跟从前比变了很多。   她从前珍视容颜,眉毛要画成细而弯的罥烟眉,杏脸桃腮,弯眉月眼,是娇柔无边的贵族小姐的风姿。   后来没了心情打扮,眉毛也不修了。其实她本来的眉生得长而直,兼之不画而黛,颇有几分英雅风姿。   她想起从前回徐家的时候,为了壮胆气,还特意让锦英帮她仿着文康公主的妆容来画,好像画上了那丰神冶丽的妆容就能震慑对手一样。   想起那时候初出茅庐的自己,徐复祯不由微微一笑,转头对水岚道:“不必特别打扮,跟平时一样就行。”   待她梳好发髻,换上女史的宫装,外头仍是蒙蒙的月夜。   然而徐复祯记挂着早上的议事,吩咐水岚看顾着四皇子,自己提前出了门。   早议在政事堂举行。   她从前没有机会踏足政事堂,如今趁着住在宫里的便利,决定早点过去熟悉一下环境。   政事堂在宣政殿的东配殿。宣政殿将宫城一分为二,外宫城是京城各府部衙门的官署,内宫城就是禁苑。   徐复祯在宫装外面披了件蜜合色暗纹花缎氅衣,迎着仲春晓寒往政事堂走。   此时宫道上已有杂役宫人在忙碌,见到徐复祯纷纷低头行礼。他们不认得她,不过是在向她那一身衣服行礼罢了。   有几名太监候立在政事堂外,却没人过来拦她。昨夜长生殿里发生的事情早就不胫而走,传遍了宫里的每一个   角落。   此时不过寅正过一刻,政事堂里应当是没人的,却点着透亮的烛光。   徐复祯打了帘子走进去,动作忽然一僵。   霍巡已经坐在了里面,此时循声抬头望过来,正好撞进她的眼底。   他正随意地坐在一张圈椅上,手中还拿着一卷书。   此刻他抬起头来,徐复祯从俯视的角度,正好看到他挺正的鼻,红润的唇,乌浓的眼。除了清瘦些,他跟从前比并没有什么变化。   是曾经无数个午夜里魂牵梦萦的那张脸。   然而即便是在梦中,她都竭力地回避他。相思是毒药,她好不容易才戒掉的。   徐复祯未及反应,身子已经下意识地转身退了出去。   可是他一句话把她定在原地。   “徐女史。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第76章   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当然有啊,怎么会没有。   最初的时候,徐复祯恨不得能立刻去到霍巡身边,质问他是否真的与公主有染。   平心而论,她怎么也不能相信公主的话;可是那枚玉佩却分明地提醒着她,从前世到今生,她从来不是会识人的人。   冷静下来以后,她反而不敢去探究其中的真相,宁愿让它不明不白地悬在那里:   没有得到他的亲口印证,她就能留存一分冀望。所以她把他的人软禁了起来,斩断了一切联系。只要见不到他,那份真情就能永远悬而不决地存在着。   再后来,她无可避免地想到自己的前世,意识到自己正在重走来时路。当她的立身之本从秦萧换成霍巡的时候——或许霍巡和秦萧确实不同,然而她还有一条命去赌那“或许”么?   徐复祯并不怀疑他曾经的情意是作假的。   那些桩桩件件的好,月光下的表白与誓言,雪夜里的守护与温存,那乌深潋滟眼眸里倒映着的她的影子,那贴在温热的怀里时砰然如鼓的心跳,那萦绕在鼻尖的清冽暖润的气息……   两年了,其实她一点也没有忘记过。   然而回忆越是美好,她心里越是惶恐。   如果她对霍巡没有感情,或许她可以对任何背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像姑母一样稳坐主母的位置,一样能过得很好。   可是她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   所以才不能接受这份纯洁的感情出现一点点瑕疵,更不能接受他将来会有变心的可能。   她没有办法,只好给自己织了一张自缚的茧,企图躲开那些曾经伤害过她、以及未来可能会伤害她的人。然而茧未作成,又被公主的一巴掌血淋淋地扯了出来。   自此,徐复祯总算明白:既定的命运又岂是逃避可以改写,无论是秦萧还是霍巡,凭他们的本事找到她只是时间问题。等真到了那时,她的体面也失了,自尊也失了,重活这一世,只不过是反刍一遍从前受过的苦罢了。   无数个痛苦的日夜,她终于看到了自己。只有自己不会辜负自己,何况她还比别人多知晓一些后世之事。她开了这个天眼,难道只是用来给自己挑个未来的靠山吗?   她为什么不能走一遍霍巡的路呢?成王被霍巡捷足先登了,可若她扶持的是未来的天子呢?四皇子还比成王更名正言顺呢。   纵使前路艰险,豺狼环伺,她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如今时隔经年再看到旧人,面对他的诘问:   “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过往的心路在她脑海中走马灯似的走了一遍,曾经摧心剖肝的煎熬苦痛,似乎已经淡得想不起来了。   霍巡那双乌浓幽深的眼眸正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他想得到什么回答,她又该作何应对?   是畅诉别情、泣涕相和流,然后一笑泯恩仇?   可是,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感性的小姑娘了。   而他们各执立场,也再回不到过去了。   好半晌,徐复祯终于凝涩地吐出几个字:   “这是我自己选的路。没什么好说的。”   霍巡那入鬓的长眉渐渐凝了起来。   “这条路行差踏错一步就有可能万劫不复,你想好了?”   徐复祯怅然一笑:“最差的结果无非就是午门问斩罢了。”   她想起前世文康公主的结局,最后还是霍巡派人去给她收的尸。若她真有那么一天,他应该不会吝惜赐她一面草席。   “为了周家?值得么?”霍巡眼里闪过一丝痛惜。   徐复祯摇摇头:“不是为了周家。为了我自己。”   就算将来政斗失败,那也是她技不如人,她认了。总好过像前世一样,无缘无故地被人抛弃,不明不白地含恨死去。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是个孤家寡人。就算定再重的罪,最多牵连到远在抚州的徐家罢了。你知道我不在乎他们的。”   她可以这样不带一丝眷恋地说出他们从前的回忆,徐复祯觉得自己长进了。   霍巡果然不说话了。他的表情并没有变化,然而徐复祯感到他周身渐渐冷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把我的玉还给我。”   声音也是冷冷的。   徐复祯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很细地断掉了。   因为那玉不是给她的,所以重逢第一件事就是讨要回去么?   她心里忽然涌起一丝委屈:   文康公主那样糟践他的东西,她还帮他保管了这么久,一直放在贴身的荷包里带着。他现在凭什么一副她欠了他的口吻来讨要?   徐复祯定定地看着他,一面伸手解下腰间的荷包,从里头取出那块尚带着她的体温的玉佩。   霍巡也凝视着她,眼神没往那玉佩上看一眼。她知道他也在生气。   素手攥着玄色丝绦,徐复祯想起文康公主当初是如何羞辱她。   她扬手把那玉佩朝霍巡怀里狠狠扔去,再不看他的反应,转身疾步离开了政事堂。   她知道霍巡可以接住玉佩,所以这个动作不过是带点侮辱意味的划清界线罢了。   徐复祯跌跌撞撞走出殿门外,冷风灌进口鼻,远处的天边已经泛起一线鱼肚白。   她站在丹陛石台上,双手扶着石雕栏杆,借着熹微晨光,遥遥地俯视着朗阔的前庭。   积雪早就化了。然而那满地霜色的汉白玉石砖,就像落了漫天的雪一样,白茫茫的刺得人眼睛疼。   腹腔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一样,五脏六腑翻滚着生疼。   徐复祯忍不住靠着栏杆呕吐起来,然而她一早上没有进膳,什么都吐不出来,只能徒劳地干呕。   她并非有意羞辱霍巡,然而唯有激怒他,才能彻底斩断前尘,让他断了对她的念想。他有谋国之才,她也未必就逊色,不需要他的心软和同情。   这不就是她想要的结果么?可是为什么此刻却如此地难受呢?   徐复祯扶着栏杆干呕了一阵,后方忽然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定定地站在了她的身后。   她不想在他面前失态,遂止住胸腔泛起的呕意,将头往另一边偏了过去。   来人递过一方锦帕,徐复祯把他的手往外一推,闷声道:“你走开。”   话音却忽然一顿。   来人金冠玉带,俊眼修眉,穿着绯色官服,是枢密使周诤的长孙周遨。   徐复祯有些尴尬地别过脸去。   周遨微微一扬眉毛,他流连花丛,对女人的情绪把握得很准。如果没听错的话,她语气里的愠怒似乎还夹杂了一分……娇嗔?   徐复祯向来对他不冷不热。   周遨自然知道这娇嗔不是冲他而来,可是放在从前以他的性子势必要调侃一番。   然而一想到他的姑母能成为摄政太后全赖徐复祯从中斡旋,亦不免收起了调笑的心思,客气又关心地询问道:“徐女史这是怎么了?”   徐复祯有些不自在地说道:“早上不小心吃多了,有点不舒服罢了。”   因着方才的干呕,她眼眶还带着一圈微红,琉璃般清透的眼眸泛着水光,秋   波慢回的模样分外动人。   周遨不动声色地看了那整洁光新的栏杆一眼,道:“外面寒意未消,徐女史不若先进政事堂坐会?”   徐复祯才不想跟他一同进去,婉言回绝道:“周计议先进去吧,我在外头等等皇后娘娘。”   周遨只好略带遗憾地进了政事堂。   此时堂内已经零零散散坐了几个官员,周遨的目光却一下子看见了坐在角落的霍巡。他正低垂着眉眼,看着手上的一枚玉佩出神。   周遨幼时便认识霍巡,后来虽未再见,可这两年很是听说了一些他的名头。加上他那神清骨秀的气度与幼时变化不大,是以周遨一眼便认出了他。   周遨向来长袖善舞,虽然两人立场不同,但还是走上前拱手而礼:“介陵贤弟。”   霍巡抬眸看了他一眼,起身还礼道:“周公子。”   周遨在他身边坐下,微笑道:“贤弟不必客气。愚兄表字敏之,如今在枢密院任计议郎。贤弟若不弃,唤我表字即可。”   霍巡淡然道:“周计议有何贵干?”   周遨见他言辞礼到而疏离,分明是不想与周家有过多牵扯。然而却并不以为忤,又是笑道:“听说贤弟如今在成王府中任长史?”   霍巡不紧不慢地说道:“某才疏学浅,得蒙成王不弃,在王府谋个一枝之栖罢了。”   周遨心中冷笑。今日这样重要的朝议,来者皆是各司衙门的长官,若非深得成王倚重,又怎么会让他一个长史过来参加?   面上却笑道:“贤弟过谦了。如今成王殿下摄政,你我同朝为官,又有幼时情谊,更该互相帮衬。朝议之后,愚兄请贤弟到醉月楼小酌一杯如何?”   霍巡神色肃然:“昨夜先帝晏驾,宴饮之事恐怕不妥吧。”   周遨自知失言,又恼怒他这样油盐不进。   正冷了场,忽然见到徐复祯正伴着皇后走进政事堂。皇后打眼见到侄儿周遨,便朝着他走过来。   周遨与霍巡起身向皇后行了礼,徐复祯站在皇后身侧低垂着眉眼,只作看不见这二人。   皇后跟周遨闲叙了几句话,便领着徐复祯走向了主位。   此后周遨再与霍巡闲言,却觉得他心不在焉了许多。   周遨便识趣地结束了寒暄,回到自己的座席当中。   他暗暗地思忖方才的不对劲。   徐复祯进来的时候,虽然和霍巡全程没有交流,然而他作为风月场的高手,不难看出那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   若是彼此心下坦荡,怎么可能连对视都没有?他去醉月楼取乐,还要跟那个满面鸡皮的老鸨对视好几眼呢!   周遨又联想起进政事堂前的事,心中暗自纳闷:难道徐复祯方才在外头的失态是因霍巡而起?   意识到这一点,他不由兴奋起来:   他早就听说霍巡是成王手下的第一谋臣,若不是霍巡,成王倒也没有那么容易就入主京师。   既然霍巡跟徐复祯之间有些不清不白的藕断丝连,而徐复祯又是皇后的人,那他何不借花献佛,使一招美人计,把霍巡拉拢进周家的帐下呢?   周遨越想越觉得可行,他堂堂京城第一风流人物,做一桩媒简直是手到擒来。 第77章   卯正时分,朝议的官员已经到齐,按着品级各自落座。   睡眼惺忪的四皇子此刻坐在主位,左边是只有一面之缘的皇叔,右边是不冷不热的嫡母,而与他最为亲厚的徐女史此刻站在了皇后的身后。   彭相率先宣布了皇帝昨夜驾崩的消息,又让胡总管当众宣读了皇帝的遗诏和密诏。   众位官员虽则震惊,却也知道这是几位重臣议定好的结果,便各怀心思地接受了这一事实。   紧接着由礼部尚书和钦天监正主持着草拟了一份盛安帝的丧仪章程:   按制大行皇帝须设灵堂祭奠二十七日,再在宫中停灵三到六个月。   然而新掌权的成王和皇后却难得地达成一致,都心照不宣地决定早日让盛安帝的棺椁葬入地宫。   因此,由钦天监拟了吉日,皇帝的棺椁在宫中祭奠二十七日后,再停灵三个月则发引出殡,于六月二十正式下葬。   盛安帝的灵堂设在奉灵殿。   停灵的第一个夜晚,应由储君彻夜在奉灵殿守灵。   四皇子年幼,徐复祯便陪着他一同到殿内守灵。   奉灵殿大而空阔,雕花梁木上挂着飘扬的白幡,殿内四角立着一人高的白烛,上头跳跃着黄蒙蒙的光亮。   皇帝的梓宫便高置于灵台之上,朱漆龙纹雕花彩绘的梓宫横陈在的大殿内,交缠着白的幡布、黄的烛光、黑的檐柱,透出一种华丽的诡异。   盛安帝驾崩了,成王和他手下的官员肯定很高兴,皇后和周家手下的官员肯定也很高兴。   徐复祯虽然对穷奢极欲的盛安帝没有好感,然而看着四皇子惶惑的神情,仍不免有些唏嘘——她也是在这个年纪失去父亲的。   虽然徐家的灵堂没有奉灵殿那么宏伟,她父亲的棺木也没有皇帝的梓宫那么豪奢,可是灵堂里那哀凄的氛围却是一样的。   四皇子不懂得徐复祯的感伤,仰着头看她:“女史,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去睡觉?”   徐复祯摸摸他的头道:“殿下今夜要在殿中给先皇守灵,天亮才能回去。不过殿下若是困的话,可以在矮榻上睡一会儿。”   四皇子有些犹豫:“不会对父皇不敬吗?”   “不会的。”徐复祯安慰他,“大行皇帝是殿下的父皇,怎么会怪罪殿下呢?”   四皇子安心地爬到了矮榻上睡觉。   徐复祯幽幽叹了口气。人都死了,还有什么怪不怪罪的。   下一瞬,寂静的殿内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   徐复祯一个激灵,疑心是夜风作怪,可殿内白烛上的火光稳稳跃立,不见半分摇曳。   莫非是幻觉?徐复祯心中嘀咕着,正准备让殿外的太监把窗扇关上,忽然又听到一声闷响。   徐复祯头皮发麻,像被定住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那声闷响似乎是从棺木里面传出来的。   她再独当一面,其实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女罢了。   尤其她又隐约知道一些盛安帝驾崩的内情,此刻一听那窸窣之声自梓宫内传出来,心下顿时大骇。   太监们都守在殿外,此刻灵堂内只有四皇子和她这位教习女史。   徐复祯稳住心神,一步步退至四皇子睡觉的矮榻上,眼睛却紧紧盯着灵台上的梓宫。   那声响渐渐重了起来,隔着厚厚的套棺传出沉闷的声响,像有人自里头不断敲击一般。   徐复祯心中惊异不安,她倒不觉得是盛安帝诈了尸,可是脑中却有个更可怕的想法:   该不会是成王下手不够干脆,没有把人弄死吧?那些太医和处理遗体的内监难道也半点没有察觉么?   皇帝的梓宫是用沉重的金丝楠木打造的,棺木套了一层又一层。如果是活人封在里面,那该是何等可怖的情状啊!   徐复祯下意识要出去叫人,可念头一起便被她生生压了下来。   彭相已经向百官宣布了盛安帝的驾崩,无论是成王还是皇后,没有人希望他活着。就连对她而言,此时也是最好的局面。   徐复祯想起饿殍盈途的凋敝民生,想起战火连绵的河东重镇,心里渐渐冷硬下来。   盛安帝死了,对大家都有好处。   她重新坐回了矮榻上,用指甲划破身上穿的缎面夹袄,从里头抽出一团棉絮来,先把睡梦中的四皇子两只耳朵堵上了。   这个年纪已经能记住很多事情,徐复祯不希望给他留下阴影。   整个后半夜,她一直坐在榻沿,死死地盯着那具不断传出闷响的雕花棺木,一夜未睡。   早上水岚过来接她,见到徐复祯面如金纸的模样吓了一大跳:“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徐复祯摇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是她2回 看着一条生命在面前消逝。1回 是张弥在她面前斩下的那颗头颅,可那虽惊悚,好歹是眨眼之间的事;   而2回 ,她跟这个王朝的皇帝隔着三层套棺,听着他徒劳地在那方狭窄的空间里耗尽最后的生命。   原来即便是当上了皇帝,在被权力抛弃后的下场也是如此惨烈。   徐复祯受这一场惊吓,却也不像从前动辄病一场。   翌日,她喝了一碗参汤,拿细白的脂粉扑掉眼底的青黑,仍旧神采奕奕地代皇后去了政事堂值房。   如今盛安帝的丧仪由礼部主持操办,然而各类仪制章程还需要让成王和皇后敲定,因此皇后便派了徐复祯到值房去督办,成王那边派的却是一个面生的官员。   徐复祯倒是松了口气。   霍巡不在,她行事反而更加自如。   停灵第四日,京中皇室宗亲和正四品以上的官员及命妇入宫祭拜。   盛安帝的嫔妃和子嗣们身披斩衰,分列灵堂两侧。   文康公主终于进了宫。她虽为长女,却要站在储君四皇子的下方。徐复祯也穿着白色麻衫,低眉垂目地站在四皇子身后。   文康公主用余光乜着徐复祯,悠悠开腔道:“我母后能摄政,因为她是周家的女儿、本朝的皇后。徐女史,你最好记住,没了母后和周家的庇护,你什么都不是。”   徐复祯懒得和她逞口舌之快,平静地说道:“公主说得是。”   文康公主冷笑:“既然如此,你怎么有胆让母后禁我的足?”   徐复祯微笑道:“我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女史,怎么有本事让娘娘禁公主的足?”   “你!”文康公主被她一噎,正欲发作,忽见成王捧着三支长香走进了殿内,只好作了罢。   成王身后跟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那少女身服斩衰,面色凝肃,往灵堂上敬了三炷香。   那少女敬完香下来,走到文康公主面前朝她施了一礼,笑盈盈道:“宁姐。”   文康公主不拿正眼看她,哼了一声道:“这等场合你该唤我殿下。”   那少女只是笑着,却不再唤她,眼神似有若无地往徐复祯身上一扫,转身退了下去。   徐复祯在皇后身边一年多,将京城的贵族女眷也认了个七七八八,见这少女面生得很,倒是从来没有见过。听她跟文康公主的对话,不知是哪一位皇室宗亲。   只是徐复祯莫名觉得她跟文康公主有些不对付,连刚刚看过来的那一眼也似乎带了些挑衅的意味。   莫非她是成王的女儿?   徐复祯心中正暗自思忖,文康公主便已开口道:“刚才那个是瑞和郡主,成王的长女,今年十七岁,闺名唤作芳宜。”   徐复祯抬眸看了文康公主一眼,她说那么详细做什么?   文康公主似是察觉到她的诧异,勾唇一笑道:“成王打算让沈芳宜嫁给霍巡,等过了国丧便开始议亲。”   徐复祯心里猛地一揪,可是转念一想:霍巡是壬寅年生人,比她大五岁,今年都二十多了,说亲不是很正常吗?尤其成王这么重用他,把女儿嫁给他也是意料之中。   文康公主回头觑了她一眼,见她神色如常,眼角眉梢却有几分掩不住的落寞,不由畅然笑道:“你觉得他们可登对?”   徐复祯垂下眼睛,道:“和我有什么干系?”   今后跟他同朝主事,少不得要看他一步步娶妻生子,难道她还能回回都感伤一阵不成?   徐复祯深吸一口气,抬起眼眸,却正见霍巡从殿外走进来,目不斜视地经过文康公主和四皇子,走到灵堂上祭拜盛安帝。   他穿了一身素服,周身如濯雪般清素,显出几分孤松独立的风姿。   徐复祯有些出神地看他挺拔隽秀的侧脸,想起从前锦英形容他的话:他身上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看着就不好接近。   她上次见他还是在政事堂的时候,那时他周身还没有这般明显的疏离之感。是因为那时他眼里还有她,现在已经没有了么?   霍巡上过了香,待要离开,文康公主突然开口道:“霍长史。”   他停了脚步,微微偏过头去看文康公主:“殿下有何事?”   他的眼睛里覆着一层寒霜,是不容错识的冷肃。   文康公主忽然有些后悔招惹他,然而一想到灵堂上躺着的父皇,不由悲怒交加:“早知道我父皇会有今天,当初真不该助纣为虐,就应该直接去父皇面前告发你们,把你和成王一起砍了!”   霍巡冷然道:“成王殿下如今奉诏摄政,请公主慎言。”   文康公主眼眶红了起来,咬牙道:“奉诏?当着我父皇的面,我有什么不敢说的?你欠我一条命,我迟早要你还回来!”   灵堂内的诸人忙惶恐地低下了头,只作不闻。   霍巡转过身走到文康公主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忽然微微低下头,在她耳边低声道:“你杀了我的人,夺了我的玉。”   他顿了一下,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然而彼此都清楚那才是真正得罪他的地方。   霍巡眼神往灵堂的方向一瞥,朝文康公主低声说道:   “这是我的反击。”   文康公主气得浑身颤栗。   一个老仆人而已,也配拿她的父皇、堂堂天子的命来换?   徐复祯冷眼看着霍巡和文康公主的交流。   从她的角度看去,文康公主挡住了大半视线,只能看到霍巡的上半张脸,看到他靠得文康公主极近,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许久,文康公主大笑出声,扬声说道:“那又怎样?”   她抬起一只手笼于唇畔,在霍巡耳边低声道:“你的她不还是选了我?不还是帮着我,从你手上截下了即将到手的摄政大权?今后不还是要受我驱使、跟你分庭抗礼?”   霍巡神色倏然一冷,沉沉地看了文康公主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徐复祯怔怔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她听不到文康公主的话语,只能看到那刮去了蔻色的指甲泛着冷灰的白,尖锐地刺着她的眼睛。 第78章   因着白日之事,徐复祯夜里辗转反侧没有睡好。至四更天,她干脆起身洗漱,提了一盏灯笼去坤宁宫帮皇后看折子。   这几日积压的奏折本应由摄政大臣处理,然而成王和皇后谁也不肯让权。是以一道奏折给成王看过以后,还要送到坤宁宫给皇后也看一遍。   皇后争来了那些奏章,却又不爱看,全推给徐复祯处理。   好在那些奏折多是琐碎小事,诸如哪位大臣家里结了亲也要上奏一封,哪位大臣之间起了口角也要上奏一封,看得她啼笑皆非,然而徐复祯仍是一丝不苟地一一批复。   她没处理过政事,那就从头开始学好了。秦萧是十八岁入仕,她如今也是十八岁,不比秦萧差才对。   徐复祯帮皇后看了两天折子,倒是渐渐摸清京城那些官员盘根错节的关系。   走到坤宁宫,竟见正殿的烛光亮着。徐复祯有些纳闷,皇后这么早起来做什么?   她让宫女进去通报。   那宫女出来的时候低声道:“女史进去的时候小心些,娘娘发了好大脾气。”   徐复祯谢过她,走进正殿,见皇后正坐在罗汉床上,面前的地毯上扔着一纸揉皱的奏折。   徐复祯走上前去捡起那奏折,道:“娘娘要保重凤体。”   皇后怒容未消:“你看看那奏折上写了什么。方才礼部呈过来的,说是加班加点为先帝拟的谥号和庙号!”   徐复祯眼皮一跳,翻开那纸奏章,只见那庙号果然跟前世一样,拟的是“熹”。盛安帝好大喜功,不恤民生,取这个庙号倒不辱没他。   皇后却道:“熹!熹作庙号是什么意思?无光也!昏聩无道!成王他真好意思啊,皇上还未下葬,他就这般抹黑!你天亮以后去一趟值房,把这折子给本宫驳回去!”   徐复祯有些不乐意,这庙号肯定就是霍巡授意拟的,她可不想去他那里碰一鼻子灰。   她想了想,劝道:“娘娘,这庙号也是礼部和翰林院的诸位郎官夙兴夜寐,比照着史实和先帝的起居注、彻夜商讨出来的。取这个字必然是有他们的根据,咱们还是不要干预的好。”   皇后柳眉倒竖:“不行,不能取这个字。难道将来的史书,本宫就叫‘熹宗皇后’?一个庙号,取什么不是取?非要给本宫难堪,绝不能轻易遂他们的意。”   徐复祯了解皇后的脾气,她虽对盛安帝没什   么感情,却极好面子。与其说这是为了盛安帝的身后名,不如说是她和成王的争锋。当下只好道:“好吧。我让李公公去说。”   “不要李公公。”皇后断然道,“先皇的密诏是你拿出来的,你的面子比李公公大。翰林院那些人难缠得很,你又是诗书世家的姑娘,未必比他们差了,合该你去。”   徐复祯见推辞不得,只好无奈地应了下来。   天蒙蒙亮,她就去了政事堂值房。   此时已有礼部和翰林院的郎官在内忙碌。见了徐复祯,礼部的高侍郎率先上前道:“徐女史,可是皇后娘娘有什么吩咐?”   徐复祯将折子奉还给他,道:“高大人,早前呈奏上去的庙号皇后娘娘不满意,请大人重新拟议。”   高侍郎有些为难:“庙号本就是根据大行皇帝的生平所拟,若求人人满意,岂非太庙里全是太宗高宗了?”   徐复祯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然而这是皇后指派的差事,她也只能囫囵道:“总之皇后娘娘不喜欢‘熹’字,有劳大人们另选一个吧。”   高侍郎捻着胡须道:“‘熹’字乃成王殿下那边择选出来的。皇后娘娘若是不喜欢,则‘庄’、‘威’二字如何?”   徐复祯微微蹙眉,这几个字表意大差不差,皇后那里肯定过不了关。   她轻咳一声,道:“先帝生前痴迷修道,大人何不若比照着道君的名号来拟议呢?”   总之,不要贬义那么明显就行了。   高侍郎犯了难,犹豫着说道:“女史先到偏厅等候片刻,待某与各位学士商议一番,再做计较。”   徐复祯心知他是要去请示成王,可是此番也没奈何,只得坐到了偏厅的太师椅上等候。   过了两炷香的工夫,外头有人掀了帘子进来。   徐复祯抬眸一看,来人一袭素衣,更显得眉目乌润隽朗。此刻,他脱下外面穿的石青色松鹤纹罩袍递与书吏,人却朝她走了过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徐复祯微微垂下眼眸。按理,她该起身与他见礼,然而一双腿却像灌了铅般沉重,将她牢牢地定在了椅子上。   霍巡也不多礼,径直在她身边的太师椅坐下,又自顾斟了两杯热茶,一杯推到她面前。   徐复祯的视线正好看着那七分满的金色茶汤轻轻晃荡,碧青色的茶叶如悬针般漂浮着,被白雾般轻薄的热气笼罩,在茶汤中显出朦胧的意韵来。   霍巡开口打破了沉默:“听说女史是来改庙号的?”   徐复祯收敛了心神,强调道:“皇后娘娘不喜礼部呈上去的庙号,是以遣我代为传达。”   霍巡问道:“皇后娘娘缘何不喜?”   这要她怎么说……   是说皇后觉得“熹宗皇后”不好听、将来写到史书上不好看;还是说皇后觉得这是成王故意抹黑?   徐复祯斟酌道:“皇后娘娘觉得‘熹’字不妥。”   霍巡又道:“何处不妥?”   徐复祯抬眸看了他一眼。他正看着她,对上她的眼神却并无丝毫回避,虽说没了昨日在灵堂的冷肃疏离,却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正等着她说出个所以然来。   徐复祯沉默了。有何不妥?她还真说不出来。   心下不由暗自叫苦:皇后这都指派的什么差事呀,她还没做过这么不占理的事呢!   霍巡见她不开口,便缓缓道:“盛安帝即位十二载,朝纲废弛,冤狱迭出;徭役重赋,穷兵黩武,庶民手中土地减至半数,在籍人口锐减三百万;新起宫殿百余间,耗资千万之巨;对外战役数十起,胜者十无三四。所取‘熹’字,并非诋毁。”   他这番言辞有理有据,已经把徐复祯说得心服口服。   然而斯人已逝,是非功过自是分明;这个庙号的择选,说白了还是皇后为着脸面和成王角力罢了。   徐复祯顶着皇后的差使,此刻也只好硬着头皮为盛安帝找补:“其实先帝也未必就那么不堪,盛安朝建的宫殿可泽被后世帝王;对外战役多为抵抗外族入侵,虽败却好过不战而降;至于人口锐减,那是因为吃了败仗把城池和人口都抵出去了……”   说到后面她自己都忍不住想笑出声,一想到此行的目的又连忙整肃神情。   霍巡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双乌浓的眼眸里也染上了一层淡薄的笑意。   他正准备开口,忽然外头响起一阵鸣玉般清脆的声音:“介陵哥哥!”   徐复祯循声望去,只见帘外一阵风起,伴着那娇柔清妙的声音,一个挽着流云髻、身着白绸绣花暗纹襦裙的少女翩然而至。   是在灵堂见过一面的成王长女沈芳宜。   她手里提着一个黑漆描金彩绘竹丝食盒,笑盈盈地对霍巡道:“介陵哥哥,我听说你一早便来了值房,正好我今日进宫,特地送些膳点过来给你吃。”   说罢,将那黑漆食盒放在徐复祯和霍巡之间的桌子上。   徐复祯的眼神不由自主地随着她的动作落到那食盒上。   介陵哥哥……徐复祯有些酸溜溜地想,她都没这么亲密地叫过呢。   沈芳宜的目光也望向了徐复祯。   她微扬着下巴,有些骄傲地说道:“你是什么人?”   徐复祯慢慢站起来朝她行礼:“坤宁宫女史徐复祯见过郡主。”   沈芳宜一听是坤宁宫的人,准备晾她一晾,于是受了她的礼却不叫起身。   谁知徐复祯那厢行完礼,便自顾坐了回去。   沈芳宜粉白的面庞上浮现出愠色:“坤宁宫的人难道这般无礼……”   “郡主。”霍巡开口打断了她的话,“这里是政事堂值房,非诏不得入。郡主快些回去吧。”   徐复祯听他语气柔和,跟和她说话那公事公办的口吻全然不同,心里又是一阵酸涩:他还真是呵护这位郡主,生怕她被人拿了错处。   沈芳宜面子上却有些挂不住:“听说宁姐从前连宣政殿都随意出入,如今父王执掌朝政,我进个值房又怎么了?”   “文康殿下是先帝长女、新君嫡姐。”徐复祯忍不住开口,意味深长地说道,“郡主想效仿文康殿下,莫非还存了取而代之的心思?”   沈芳宜怫然变色,这话莫不是在公然指责成王有不臣之心!   徐复祯也有些讶异自己会说出这番话来,她向来不喜逞口舌之快,更不会说这么刻薄的话,今天这是怎么了?   沈芳宜冷觑着她,又看了看霍巡,见他并无反应,不由气恼地跺了跺脚,伸手去拉他的手臂:“介陵哥哥,你怎么不说话?你听听她说的什么,这都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你快说句话呀。”   霍巡浓长的眉渐渐凝了起来,不着痕迹地避开沈芳宜的拉扯。又听得她在一旁催促,声音却是一沉:“别闹了。国丧期间言语争锋,该治失仪之罪。”   沈芳宜本就是想借他的势给皇后的人下马威,没想到霍巡反而帮着外人斥责她,登时涨红了脸,又羞又恼地说道:“我要回去告诉父王。”   说罢提着裙摆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徐复祯睁大了眼睛看霍巡,她难得听他说一句重话。此时回过神来,又有些疑心那话语是不是也在责备她,毕竟话锋是她先挑起来的。   这样一想,她神色一窘,也冷着脸站起来往外走。   霍巡却道:“女史何去?”   徐复祯站定脚步,闷声道:“回去复命。”   霍巡又道:“方才还没议出结果,如何复命?”   徐复祯破罐破摔道:“就跟皇后娘娘说,这事我办不了。”   他忽然轻轻地笑了一声:“不要意气用事。”   说罢,命书吏取来纸笔,在一张空白折子上写了几笔递给徐复祯。   徐复祯接过来一看,只见那折子上写着遒美劲秀的两个字:一个是“玄”,一个是“道”。   她有些意外地看向霍巡。   他搁了笔,微笑道:“回去复命吧。让皇后选一个喜欢的。”   徐复祯心中涌过一股暖流,低头又看了看那两个字,心中却愈发狐疑起来:他方才还义正辞严,一点儿也不松口。怎么突然就让步了?   她再抬眸看了看霍巡,眼神最终落到他身旁的食盒上:他该不会是心虚吧? 第79章   霍巡顺着她的眼神看向那食盒,神色了然道:“听说女史天未亮就过来了。若不嫌弃,这盒膳点便拿去垫垫肚子吧。”   徐复祯有些犹豫。   她难道还会馋一盒膳点吗?然而,方才沈芳宜如此无礼,她不想让霍巡吃沈芳宜的东西。   这么一想,手倒是比脑子快,先接过了那食盒。   待她反应过来时,已经一手拿着折子,一手提着食盒,而霍巡正坐在椅子上微微笑着看她。   徐复祯脸色一红,却又不好把那食盒再放回去,只好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偏厅。   外头已经天光大亮,徐复祯打算先去坤宁宫跟皇后复命。   至于那食盒,若放在以前,她早就让人拿去扔掉了。然而她带着水岚和菱儿在外面住了大半年,早就戒掉了那些骄奢的习气。   当然她是绝对不会吃沈芳宜的东西,便决定带回去给水岚和宫人吃。   去往坤宁宫的路上,徐复祯在心里琢磨霍巡的态度:   按成王的野心,给盛安帝恶谥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霍巡这么轻易地给她改了庙号,在成王那里能过关吗?沈芳宜还说要去告她的状呢。她当然不怕告状,不过,也不知道会不会连累霍巡。   话说回来,沈家人的脾气真是一脉相承,一个文康公主,一个沈芳宜,还有她那个表姐沈芙容,都是如出一辙的眼高于顶。   霍巡他……应该不喜欢这种颐指气使的脾气吧?他喜欢的应该是那种清婉娇柔的姑娘,就像她以前那样。   当然,她现在也跟以前不一样了。   徐复祯一路胡思乱想着回到坤宁宫。   皇后见了新的折子自是喜不自胜,挑了“道”字作为盛安帝的庙号。   徐复祯有些恍惚:几句话的工夫,前世的熹宗就这样变成了道宗?   回到重华宫,她随手将那食盒赏给了水岚。   水岚正好没有用早膳,在桌子上打开了食盒取出里头的膳食。   只见里头六碟三盏,一盏鸡丝虾仁粥,一盏甜羹,一盏热汤,两碟糕点,四碟热菜。其中一碟蟹茸鲜菇是夏天才有的时令菜式,足见其用心。   盖子一打开,腾腾热气挟裹着扑鼻的喷香溢出来。   水岚深深吸了一口气,虽已食指大动,却还牢记着本分:“小姐用过早膳没有?奴婢先服侍小姐用膳吧。”   徐复祯瞥了那满桌鲜香的菜式一眼,哼了一声:“我才不吃。”   她在水岚身旁坐下,问道:“四皇子起来没有?”   这些日子为着盛安帝的丧仪,她根本无暇管教四皇子,倒是让他每天舒舒服服地睡到自然醒。   等来日四皇子登基,虽说是个小傀儡,可是该做的场面一点儿也不能少,今后怕是跟“安逸”二字无缘了。   水岚忙道:“先前文康公主派人来把四殿下接走了,奴婢不敢拦。”   “拦什么?”徐复祯道,“人家姐弟培养感情天经地义,哪里轮得到咱们多嘴?”   水岚有些忿忿:“公主从前就没正眼看过四殿下。现在四殿下要登基了,她反而来套近乎。小姐为四殿下操了那么多心,奴婢是替小姐不值。”   徐复祯失笑,道:“人家才是一家人。四皇子需要我,我也需要他,各取所需罢了。有什么好不值的?”   她跟水岚闲话了一遭,肚子却咕咕地响起来。   她自四更去了坤宁宫,直至现在还未用膳,此刻桌上那些膳点便显出格外的香气四溢来。   水岚察言观色,用干净帕子包起一块藕粉糖糕塞到徐复祯手上,催促她快点吃下去。   徐复祯无奈接过,又不好跟她解释这早膳的来历,加上肚子确实饥饿,便小心翼翼地就着糖糕边缘咬了一口。   软糯喷香在口中散开,入了喉的香甜却像一柄小钩子似的,引着她一口一口把那糖糕吃完了。   见她吃得干净,水岚又要递过第二块糕点,徐复祯却摆了摆手不肯再要。   水岚欢天喜地道:“这么好的东西小姐不吃,全都赏奴婢啦。”   徐复祯填了肚子,这时又想起那膳食是沈芳宜送来的了,便道:“这算什么好东西?我看你也别吃,赏给外头当值的小宫女得了。”   孰料一语成谶,过不了半刻钟,腹中忽然疼痛起来。   去了净房一看,原来是连日来的高度紧张,竟提前十日来了癸水。   她的身子本就不算强健,加上这些天顶着寒气早出晚归,此刻便觉得格外难受起来。   徐复祯暗自头疼,皇帝已停灵五日,此时朝中正商议着四皇子的登基章程,她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掉了链子?   然而现下身子不适,她也只好派人去跟皇后告了两天假,窝在寝殿内休息。   自成王进宫以来,徐复祯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待见到久别重逢的霍巡后,虽然还能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可那深藏在心底的回忆又在梦中翻涌起来,回回梦里都能拾到些稀落的片段,反而更令她不能安寝。   如今告了假,便觉得分外疲乏,沾了枕头就要睡。   水岚在她被窝里塞了一只白铜镂空雕花手炉,热腾腾的手炉抵着绞痛的小腹,反而令脑中紧绷的弦松了下来,沉沉地睡了过去。   翌日,外头下起了连绵的细雨。   徐复祯身上仍是难受得很,又挂心如今四皇子登基之事议得如何,便差遣水岚去皇后宫中打听。   午后水岚回来,向她细细汇报:   钦天监看了四个日子:二月廿五、廿七和三月初一、初五都是登基的吉日。可三月初一大朝会,百官云集的时刻不能没有皇帝,因此只能在二月选一天登基。   成王想要二月廿七,皇后却想早些落定,让四皇子二月廿五便登基。如今两方人马吵个不停,谁也不肯让步。   徐复祯听罢不语,心中却有自己的计议:   那各路州府过来参加大朝会的官员,一年到头只有这一次面圣的机会。   如今主少国疑,若是登基大典能让外地进京的百官一同参与、见证王朝新君的践祚,那新帝在百官心中的分量又会不同。   她得防着成王上位,也得防着周家篡权,在新帝年幼之时就得为他铺路。   这样想着,徐复祯忍着身子的不适起身梳洗,要去坤宁宫见皇后。   殿外春雨潇潇,天气却渐渐和暖起来。   徐复祯打着伞走到坤宁宫,却被告知皇后临时召了几位重臣到政事堂议事去了——不消说,必然是为着登基之事。   她怕错过了时候,便匆匆传了轿辇去政事堂。   政事堂当值的太监和重臣们早就认得了她。几个太监立在廊下,见了徐复祯,面露喜色地把她往里头请。   原来皇后方才派人去重华宫宣徐复祯,偏偏她去了坤宁宫,很不巧错过了。   徐复祯走到门外,听得里头一阵慷慨激昂的陈词,显然正商讨到要紧处。她悄悄推了门进去,贴着墙边的幔帐走到皇后身边。   两派的官员为着新君登基的日子争得面红耳赤,谁也没有注意到后面进来的徐复祯。   皇后知道徐复祯不舒服,特意在座位后方设了张圈椅给她坐。   徐复祯心下感动,皇后虽有些耳软心活的糊涂之处,可待她倒是颇为关怀,像极了她在宫外的几位女性长辈。   她在皇后身侧坐下,一眼便看到坐在成王下首的霍巡。他倒像没注意到她似的,眼神看着正在说话的官员。   徐复祯细听了一会儿,原来皇后派系怕夜长梦多,想让四皇子二月廿五登基——这倒是可以理解,盛安帝走得突然,令皇后摄政更是突然,忽然一张大饼砸下来,周家心中不安也是正常。   然而,成王一派却以时间仓促为由,要求二月廿七再行登基大典。   徐复祯一琢磨便想通了其中关窍:   成王这趟无诏进京,只带了一批先锋人马。他虽手握西北重兵,然而在京根系浅薄。推迟到二月廿七再行登基大典,无非是想等他的人入京,届时更方便把控全局。   眼见两方争持不下,徐复祯开口道:“成王殿下觉得廿五过于仓促,则三月初一再行登基典礼如何?届时百官抵京,正好借此机会朝奉天颜,一举两得。”   她一开口,皇后派系的官员全都熄了火。   成王一想:三月初一,他的人便是爬也该爬进京了。   他正欲开口应允,不料霍巡忽然出声道:“不可。三月初一大朝会是祖制,不能撞这个日子。”   徐复祯转头看向他:“大朝会虽是祖制,可建朝百余年来,宁泰四年、至兴十五年都因故推迟过。先帝大朝会前夕驾崩,朝廷上下人心惶惶,若能教外地官员参加新君的登基大典,有利稳定各路州府。”   霍巡却不看她,而是朝其他大臣道:“宁泰四年叛军围城、至兴十五年霜雪封路,百官都进不了京,自然无从召开朝会。然而眼下百官已陆续抵京,朝会当日自可面圣,无有为新君登基推迟之理。”   他们这一番交锋,那些老谋深算的重臣立刻明白过来其中的利害关系:   借大朝会让四皇子登基,无非还是要为新君造势,目的是压下成王的声势。   届时成王的人虽已进京,然而比之全境外地官员的朝拜,则如覆水入海,不值一提了。   皇后的人马上反应过来,驳斥道:“你们先前不是嫌廿五登基仓促吗?三月总该准备万全了吧!”   成王的人立刻拿霍巡的理由堵回去:“这不合规制!”   “少扯什么规制!眼下稳定时局才是关键所系!”   ……   他们各执立场,辩驳得有来有回。   争持不下之际,又唤来礼部和翰林院的郎官,商讨推迟大朝会的可行性。一言不合,两方又吵得不可开交起来。   徐复祯早知没那么容易如愿,只好耐着性子听他们争吵。   原来那些饱读诗书的文官说急了眼也会进行简单粗暴的人身攻击,简直和侯府后院的粗使仆人没什么两样。   眼见暮色渐沉,寒气又渐渐漫了上来。   政事堂里虽然人多,耐不住那寒意自足尖悄然升起,徐复祯觉得小腹开始抽痛起来,又不好失态,只得抵着椅背闭目养神。   皇后低声朝她道:“你先去西侧殿的暖阁里歇着吧。等说到了要紧的地方,本宫再差人唤你过来。”   徐复祯心下感激,低声谢过皇后,仍是绕过柱子,靠着墙往外走去。   因着国丧,政事堂的墙帐也换成了素白纱帐,和着她穿的缟素衣裙,有种浑然一体的朦胧翩跹,教人难以察觉她的离去。   所以她不知道,霍巡的目光也随着那一袭白衫下去了。 第80章   宫女引着徐复祯进了暖阁,在白铜莲花灯座上次第点燃烛火,跃动而温暖的光亮立刻盈满了小小的屋子。   此间暖阁是给议事至夜、来不及出宫的重臣暂歇的,罗汉榻上的锦衾枕席是新换的,屋里燃着淡淡清芬的安息香,像一间全新的屋子。   徐复祯虽不比从前那般娇生惯养,其实内里还保留着世家贵女的傲气,她嫌那榻上不知被什么老男人躺过,说什么也不会睡上去的。   她捧着手炉蜷坐在一张禅椅上,头抵着屏风面,细想着方才在政事堂的交锋。   或许是改庙号之事让她生出了一丝僭越的企盼,虽然明知他们各为其主,是不讲任何旧情面的。可方才被他驳了回去,仍不免有淡淡的失落。   她半途离席,不知道皇后的人能不能争取到三月初一再行登基大典?   成王的后援还没有进京,皇后派系在朝议中是更为强势的。可是霍巡在成王那边,又为当下的局面增加了几分悬念。   徐复祯思绪杂乱,脑中是胀胀的疼,腹中是碾磨的疼,都像潮水一样,一阵一阵的,此起彼伏的。她左支右绌,终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好像有人走了进来。声音很轻,却还是带起了一阵微风拂在她的睡颜上。   那人一手揽住她的肩膀,一手放在腿弯上,轻易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又轻柔地放到了榻上。   榻面是平整的、舒展的,一下子抚平了她微微蹙起的眉毛。   是外面的宫女进来了吗?   徐复祯的长睫微微抖动了一下,仍是陷在浅眠里,然而意识却渐渐苏醒了过来。   暖阁里的花格窗紧闭着,隔绝了政事堂里抑扬顿挫的争执,却隔不开打在窗扇的潇潇雨声。   然而那雨声是细腻轻柔的,像宫宴里的琵琶清音。隔着窗扇,又不必领教它的料峭清寒,令人分外安心。   有人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   是谁这么大胆?又这么亲密。似乎只有霍巡敢这样捏她的脸。   意念一动,果然见霍巡坐在了榻侧,清隽的眉眼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的睡颜。   “瘦了这样多。”她好像听到他如是说。   他的手离开了脸颊,又滑到了额头上。轻轻拨开额角的碎发,露出了那道细粉的淡疤。   指尖轻轻抚过那道疤痕,带起一丝羽毛拂过的痒意。   “这是秦萧留下的么?”   自进宫以后,徐复祯把额前的刘海梳了起来,不可避免地会露出额角的细疤。然而她不在乎,毕竟那是秦萧的耻辱,不是她的。   “还疼吗?”   早就不疼了。   他的手离开了那道疤痕,手掌轻轻贴住了她的脸颊。   温热的、微微粗砺的触感覆在她的脸颊上,带着些小心的用力,细致地描摹着她的轮廓。   细雨连绵的窣响愈发显出长夜的寂寥。   在此情此景下,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了。放大到她察觉出脸颊上的微压有离去之意,下意识把脸又往他的手掌上蹭了过去。   他微微出神,幽深的眼底却凝起了浅淡的笑意。   “……你果然也舍不得我么?”   徐复祯自鼻腔里轻轻闷哼了一声,好像是认可了他的低语,又好像只是梦中的呓念。   然而这朦胧的回应已经给足了他勇气。霍巡俯下了身子,手指托着她的下巴将面庞微微抬了起来,紧接着一个温润的吻便落了下来。   久别重逢的亲密,不是最初情难自禁的那种热烈,带着压抑的自持,带着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一寸一寸地碾压过来,将她红润的檀口压出一寸退了色的白,随即回泛起更娇艳夺目的嫣红。   口鼻间席卷上来的气息清冽又好闻,挟裹着记忆中那些花前月下的耳鬓厮磨,好像从来没有什么物是人非。   一滴清泪从她眼角滑了出去。   莹黄的灯光隔着镂空的莲花灯座,打下一片交织的淡影。   那片流金一样烛光的透过绣着仙鹤云纹的苏绣屏风,影影绰绰地投在芙蓉彩凤图的栽绒地毯上。   那屏风落下来的阴影,是泛着淡彩的半透云影,唯有那仙鹤是实的阴影,正好落到地毯上独立的彩凤身侧,像交颈的鸳鸯。   他们的身影,应该也是像那地毯上的灯影一样交织缠绵的,可惜影子斜着打向了幽深乌暗的卧榻内侧,所以根本看不清是何种情态。   窗外细雨仍在潇潇,像是下不尽一样。   一如这暧昧的长夜,无声的吻诉尽了思念,那思念也像绵长的春雨般涓涓不息,淋得彼此的心都是湿润的。   在这湿润的缠吻中,她的感官又渐渐消失了,像乘着一艘晃荡的小船,渐渐驶入了黑甜的梦中。   外面的铜壶滴漏一声、两声,也洇进了雨声   中。似是过了很久,又好像没一会,她的神智忽然回来了,可压着她索吻的人却不见了踪影。   徐复祯猛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哪有什么光影,哪有什么霍巡,只有潺潺雨声是真的,一下一下地拍打着新发的芽叶,那声音也是落寞的。   黑暗的室内泛出无垠的寂寥,连暖阁也不暖了,透着仲春的宵寒。   徐复祯茫然地置身在黑暗中,感受到自眼尾扯到鬓角的一线紧涩。伸手一摸,是干涸了的泪痕。   她都记不清有多久没有落过泪了。   原来是一场梦……怎么还哭了呢?   徐复祯怔怔在榻上坐了一会儿,起身走了两步,却不知道何时她的绣鞋也脱了,整齐地摆在榻侧。   她记得之前一直坐在屏风旁的禅椅上,何时竟上了榻去?   徐复祯心里又悄然升起一丝期冀,至于在期冀什么?她不知道,也无暇去细想,扬声把外头当值的宫女喊了进来。   一点昏蓝的光线透进来,是宫女揉着惺忪的眼推开了门。   “昨夜有没有人进来过?”   宫女被她一问,顿时清醒了大半,忙道:“回女史,没有的。”   徐女史是皇后身边的红人,她不敢让徐女史知道自己半夜打瞌睡的事,何况有人进来,她也会醒的。当然这解释不必说,只说个“没有”的结论即可。   徐复祯若有所失地沉默了片刻,随口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女史,已过三更天了。”   徐复祯这时才想起昨夜政事堂的商讨,连忙穿了鞋子披上外袍往外走。   政事堂静悄悄的,只点着两盏昏黄烛光,两个当值的太监在值房打着瞌睡。   她进来的动静惊醒了其中一个太监。   那太监忙要起身行礼,却被徐复祯摆手按下了:“议事什么时候结束的?”   太监忙答道:“昨夜二更天的时候就结束了。”   徐复祯微微攒起眉心,问道:“可议出了结果?”   太监觑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道:“议出来了。定的是……让四殿下二月廿七登基。”   徐复祯脸色一变,那太监忙又道:“昨夜成王身边的霍长史舌战群儒,连彭相都落了下风。皇后娘娘的人都说不过他,只能同意二十七那日行登基大典。”   徐复祯心里沉了又沉,像是被人塞了一团棉花,郁郁地透不过气来。   果然,他轻易地给她改了庙号,因为那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涉及到新君登基这样的大事,便半分情面也不留了。   她知道这不能怪霍巡。然而联系起夜间的那场绮梦,便显出了讽刺的意味。   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是羞是恼,也有一点对自己的愧。   徐复祯一言不发地回了重华宫。 奇_ 书_ 网_w_w _w_._q_ i_ s_ h_u_9 _9_ ._ c_ o _m   她有点分不清那究竟是不是一场梦。   从前虽然也会梦见霍巡,可是从未有过那样真实的感受,以至于她疑心是不是身子不适之下产生的幻觉。   然而不管那是不是梦,或许是近情情怯的缘故,她隐隐对霍巡生出了回避之心。   此时离登基大典还有三日,盛安帝驾崩以来的兵荒马乱经过两派官员吵吵嚷嚷,朝政到底还是渐渐走上了正轨。   徐复祯不再去值房了。有什么事,也是吩咐皇后身边的李公公前去代为传达。   不见到霍巡,她就不会胡思乱想,行事又渐渐恢复了从容。   六尚局将新帝登基所用的驾辇、服冕、器具一一备齐,尚仪局又派了姑姑过来教四皇子登基大典的过场仪礼。   四皇子胆子小,学东西又慢,因此徐复祯只好候在一旁,将教习姑姑的话掰碎了喂给他。   这样一来,倒不是她不想去政事堂了,而是重华宫实在离不开她。   闲暇的时候,四皇子悄悄对徐复祯道:“女史,我不喜欢长姐。”   徐复祯眉心一跳,问道:“怎么了?”   四皇子嗫嚅道:“长姐经常把我召过去,又嫌我不亲近她。可是她很凶,我不敢亲近她。”   徐复祯摸了摸他的头,道:“殿下,你即将成为天子,不需要害怕任何人。但是,也不能把好恶挂在嘴边。就算不喜欢,面上还是得维持着体面。”   四皇子似懂非懂。   徐复祯叹了口气,道:“今后殿下就像对我一样和文康公主相处就行了。不过如果公主打骂殿下的话,那就告诉我,我会保护殿下的。”   四皇子听懂了,高兴地抱住她的手臂,软绵绵地说道:“女史才是我的姐姐。有女史在,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徐复祯有些无奈的惆怅,她自己都没过明白,怎么就撑起了别人的天。   二月廿六,皇后宣召徐复祯。   到了坤宁宫,皇后先问登基之事筹措得如何,徐复祯一一答了。   皇后这才笑道:“新帝登基,会封摄政王、封太后,还要授封大批官员。这次你功劳最大,只是品级略低了些,本宫知道底下好多人不服你。所以明日登基大典,本宫加封你为内尚书,可代执凤印。如何?”   徐复祯吃了一惊。内尚书官居正三品,统御内廷女官,可代掌凤印。倘若太后垂帘听政,则内尚书也有问政之权。   然而,升迁太快未必是好事,她没有实绩,反而不能服众。   徐复祯跪地道:“臣女进宫不逾二载,虽有功,未敢忝居首列。请皇后娘娘收回成命。”   皇后不为所动,道:“内廷擢封女官,无需过吏部之手,本宫想怎么封就怎么封,你不必推辞!”   徐复祯却坚决不受,倒是让皇后为难起来。   最后,皇后只好让步,封她为正四品尚宫,徐复祯这才谢恩起身,开始问起正事来:前朝的官员都封了哪些人?   皇后取出一纸长长的奏章递给她。   她取过来一看,各司署的官员变动不大,主要是封了很多散官,其中不乏蜀地的官员。   徐复祯知道,那些是成王的班子,将来要一个一个安排进朝廷里。   可是,她越看眉头越紧,直至看完那数千字上百人的进封,这才抬起头问皇后:“娘娘,霍长史怎么没封?” 第81章   提起这个,皇后嘴角上扬,止不住的得意:“他封不了,他父亲霍麟有谋逆之罪。逆臣之后不得入朝为官。”   徐复祯心中一紧,霍巡的身世,从前跟她提过。罪臣之后不得科考,而逆臣之后,更连入仕的资格都没有。   正因如此,他才不得不剑走偏锋,以幕僚的身份辅佐成王进了京。其实到了这个地步,所谓出身,无非是当权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   徐复祯眉头紧锁:“这是谁的意思?”   皇后道:“彭相、枢密使都是这个意思。成王本来想让他进御史台,封御史中丞,被彭相拿出身驳了回去。”   顿了顿,又浮现一丝快意的笑容:“想当初议定珉郎登基之事,他是如何下本宫的面子;这回风水轮流转,任他再能言善辩,那出身是改不了的。成王要用他,回王府关起门来慢慢用吧。”   徐复祯扶额:“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跟我商量?”   皇后道:“你这几日在忙珉郎的事,怎么好去打扰你?再说了,他不是等闲之辈,绝不能给他入朝的机会。”   徐复祯沉默了。   彭相他们既然知道霍巡不简单,又为何觉得堵了这条路他就束手无   策了?凭她对霍巡的了解,他肯定会有所动作的。   徐复祯心里叹了口气,感觉他们给她挖了个大坑。   然而此刻登基大典在即,已不是能另作计议的时候。   翌日卯时,新君要在玄武门城楼迎接百官朝拜。自入夜以后,宫里的灯火彻夜通明,宫人各司其职,比白日里还要忙碌。   虽然盛安帝驾崩得突然,宫人却是训练有素的,典礼的各个环节的器用礼具人手,虽琐碎却有条不紊地准备着。   掌了灯的重华宫里,徐复祯看四皇子试穿尚衣局日夜赶制出来的龙袍与旒冕。   象征天家威严的龙袍与冠旒,却是小一号的,套在稚嫩的四皇子身上,那威严也大打了折扣。   徐复祯想起从前看皮影戏,那皮影箱中裁剪出来的小人,其形正合四皇子的模样,而他也确实是一个懵懂被推上皇座的小傀儡罢了。   而那背后操线的人,也有她的一份。   这样一想,她心里又升起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从前是系在线的另一端的。执线的人从前是秦萧,后来变成了霍巡。可是现在她竟也成了那个执线之人,她和秦萧、和王今澜的恩怨,今后可以借着手中这个小傀儡一一清算回去。   再也不需要攀附依仗任何人了。   然而想起自己那段夭折的感情,不免在那凌云壮志中添了几分苦涩。当然她知道世上是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事情。   她弄丢了霍巡,可是找到了自己,已经是极好的结局了。   徐复祯知道,自己不能再奢求更多。   五鼓时分,徐复祯陪着四皇子到太庙祭拜先祖与社稷。   从太庙出来的时候,远处的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那一线熹微天光,让夹道的火烛都失了颜色。徐复祯走在四皇子的轿辇旁,每走一步,那天色便亮一分。   徐复祯知道,她生命中至暗的时刻,就像那深沉的夤夜一样,已经过去了。   卯时,她陪着四皇子登上了玄武门城楼。   玄武门外已经整齐地站着密密麻麻的文武官员。满朝朱紫贵,此刻已尽数候在宫门之外。   徐复祯站在城楼俯视下去,有一种高处不胜寒的眩然之感。   整个王朝的运转,全依靠下面的那些人。   而此刻,那些人看到了站在城楼上的新君,齐刷刷地跪下朝拜,口中唱和着一声又一声的“万岁”,像一层更比一层高的波涛,把幼小的四皇子推上了潮头。   而他身侧的徐复祯也得以沾光站在了最高处,透过那些朝廷重臣俯视着王朝的芸芸众生。   那是天下万民的臣服,是睥睨众生的高度。   难怪……难怪成王顶着杀兄弑君的争议骂名也要当这个摄政王。   徐复祯心中震撼难当。   玄武门打开了,文武百官徒步跟在四皇子的驾辇后面,浩浩荡荡地朝着太和殿走去。   太和殿的大门徐徐打开,透进的天光照亮了金碧肃穆的大殿,新君登基的典礼开始了。   胡总管宣读了先帝的遗诏和密诏,奉迎四皇子坐上龙椅后,又宣读了新帝的登基诏书。   读完登基诏书,殿堂之下的百官叩拜新君。   然而,唱主角的却不是年仅六岁的新君。   成王头戴金冠,身着玄服,坐在新君的龙椅之侧,眼角眉梢尽是锋芒。他已经不需要像从前那样韬光养晦,如今的朝政,一半是握在他的手里。   而另一位掌舵者,此时已经尊封端懿太后。周太后身穿太后朝服,春风满面地坐在新君的另一侧。   他们的目光往下首望去,那满殿朱紫朝服的官员对着新君三跪九叩,然而因为坐在新君两侧,所以受那跪拜礼的人仿佛也就成了他们。   成王和周太后心里都升起了异样的澎湃,显到面上,却只是唇角的微微上扬罢了。   徐复祯侍立在太后身侧,此时看着下首朝拜的朝廷重臣,已经没有在玄武门城楼上的震撼了。   她的目光扫着下方乌压压的人群,见到了周家父子,见到了承安郡王,见到了长兴侯,甚至见到了秦萧。   然而她知道霍巡是不在那人群里的,所以又把目光收了回来。   经过一段冗长又复杂的百官进封,天子仪驾要到午门去祭告天地。于是文武百官又乌泱泱地起身,跟在小皇帝的仪驾后面。   走到外面的前庭,徐复祯似心有灵犀般,朝着远处一瞥,果然见有一个遗世独立的人影立在远处的丹陛高台,遥遥朝着他们望过来。   这一眼,令徐复祯恍然想起她跟霍巡确定心意的那一晚,在京郊山上的栖凤阁,他倚坐在栏杆上,也是那样的冷清疏离,带着一丝落寞似的,游离在人群之外。   她心里忽然难受起来,忘记了自己此刻是最志得意满的时候,脚步一迟疑,便渐渐脱离了人群。   等她走上高台的时候,皇帝的仪驾已出了太和门,然而后方仍迤逦着长长的仪队。   徐复祯简直不敢想象,倘若是三月初一的登基大典,所有外地官员进宫参拜,那又该是何等壮阔的场景。   这样想着,她已经走至霍巡身边六七步远的地方。   就是这六七步,如同前尘隔海一般,叫她再也迈不过去了。   她知道霍巡很在乎他父亲的身后名。她这时候上去,算是个什么意思呢?   安慰他?以她如今的身份,未免敏感了些,甚至有胜利者的耀武扬威之嫌疑。   虽然她事先并不知道彭相他们的做法。然而她知情与否,并不是那么重要。   毕竟前世他的官途是多么顺畅,而今生因为她的插手,他的抱负终究是要多生许多波折。   徐复祯知道,这一切都是因自己而起,因为她是这两世唯一的变数。当然,她也没有错,只是再没立场去安慰他了。   她犹豫着,纠结着,想转头一走了之,可那又有些认输的意味,便站在了原地不动。   霍巡终于是转头看了过来,朝她微微地一笑:“还未恭喜你。”   “恭喜我什么?”徐复祯下意识接了他的话。   “你升四品尚宫,不该恭喜么?”他的语气很真诚,倒像是真心为她高兴。   徐复祯也渐渐放下了心防,朝他走了两步,把手轻轻放在了栏杆上,可仍旧是隔着两个身位的距离。   “其实,”她眺望着远处缓缓朝午门移动的仪仗,话却是对霍巡说的,“太后娘娘最初是封我为正三品的内尚书,但是被我推拒了。”   霍巡也看向远处:“急流勇退,你做得对。”   徐复祯心中一暖,好像又回到从前去抚州那段日子,他指点她如何对付徐家的时候。   现在她不需要他的指点也能把事情办得很好了。   徐复祯不由微微笑起来:“我推辞,那是因为我知道,现在不封,以后有的是机会封。”   霍巡又转头过来看她,她弯弯绕绕说了这么些,其实就是为了讲这句话吧。   他垂下眼睫,唇角却是轻轻扬了起来:“多谢。”   徐复祯听到他的回答,胸口的郁气也渐渐消散了下去。   这个时候,反而不知再说些什么。眼见气氛又渐渐尴尬了起来,她忽然想到什么,从衣衫的内袋取出一方干净帕子包裹着的物事递给霍巡。   霍巡有些意外,伸手接了过去。   那东西热腾腾的,带着她的体温,可更多是它自身的热气。他大概猜到是什么,可仍旧看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这是凌晨出门前,水岚怕她肚子饿,用油纸包了两块米糕 ,又用帕子包好,让徐复祯带去登基大典填肚子的。   那米糕所用的原料虽然简单,却是实实在在的香甜,并不比那些花样繁多的糕点逊色。   有时候,苍白的言语安慰还比不上一块热乎香甜的米糕管用呢。   徐复祯迎着霍巡的目光解释道:“这是早上新蒸的米糕。那日我吃了你一块糖糕,现在还给你。”   话一出口,她便意识到其中的歧义,是互不相欠的意思,很有些两清的意味。   她有些后悔,又渐渐狠下心来,那些下不去决心的话语阴差阳错地说了出来,其实也是既定命运的一环。   于是她保持了沉默。   霍巡没有接话,也没有打开来看,默默把那方帕子包着的米糕收入了袖中。   气氛又冷落了下来,徐复祯知道自己该退场了。   在他面前,她总是不知该如何说告别的话,事实上她也从没有跟他好好地道过别,所以也不差这一次。   她默默后退了两步,正准备转身离开,却忽然听到霍巡说道:“那糖糕是瑞和郡主的,并不是我的。”   他这是什么意思?   徐复祯心头微怔,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像忘了剪的长烛芯,噼里啪啦地爆出细小的灯花,摇曳浮动的烛火间,那灯花是转瞬即逝的,可也是雀跃欢喜的。   她忍不住回头看霍巡,他的目光还在眺望着远处的前庭,然而徐复祯知道,他的注意全在她身上。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第82章   午门的钟鼓沉沉而鸣,透响传彻大内,宣告着新君的登基大典礼成。   日晷的针影垂直指向午时,文武百官齐齐告退。   午后是外命妇进宫觐见太后的时辰。皇帝年幼,周太后占着中宫不肯搬离,在坤宁宫正殿接见了京中五品以上的外命妇。   徐复祯候在周太后身侧,却早已神游天外,想着上午霍巡对她说的话。   她本就是喜欢自寻烦恼的性子,他的话更是把烦恼直接给她递了上来。   他明明都让她把玉还回去了,难道不是要跟她恩断义绝的意思吗?   为什么今日又跟她说那么模棱两可的话,是不想跟她两清么?   她又疑心那本来只是一句简单的解释,没有任何言外之意,自己的揣度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   徐复祯心里一团乱麻。   “臣妇成王妃拜见太后娘娘。”   “臣女瑞和郡主拜见太后娘娘。”   徐复祯闻言下意识收敛心神,朝下方行礼的人望去。   成王妃保养得宜,圆脸细弯眉,是从神态中透出的温柔亲和,跟一旁张扬娇纵的沈芳宜看不出半分相似之处。   周太后给她们赐了座,开始跟成王妃闲话起来。   徐复祯凝神听了一会儿,原来这位王妃是成王的续弦,而沈芳宜却是元妻留下的孩子,是以成王特别娇宠她,甚至在蜀地没人称她为郡主,都是唤作“女世子”。   徐复祯心想:成王如此疼爱这个女儿,却要把她许给霍巡,可见成王是真看重他。不过,凭他的相貌和才干,就算放眼京城也是顶级的,并没有哪一点配不上沈芳宜。   察觉到她的目光,沈芳宜也望了过来,还朝她挑衅地一笑。   徐复祯默默别开眼去。   此时外面又陆续进来几位公侯夫人,徐复祯一下子看到了身着宝蓝色镶朱领翟衣的徐夫人。   她顿时怔在原地,忘了自己那些风花雪月的烦恼,定定地望着姑母。   徐夫人似有所感般抬头望过来,对视之间,两人的心神都触动了。徐夫人却很快低下了头,跟着其他命妇一同跪下向太后行大礼。   徐夫人跪下行礼的时候,徐复祯侧身避开了,看着姑母发髻上丝丝缕缕的白发,又不免有些心酸。   自进宫以来,因她刻意的回避,从不曾出过宫去,只在年节命妇进宫时见过姑母两三回,徐夫人却是一回比一回地苍老了。   这回一见,姑母又憔悴了许多。也不知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   徐复祯心中忧虑,连周太后都察觉到了她的魂不守舍,便悄声对她说道:“你去偏殿的暖阁里候着吧。等会儿哀家让你姑母过去,你们姑侄好好说一回体己话。”   徐复祯感激地谢过太后,退下去了暖阁。   等待的时候,她反而更紧张。   姑母要怨她怪她,那也是她应得的。   那时候她沉浸在自己的苦痛中,却忽略了那些真正爱她的人的感受,常夫人为了她跟侯府闹翻了,郡王妃夹在中间两头为难,也渐渐淡了和侯府的来往。   姑母为她着急,为她挂心,她却是半封信都没有去过。后来一声不吭地进了宫,也没再回过侯府。   秦惠如和秦思如出阁的时候,姑母递了信进宫里。她把那纸洒金彩笺反复看得磨了边,却仍旧没有出宫。   她是憋着一口气要跟过去的自己彻底告别。   然而因着她的任性,亏欠下姑母的那许多,终究是难以弥补,姑母要如何怪罪,她也只能受着了!   她正胡思乱想着,一个宫女引着徐夫人进了暖阁。   徐复祯忙迎上前去,扶了徐夫人在圈椅上坐下。   徐夫人揽着她的手,细细地端详她的面庞。   徐复祯的长相是柔美中透着一丝英气的。从前双颊是少女特有的丰润,顾盼举止间都是灵动的娇柔,如今那丰润褪去,便显出几分沉稳的英秀来。   然而这沉稳在徐夫人眼中,是吃了不少苦头才能换来的。   徐夫人不由黯然神伤:侄女的模样,显而易见的是瘦了。她的眼睛里也没有了从前那种无忧无虑的光彩,点漆双眸更加沉静了,那沉静也是透着郁气的。   徐夫人不开口,徐复祯也不敢说话,只低着头任她打量。这一低头,偏偏让额角的碎发飘下来,露出其下的细疤。   那痕迹很浅,可落在那素洁的额头上,却是张扬的夺目。   徐夫人瞬间如鲠在喉,什么也说不出了。   那是秦萧的手笔。她一心撮合这两个孩子,孰料侄女却因自己的一意孤行破了相,以至于后来的不告而别,转头又进了宫去再不回侯府,其实都是怨她罢了。   一阵哀戚漫上心头,徐夫人用手绢掩面低声哭了起来:   “是姑母对不起你。我当了一辈子贤妻良母,其实子女亲缘浅薄得很。你念如大姐姐跟着夫家去了外地赴任;惠如怨我,连一封信也不写回来;思如倒是在京城,也不回侯府看看。就连你,也躲进了宫里去,不肯原谅我……”   徐复祯从未见过姑母如此失态,慌忙跪了下来,伏在徐夫人膝头,连声劝慰道:   “姑母这是怎么了?旁人什么心我不知道,可是祯儿,从未起过半分埋怨姑母的念头。我进宫来,并不全为世子,更没有迁怒姑母。祯儿的娘亲走得早,在祯儿心里,姑母就是娘亲。”   徐夫人一听她这衷情的表白,更是哭得难以自持。   徐复祯也红了眼眶,跪在徐夫人身侧替她拭泪。   好不容易徐夫人渐渐止了泪,拉着徐复祯在身侧坐下,仔细地问过她在宫里的情状。   徐复祯怕姑母担心,只说她管着四皇子的衣食,如今四皇子成了小皇帝,她也沾光封了尚宫。   徐夫人心中又稍稍安定,颇有几分自我安慰地说道:“这样也好。你在宫里当过尚宫,太后又是那么关照你,将来到了夫家,也没有人敢小瞧你。”   夫家?多么遥远的一个词。   徐复祯微微垂下眼眸,她可不打算再议亲,这两年来的夙兴夜寐,难道为的就是进哪位贵公子的后宅,去扮演徐夫人那样的贤妻良母吗?   然而这些话她知道是不能跟徐夫人说的,于是转过话头道:“姑母,方才见你进来时,脸上是遮不住的愁绪,可是府里出什么事了?”   她这一提,徐夫人又是长叹了一口气。   末了,像下定决心般地对她说道:“徐家几个月前闹到分了宗,连祠堂都拆了。那些没良心的分宗便分了,只是你祖父和你爹娘的牌位却没了人供奉。我又是个出嫁女,也不好把他们的牌位接回秦家。为着这事,实在是难以安寝。”   徐复祯心中却一动,道:“这有什么难的,接回京城徐家的旧宅里不行么?”   徐夫人摇摇头叹道:“哪还有什么旧宅。当初你爹出事,你大伯到京城来接管徐家的遗产,就已经把徐家的宅子卖了。我那时还没掌侯府的中馈,一时也拿不出那么多银子出来,只能任他卖了出去。”   尽管徐复祯早知道族人唯利是图,一听这桩旧   事还是不免着恼。   既然徐家已经分崩离析,那给他们的那三分利润也是时候收回来了。这事让锦英去办就行,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她对徐夫人道:“姑母,那我们就去把徐家的旧宅买回来,把祖父和爹娘的牌位供奉进去。门口的匾额,仍旧挂回‘徐府’。”   不是祖父徐骞的徐,也不是父亲徐秉的徐,是她徐复祯的“徐”。   徐夫人迟疑道:“徐家旧宅在紧邻宫城的崇仁坊,那里的地价,可谓是寸土寸金。住在那里的也是不输给我们的人家,岂是说买就买?”   徐复祯不以为意:“用高于市价三成的银子来买,从锦英那里支取就是。姑母尽管去交涉,他们会卖的。”   她是在城楼上见过百官朝拜的人,所以无师自通地懂得了一个道理:   以她如今的地位,只要一开口,那家人马上会把宅子腾出来给她。当然,她用高于市价三成的银子来买,并不算占他们便宜。   徐夫人笑道:“那个叫锦英的丫头,如今倒是出息了。我听说她把金丹堂打理得很好,还圈置了一些其他的铺面。”   徐复祯抱住徐夫人的胳膊撒娇道:“还不是姑母慧眼识人,把她拨到了我身边伺候?等徐家的旧宅买回来,祯儿还有个不情之请。”   徐夫人宠溺地说道:“在姑母面前,哪有什么不情之请?只管说便是。”   徐复祯于是道:“宅子买回来得添些仆役。祯儿想把锦英的爹娘要过去,让她爹当徐府的管家、她娘当内院的管事娘子,如何?”   徐夫人有些意外,叹道:“你倒是宠她。”   却是默认了她的请求。   徐复祯很高兴,想起最初跟锦英交心时对她作出的承诺:将来让锦英当姨娘,让她爹娘当新姑爷府上的管家。   现在好了,新的姑爷没了,锦英的姨娘之位也没了。可是锦英的爹娘却实实在在地当上了管家,她徐复祯府里的管家。如此,也不算辜负锦英了。   她和徐夫人在暖阁说了好半天话,姑侄两人又回到了从前的亲密。   徐夫人放下了心结,神色却是舒展了许多。   眼见时辰不早,那些外命妇都已经退下了。徐复祯派人去知会了周太后一声,亲自把徐夫人送出了坤宁宫。   再回到宫里时,那正殿的门关着,里头却隐隐透出一阵一阵的争执。   朱漆雕花隔扇门挡住了那争执之声,虽听不清楚,却足以叫徐复祯惊讶:什么人敢在坤宁宫喧哗?   她叫住站在外边的宫女,问道:“里面出什么事了?”   那宫女低着头道:“徐尚宫,是方才文康公主和瑞和郡主吵起来了。公主一生气打了郡主一巴掌,没想到郡主竟然还手了。公主和太后都气坏了,正关起门来发落郡主呢。”   徐复祯听到文康公主竟然挨了打,先是有些幸灾乐祸,转念一想,公主那唯我独尊的脾气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而太后又是出了名的护短。   这回关起门来,恐怕沈芳宜要凶多吉少了。   她连忙疾步走近正殿,人还未至,便听得里面传出周太后的声音:“来人,给我掌嘴!”   “是!”   “谁敢!我是成王的女儿!”   宫人的齐声应和混着沈芳宜的尖叫,里头一阵嘈乱。   徐复祯等不及宫人通报,抢先一步推开了殿内的大门:   “住手!”   声音落下,她才看清里头的情形。   两名壮实的太监抓着沈芳宜的胳膊,周太后身边的段嬷嬷扬着手,巴掌差点要落到沈芳宜脸上,生生被徐复祯喝止了。   段嬷嬷回头去看周太后,没想到太后见是徐复祯来了,竟摆摆手让她退下了。   沈芳宜也看过来,发鬓有些许杂乱,眼眶已蓄了泪,一半是害怕,一半是屈辱。可是她万万没想到开口救她的人竟是徐复祯,一时愣住了,也忘了挣扎。   徐复祯见她左脸微红,应该是被文康公主打的,知道自己来得还算及时,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她对周太后道:“娘娘,今天是皇上登基的日子,这样发落责罚宗室,只怕是不妥。不如先让王妃带着郡主退下吧。”   “母后!她掌掴我的事就这么算了?”文康公主喊道,她的左脸同样有一道微红的掌印。   周太后看了看怒容未消的文康公主,又看了看徐复祯,终于像是下定决心般,朝着成王妃挥了挥手。   成王妃早就吓坏了,要是真让沈芳宜在坤宁宫被掌了嘴,她回去都不知道该怎么交代。   此刻她如蒙大赦般上前扶住沈芳宜,朝着太后行了退礼。   经过徐复祯身旁的时候,成王妃很是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倒是沈芳宜神色有些复杂,也没再看她。   文康公主看着她们的背影怒不可遏:“徐复祯!你这是什么意思?”   徐复祯没有理会她,先是让宫人重新把殿门关上,这才朝着周太后道:“冒犯长公主,理应行掌嘴之刑。可是成王的女儿却动不得。”   周太后亦是分外不悦,却还在等她的解释:“成王的女儿,如何就动不得?”   徐复祯道:“娘娘觉得,先帝遗诏为何要封成王为摄政王,与娘娘共治天下?”   周太后咬牙道:“他手握西北重兵,定是以此胁迫先帝立下这违心旨意。”   徐复祯又道:“先帝都不敢逼急成王,娘娘又何必为这琐事落成王的面子?太后为嫂,成王为叔,共同辅佐皇上治理朝政。政见可以相左,面上却一定要和平。公主和郡主的争端,说白了是小辈的口角。娘娘出手管束了公主,成王不日定会送郡主来请罪。如此一来,里子面子都兼顾了,谁不得赞娘娘一句好气度?”   文康公主闻言大怒,喝道:“荒唐!我们家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置喙?”   太后却深以为然。她虽溺爱女儿,可如今已是掌权者的心态,自然该以大局为重。   一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落在百官眼里,更该以德服人,于是对文康公主道:“蕴宁,是你动手打人有过在先,你就回府里禁足三日吧。”   文康公主不可置信地看了周太后一眼,失声叫道:“母后!”   周太后闭上眼睛不再看她,摆了摆手道:“下去吧。成了家的人,也该稳重些,少给哀家添麻烦!”   文康公主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恨恨地看了徐复祯一眼,竟带了些哭腔出来:“要是父皇还在,别说打她一巴掌,就是打她十巴掌又如何?如今父皇一走,从前在我跟前狗一样的人,如今也敢到我面前狂吠!”   说罢,忿忿甩袖摔门而出。   周太后神色微微动容,却狠下心不去看文康公主的背影。   徐复祯倒是有些不悦。她怎么觉得,公主方才那番话是指桑骂槐,把她也骂进去了呢? 第83章   新君登基后紧接着是大朝会。   这是徐复祯第一次上朝,看着那些来自各路各府的地方长官,听着他们所报上来的各地政绩,总算领会到了何为乾坤之大。   大朝会过后,外地进京的官员又纷纷奔赴任地。因都是初次摄政,成王和太后都在静观其变,朝局在两位掌权人的手下维持着微妙的平静。   徐复祯却忙碌起来了。大朝会后,她发现自己对这个王朝的了解极其有限,陡然   生出许多压力来。   她下了决心要补上自己对政事的空白,让人去架阁库把盛安年间的政令、邸报、文书照着年份依序调到手里查阅,一度到了宵衣旰食、手不释卷的程度。   所以当她意识到好久没有在政事堂见到霍巡时,已经过了大半个月。   据说,是彭相以王府属官不得入政事堂为由,把霍巡挡在了宫城之外。   如今,陪着成王出入政事堂的人换成了中书舍人王岸祥。此人年过四旬,是一副端肃文雅的儒臣模样。   这位昔日的兴元府通判可以说是徐复祯素未谋面的熟人——他是王今澜的父亲。前世秦萧做了他的东床快婿,这个时候已经晋了工部侍郎。   徐复祯没有想到的是这一世秦萧没有娶王今澜,成王依旧打算提拔他,可那任命却被她压了下来。   虽说是借了太后的名义,然而谁不知道徐尚宫和秦世子曾经有一段婚约,后来解除的时候又闹得满城风雨。   她阻挡了秦萧的擢拔,长兴侯府诸人会是什么反应,徐复祯无暇去细想。   她现在一门心思盯着霍巡的事。上一世霍巡很顺利地进了御史台,可如今他却被卡了出身,成王要想用他,必须先给他父亲平了反。   霍麟的谋逆之罪,本就是盛安帝随意安置的罪名,若想洗脱也并不难,就看彭相他们会不会出手阻止罢了。   不出徐复祯所料,没过多久,门下省一位名为孟平的令史以赃获罪,被大理寺抓了起来。   这样的事本也不稀奇,然而徐复祯这些天调阅了霍麟一案的卷宗,这个孟平曾是涉案的一员,如今这个节骨眼突然被抓起来了,实在很难不令人多心。 :   徐复祯得了消息,只按兵不动。她相信凭彭相他们的嗅觉,应该很快会有所行动。   果不其然,午后周诤便进宫求见太后。   周太后正在午休,宣了周诤觐见,问道:“父亲这个时候进宫,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周诤坐下,未及喝茶先开口道:“门下省的孟令史被抓起来了。”   周太后不悦道:“一个令史是什么很要紧的人物么,也劳你老人家亲自过来报给哀家?”   周诤不语,却看向徐复祯。   徐复祯知道周诤对太后倚重她之事颇有些不以为然,此刻也不藏拙,直接向周太后简明扼要地解释了孟平与霍麟案的关系。   周诤眼中闪过激赏之色,朝太后道:“娘娘,你不如徐尚宫机敏。”   周太后倒是与有荣焉:“徐尚宫就是哀家的左右手,她机敏就够了,哀家机不机敏有什么干系?”   周诤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他继续道:“这个孟平曾经是霍麟的下属,当初定罪他的供词起了很大作用。成王是想让他在牢里翻供,给霍麟平了反,他就能光明正大起用霍巡了。”   周太后一听忙道:“那怎么成?这罪是先帝定的,哪有儿子一登基就打老子脸的道理?再说了,这个霍巡也不能让他入朝。父亲快想想办法,把这个孟平的嘴堵上。”   周诤道:“臣正是为此来请示娘娘。有娘娘这句话,那臣就吩咐下面的人把这事办了。”   徐复祯却道:“这事彭相知道么?”   周诤道:“当然知道。我在值房和他议过了,才过来请示娘娘的。”   徐复祯闻言微微笑起来。周诤不免有些不悦道:“徐尚宫笑什么?”   徐复祯这才整肃神情,问道:“枢密使打算如何封孟令史的口?是彭相的人来办还是枢密使的人来办?”   周诤道:“孟平以赃获罪,当然是畏罪自杀了。至于这事跟我们干系最大,自然是我的人来办。彭知如今坐山观虎斗,愿意站在我们这边已是难得,徐尚宫还指望他派人动手?”   徐复祯不紧不慢道:“怎么会是我们干系最大呢?彭相是辛相倒了之后才上位的。霍侍郎又是帮辛相说话才获罪的。成王提拔了霍巡,威胁的也是彭相的位子。若说谁最不想让霍侍郎翻案,那肯定是彭相了。”   说到这里,她又微笑起来:“枢密使被彭相忽悠得当了出头鸟,平白让彭相得了利不说,还要得罪成王。方才就是想到这里,是以忍不住发笑。”   周诤平白被年纪可以当自己孙女的徐复祯揶揄一通,已是不豫;细想她的话又颇有道理,那些文官八百个心眼子,此刻更是添上一层对彭相的恼怒,一张老脸顿时挂不住了。   周太后已经怒骂道:“哀家就说这老贼信不得。复祯,那你说应该怎么办才好?”   徐复祯不答,反问周诤道:“枢密使,你曾与霍侍郎同朝为官,他是什么样的人?”   周诤略一思索,冷笑道:“是个沽名钓誉之辈。仗着平贞帝的赏识,一意孤行地推他的‘仁政’。清名他一个人得了,却要满朝官员跟他一起勒紧裤腰带。所以最后墙倒众人推也是他应得的。”   徐复祯倒是惊讶于他这理所当然的语气,默了默才道:“枢密使既说霍侍郎素有清名,可见给他翻案也未必对我们不利。”   她给太后和周铮陈明利弊:   如今两权分立,朝堂上许多官员尚处在观望之中。倘若能抢在成王之前先给霍麟翻了案,利用他的名声收买一波人心,自然许多人会纷纷投向太后麾下。   周诤不以为然:“你别忘了受益最大的是霍麟的儿子,他现在可是成王的人!忙前忙后,不还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徐复祯道:“此言差矣。成王这个摄政王得位不正,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在这一点上他就落了下乘。谁先给霍侍郎翻了案,人心就是谁的。”   周诤皱眉苦苦思索,她讲的好像很有道理,可是好像又有什么地方不对。究竟是哪里不对呢?   徐复祯还在继续:“所以我们现在要静观其变。如果彭相沉不住气把孟令史解决了,那成王的谋划落空,我们渔翁得利;若是彭相按兵不动,我们就在成王之前把这桩旧案重审,把人心收入囊中。”   周太后喜不自胜:“还是你想的周全。就这么办,就这么办。”   周诤仍在思索,此刻豁然开朗:   名声、人心,有什么用?他周家还是外戚,说来比成王还不如。实打实的利益才是真的,给成王起用了霍巡,就是会损害周家的利益。   见太后拍了板,周诤忍不住道:“娘娘,这对吗?我们先前千方百计卡他入朝,现在又鞍前马后帮他平反?”   周太后坐上这个位子,也不是从前那个耳根子软的皇后了,她伸手遥遥往乾清宫一指,肃然道:“父亲,当初复祯要哀家过继四皇子到名下,你也是反对。你看看现在如何了?”   周诤闭了嘴。时至今日,他还是没想明白徐复祯怎么就把太后推上了垂帘听政这个位子上。   虽说他不信神佛,没有周太后那么好糊弄,可还是不得不承认,徐复祯确实有些未卜先知的本事。   周诤思前想后,终于首肯了徐复祯的建议。   送走周诤,徐复祯却转头去了政事堂值房。   彭相果然在值房里头,见到徐复祯,他有些意外:“徐尚宫,可是太后有什么吩咐?”   徐复祯遣退了值房的书吏,这才开口道:“孟令史的事,相爷知道吗?”   彭相谨慎地说道:“枢密使应该已经跟太后娘娘说了吧?”   徐复祯:“相爷是什么看法呢?”   彭相圆滑地说道:“自然是恭奉太后的意见。”   徐复祯却严肃起来:“相爷身为百官之首,不以皇上为先,怎么反而对太后曲意逢迎?”   彭相有些摸不着头脑:她不是太后的人吗,怎么过来跟他说这些话?该不会是周家对他的试探吧?   于是慢吞吞道:“太后的意见,自然就是皇上的意见。怎么能叫曲意逢迎呢?”   徐复祯幽幽道:“皇上年幼,身边的亲长一个为争权,一个为谋利。本以为相爷是可托孤之人,原来   也是明哲保身之辈。罢了,就当我没来。”   说罢起身要走。   “慢着。”彭相出声挽留。   她的话戳到了他的痛处,夹在成王和周家之间,他除了明哲保身还能干嘛?   可是徐复祯这番没头没尾的话,又平白叫他生出了点希望,毕竟,先帝的密诏就是她拿出来的。   徐复祯果然又重新坐了回去,朝着彭相道:“当初先帝修道,有感于今日局面,所以写了密诏交给我。还嘱咐我:彭相刚直勤勉、克己奉公,是可以托付幼主之人。”   这可是他从未听过的秘辛,彭相有些飘飘然,更多的是惊疑不定:“你不是太后、周家的人吗?怎么来跟我说这些话?”   徐复祯道:“我又不姓周。我蒙先帝之托,自然是是皇上的人。如今皇上年幼,前有虎视眈眈的成王,后有一手遮天的周家。在这等虎狼环伺的局面之下,相爷,你是要名垂青史的托孤名相呀!”   彭相身居高位,这样的吹捧听过不知凡几,是以并不觉得夸张,反而觉得分外贴切。   何况徐复祯说得有道理,他倒是一直没注意这不起眼的小皇帝。如今看来,破局之法就是紧紧抓住小皇帝,那成王和周家,未必就能动摇了他。   他虽意动,面上却不显,只打量着徐复祯,探究地说道:“你是姓徐……”   “我是平贞朝的中书侍郎徐骞的孙女。”   “哦!”彭相恍然大悟。   他与徐骞是同一年的进士,徐骞封中书侍郎的时候,他还在翰林院混日子。   如今他已经当上了宰相,可那徐骞至死也只是个中书侍郎。可见人还是要活得长。   彭相不由微微露出得意之态,对徐复祯也和颜悦色了起来:“当年我与徐兄同在翰林院,你该唤我一声世翁。你倒没有辱没门庭,果然是青出于蓝。”   徐复祯也笑了笑,道:“相爷谬赞。清流文臣的庭训,自该忠君忧国,不得弄权专擅,祯儿一刻也不敢忘。”   彭相捋须道:“对,对。不过孟令史这事,为着皇上想,也不该任他们翻案才是。”   徐复祯:“敢问相爷,霍侍郎是什么样的人?”   彭相沉吟道:“天纵英才,少年得志。只是过于刚直,早早把人得罪光了,虽然在士族中享有盛名,可是很多当官的都不喜欢他。先帝上台后清算他也是意料中事。”   徐复祯道:“士族才是朝廷的根基。我们应该借着这次东风,给皇上在士族中挣一波声名。”   彭相摇头道:“霍麟的儿子可是成王的人。霍麟平反,也是成王受益最大,为皇上挣这点名声,得不偿失。”   徐复祯道:“我看过卷宗。当初因为辛炎案被牵连的官员不止霍侍郎一个。朝廷上下、内外,牵连了几十人,其中不乏铮臣名臣。若是借这次机会,把那些人的反都平了呢?”   彭相吃惊地望着徐复祯,遥遥指向奉灵殿的方向:“先帝还没入土为安呢。你这是要把他挖出来鞭尸啊!”   徐复祯不以为然:“相爷,你真是老了,一点锐意都没有。如今主少国疑,非兵行险招难以立足。这事办成了,明年正逢春闱,不防试想有多少举子会涌到相爷门下?”   果然这一番激将说动了彭相,他喃喃道:“果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此刻他眼中的震惊退去,剩下的全是意动。彭相叮嘱徐复祯:“这事不能让周家和太后知道。”   徐复祯微笑道:“放心吧。周家和成王都以为相爷会拦,我们正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周家那边,我有分寸,绝不让他们怪罪到相爷头上。”   彭相满意地一笑:他这样做算是帮了成王的忙,成王不能恼他;周家那边有徐复祯去安抚,应该也没有问题;小皇帝还得承他的情。   真是一石三鸟啊。   他心情大好,亲自把徐复祯送到值房外面。   当值的小太监见向来严肃的彭相满面喜色,不由上前凑趣道:“相爷是有什么喜事,让奴才也沾沾光。”   彭相看了他一眼,忽然摆出唱戏的架势,抑扬顿挫地唱道:“本以为是两虎相争,原来么是三分天下,妙,妙呀——” 第84章   大朝会过后的两个月,本该是朝廷一年中最清闲的日子。   然而建兴元年三月底,一桩赃案的横空出世却将朝野上下卷入了兵荒马乱之中。   起先是一名五品令史以赃获罪,在大理寺审讯时招供了一桩十二年前的冤案。   那旧案是逆臣霍麟的,由先帝亲自定的罪。大理寺卿不敢擅作主张,要将供状送去给摄政王决断,却被太后命人截走了。   紧接着事情便走向了失控。   宫里不等召开堂议,便放出了风要重审这桩旧案。霍麟在士族中名气很盛,然而许多官员是反对重审的。宫里因此黜退了好几个御史,那旧案也是非审不可了。   成王为了重审这桩旧案,为了防止周家和彭相的阻挠,前后做了大半个月的准备,没想到周家比他还积极,彭相竟也装了死视而不见。   他们又疑心周家是想定死了霍麟的罪,两方唇枪舌战了大半个月,原来最后为的都是给他平反。   成王这边百思不得其解,帮霍麟平了反,对周家究竟有什么好处?   其实周家的人也百思不解,只是上面吩咐了,他们只得照做。太后也不解,可她觉得徐复祯的话一定是对的。   但是其实他们都不知道,徐复祯根本不是从周家的利益去考量的。   她帮这位昔年的直臣翻案,全是为了给小皇帝铺路。或许里头还掺杂了一点她的私心,然而那私心藏得很深很深,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谁也没想到,霍麟当初三个月就被火速定了罪,翻案平反却只用了两个月。   士族一片欢欣鼓舞,霍麟的独子一下子被推上风口浪尖,成了京城高门的座上宾。   徐复祯在宫里听着外头传进来的消息,心里有一半是为霍巡高兴,一半却又是酸涩:他终于苦尽甘来,可陪在他身边的人也不是她了。   至此,勉强达成一个多方满意的结果。   然而霍麟平反的余波未消,又掀起了一道更高的巨浪:   五月,一道圣谕从乾清宫直接发给了彭相,要求重审“辛炎案”中牵连的冤狱错案。待成王和太后知晓的时候,彭相已经下发给了中书门下两省。   成王和太后深觉被彭相摆了一道,然而此时正是舆情鼎沸之际,谁也不愿意当那个出头鸟去叫停此事,于是便稀里糊涂地推行了下去。   到后来,彼此都意识到这是个在士林中博名声的好机会,都卯足了劲去争办案权,谁也不去管盛安帝那点所剩无几的身后名了。   在这样的吵吵嚷嚷中,盛安帝的灵柩在宫中停满了四个月,到了葬入陵寝的时候。   盛安帝的鹤陵修在京郊八十里外的万寿山下。按制,应由皇子护送棺椁葬入地宫。   可盛安帝存世的三个儿子,最大的小皇帝不过六岁,余下一个五岁,一个三岁,是办不成这事的。因此,该由他的兄弟成王来走这一遭。   然而成王是绝不愿意在此时离开京城的。   政事堂里又吵了三四天,最终决定由小皇帝扶棺、成王和太后陪同、百官护送着盛安帝的棺椁前往鹤陵下葬。   这几个月来,朝廷将盛安年间的旧案翻出来批驳了一番;这时候,又有点像弥补盛安帝似的,由百官护送着葬入陵寝,也算一种别样的身后盛名了。   六月二十,是难得的朗日晴天。午门外送葬的仪仗排成了一条长龙:   龙头是明黄威肃的宗室,龙身是朱紫玉带的重臣,龙麟是金戈玄甲的兵卫,而盛安帝的灵柩就是那点睛的一笔。   伴着震天的鼓笙哀乐,这条蜿蜒迤逦的长龙浩浩荡荡地自宫城出发了。   三衙的兵马将街道清空整肃,整洁敞阔的青石板路,沿街的店铺都挂着飘扬的白幡,漫天地舞动着。   成王的驾辇打头阵,小皇帝的龙舆在中间,而太后的凤辇是押后的。   徐复祯还是陪同在小皇帝身侧。她的车辇比龙舆还要低上许多,但不妨碍她看清前面成王身边随行的人。   那驾辇左右骑马随行之人中,便有一个背影是分外打眼的。这挺拔如松的背影曾经给她驾过车,在三九寒冬里。   那时候风雪呼啸,他们是依偎着取暖的。如今六月的艳阳天,她和他隔着层层人影,遥遥相望的距离,身和心都是。   徐复祯出神地看着,他的身侧又有人打马过去并行,蜜合色的骑装,乌亮的青丝扎成两条长长的辫子披在身后,是沈芳宜。   虽然他们的马儿还隔着两个身位,可落在后方的徐复祯眼里,那两个身位也可以忽略不计了。   原来他身边的人变成了沈芳宜。   徐复祯别过眼去不再看,可那路途实在是漫长得单调,过不了多久她的眼睛又会重新凝聚到霍巡身上。有时候沈芳宜落后了,有时候又能打马跟上。   她这样怅然地看着,那日头渐渐西斜了,斜到车辇的华盖也遮挡不住。斜阳打在脸侧,有些热,也有些痛。   忽然脸上落下一片阴影,那热与痛立即消解了。   徐复祯侧头看去,原来是周遨骑马走到她的车辇旁,挡住了那阳光。   她立刻把头转回来。   周遨对她的嫌弃视而不见,遥遥地望着霍巡的背影,笑道:“霍巡如今可真是双喜临门。听说成王准备起用他为御史中丞,等先帝出殡以后,还要让瑞和郡主跟他说亲。”   徐复祯只觉得他的话刺耳,嘴上还要道:“那和我有什么干系呢?”   周遨见她不悦时脸颊微鼓,比平时那冷然的模样可爱多了,故意逗着她道:“怎么就没有干系?霍巡本就有谋国之才,如今声望又水涨船高。他当了成王的女婿,岂不是成了我们的大敌?我可一点也不希望他们结亲。”   徐复祯虽然不喜周遨,难得他说出了她的心里话,不禁微微敞开心扉,有些怅惘地说道:“可成王是他的伯乐。如今伯乐又把掌上明珠捧到他的面前,试问几个男人会拒绝呢?”   周遨笑道:“旁人我不知道。不过霍巡倒是有可能会拒绝的。”   徐复祯不由意外地转头看周遨,乌润的眼眸里也染了一层亮色。   周遨心下感叹:真是个小姑娘,那点小心思根本藏不住。他心中好笑,面上却故作神秘:   “我宴请过他几回,本想把家里待字闺中的妹妹说给他,谁知他竟对我周家的女儿不屑一顾。后来旁敲侧击了好几回才知道,原来他心里早有一轮明月,别的女子是再入不了眼了。你说,若是他心里的明月让他把成王府的亲事拒了,说不准他就乖乖照做了呢?”   徐复祯狐疑地上下打量周遨:“他亲口跟你说的?”   周遨失笑扶额:“这种事我能乱编?你要不信,我现在把他叫过来跟你对峙,顺便问问那轮明月究竟是哪位姑娘。”   徐复祯脸色蓦然一红,道:“这、这怎么成?他是成王的人,我们怎么好插手他的事情……”   周遨怒其不争:“他要真娶了瑞和郡主那才是成王的人!到时候有得你后悔的!”   徐复祯忽然变了脸色,声音也高了起来:“我后悔什么?旁人的嫁娶自有定数,我只能管好我自己。”   周遨约莫了解徐复祯的性子,她看着温和冷静,其实逼急了比谁都要偏激。他有些后悔方才的失言,只得叹道:“你既不在乎,那就当我方才什么都没说吧。”   周遨打着马下去,日光又重新攀了上来。好在这时路边有一排柏树挡住了斜阳,只留下斑驳的碎光落在她的脸上。   对于身外的阳光和阴影,徐复祯却浑然不觉。周遨那些模棱两可的话,她知道字字都是在点她。   霍巡心里还有她——有始料未及,其实也在意料之内。因这微妙的笃定在周遨话里得到印证,于是慢慢化开一丝久违的甜蜜。   如果是两年前的她,可能就不管不顾去找霍巡了;可她早就不是从前那个想一出是一出的小姑娘。她得想想这样做的后果。   她是可以去让霍巡不要跟成王府结亲。他也有可能会答应她。   可是之后呢?   他在成王那里怎么交代?她又能给他什么允诺?   如今的身份注定了她是跟霍巡没有结果的。她可以一直不嫁人,难道要他也奉陪到底不娶妻么?   周遨这个混蛋,根本不想想她的难处,也不想想这样对霍巡是否公平。只会平白给她添烦恼!   徐复祯情愿周遨没有跟她说过这番话。这话里引出的一丝甜蜜,唯一的作用就是将无奈的酸楚成百倍地放大罢了。   就像她小时候最爱吃的糖葫芦一样,开始咬下的糖衣是满心满口的甜。所以吃到里面的山楂果的时候,更显出酸涩难当来。   暮色四合的时候,仪仗行至离陵寝二十里的万寿行宫。今夜众人将在此歇息,明日再护送灵柩前往陵寝。   这座行宫修建于两年前,有三座大殿、上百间房屋。直到修葺结束,盛安帝也没有住过一回,如今他的棺椁停在后殿,也算是了却了一桩愿。   兵卫彻夜值守,百官住在前殿的宫室,宗室住在中殿,太后领着小皇帝和随行女眷、内侍宫人住在后殿宫室。   安置的时候,听说文康公主和沈芳宜又为着一间屋子争执了起来。   徐复祯心情不好,不想去掺合她们的争端,又怕这要紧日子闹出什么事来,只好披了件纱衫,勉强提起精神去劝和。   转过游廊,见到张弥领着两个公主府的卫兵迎面走过来。   徐复祯一见到他蓦然想起正事:到了居所,布防才是要紧事。   随行的兵卫中,不知混杂了多少各方势力的私卫,徐复祯养的骑卫也在其中。她的人不仅要保卫她,还得看顾着小皇帝才行。   因着沈珺这次也随行其中,她要调人得先找沈珺商议。   思及此处,徐复祯无暇管那两位金枝玉叶的争端,转身要掉头去宣召沈珺。   没想到张弥先过来朝她见礼。徐复祯应付着问道:“公主那边怎么样了?”   张弥道:“公主把那间屋子让给了郡主,搬到东厝的屋子去住了。”   徐复祯有些讶异,文康公主竟会主动让步?然而她现在挂心着另一件事,倒也无暇去琢磨文康公主的事了。   徐复祯指派了一名内侍去传信给沈珺,约他酉正在中殿与后殿东边穿堂的廊轩上相见。   随后,她又去了小皇帝的居所,指挥着宫人安排妥当。小皇帝还是1回 出宫过夜,紧紧抱着徐复祯不肯撒手。   徐复祯记挂着布防的事,只好随口哄了小皇帝两句,便让内侍把他抱走,匆匆赶到东穿堂转角的回廊,远远看到已经有人候在廊轩上。   她连忙疾步走过去,待走近了忽然止住脚步。那候在轩中的人不是沈珺,而是霍巡。   他穿着素青色窄袖缎服,外面罩着一件玄色织银线罩袍,姿态闲雅地立在廊下。极素极简的穿着,衬得眉目愈发显出浓烈的俊采。   徐复祯待要转身避开,可他已瞧见了她。她是不愿在霍巡面前露怯的,于是也定定站在廊轩外头。   不知怎的,她下意识地说了一句:“郡主住在西厝的宫室。”   霍巡神色平静地说道:“我是来找你的。”   他的下巴微微往轩内一抬,是在邀请她进来。   徐复祯只好走进轩内,在他对面的美人靠上坐了下来。   霍巡却不坐,仍是那般雍容闲雅的姿态站立着,低垂了眸光俯视她。   徐复祯不喜欢这种被俯视的感觉,有一种无所遁形的局促。   可待要站起来,反而显出了她的拘谨。于是只好问道:“找我做什么?”   霍巡柔声道:“家父之事,我知道你出了很多力。这些日子没有机会进宫,只好在这里谢一谢你。”   徐复祯没料到他说的是这个。   她这段日子殚精竭虑,确实累得够呛。此刻一听他的话语,有一种真心被看见的滋味,那滋味却是委屈的滋味——   就像小时候用心做了一件事情,倘若被爹爹发现并夸奖的话,第一反应却是委屈地扑进怀里求安慰。   徐复祯抬起眼睛看他,落日的余晖将低垂的长睫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色,或许是那落日熔金太过温柔,她在周诤、在彭相面前的能言善辩也变成了讷讷:“我……并不是为着你。用不着你感谢。”   霍巡却是微笑了起来:“我总归是因你受益。这一声谢,还是该道的。”   徐复祯垂下了眼眸,道:“还未恭喜你。”   霍巡却摇了摇头,道:“这本不是喜。”   徐复祯又抬眸看了霍巡一眼,那张清隽的面庞上洒的是余曛,却莫名让她想起周遨那番“明月”的论调。   她鼓起勇气道:“我指的是瑞和郡主的亲事。”   霍巡神色微微一怔,脸上的笑意淡了些。   他缓缓道:“明年三月除服后才可行嫁娶之事。中间这段日子有多少变数还不定。哪有那么快道喜的?”   徐复祯凝视着他:“那你是什么意思呢?”   霍巡走到她面前,微微俯下了身子看她:“那你希望我是什么意思?”   他那高挺的鼻尖离她只有三寸远。徐复祯不得不被他的目光攫取,那双乌浓的眼底映着的是披了流金夕照的她的影子。   甚至她可以透过他的瞳仁看到自己的目光,那目光是掺着眷恋的回避,又带着一丝逾矩的希冀。   她遽然偏过了头:“你是个有抱负的人。郡主……是个很好的选择。”   “是吗。”霍巡的声音甚至透出了一点淡冷,带着无奈的咬牙。   “那徐尚宫你呢?”他直起了身子。   徐复祯的目光终于从他的攫取中释放出来。三伏天气,她的鼻尖竟然渗出了冷汗。   她像是要找回场子一样,带着些赌气道:“崇仁坊的徐府是我的宅邸。我到时候要招个赘婿,给我延续徐家的香火。”   霍巡定定地看她,徐复祯也不甘示弱地回望过去。只是他站她坐,仰视的姿态,天然落了下乘。   霍巡忽然笑了起来。   “其实,我和郡主……”   “徐妹妹!”一道清亮的呼声打断了霍巡的话。   徐复祯转头望去,只见一道矫健的紫衫人影疾奔而来。转瞬之间,已奔至她的面前,正戒备地看着霍巡。   徐复祯都忘了,她还约了沈珺在这里见面。 第85章   “霍公子,你来这里不合适吧。”   沈珺那双英朗的眉目紧盯着霍巡,话虽客气,语气已带了不善。   霍巡却不为所动地说道:“郡王世子,我和徐尚宫有话要说,请你回避。”   沈珺于是偏过头去看徐复祯。   他站在徐复祯面前,有些把她护在身后的意思。也是沈珺的姿态让徐复祯意识到了她和霍巡各自的立场——再为她那点私心纠缠不清,是害了彼此。   徐复祯低着头,有些艰涩地开口:“我们的话已经说完了。你回去吧。”   霍巡看着她,沈珺也看着她。其中有一道目光仿佛要把她烧穿。   但徐复祯只低着头,低着头谁也看不见她的神情,低着头她也不用给任何人交代。可她心里还是委屈的,觉得霍巡当着外人的面跟她僵持,是有些欺负她。   所幸霍巡还是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徐复祯心头一松,紧跟着的又是一阵空落。他走与不走,她都是难受。对这个人以后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这时候沈珺唤她,徐复祯才回过神来,想起她的事情。   她收敛心神,问沈珺的千羽骑这趟带了多少人过来。   沈珺回答二十人。   徐复祯于是吩咐道:“我的屋外留两个人就行。另派六个人去保护皇上,派两个人去盯着文康公主。余下的人你自行调配。”   沈珺不以为然:“皇上那边要那么多人?有兵马司的、成王的、周家的人守着皇上,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我们的人去了也没有落足之处。”   徐复祯斜了他一眼,道:“你在北狄战场的时候,将军下了调令,你也要这样质疑一番吗?”   沈珺不说话了。   徐复祯知道,沈珺的不以为然是对着她这个人。他眼里的她就跟芮容差不多,妹妹一样的。   其实他的眼光也是普罗大众的眼光。她在政事堂说话,还总有人不当回事。   她年纪轻,对朝堂的了解也不够全面,若是因此被轻看也便罢了;偏偏许多人因为她是个姑娘才看不上她。   可是如今枢密使和彭相也不得不听她的话。这个时候,徐复祯反而觉得,她比霍巡还要了不起。   她跟沈珺解释道:“你分不清轻重缓急。重要的地方,再安全也不能掉以轻心。我知道你们家跟周家不是一路人,跟成王也不对付。现在对我们来讲,最重要的就是皇上。所以,皇上那边的状况必须时刻掌握在我们手中。”   沈珺这个时候有些佩服她了,那云遮雾绕的局势,她三言两语就点出了关键。   他有些尴尬地说道:“我并不是质疑你……只是放你那里的人手太少了,我怕照应不及。”   徐复祯狡黠地一笑:“你放心吧。在别人把我当回事之前,我都是安全的。”   这、这是什么话,谁敢不拿她当回事?   沈珺细细一想,又觉得徐复祯在暗中点他呢。其实,他真没那个意思。   议定了此事,天色已尽然昏蓝。沈珺要送徐复祯回去,却被她婉拒了。   暮夜下的送别,在她这里实在不是一个好意象。   从前在夜色下,不知跟秦萧走过多少回从闲风斋到晚棠院的路;   后来霍巡也在这样的夜色下送过她一回,从他的宅邸到侯府。送完以后,就物是人非了,再相对也是无言。   她一个人慢慢地走回了房间里。   新修的行宫,处处都是崭新的,连这样一间寻常的宫室,几榻屏架,无一不讲究。那得是多少钱啊!   自接触了朝政以后,徐复祯反而在银钱上愈发计较起来。倘若拿修这座行宫的银钱再养一支河东军,也不至于赔了三座州府给北狄。   徐复祯感觉,她肩上也有了渐沉的责任,对社稷和苍生的。就是这责任,又叫她不得不舍弃了儿女情长,虽然伤感,那伤感也是甘愿的了。   翌日午时前,出殡的仪仗赶到了鹤陵。   徐复祯牵着小皇帝走上了高高的祭台,看着工部诸郎官的指挥工匠们将盛安帝的棺椁抬入地宫。   流苏宝顶华盖挡住了祭台上的烈日,却照得远处官员们的绯色官袍红得刺目。   徐复祯一眼就看到了秦萧,乌发玉面绯袍,在一众郎官中是鹤立鸡群的存在。纵使被她截下了拔擢,秦萧在朝野中依然算是最年轻有为的那一挂。   她最初以为秦萧娶王今澜是见异思迁,后来渐晓世事,又以为他是借婚姻来攀附成王的权势。   如今看来,没有当上王家的女婿,他的仕途也算平畅。   这更让她想不通为何前世秦萧要用那样的手段来折辱她。   明知道姑母是最要体面的,明知道她是最要自尊的。他那样的行事,简直是要诛她的心,也是诛姑母的心。   他何以那样恨她!   徐复祯的神色渐渐冷下来。   她凝视秦萧的时候,也有一个人在凝视她,那就是文康公主身边的王今澜。   王今澜第二次进京,是带着报仇雪恨的决心。   她费劲心思地攀上文康公主进了逸雪阁,没想到徐复祯就一声不吭地进了宫。更没想到不足二载四皇子登了基,徐复祯水涨船高地站到了天子身侧,连祭台都是站在最高的一格。   逸雪阁的风头却是没落了。王今澜如今不上不下地伴在文康公主身侧,说报仇已经有些痴人说梦,倒是不日会有求着她的时候。   自己步步为营的谋算,到头来还比不过徐复祯的时运。这更使得王今澜咬牙切齿,暗恨上天的不公。   盛安帝的葬仪声势浩大,每个人怀的却都是自己的心思。   行过祭礼已是未正时分,那长龙又启程往回走。   因着点睛的棺椁已入土为安,那长龙也像失了神魂似的,空有一个形。每个人都怀着各异的心思,每一方势力都暗中剑拔弩张起来。   入夜还是要回万寿行宫歇息一晚,徐复祯却隐约觉得这一晚不会安宁。   到了行宫已经入夜,众人照着前一晚的居所迅速安顿了下来。   徐复祯安置下来,先问过了人手布防,得知沈珺早就将   人手按她昨夜的安排布置妥当了。   她这才稳下心来,斟了一杯热茶。   还未吹凉,水岚又走了进来,道:“小姐,王姑娘求见。”   徐复祯握着茶杯的手一顿,她明知是哪个王姑娘,口中却还问道:“哪个王姑娘?”   不等水岚答话,她又把茶杯放了下来:“不见。”   “祯妹妹,你还在恼我么?”王今澜已经自顾走了进来。   她向来是这样的,在别人的地界里当主人。徐复祯别过了头,既不答话,也不请她就座。   这倒不是怕王今澜。   她刚重生那会儿,见了王今澜还有些应激的畏惧;现在心境却是大不同了,王今澜这号人已不入她的眼,更懒得与其争锋罢了。   王今澜已经很自如地坐了下来,环顾了一圈房间内的景致,感叹道:“公主住的屋子,也不过是这个样。而我,只能住在公主屋子的耳房里,跟你这奴婢竟是一样的待遇。祯妹妹,你是真有些时运在身上的。”   徐复祯余光见着水岚低着头退了出去,这才淡淡一笑,道:“我是有时运,这运气也约等是去了一条命换来的。换作给你,你未必受得住。”   王今澜以为她说的“去了一条命”是指那段离了侯府独居的日子。   倘若早知道文康公主一巴掌能激起徐复祯的生欲,她当初是绝对不会带公主登那一道门的。   可惜现在悔已来不及。王今澜只笑道:“胜者喜欢把成功归结为自己的实力,其实不过是时运而已。要想这富贵长久,除了天时,还得抓住人和。”   徐复祯饶有趣味地望向她:“王姑娘这是毛遂自荐?”   王今澜听出她语气里的疏离,却偏要更热络:“祯妹妹,我们是有旧谊的。虽然那旧谊里有龃龉,那也是少不更事的龃龉。你如今在宫里左右掣肘,你那个傻丫头水岚能帮到你什么。有我助你一臂之力不好么?”   徐复祯不为所动。   见她不语,王今澜更是表决心一样地说道:   “三年前被侯府送回蜀中时,家里对我的态度大变。那时候我才发现,我的三个姐姐都是高嫁,却过得一点都不好。我们家四个姐妹,全是我爹用来联姻向上爬的工具罢了。   “祯妹妹,我不怨你,甚至感谢你当年点醒了我。我今年十九岁了,一直没有说亲,我不想当别人的工具。从小我就是家里最聪明的孩子,我不信凭着自己争不到一份好前途。   “为了留在逸雪阁,我甚至不惜跟家里决裂。可是,文康公主这金枝玉叶里面藏的是朽木,她是上不了墙的烂泥。   “祯妹妹,你也是女孩儿,你知道我有多难,我也知道你有多孤立无援。我们为何不相携互助呢?”   徐复祯看着王今澜诚恳的神情,旧事在眼中一闪而过。   她想起王今澜最是会拿捏人心,当初她真情实感地和王今澜做过一年的知心姐妹,后来被伤得多深就不必说了。   她缓缓地开了口:“王姑娘,你是聪明,可惜狭隘;你会笼络人心,可惜从不与人交心;你有野心,可惜没有容人之量。”   徐复祯每说一个字,王今澜的心便沉一分。   说到最后,王今澜遽然站了起来。   她知道这番投诚是失败了,尽管她并不认可徐复祯的话语,却觉得那字字句句像是要洞穿她一样,令她莫名生出畏惧之心,想要逃离这里。   走到门口,王今澜却突然停住了脚步,转身对徐复祯道:“祯妹妹,有一件事忘了和你说。文康公主弄了块南岭的毒香,在密闭的屋子里,熟睡的人吸了个把时辰就会无知无觉地死去。现在那毒香在瑞和郡主屋里燃着。我劝不住公主,你想想怎么收场吧。”   徐复祯如闻惊雷,猝然站起身来,失声道:“你怎么不早说?”   王今澜欣赏着她的失态,总算有些扳回一城的得意。她不再多言,转身走出了房间。   徐复祯气得手直抖。她知道文康公主睚眦必报,却不料她出手这么狠毒,又是这么不计后果。   她想起文康公主前世的惨烈结局,要是沈芳宜这回真的出事,那成王势必要文康公主付出惨重代价。   她们是死是活便罢了,她辛辛苦苦维持的稳定局面也会因此被打破,这才是最让徐复祯咬牙的地方。   她一瞬间慌得失了神,只记得冲到屋外,唤过来一个千羽骑的兵卫,要他立刻带人去文康公主屋里把人控制起来。   她又叮嘱兵卫,为了避免闹大冲突,首要是解决公主手下那个叫张弥的领队。必要时刻,可以先把他斩了,务必悄无声息地把公主管控起来。   那兵卫训练有素,立即领命而去。   徐复祯又披上纱衫,准备去沈芳宜屋里把人先弄出来。   可是刚走了两步她又止住了脚步。   这件事绝对不能由她出面,甚至不能让太后和周家的人出面。谁知道沈芳宜在屋里是死是活?   若是死了,谁把人拉出来那就是谁的麻烦;若是活着,由太后这边的人弄出来,这事也是遮不住了,朝野怎么也该有一番动荡。   她不由琢磨:王今澜来找她,总不过是半个时辰。这个时间,恐怕还不至于让沈芳宜丧了命。若是成王那边有人能把她带到通风的地方缓一缓,再守着这个秘密,事情尚有一线回寰。   可是成王那边的人,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霍巡尚可托付。   可他毕竟是个男人,这样擅闯女孩闺房,总归不太好。何况,成王又有意让他和沈芳宜结亲……   她找他做这样的事,岂不是把没成的事也落到了实处?   徐复祯一犹豫,远处山林间传来夜鸮森然的长啼。   这叫声惊醒了徐复祯,眼下朝局稳定是第一要紧,沈芳宜的命是第二要紧。至于其他的,不是现在有时间斟酌的。   她又慌乱地提起裙摆往中殿小跑。其实她也不知道霍巡住在哪里,可是这种事又不能让人代办。   所幸在一条连廊上见到了周遨。徐复祯往日见了他避之不及,这时竟像救星一样朝他奔去。   周遨正大为纳罕,便见徐复祯紧紧抓着他的袖子,急切地问道:“霍巡住在哪里?”   周遨一喜:“你想通了?”   徐复祯急道:“快带我去见他。”   周遨见她神色焦急紧张,一时不知出了何事,也收起了散漫的态度,领着她一路往霍巡的屋子走。   转过一道廊庑,那一排屋子还亮着灯火。周遨指着廊庑尽头对徐复祯道:“最里面那间就是霍巡的房间。”   徐复祯疾步小跑了过去。   她跑得急,几乎是整个人扑在了那扇朱漆隔门上,“咚”的一声闷响。   还未来得及敲门,便有人从里面拉开了门扇。   徐复祯本来撞在那门上,现在一失重,整个人便往里面栽了进去,猝不及防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第86章   霍巡伸手扶住来人,正准备松手让她站稳,看清怀中之人的瞬间却是一愣,下意识把她往怀里一带。   久违的亲密让两人俱是恍神,霍巡手臂收紧,将她拢入了怀中。   倒是徐复祯还记挂着自己的急事,忙伸手攀住门框站稳身形,从他的怀里挣开了。   “霍……公子,”她气还没喘匀,匆匆开口道,“文康公主在郡主屋里放了毒香,必须尽快   把郡主转移出去……”   霍巡脸色一变,伸手扯下门口架子上挂着的外袍疾步往外走。   他夺门而出时带起一阵凛冽的风,徐复祯随着那风转头看向他的背影,忙又道:“等一下!”   霍巡遽然止步,没有转身,只微微向后偏了偏头。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半璧锋棱的侧颜,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   徐复祯攥着门框的手指勒得发白,她极难为情又不得不开口:“能不能……帮我保密此事?”   这件事不能说,那他该如何解释夜闯郡主房间?郡主又是否会因此误会霍巡的心意?   徐复祯知道她这个请求很过分,可是,她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霍巡似是定了一瞬,末了微微一点头,如风般地离开了。   徐复祯望着他的背影,似是被抽干了力气,抓住门框的手一松,缓缓颓坐在了门槛上。   周遨这时才走了上来。   他方才在远处听到了徐复祯的话:文康公主干的蠢事最后都是由周家来买单,听说她要毒死沈芳宜时,他杀人的心都有了!   不得不说徐复祯的处理是最佳的选择。然而这选择,用的是她在霍巡那里兜底的情面,更等同把霍巡彻底推向了沈芳宜。   周遨是见过她那满心满眼都是霍巡的模样的,所以更知道这抉择有多难。   任他再是玩世不恭,此刻也对她生出敬意与感激。他走到徐复祯面前伸出手,作势要拉她起来。   徐复祯却不动,只是望着他的手,神色冷静得可怕:“你刚才都听到了。这件事不要声张,只告诉太后和枢密使。让他们去文康公主的屋子里等我。”   周遨下意识地听了她的吩咐下去了。   徐复祯又在那门槛上坐了一会儿。   她早就改掉了动不动流眼泪的习惯。后来紧张难过的时候,腹部总是会一阵阵地抽痛。她休息了片刻,终于缓过神来,想起要去看看沈芳宜如何了。   徐复祯凭着记忆往回走,转到中殿和后殿西边穿堂的时候,远远看到霍巡迎面坐在廊下,他的身侧放着一张藤榻,沈芳宜正睡在上面。   穿堂有风。沈芳宜纤薄的夏衫之下,隐隐可见胸口的呼吸起伏。徐复祯的心里稍稍安定了些。   霍巡手中拿着一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给沈芳宜扇着,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廊下的灯笼自他的头顶投下一片昏昏的黄光,大半张脸都隐在阴影中。   他看到了遥立在对面的徐复祯,轻轻朝她点了点头。徐复祯的心一下子落到了实处。   郡主没事,那此事便能掩盖过去了。她知道,自己欠了霍巡一个大人情。   可是这时她也不能走过去感谢他,过去了就是给他添麻烦。她只好站在穿堂对面注视着他。   徐复祯知道隔着夜色与灯影,他也看不清她的神色,然而她还是朝他微微笑了一下,是感激的意思,也有故作的释然。   霍巡没有回应。   她最后深深望了霍巡一眼,终于转过了身去。   回到文康公主的屋外,太后和周诤都来了,周遨站在他们身边,三个人的面色都沉得可怕。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公主府卫已经不见踪影。屋外站的全是徐复祯的人,把太后三人拦在了屋外。   徐复祯一言不发地走了过去,方才还态度强硬的兵卫却恭谨地为她打开了房门。   太后连忙跟了进去,周诤跟在后面看得心惊:倘若今夜徐复祯下令控制的是他的屋子,难不成此时砧板上的鱼肉就是他?   屋子里灯火通明,文康公主被绑在一张圈椅上面,鬓发散乱,嘴里塞着一块绢布。   徐复祯走进去,先扬手打了文康公主一巴掌。   文康公主的头重重一偏,珠玉钗环落了一地,左半边脸都红了起来。   清脆的一声,震得徐复祯手腕发麻。   这一声也是打在了太后心上。女儿纵是千错万错,可从来也没有挨过一根手指头。   她忍不住制止道:“徐尚宫!有什么好好说……”   “娘娘!公主都被你惯成什么样了!不教训一下,怎么长记性?”周诤打断了太后的话。   若非碍于身份,他也恨不得上去一巴掌,此刻只觉得徐复祯这一巴掌来得果断,简直大快人心。   文康公主从未受过此辱,此时左半边脸通红,泪花都出来了,碍于口中塞着绢布,只得不住呜咽。   徐复祯一把抽走她口中的绢布。   文康公主立刻尖叫出声:“贱人!你凭什么打我?你凭什么绑我!你想造反是不是,我要治你死罪!”   徐复祯冷冷道:“再大点声,是怕成王不知道你谋害他的女儿吗?”   文康公主声势渐弱,她看了看徐复祯,又看了看太后和周诤,有些急切地问道:“她果真死了?”   太后一听她的话,原先还有五分不信,现在却是不得不信了。   她怒不可遏地叱骂道:“你是得了什么失心疯?你害她做什么!害了她,成王能放过你吗?”   文康公主见母亲一再地回护外人,不由也怒道:“我害她怎么了?成王的女儿算什么?当初肃王家的女儿不也……”   “啪!”   太后一巴掌打在了她的右半边脸上,生生打断了她的话。   文康公主不可置信地看着周太后。只见太后眼里已经没了疼惜,满是失望与心寒。   “你害她怎么了?”周诤这时沉沉开口,“郡主一死,成王势必不会善罢甘休。他要你偿命便也罢了,万一以你为突破口起底了周家呢?我们周家百年基业,难道要因为你的任性而陪葬?”   徐复祯不由看向周诤。   他的判断丝毫不错,前世周家的覆灭就是从文康公主开始的。看来周家也并非全是昏聩之人,只是大船行驶到半途遇上风浪,那方向也并非掌舵之人可以控制的了,想必前世的周诤应该很绝望吧。   文康公主愣住了,喃喃道:“他怎么敢要我偿命……”   “他怎么敢!”周诤一掌拍在桌案上,“就凭你爹在地下躺着,郡主她爹在朝堂上坐着!”   他早就忍这个外孙女很久了,当初碍于盛安帝的面子,只好任她予取予求,没想到如今倒是把她和周家深深捆绑在一起了,今夜险些就要酿成大祸。   文康公主眼见母亲和外祖父都在声讨她,只好斜眼怒视徐复祯:“那她呢?那她打我的账总能算吧?”   徐复祯才不受她的气:“要是我不管,今夜你跟郡主都一起下鹤陵给先帝陪葬。用一巴掌换你一条命,你还想跟我算什么账?”   周诤神色复杂地看着徐复祯。   若非她及时出手阻止,只怕朝中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了。他先前对这个小姑娘是有些不以为意,未曾想现在周家反倒欠了她的大恩。   他转头对太后道:“娘娘,以后公主还是不要出府了。后院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也都散了,让公主跟驸马关起门来好好过日子。”   文康公主大惊,周诤这是准备软禁她?   她哀求地看向太后,却见太后狠着心道:“传令下去,公主不慎染病,今后谢绝一切应酬,安心在府中养病!”   文康公主眼前一黑。   徐复祯!都是她害的!   公主恨恨看向徐复祯,却见她望向自己的目光中不是快意,而是沉郁、沮丧、还有云遮雾绕的怅然。   徐复祯见太后发落了文康公主,便再也不愿意在这屋子里多待片刻。   她兀自走出了房门。   她憎恶文康公主,可是不得不给公主收拾残局。甚至要用上她仅存的骄傲去求霍巡,甚至要她亲手把霍巡推向沈芳宜。她真觉得不值得,可是又没办法不管。   公主的一场任性,唯一受到伤害的人就是她。   回屋的路上,徐复祯想要哭一场,可是满心积压的郁闷是不催泪的。鬼使神差般的,她转到司酝司的宫人处,讨了一壶祭典上用的秋露白。   飞云阁是行宫的最高处,足有四层楼高。站在   阁顶的观星台上,可以将整座行宫尽收眼底。   前中后殿的宫室都亮着灯火,今夜是很多人的不眠夜。可是他们不知道,一场起于青萍之末的风暴刚刚被扑灭,只有徐复祯一个人为此付出了代价。   这或许就是她登上飞云阁的缘由。   古人云登高望远,徐复祯此刻却觉得高处望得虽远,其实不得已之处更多了,处处是掣肘,处处要回旋。   望远是世人眼里的好处,然而不胜寒是只有自己知晓的。   她倚坐在凭栏的长椅上,解开壶封仰头喝了一口酒。   清凉的酒液先入了腹,才渐渐显出它的威力来。   她从前只喝过花果酿的甜酒,没想到这种酒是如此的呛人,简直要呛出了眼泪,五脏六腑都烧了起来。   最初的不适之后,徐复祯反而领会到了它的妙处:   酒水所至之处,口鼻是苦辣的,喉咙腹腔是灼烧的,强烈地宣示着它的存在感,其他的感官自然就被削弱了。   像自虐一般的,其他地方痛了,心里就不痛了。所以酒真是个好东西,越烈的酒越是好。   第一口的酒劲总算是缓过来了,徐复祯又喝了一口入腹,灼烧的感觉重新翻腾起来。   她将酒壶放在身后的石桌上,仰头看着外面深湛的晴夜、小舟一样的下弦月,有些忘了自己为什么而烦恼。   可那酒劲渐渐下去的时候,她又想起来了:她今夜把霍巡推给了沈芳宜,他一定气坏了,以后肯定也不会再跟她说话了。   沮丧和伤感重新占据了她的心房,徐复祯像寻药一样地去摸那酒壶,却摸了个空。   她茫然地回头望去,却见霍巡就站在她的身后,将那酒壶远远地放到了一边去。   此时情绪此时天,徐复祯既想不起问霍巡怎么知道她在这里,也想不起问霍巡过来做什么,只顾怔忪地望着他。   他的神色冷冷清清的,看不出半点情绪。   对上徐复祯的眼神,他眼里的淡冷总算化了些,看着那酒壶道:“别喝了,这酒很烈,喝完要头痛很久的。”   “你怎么知道?”徐复祯下意识地问。   “我在蜀中有一段时间经常喝。喝完之后头痛欲裂,第二天都起不了身。”   徐复祯有些心虚地望着他。   他又不是嗜酒之人,怎么会喝得头痛欲裂还经常喝呢?徐复祯知道那都是为了她。 第87章   好在霍巡并未计较此事。他自袖中取出一枚帕子包裹着的物事放在石桌上,道:“这是那块毒香。你好好收着,今后要是对上文康公主,也能有个说辞。”   徐复祯有些感动,她那样对他,他还愿意把事情办得如此细致,连这块证物都收好了给她。   她默默拿起那块香,又见霍巡仍站在原处,月光流泻在他的身上,像是披了一层银蓝的轻纱,显出冷清的疏离来。   她有些无言的拘谨,没话找话似的说道:“你……要不要坐下?”   霍巡倒是从善如流地坐在了她的身旁,虽然还是隔着一个身位的距离,倒是让徐复祯感觉亲近了许多。   她还记挂着正事:“郡主那边没事了么?”   霍巡道:“郡主已经醒了,我让人给她换了一间屋子。你放心,她不知道毒香的事情。”   徐复祯有些好奇:“你半夜把她抱出来,又要换屋子,她就没有一点疑心么?你是怎么跟她说的?”   霍巡转过眼眸望着她,目光中带了一丝揶揄的意味:“这个就不说了吧。说了你又要多心。”   徐复祯大窘:“我多什么心?”   她也没资格多心。   她心中莫名生出一丝怨怼之意,那怨怼是对自己的。她有些怪自己自取其辱了,此外还有无地自容,因这局面是她一手推动的。   徐复祯神色一暗:“你怎么哄她都是应该的。”   她站起身来,想要逃离这里。   霍巡也变了脸色,见她迈步要走,直截了当道:“站住。”   徐复祯站在了原地。   她听到身后之人的声音:“你就没什么对我说?”   徐复祯咬着下唇,斟字酌句道:“你应承了我的请求,挺身解我之急,是为恩;压下公主的谋害动机,免去了朝野的动荡,是为义。霍公子的恩和义,我一定会报答的。”   “恩和义之外,就没别的?”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能再说什么“别的”?   倘若她能果决洒脱一些便也罢了,偏偏又被他抓到在这里买醉,全然一副拿不起也放不下的姿态。   在他面前,她的里子面子都输完了,他还不肯放过她,还要逼着她作怎么样的决断呢?   她处处体谅处处周全,周全公主的身份,周全郡主的性命,周全朝局的安稳,周全霍巡的委屈。可是,没有一个人体谅她,连霍巡也要来逼她。   她索性闭上眼睛,带着赌气道:“等你和郡主大婚,我一定、我一定……”   后面的话却如鲠在喉。   徐复祯心一横,抬腿便要离开这个让她无地自容的地方。下一瞬手腕却突然被他拽住,一股大力把她往身后一拉。   徐复祯脚下失衡,整个人便向后倒去。   一阵天旋地转后,她总算辨明了方向:自己此刻正侧坐在霍巡腿上,身后是雕花栏杆,小半幅身子都探出了栏杆外头,她悚然一惊,忙伸手揽住他的脖颈。   霍巡一只手环着她的肩膀,手掌扣着她半边脸,中指和无名指顶着她的下颌,迫使她抬起头跟他对视。   他眉心微微锁着,幽深的星眸锐利地注视着她,唇角也是抿得紧紧的——他那张素来云淡风轻的俊容少见这样外显的愠色。   徐复祯知道自己是惹怒了他,此刻被他禁锢着,又有秦萧的前车之鉴,下意识地往后瑟缩了一下。   她的反应让霍巡一愣,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她额头那道疤痕上,心都快碎了。   他将她紧紧摁进怀里,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要将她揉进他的骨血里。   徐复祯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来,她的头贴着他的胸膛,耳边是低沉有力的心跳声。她什么都不能想了,满世界只剩下那鼓点一样的心跳,一下,两下,三下……   伴着厚实胸腔的共鸣,她听到他那低沉又带着示弱的话语:   “你明知道我跟沈蕴宁没什么的。我也不会娶什么沈芳宜。从始至终,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别赌气了好不好?”   醉意这时才翻涌上来,冲击着徐复祯的天灵盖,以至于这简单的几句话她反复嚼念了好几回才读出其中的意思。   她的手紧紧攥着霍巡的衣领,在他怀里无声地呜咽起来。   她全身上下都在细微地颤抖着,霍巡唯一安抚她的方式就是将她搂得更紧,用力度来证实他的真心。   “当时收到你的口信时,大朝会已经快结束了,我来不及安排行程去见你。   “刚好禄伯提前送行装到码头给我,所以我把玉佩给他,让他转交给你。   “我知道你爱多心,以为这枚玉佩可以让你安心。   “但我没想到沈蕴宁会派人截杀了禄伯,抢走了我的玉,还跟你说离间我的话。   “到了蜀中,我安排在你身边的人又全都消失了,一个多月得不到你的消息。   “后来还是从鸿钧道长那里听说你被秦萧伤了。我很心疼,想看看你还好不好,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你。   “我以为是秦萧把你藏起来了,实在没忍住在午门外打了他,还因此生出许多风波来。   “但是他也不知道你的去向。我这时派人去查了,才知道是沈蕴宁在中间动的手脚。   “后来再听到你的消息,你已经进了宫。我进了几趟京,也没有办法见到你,直到盛安帝驾崩。   “你都不跟我商量,就站到了我的对立面。你是真不想跟我有以后了么?”   徐复祯听着他一字一句地诉说着他们错位的过去,早就哭成了泪人。   到最后,听着他这句叩问,更是拼了命地摇头。   她以为自己是放下了,其实她是最放不下。   与他周旋的这几个月,她的情绪起伏远胜于过去两年。也比过去两年都要期待翌日的到来,因为这翌日是包含着霍巡在内的。当然这一点她自己可能也没意识到。   今日这样的场景,真如梦中一样,且是梦里也不敢梦的。   她的口鼻萦绕着那清幽凛冽的气息,跟两年前一样;他的柔情细语,也跟两年前一样。   现在她确定了他的心也跟两年前一样。   这更给了她委屈的底气:“那你为什么见我第一面就把玉佩要回去?”   她心里其实还是   很在意这件事。   霍巡用下颌摩挲着她的发顶,低声道:“因为我那时有点生气。我对你用情多深,你自己不知道么?凭什么沈蕴宁几句话你就要把我舍掉?”   徐复祯无言以对。   最开始的惊慌过后,她其实是相信他的清白的。可是迫使她做出改变的也不是这个,而是未来可能发生的种种。   她相信他现在爱她,可是能保证他今后不变心吗?能保证他不会像秦萧一样踩着她去讨别的姑娘欢心吗?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是承受不了的。   可是这话没法对霍巡说,说了他也只会笑她多心。   她只好转了话题:“你不娶沈芳宜,成王的面子过得去吗?我看郡主好像也挺喜欢你的。”   霍巡冷笑:“你人人都考虑到了,怎么不考虑一下我愿不愿意娶她?我难道连自己的婚事都做不得主么?”   徐复祯从霍巡怀里抬起头来,眼睛亮亮地看他:“你不喜欢她,为什么又对她那么温柔亲和?”   霍巡用指腹摩挲着她的脸颊,笑道:“她毕竟是主君的女儿,不该客气点么?你对皇上不也很上心么?”   那小皇帝人前人后都还要牵着她的手呢。   徐复祯愕然:“那能一样吗?皇上才六岁,还是个孩子呢!”   霍巡便道:“郡主在我眼里也跟个孩子差不多。”   徐复祯有些不服气,她也没比沈芳宜大多少。   “那我呢?”她仰起头看霍巡。   霍巡低头在她红润的嘴唇上落下一吻。   “明知故问。”他微笑道。   徐复祯的脸颊蓦地红了。   她重新将头埋回他的肩颈,深深地嗅闻着他的气息。那气息可真好闻,她觉得心都快飞上云端了。   过往几个月来积压的沉郁怅惘全都烟消云散,原来,这就是一个拥抱的事情,亏她每晚伤神得辗转反侧。   “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说。我这些日子每天都在想你,没有一天是睡得好的。”徐复祯闷声说道,虽是嗔怪的口吻,其实是撒娇的语气。   霍巡低头亲吻她的鬓角:“我也睡不好。可是没到时机,不好说。”   除去朝局的因素,他其实是要试探她的态度,除非十拿九稳,否则他不会再轻易开口。   其实今夜也不是时机,然而有时就是那一丝冲动压过了理智,有一点点赌的成分。一着不慎,还会把她推得更远。好在她同样是念着他。   徐复祯却没有想那么多,像只猫咪一样在他怀里蹭着脸蛋。   紧紧相拥的身体透过纤薄的夏衣传递着彼此灼热的体温,藕白色的纱裳更衬得她肤如凝脂,像雨后的白玉兰,透出鲜妍的幽芬。   霍巡轻轻按住她:“别动。”   徐复祯茫然抬起脸,月光透过阁楼的浮梁,正好将浅灰的阴影打在霍巡的脸上,给那本就乌浓的眼眸添了一层朦胧的晦色。   她忽然有一丝赧然:“我是不是太沉了?”说着,要从他腿上下来。   霍巡却揽住了她的腰:“别动,这样就很好。”   低沉的嗓音里透出几分醉人的缱绻旖旎,徐复祯后知后觉地想:明明喝了酒的人是她。   霍巡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抱着她,微微弯着腰将下巴抵在她的肩上。   徐复祯心想:他是不是困了?   其实困了的人是她。那两口秋露白的后劲涌了上来,烧得她的脸颊红彤彤的,脑袋也越来越昏沉。   后面的事,她就记不得了。   好长一段时间是处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无知无感。后来五感渐渐归位,她觉得自己躺在一叶扁舟上,江水一波一波地拍打上来,小舟摇摇晃晃,晃得她头晕。   徐复祯勉强睁开眼,发现原来是水岚在摇她。   “小姐,快醒醒!仪仗要出发了。”   六月天亮得早,外面已透出晨曦的天光。   徐复祯头痛欲裂,脑海中是闪着亮光的空白。她扶着帷栏坐起来,让水岚给她倒了杯冷茶。   清凉的茶水下肚,王今澜、文康公主、沈芳宜、霍巡……许多人一并涌入脑海,她想起那块毒香的事,想起自己向霍巡的求助,酸涩先涌上了鼻腔。   “……小姐,你跟霍公子是不是和好了?”水岚小心翼翼地问道。   徐复祯蓦然抬起头,紧接着想起昨夜在飞云阁的事情。他抱着她,在她耳边倾诉衷肠的低语,温暖有力的怀抱,如鼓擂动的心跳……   甜蜜瞬间又覆盖住了鼻腔的些微酸涩,她嘴角忍不住扬了起来。   此刻虽然头痛欲裂,然而她的酒是醒了的。理智重新占了上风,徐复祯忽然想起来:她怎么可以跟霍巡和好?他们这样的身份!   “没有!”尽管此刻心乱如麻,她还是先否了水岚的问题。   水岚露出一丝暧昧的笑容:“那怎么昨夜霍公子抱小姐回来时,脸上印满了浅浅淡淡的口脂红痕?奴婢还特地打了盆水让霍公子擦了,才敢让他回去呢!”   徐复祯大窘:“真、真的吗?” 第88章   卯正时分,回京的仪仗整装待发。   瑞和郡主只觉四肢乏力,不好骑马,让人另备了车辇。因昨夜文康公主忽然告病,徐复祯也是一副昏沉恹恹的模样,所以倒无人对郡主的不适起疑,只道是连日奔劳,姑娘家身子弱受不住罢了。   因此回程的路上,徐复祯看着霍巡的背影便分外顺眼了。   她虽因昨夜的酒头痛着,脑子里却是一刻也不得闲。   一面细细地回想着昨夜的情景,忍不住弯了唇角;一面又想着自己如今的身份,她越是在周家和彭相面前得脸,就越会招致成王忌惮。   霍巡难道就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是无所畏惧地把窗户纸戳破了,半点儿也不考虑现实中的阻碍么?   徐复祯又想起霍巡对她的诘问:“你是真不想跟我有以后了么?”,不免又有点心酸。   那时她真的是慌不择路,一心要彻底摆脱过去,有种壮士断腕的决心,是半点没有给自己设退路的。   现在局势渐渐分明了,是太后和成王的二分天下,她和霍巡想要走到一起就困难了。她昨夜一定是喝醉了,才迷迷糊糊地顺水推舟,忘了这最重要的一点。   不过,现在再让她去找霍巡说划清界线的话,徐复祯又觉得难以启齿,或许因她本心也是不乐意的。   因这左右为难的纠结,她更觉出头痛神乏来,只好靠着迎枕闭目养神。   偏这个时候周遨不识趣地骑马上来打扰她。徐复祯此刻虽心烦意乱,可那心情的底色却是明亮的,因此难得地给了他几分好脸色。   周遨于是笑道:“看来徐姑娘是好事将近。”   徐复祯立刻警觉起来,若无其事地问道:“什么好事?”   她和霍巡的事是不能走漏风声的,她知道自己在太后处无可替代,怕的还是成王对霍巡生了隙。   周遨却不和她绕圈子:“连你哥哥我也防么?昨夜你的行踪就是我告诉霍巡的。”   徐复祯听着有些意外,也没有追究他话里的套近乎,只犹疑地问道:“你……为何要这样做?”   周遨倒是诚恳地说道:“虽则我确实不想霍巡当成王的女婿,不过这回却实实在在是为了你着想。徐   姑娘这回帮了周家这么大忙,我周遨不是不知恩图报的人。只是我也不是做好事不留名的人,所以要过来告知一声。”   徐复祯万没有想到他还有成人之美的一面。   “你怎么知道……我和他?”   周遨笑了,道:“其实那一回在政事堂,你们俩谁也没看谁,我已觉出你俩的世界里头只有彼此。”   徐复祯不由摸了摸脸,她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   她再看周遨那意味深长的笑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周遨十几岁就流连花间,所以练就了情场高手的独到眼光,她和霍巡在他面前当然是无所遁形了。   此刻她虽还存着对周遨的感激,可是脸色已经淡了下来:“周公子,你以后不要跟霍巡走得太近。”   周遨不解其意:“为何?”   徐复祯支支吾吾道:“你爱去的那些醉月楼、流光阁,都不是什么正经的地方……”   周遨愕然,待他明白过来时,忍不住哈哈大笑。   徐复祯留意到遥遥走在前头的霍巡,听到这边的笑声,似是偏过头来看了一眼。   她可真怕让霍巡看了笑话。   此时她再看周遨,便觉怎么看怎么可恶,干脆闭上眼睛不再理会他。   闭着眼睛,那左右为难的心事又浮了上来。   周遨是个局外人,拱火看热闹的。她却不能不为自己着想,也不能不为霍巡着想。   徐复祯心里默默下了决断。   因不必再扶灵,仪仗的行进速度快了很多,申时末便回到了午门。   在路上耽搁了这几日,虽说是百官随行,其实已经积压了不少文牒奏折,要批红的、要盖章的,是堆叠如山般的政事。   说是政事,其实也是琐事,是不需要徐复祯来操心的。   水岚传了轿辇要送她回乾清宫休息,徐复祯却记挂着霍巡的事,把水岚打发下去了,自己转身去了政事堂的值房。   她想霍巡倘若跟她有默契的话,应该要去值房等她。可进去转了一遭,里头各衙各司的官员都有,吵吵嚷嚷的,偏偏没有霍巡的影子。   徐复祯茫然地站了一会,头痛却是愈演愈烈了。她想霍巡诚不欺她,这酒喝两口便要头痛大半天,他那时候是怎么捱过去的呢?   她折身出去,脚步也有些飘忽。   刚出门口,险些撞上来人。   仰头一看,外面的日光落在来人的脸上,闪着耀眼的光华,一时不知是日头的光华还是那张脸庞的光华。   值房里头愈是吵嚷,越显出这里的静谧。她忽然领会到周遨说的“两个人的世界只有彼此”,原来是这个意思。   徐复祯头晕眼花,差点没站稳。   霍巡不露痕迹地扶住她,非常体贴周到地说道:“徐尚宫倘若不适,不如去偏厅里暂歇一下。”   徐复祯顺从地点了点头,攀着他的手臂站稳了身形,转头去了偏厅里。   霍巡跟在后面走了进来,把帘子放下了,是“有人议事”的意思,旁人就不会进来了。   徐复祯就近找了张圈椅坐下,胸口还是起伏得厉害。   霍巡斟了一杯茶递给她,关切地问道:“怎么不回宫里休息?”   那语气是一点隔阂也没有了。   徐复祯不由抬头望着他那张白璧般的脸庞,又想起早上水岚的话,却是慢慢红了脸,讷讷道:“我昨夜喝醉了,要是有什么冒犯的地方,请你包涵。”   霍巡听出了她话里的疏离,却也不动声色,只在她身旁的椅子上坐下,淡然道:“没什么冒犯的地方。”   徐复祯又低下了头,有些不敢看他,却又是催促自己下决心似的说道:“那……那我昨晚说的话也不算数。”   “为什么?”霍巡总算有点反应了。   徐复祯郁闷地说道:“我喝醉了,难道你也喝醉了么?咱们这样的立场,你娶谁都行,却偏偏不能跟我有牵扯。”   霍巡却微微笑了起来,道:“原来你是为这事烦恼么?我又不是现在娶你。过个三五年,朝局又是另一番天地——只要那时你的心里还有我。”   徐复祯却道:“如果你说的另一番天地是指成王把皇上取而代之,那我万不能答应。”   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他们的对立,不是成王和太后在朝堂上的拌嘴那么简单。是互捅刀子的利益争夺,是不见血的刀光剑影,是必须要一决胜负的你死我活。   他们身处其间,有太多的无奈,不是一颗真心就能解决的。   “你是真不想跟我有以后了么?”   徐复祯想起他那句问话,不免又低落起来。她的选择,注定了他们没有以后的。   她带着亏欠开了口:“霍公子,在皇上亲政之前,我是不会出宫去嫁人的。可是你不一样,霍侍郎平了反,你就是名门之后,又有那样远大的前途,要娶什么女人没有?何必陪着我蹉磨光阴……”   霍巡听她义正词严地说了一大堆,却是冷笑道:“我昨晚的话都白说了是吧?你就这么盼着我跟别人好?”   “当然不是!”徐复祯下意识地反驳了,可这反驳是违背了她的用意的。   末了,只好垂下眼眸,压着声音里的委屈:“可我不能为自己的私心耽误你。”   霍巡却觉出了她的委屈,轻声叹息道:“怎样算不耽误?娶一个不喜欢的女人,生一堆不喜欢的孩子就是不耽误吗?”   徐复祯嗫嚅着,对于这事,她也是一知半解。只是从小就知道,到了年纪,男子就该成家立业,女子就该相夫教子。   她稀里糊涂地立了业,相夫教子已经打算放一边;可她总不该妨碍霍巡成家。   她是不愿意为了任何人舍掉自己的“业”的。既然给不了霍巡什么承诺,要是还不上不下地吊着他,那她成什么人了?   霍巡看着她这副低落的样子,心下又是一声叹息。   他想昨天果然不该提,有些操之过急了。她喝了酒,又正是伤心的时候,其实他是有一点趁人之危的。果然她今天清醒过来,要躲得更远了。   可是现在再退也是不可能。一来这不是他的作风;二来,他还记得她昨夜说的话。   于是霍巡只好耐着性子道:“我虽然只比你虚长几岁,却是经历过大起大落的,可以不必用那些世俗之见来安排我。”   徐复祯只低了头不语。   霍巡于是站起来走到她的面前,半蹲了下去,仰起头来看她。   他以为她在悄悄流泪,没想到竟然没有。她只是紧紧咬着唇,咬出一痕退色的苍白。   他于是伸出一只手来,想叫她松开。谁知他的指腹刚触及那片绵软的嘴唇,她却咬得愈发紧。那丹唇上深深嵌着贝齿的痕迹,连他都觉出了疼。   霍巡也无奈了,道:“是不是我不答应跟你一刀两断,你就不会松口?”   徐复祯心里也为难得很。   私心是想和他纠缠的,理智却要她放手。然而理智始终稳稳地压过私心一头,连她都惊异于自己的冷静。   霍巡慢慢站了起来,徐复祯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   她想,在他开口之前反悔的话,或许他们还有一线可能。然而那一线可能只是把短痛变成长痛罢了。   她仍旧紧紧咬着下唇不语。   霍巡缓缓开口了:“郡主的事,昨天没有纠正你,今天我就说个明白:我答应帮你,不是为了恩也不是为了义,全为了个‘情’字。你不是也清楚这点才来找我的么?”   徐复祯轻轻一抖。其实他说的真没错,事后想来,找他的时候她也是存了几分有恃无恐。   可正因如此,她才不想再亏欠下去了。   霍巡又道:“你想一刀两断也可以,把这‘情’字报答给我,咱们就互不相欠。”   徐复祯愕然抬头。   他……他怎么这么不讲道理?   霍巡正垂眸俯视着她,神色平静无波,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怎么能这么算?”徐复祯忍不住分辩道,“要是这样说的话,那早在霍侍郎一案我就报答过你了。我每天在彭相和枢密使之间斡旋,付出的一点不比你少。说起来,郡主的事是你报答我还差不多。”   霍巡忽然低声笑了起来:“那你还说不是为了我。”   徐复祯窘然,她承认也不是,否认也不是。他又戏弄她!   霍巡收了调笑的态度,重新半蹲在她面前仰头注视着她,认真地说道:“从前那个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就敢对我说愿意的那个勇敢的祯儿去哪儿了?”   徐复祯怔怔地望着那双如深潭般乌浓潋滟的眼眸,想起和他的初见,更是倍添了伤感,喃喃道:“我那时候什么都没有,唯有你的爱慕。现在有的东西太多了,偏偏承受不住这份爱慕了。”   霍巡摇了摇头,道:“因为你那时候不喜欢我,所以敢拿我兜底;现在喜欢我了,反倒不敢拿我兜底了。”   徐复祯被他精准地   说出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事,不由吃了一惊,心中却有一块云遮雾罩的地方渐渐明朗起来。   霍巡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我始终愿意给你兜底的。不过,我还是更喜欢那个勇敢的祯儿,更喜欢昨天晚上那个真实的祯儿。别跟自己过不去了好吗?”   徐复祯沉默地望着他。其实,她隐隐有点意识到,她跟自己的过不去,是在用自虐来弥补内心对他的愧疚。她的心里越难受,其实越解脱。   霍巡轻轻牵起她的手按在他的胸口,低声道:“也别再伤害我了。”   沉劲的心跳隔着衣衫传递到她的掌心,渐渐与她的心跳融为一体。   徐复祯终于意识到,她和他的心是紧密相连的。她在自虐的同时其实也是在虐他;她越想解脱其实越不得解脱。   她颤颤地伸手捧起霍巡的脸,出神地凝视着他。   他长着一张很标准的君子容仪:长眉入鬓,眸似寒星,鼻正唇薄,姿容如玉。   在那标准的俊美之下又藏着他独有的特色,例如眼尾修长微挑,鼻梁巍峨高挺,唇锋稍显冷锐。   这特色是透着他的骄傲的。而这么骄傲的人,此刻正半跪在地上仰视着她,用这样的低姿态向她求和。   徐复祯闭上眼睛,轻轻将额头抵在了他的额头上。   “我只是……”她喃喃道,“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霍巡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翕动着的长睫,柔声道:“我只求你不要再对我冷脸。”   他伸手轻轻摩挲着她后脑的青丝。   “我刚拿到御史台的任书,以后我们有很多时间相处,有很多时间跟朝局周旋。   “我也不要你什么承诺。家父二十八岁才娶亲,三十岁才有我。我也等得起。   “之前让你等我,现在换成我等你,等你什么时候愿意了,你再嫁给我,好不好?”   一滴清泪落进霍巡眼里,温温凉凉的。   徐复祯没有说话,只是捧着他的脸,轻轻将双唇印在他的嘴唇上。红润绵软的唇瓣也是温温凉凉的,带着久违的幽柔,是一个女孩儿心甘情愿的交托。   霍巡想起两年前和她分别的那天晚上,她也是这样主动地吻了他一下。   那时候他以为他们来日方长,所以克制住了回吻的冲动。要是早知道那一别之后差点把她弄丢,他说什么也得将她拥进怀里,给她留下一个难忘的深吻。   他轻柔地回应着她的亲吻,然而最后还是克制住了把她拥入怀中狠狠撷取的冲动,因为他还记着这是政事堂值房的偏厅。 第89章   徐复祯回到乾清宫后沉沉地睡了一觉。因放下了心结,那头痛也成了甜蜜的负担。   翌日,徐复祯是被雨声吵醒的。睁开眼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了,她先是吓了一跳,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今日是休沐日,不用上早朝。   水岚端着一盆水走进来,放在黄花梨高足面盆架上,拧了手巾要给徐复祯擦脸。   徐复祯从床上坐起来,照例先问了一句:“皇上起来没有?”   “奴婢带皇上去太后宫里请过安了。太后问起小姐,奴婢只说小姐不舒服,太后便让小姐今日好好歇着,不用去她那了。”   徐复祯了然。出了文康公主的事,太后估计对她是有点敬也有点怕,不太想看到她。既如此,她还是给太后一点缓和的时间吧。   净过了面,水岚走过去推开了南向的窗户,凉风席卷着雨汽涌进来,驱散了殿内的闷热。   她高兴地说道:“如今快到立秋,总算下雨了,今天凉快多了。”   徐复祯坐在床上,透过帐子往窗户看。因开了窗,雨声又大了起来,噼里啪啦地冲刷着廊外的木叶。   建兴元年的立秋啊。她还记得下了一场很大很大的雨,直到她含恨离世,都没有停下。   前世的建兴元年她和水岚蜗居在侯府的一隅,水岚为了给她求医雨里来雨里去,总是一身湿淋淋的模样,那是她不愿去回想的记忆。   水岚是从小卖进徐府的,三岁就跟她一块儿作伴了。从某种意义来说,水岚才是和她相依为命的人。前世水岚陪着她走到生命尽头,今生又陪着她进了宫。   好在她总算带水岚冲出了前世命运的桎梏。   再看立在窗边的水岚,梳着宫女的双垂髻,穿一身粉缎菊花纹宫装,正笑盈盈地看着外头的雨景。   徐复祯心中暖洋洋的,含笑道:“水岚,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水岚转过身来,故作神秘道:“小姐一定在想霍公子在干什么。”   徐复祯一愣,她还真没想霍巡呢。   可是看水岚这满面笑意,她忍不住奇道:“我记得你以前不是很喜欢霍公子,怎么我跟他和好了,你好像还挺高兴的样子。”   水岚是陪着她走过那段一蹶不振的日子的。徐复祯以为她跟霍巡和好,水岚应该是反对的。   没想到水岚罕见地红了脸,有些尴尬道:“奴婢以前不喜欢霍公子,是因为他的身份配不上小姐。如今霍公子平了反,又封了官,门第上不至于委屈了小姐。再看小姐如今这么开心,奴婢当然是乐见其成了。”   徐复祯没想到水岚还有这势利的一面,可这势利却是无私的、全为她着想的。她一时有些感动,却不忘提醒水岚:“我跟霍公子的事,不要跟旁人说。”   水岚朝她挤挤眼睛:“奴婢省得的。小姐是偷偷跟霍公子好,跟以前一样。”   什么啊!徐复祯微微一窘,嗔道:“谁跟他好了?只是把误会说开了,可是今后的事,还没个定数呢!所以才叫你不要声张。”   水岚嘻嘻笑:“误会解开了,可不就是好了?”   徐复祯见她没完没了了,趿着鞋子过来佯怒要作势打她。水岚一边笑着躲,一边却又拿话逗她。徐复祯便追着她打,一时间笑语盈盈,倒像回到了从前在晚棠院时无忧无虑的时光。   两人闹了一会,宫人送早膳过来。徐复祯胃口出奇地好,竟连吃了两碗冰糖燕窝粥。   用过早膳,她去带着小皇帝读了一会儿书,坤宁宫那边又送过来一些奏折。   徐复祯只好让小皇帝到一边写字去。看着那小山高的奏折,她只觉得头痛,不消打开便知又是哪派党争倾辄的弹劾。   说起来,这倒是她无意中促成的恶果。   原本她是想借霍侍郎一案的余波,把辛炎案的冤狱都平了。一则是还那些直臣一个身后名,二则是在士族中立起名望,把彭相扶起来。   谁知成王和周家都看到了其中的有利可图,纷纷加入进来,最后演变成对异党的攻讦,前朝的冤狱未平,又造出新朝的冤狱,可惜已不是她能控制的了。   徐复祯只看了几折,又嫌那雨声吵得紧,心绪渐渐引到了前世之事上去。   前世,她也只活到了七月十五呢。   秦萧想她生,王今澜想她死。可生则受辱,死反而是解脱。若是当时秦萧在,王今澜未见得能把她打发到生霉的柴房去住,她也未见得能那么痛快地解脱。   徐复祯依   稀记得,那时秦萧升了工部侍郎,七月初的时候被派出京了。她现在接触了朝政,知道工部这个级别的官员不会轻易派出京,除非是遇到了大事。   究竟是什么大事呢?   徐复祯努力地回忆着:当时秦萧去跟她告别,她巴不得秦萧赶紧消失,心里想要是他被洪水冲走才好。   洪水?电光火石之间,徐复祯一下子想起来了。   当时连日的暴雨造成大名府河堤决口,洪水一夕淹死几万人,受灾数十万民,灌漫百里,震惊朝野。成王立刻派工部领都水监将官前往大名府疏浚赈灾,秦萧就位列其中。   徐复祯懊恼得直捶桌子。她怎么能把这件大事给忘了?   倘若早一个月记起来,也能提前派人去疏浚河道加固堤坝。现在已是六月底,又连日下雨,防患已是不可能,当务之急是把那些会被水淹的百姓撤出来。   她命人取来大名府的舆图,对着那张舆图细细研究了半天。   大名府域内共有四处大堤,沿岸百姓十数万人。徐复祯不知道是哪处河堤决口,更不知是哪天决口。   那几万条性命,却是不得不管的。要想把他们撤走,安置在何处?银粮怎么出?都是大问题。   徐复祯还是头一次处理这样的民生大事。因祸事尚未发生,她又不好召人来商讨对策,只好比照着往年天灾的处理来思索应对之策。   首要是把受灾百姓提前撤走,至于财物田地的损失在所难免,届时粮价物价也会飞涨,可以让锦英手下的商行提前囤资,到时送进大名府,可暂压一压发民难财的商贾。等朝廷的政令下来,再慢慢挺赈疏浚。   徐复祯发现,以上问题好解决,最难交代的还是朝廷。   她到时候怎么对百官解释她的未卜先知?成王那边说不定还会安个故意毁堤的罪名过来。   这么一想,徐复祯倒反过来怀疑这是不是成王的阴谋。   否则那大堤怎么早不塌晚不塌,偏偏新帝登基的当年塌了?若是前世成王一手遮天的局势,便可借“天谴”之名把新帝废了,自己取而代之。   可是如今有太后跟成王对垒,想篡位没那么容易了,说不定这一世那大堤就不塌了呢?她再大张旗鼓把百姓都撤走,白费力气不说,还给成王留下劳民伤财的把柄。   可那是几万人的性命,她敢拿成王的良心来赌吗?   徐复祯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次日早朝,小皇帝依旧坐在龙椅上昏昏欲睡,太后和成王依旧坐在龙椅左右剑拔弩张。徐复祯坐在太后身侧,绞尽脑汁地思索大名府河堤之事。   台下官员所奏无非还是辛炎案的冤狱之事。   新上任的御史中丞霍巡上来就弹劾吏部侍郎熊载良,他的奏辞虽简,却一针见血地列了熊载良七条私罪、五条公罪。   徐复祯坐在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霍巡。他穿着官服,绯袍皂帽更衬得容仪清举、风姿明秀,言语更是辞锋犀利,将两榜进士出身的熊载良驳斥得左支右绌。   徐复祯一边听着,一边心里给霍巡喝彩。待霍巡取得压倒性胜利时,她才觉出不对劲来:霍巡可是她的对家呢!   熊载良是彭相的得意门生,吏部更是彭相的大本营。前世霍巡用了几个月时间就把彭相架空了,果然他今天一上任就要开始拔彭相的爪牙。   徐复祯悄眼去瞧彭相,果然见他的脸黑成了锅底。   最后议定熊载良罢职待罪,由成王指派了一个官员暂领吏部侍郎之职。   退朝以后,徐复祯去了值房,命令值房的书吏:立刻去御史台把霍中丞叫过来。   那书吏虽不上朝,消息却是最灵通的,一早知道朝班上霍中丞把彭相的人弹劾了。如今听徐复祯传召霍中丞,只当她是要问罪,分毫不敢怠慢,连忙去把人请了过来。   徐复祯在偏厅里等着霍巡。   大名府的事,她不敢轻易拿主意。思来想去,觉得还是霍巡可靠一点,想找他讨个主意;二来,也为了试探成王究竟跟河堤决口有无关系。   不多时,霍巡打了帘子进来。他身上还带着早朝时凛冽冷肃的气息,一进来,先周谨地跟她见了礼。   徐复祯于是请他坐下,又命书吏进来倒了茶。那书吏退下后,徐复祯却也不说话,只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他。   饶是霍巡这么沉得住气的人,在那双秋水剪瞳的注视下也要败下阵来。   他清咳了一声,道:“徐尚宫,不知此番传召所为何事?”   徐复祯忽然嘴角一撇,道:“我要跟我的介陵谈事,不要跟霍中丞谈。”   霍巡忍不住微笑,于是将官帽取下来放在一旁的几案上,顺着她道:“那好。祯儿和我谈的事,霍中丞一概不知。”   徐复祯这才展颜,起身走到他的面前,将手里的羊皮卷轴递了过去。   霍巡接过来展开一看,竟是大名府的舆图。   徐复祯也不说话,只静静站在霍巡身侧,凝视着他的神情。   过了一会儿,霍巡见她不说话,便缓缓开口道:“大名府是河北东路的治所,有七万顷耕地,是我朝北境的军事重镇、粮仓和漕运要塞。”   徐复祯见他神色无异,便紧接着问道:“那你说,大名府最重要的地方在哪?”   霍巡于是指了两处关隘与一处大堤,刚要解释,徐复祯已先开口问道:“这处河堤重要在哪?”   “位置很险要。”霍巡道,“这处河堤是西渠汇入黄河的要道,下游有上万顷耕地和十数万人口。”   徐复祯见他这么了如指掌,不免疑心他是做过功课,于是试探地问道:“那要是开闸放洪,岂不是……”   霍巡哭笑不得:“这处河堤就是为了截流防洪而修建的。若是放洪,下游的耕地和百姓都要被淹,后果不堪设想。”   徐复祯见他神情坦荡,并不像有所预谋,这才放下心来。   她走到霍巡身后,微微俯身看着他手里的舆图,伸出一根纤长的手指在那处河堤上一比:“那要是河堤决口了呢?洪水一来,岂不是断了下游的生路?”   她俯身说话的时候落下一绺发丝,轻轻拂着霍巡的脸庞,似有若无的刺挠分走了他的心神。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说道:“都水监在汛期前会检查的,一般不会决口。”   徐复祯有些着急:“可是今年下了很久的暴雨,水位太高把河堤都冲塌了。”   霍巡正轻轻笼住颊侧的发丝,一听徐复祯的话,不由抬眸看她:“谁告诉你的?”   徐复祯犹犹豫豫道:“我梦到的。”   她怕霍巡不相信,便跟他细讲了记忆中前世洪水的细节,末了又道:“我的梦很灵验的。”   霍巡听她讲的那些细节,神色渐渐凝重起来,却不忘调侃她:“那你有没有梦到过,我们何时才能修成正果?”   徐复祯脸一红,又有些沮丧。她前世跟霍巡是错过了的。   她沉默一瞬,自我安慰似的说道:“我的梦都是坏事情。好事是梦不到的。”   霍巡察觉到了她的低落,便轻轻握住她的手。徐复祯顺势俯低身子,用另一只手环住他的肩颈,将脸颊贴在他的脸上蹭了蹭。   霍巡心中意动,一转过头,颊侧的如兰幽芬却突然远离了。徐复祯若无其事地站直了身子,只有耳尖留着一点绯红。   见他望过来,她欲盖弥彰似的引回正题:“依你之见,这事该怎么办呢?”   霍巡敛起神思,沉吟道:“这件事非同小可。应该立即让都水监检查河堤,若有隐患,则立刻调派河北军撤走西渠河堤下游的百姓,其中壮年者征作丁夫,协助河埽司加固堤坝。”   徐复祯犹豫道:“若是人都撤走了,河堤却没有决口呢?”   霍巡笑道:“那不是最好的结果吗?”   徐复祯豁然开朗。是啊,她怎么还怕人撤走了堤却没有决呢?真是当局者迷了。   她转过眸光看霍巡,颇为认真地问道:“那你到时候不会参我一本劳民伤财吧?”   “当然不会。”霍巡忍俊不禁,又补充道,“霍中丞也不会。”   徐复祯这才放下心来,道:“那我立刻着人去安排。此事要的就是占个先机,迟了就没用了。”   霍巡又道:“要从京里派人过去监管。”   他想了想,给徐复祯说了几个都水监和工部官员的名字。 奇_书 _网 _w_ w_w_._q_ i _ s_ h_ u_9_9_ ._ c_ o _m   其实他第一个想到的人选是秦萧。秦萧在这方面是有点本事的,可是他还不至于在徐复祯面前举荐秦萧,朝中也不是只有秦萧一个人可用。   未免她多心,他提的这几个官员都不是成王麾下的。   徐复祯却道:“这是天灾,办好了没有功,办砸了就是大过。既然是我提出来的,有什么问题也该由我顶着。用谁我心里有数,不好再麻烦你了。”   其实,她心里的人选就是刚被罢职待罪的熊载良。   现在彭相还不能倒下,所以熊载良她得保。这事办好了虽然没有功,却是一道免死金牌,将来可以重新起用熊载良。   当然,徐复祯是不敢告诉霍巡的。   她刚从霍巡口中讨完主意,转头就把他要罢黜的人保下了。连徐复祯都觉得,自己真是太可恶了。   如果他们没有和好,那她使这尔虞我诈就不惭愧了。偏偏他又待她好得不行,难免令她生出几分心虚。   她走到霍巡面前,郑重其事地帮他戴上官帽。   霍巡有些意外地按住她的手,却听徐复祯轻声道:“帮你整衣戴冠,是我甘愿的。”   她的嗓音低低的,却带着一丝天然的勾人。她少见这样的主动,可这殷勤体贴的模样真让人难以拒绝。   于是霍巡便由着她牵着站起来。徐复祯站在他面前上下端详了一番,见无处不妥帖,这才又伸出手来,象征性地替他理了理本就挺阔的衣领。   霍巡执住她的手,拉到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   徐复祯低着头,桃花面上飞起一抹红霞。霍巡看出了那羞涩,却没看出那分心虚。 第90章   送走霍巡,徐复祯先去了枢密院找周诤要调令。   周诤习惯了她没来由的行事,虽然心里犯嘀咕,却还是把河北军的调令给了她。   倒是找彭相要人事调令颇费了些工夫。徐复祯费了好些口舌才说服了彭相,让他把熊载良放出了京。   熊载良的调令发出去以后,成王的人可能不会注意,但是霍巡一定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徐复祯觉得他肯定会生气,倒有些不敢面对他,干脆躲了起来,连值房也不去了。   她又传话锦英,让锦英手下的商行大量收购赈灾物资运往大名府邻近州府,以备急需。   总之万事俱备,徐复祯心中也稍稍安定了下来。   七月初二,大名府西渠河堤决口。   因河北军提前疏散了下游百姓,又征召了千员丁夫备命,因此及时堵住了决口。最后淹田千顷,死伤数百,已是极好的结果。   大名府的百姓劫后余生,甚至张罗着要给领头的熊载良立生祠。   消息传回京城的时候,成王正在王府跟麾下众臣集议。   一看到急报,他脸色都变了,将那几张急报揉成一团掷于地上。   堂中众人面面相觑,均不知发生了何事。   霍巡率先走过去捡起那几张急报展平看过,对里头的内容却并不是很意外,平静地递与众人传阅。   “大名府河堤要塌,我们怎么不知道?”成王怒喝道,“枢密院给河北军发了调令,熊载良去牵了头固堤,怎么就我们半点风声都没有?”   这些天他们为了扳倒熊载良耗费了多少力气,好不容易把他罢免了,现在大名府却要给他立生祠!   坐在下侧的秦萧脸色更是难看。   巡堤固防,这本是工部的事,派个被罢免的吏部官员去是什么意思?不必多说,他知道是谁的手笔。   堂下诸人皆神色凝重。   一个官员道:“王爷,这事蹊跷得很哪。周家和彭相怎么好像知道那边要决堤一般,早早地就把人调了过去?我看着不像天灾,倒像是人祸。”   堂中一片哗然。   这时又有人说道:“人祸,他们图什么?西渠河堤下是数十万民生,为了个熊载良,未免也太冒险了。”   一时,堂中分成两派相持不下。   “介陵,你怎么看?”成王沉沉道。   霍巡道:“周家唯利是图,彭相首鼠两端,他们没那个胆量毁堤。”   成王如何不知?只是莫名让周家和彭相抢先了一步,倒显得他后知后觉,实在难以咽下这口气。   霍巡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又道:“此事我们虽落了先机,但幸得防护及时,属于万民之福。依臣之见,应尽快拨款赈灾,查明决堤原因,赏功罚过。”   秦萧冷笑道:“霍中丞这样帮他们说话,该不会是那边许了你什么好处吧?”   他话里藏着只有两人知晓的暗流涌动。   霍巡不接他的招,道:“大名府还淹着,秦世子是觉得这样处置有何不妥?”   秦萧不紧不慢道:“此事蹊跷之处甚多,既要赈灾善后,也要查明为何他们反应如此迅速,是否有人包藏祸心,借洪灾浑水摸鱼?”   王岸祥便道:“前几日京城有几家商行在收购粟米、布衣和药材等物。那几家商行背后的人正是太后身边的徐尚宫。当时我还不以为意,如今想来,岂不正是为了赈灾提前筹备?”   “徐尚宫?”成王锐利的目光转向秦萧,“宗之,本王没记错的话,这个小姑娘跟你有旧吧?”   秦萧神色自若道:“她本是臣的表妹,从小寄居在侯府里。只是进宫后便和侯府再无联系了。”   成王捋须,带着几分好奇道:“不止是表妹这么简单吧?听说你和她曾经有婚约,后来闹翻了,你拿刀砍了她,才解了婚约?”   霍巡眸光一沉,定定地望向秦萧。   众人也放下方才的争执,一脸八卦地看着秦萧。对于长兴侯府的这桩旧事,他们也只是隐约有所耳闻,可还没人敢真的问到秦萧面前去。   如今成王竟当众问了出来,他们自是不可错过,都屏息静气地等秦萧的回答。   秦萧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道:“那些不过是捕风捉影的流言而已。臣这个表妹心思单纯,被有心之人撺掇着跟臣闹不和罢了。”   顿了顿,他又挑衅地看了霍巡一眼,朝成王道:“若是将来臣和表妹重修于好,王爷应该不会反对吧?”   成王哈哈大笑,道:“本王素来成人之美,怎么会反对?不过你这表妹可不简单,倘若你真能把她娶回家,本王倒是要对你刮目相看。”   秦萧又看向霍巡:“霍中丞也会赏脸来喝一杯喜酒吧?”   霍巡淡笑一声,道:“等真有那么一天再说吧。”   成王看着手下这两位年轻的臣子,语重心长地说道:“这女人碰了权力就不知天高地厚起来,太后就是一个例子。我看这徐尚宫也不是什么良配。正好本王有二女,许与你二人正是金玉良缘。”   此言一出,众人皆不无艳羡地看着霍秦二人。虽则早知成王有招霍巡为婿之心,可此前还从未拿到明面上说过。   此刻众人只等他二人谢恩便可向其道喜。   谁知霍巡忽然掀袍而起,拱手朝成王施了一礼,道:“承蒙王爷厚爱,只是臣恐怕要敬谢不敏。”   成王诧异道:“怎么……”   霍巡道:“臣在落魄之时,曾蒙一位姑娘不弃与臣定下终身。如今虽造化弄人与其分散,可在明确那位姑娘心意之前,臣不愿做始乱终弃之人。”   秦萧闻言神色复杂地望向霍巡。   其他众人眼里更是闪烁着八卦的光芒,平时鲜少听霍巡提起自己的私事,没想到一开口就是这么耐人寻味的过往。   连成王也忘了被拒绝的不悦,忍不住问道:“是哪家的姑娘有这等福分?”   霍巡环视众人一圈,略带歉意道:“事情没有落定之前,不好直道姑娘家门,还请王爷见谅。”   成王一时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他虽看重霍巡,可当着麾下众臣的面被拒了亲事,又拉不下脸来为   女儿争取,只好沉声道:“你可想好了?”   霍巡看了一眼秦萧,道:“臣乃福薄之人,不堪与郡主相配。倒是秦世子出身名门,正与郡主天作之合。”   秦萧心里咬牙,却也只好掀袍起身,朝成王拱手施礼道:“多谢王爷厚爱。臣椿萱在堂,不敢妄定终身,当遵从父母之命。”   成王一时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他不是摄政王吗?怎么一个两个都推拒他的亲事,难道他的女儿这么拿不出手?   再看秦萧和霍巡两人相侧而立,皆是挺拔如松的身姿,一个清仪雅贵,一个雍容卓立,对视间皆不掩眸光中的锋芒,竟是一副剑拔弩张之态。   成王早知道他们不对付,未免疑心秦萧是因不肯落霍巡的下风才跟着推拒这门亲事。   思及此处,成王登时大怒:他的女儿是什么供人挑挑拣拣的货物吗?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成王实在有些下不来台,又不好当众发作。   于是他一掌拍在桌案上,指桑骂槐地说道:“好,好,一个个都看不起本王,背着本王把大名府的事都安排好了!下午去政事堂召开堂议,我倒要看看他们有什么阴谋诡计!”   -   徐复祯因着熊载良之事躲着霍巡,好几天没有去值房。   然而下午的堂议她实在是躲不开,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太后去了政事堂。   路上,徐复祯自我安慰:她一早就跟霍巡说了他们立场不同会面临的问题,是他紧追着她不肯放手的。所以,事情变成这个局面也不能全怪她……   一进政事堂,没想到入目先看到了秦萧。徐复祯一怔,她很久没有见到秦萧了,他现在给她的阴影其实微乎其微。   可是也许是临近前世病逝的日子,她心绪莫名地不宁,再乍见秦萧那双狭冷的凤目,竟有些心慌起来。   徐复祯别过眼去,又见霍巡也正看着她,幽深的乌眸辨不出情绪,更叫她心虚起来。她只作不察,安静地坐到了太后身侧。   秦萧和霍巡一左一右,眼神都望向她。徐复祯忽然意识到,现在他们俩才是盟友,一会儿还要联起手来攻讦她呢。   这样一想,她的心虚便淡了些。   果不其然,成王的人已经开始质问为何枢密院和彭相的响应如此迅速,甚至在决口前便已出动人手。   周诤和彭相自然是答不上来,便把徐复祯推上了前台。徐复祯早已准备好了一套说辞,把缘由都推给了钦天监。   这几个月的辅政她摸清了一个道理:别人信不信不要紧,关键是自己有一套讲得过去的说辞。   谁知成王是打定了主意要扳回一局,于是他手下的人开始指责徐复祯故意欺瞒、为己谋私,派了熊载良这个外行人去固堤。   倘若当初派的是工部的人,那死伤将远到不了百人。言下大有指责她为谋私利而害死了几百条人命之意。   徐复祯气坏了。   照前世那洪灾的规模,这次能将死伤控制在千数已是不易。她明明救了那么多人,他们竟然说那几百条人命是她害死的!   她心里虽然气,口中却很冷静:“西渠河堤的情况你们谁亲眼去看过了?工部的秦世子在这里,你们大可问问他,倘若当初派去的人是他,他敢保证死伤人数控制在百人以内吗?”   众人目光纷纷聚向秦萧。   秦萧轻咳了一声,沉吟道:“西渠大堤位置很险要,下游全是耕地和庄户。倘若决口,死伤数将以万计。这次能提前应对,数百人的死伤确实是难得。”   立时有人哼道:“谁不知道你是她表哥,自然是偏袒她的。”   这时,又有工部的官员开口替秦萧说话,证实他所言非虚。   徐复祯心想:方才这些人怎么不说话?彭相也跟哑巴了似的,生怕引火烧身。   王岸祥却又忽然发难:“受灾州府的物价往往飞涨,徐尚宫却提前囤积粮食衣物运往大名府,莫不是准备发一把民难财?”   徐复祯气极反笑:“王舍人,你但凡多等一日大名府的急递,便会知道我那些物资低于丰年市价,运进去是为了平抑物价,好给那些受灾百姓留条生路。”   王岸祥大为意外,怎么会有人做这种赔本的买卖?不由质疑道:“平抑物价、赈济灾民本是朝廷的责任,你这样做却是居心何在?”   徐复祯冷笑:“原本念及国库空虚、周转不及,灾民又等不得,我才贴了银子进去。王舍人既有此问,那就请薛尚书把这笔开支补给我吧。”   户部的薛尚书立即对王岸祥和成王怒目而视。   彭相此刻摸清楚了局势,徐复祯这回是立于道德的不败之地,他立刻硬气起来跟她站在了同一战线,开始辩驳那些质疑她的人。   徐复祯终于从火力中心全身而退,可是她越想越委屈:她为了这件事忙前忙后,半点好处没有,实惠落给了百姓和彭相,名声落给了枢密院和钦天监,自己贴进去了一大笔银子,最后还要被人围攻。   她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徐复祯嘴角微微下撇,只能掐着掌心克制着情绪。   后面的商议她没有参与。   在各方骂战中终于拟定了朝廷赈灾的章程,散会的时候已近酉时。   徐复祯好不容易捱到散会,几乎是第一个出去的。她既不想面对霍巡,也不想面对秦萧。   霍巡第二个跟了出去。   秦萧作为工部的郎中,要留下来商讨检修堤坝之事,只好恨恨地看着那两人离去的背影。   徐复祯虽疾步走着,奈何霍巡人高腿长,几步追上了她,在她身后道:“祯儿!”   徐复祯只作听不见,愈走愈快。霍巡只好上前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用力往后一拉,将她整个人扯进怀中。   徐复祯忙不迭地推他:“你干什么!宫道上人多眼杂,快放开我。”   霍巡半拥着她:“那你还躲不躲?”   徐复祯挣不开,只好低着头道:“我不躲了,你快放开我。”   霍巡这才把她拉到了僻静处的廊下,看着徐复祯心虚地低垂着眉眼,气极而笑道:“原来那天我得到的小意温柔全赖熊载良所赐啊。”   徐复祯就知道他要跟她算账!她讪讪地说道:“谁说是为了他,难道我以前就对你一点儿也不温柔么?”   霍巡抬起她的下巴:“不是为了他的话,那你这几天躲着我做什么?”   徐复祯被他扣着下巴抬起脸,神色在他的目光下一览无余,却还要嘴硬道:“谁躲你了?我是不舒服,所以才不去值房的。”   霍巡眉心微微一凝,忙松了手,道:“哪里不舒服?”   徐复祯支支吾吾道:“我、我心里不舒服。一想到要被你像现在这样质问,我心里就不舒服,就去不了值房,不是在躲你。”   霍巡闻言神色一松,有些无奈地说道:“谁质问你了?你怎么安排熊载良是你的事。但是你不要躲着我。连着好几天没见到你,我会想你的。”   徐复祯听得这露骨的情话,耳朵不由微微发红,又有些感动,抬起眼睛看他:“你真不怪我?”   霍巡摸了摸她的发髻,轻声道:“我怪你做什么,用谁是你的自由。不过,你为什么要帮彭相?”   徐复祯心中微微一动。倘若她能把霍巡拉到自己这边,那他就能同她共进退,他们今后的阻碍不就小很多   了吗?   她试探着对霍巡道:“我不是帮彭相。但是把彭相扶起来,三足鼎立的局势更利于朝堂稳定,皇上将来可以更顺利地亲政。”   霍巡了然地捏了捏她的脸,笑道:“原来你是皇上党。”   徐复祯看他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忙又道:“皇上虽然学东西慢些,可是本性纯良,年纪又小。好好教的话,未来可以做个明君。辅佐皇上才是正途,否则将来就算成王上位,史书又会怎么写你呢?”   霍巡不置可否,转过话题道:“方才在堂议上很难受吧?”   徐复祯见他回避了她的话,心头有些许失落;再听他提起方才的堂议,委屈瞬间涌上来:“你就看着他们那样说我,也不帮我说句话。”   霍巡无奈道:“他们说那些话都是成王的意思,我也控制不了的。”   徐复祯抿着唇不说话。   霍巡于是拨了拨她的鬓发,柔声道:“我在柴房养伤的时候,你从外面逆着光走进来,边缘泛着金色的流光,我那时神思恍惚地以为是神女走了进来。”   徐复祯不由微微弯起了唇角,他这是拿话哄她呢!可是她听了确实很开心,方才的委屈都消散了不少。   霍巡却又道:“后来的相处中,我却愈发觉得那不是神思恍惚下的惊鸿一瞥。你身上有一种悲天悯人的神性。对于他人的痛苦,你总是最大限度地感受到,并散发你的温暖来帮他们消融那些痛苦。”   是吗?徐复祯睁大眼睛看霍巡。她从小就很心软。张弥还说她是“妇人之仁”呢。原来在霍巡的眼里是“悲天悯人”吗?   霍巡温柔地望着她,微笑道:“这次的决堤一事,你的决策救了几万百姓。无论他们知不知道你的付出,可那始终都是你的恩德。这件事你做得很漂亮。旁人说几句话,又有什么相干?”   徐复祯闻言一悸,心头堵着的东西一下子打通了。   她的委屈不就是因为那些人否定了她的付出吗?可是她这次挽救了几万人是事实,又不是被他们说几句就不当真了的。   她心里一下子欢喜起来,张开手臂抱住霍巡的腰,将脸轻轻贴在他的胸膛上,道:“谢谢你,我现在一点儿也不难过了。”   这下轮到霍巡害怕别人看见了。他轻柔地解开环在腰间的双臂,又对她道:“以后有什么事,不许再躲着我了。”   徐复祯乖巧地点了点头。   霍巡瞧着四下无人,便伸手捧住她的脸,在她的眉心轻轻落下一吻,这才跟她告别。   徐复祯目送着霍巡离开,那背影转过连廊,便再也望不见了。   雨幕如丝,打在廊外的芭蕉叶上。   徐复祯想着霍巡方才的话,心中那点欢喜渐渐散去,却漫起一阵无来由的感伤。   其实,她哪里是什么神女,她就是一缕还阳的孤魂罢了。 第91章   由于徐复祯的强烈要求,彭相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尽管不合规制,薛尚书还是只得把赈灾的银钱补给了她。   而秦萧最终还是派到了大名府去。跟前世不谋而合的走向让徐复祯心中隐隐不安起来。   大名府的汛情每日急报递进京里,虽然死伤人数是不断增加的,好在渐渐止了。只是半个县的房屋被淹了,如何疏浚泄洪、如何安置灾民、如何预防疫病,桩桩件件都是棘手的难题。   太后只管发号施令,如何处理那些谕令却落到了徐复祯头上。她一忙起来,便无暇管顾小皇帝。又因为那日起了拉拢霍巡的念头,徐复祯便琢磨着给小皇帝选老师的事。   本朝皇子七岁开蒙,小皇帝今年六岁,转过了年去便七岁了。如今又登了基,提前些开蒙也是应该的。   太傅一般由宰相兼任,此外还需选一名少师、一名少傅。少师惯常在御史台擢选,教授皇帝立身之道;少傅在翰林院擢选,教授皇帝经义之学。   朝堂乱糟糟的事里头,便又添上一件给小皇帝择师的大事。   徐复祯趁着没人的空子,去找霍巡讨主意:“霍中丞,你看你们御史台,有哪些人能胜任少师一职呢?”   霍巡认真地想了一回,提笔在宣纸上写下几个名字,将那纸张掸干墨迹递与徐复祯。   徐复祯接过去扫了一眼,没看到想要的名字,便故作纠结道:“这些人都有哪些好处呢?”   霍巡于是对着那纸上的人名一一道来:这位清举刚正,这位智识卓绝,这位机辩敏言……   徐复祯却又狡黠一笑:“可是御史台里头,明明有一位既清举刚正,又智识卓绝,还机辩敏言的大人,霍中丞为什么不提他呢?”   霍巡知道她想说什么,忍着笑问:“我竟不知有此人?”   徐复祯微微笑道:“这位大人落魄的时候曾与一位姑娘定下终身,后来虽然分散,却不愿做始乱终弃之人。可见他除了上述优点,还要再添一条有情有义。这么好的人,不正适合当少师?”   霍巡闻言,白璧般的脸颊不由泛起淡粉色来。   他那日当着成王麾下众臣的面说那番话,为的就是不要再有人来给他说亲。   虽早就预料到会很快在京城传开,可没想到她也这么快就听说了,还把他的话当面复述了一遍。   他望着徐复祯那双亮晶晶的笑眼,那泓秋水眼波里一半透着促狭,一半又透着期冀。   可霍巡渐渐收了笑,正色道:“按制,帝师要二甲以内的进士担任。我是入幕及仕,连举人的身份都没有,是最不适合当少师的。”   徐复祯听出他话语里的推辞之意,不由唇角一抿,透出些许不乐来。   所谓规制,不过是用来约束底下人的。成王越位摄政合乎规制吗?她一个内廷女官辅政合乎规制吗?说白了,他就是不愿意受她的拉拢罢了。   不过,她拿出诚意来,一次不成,次次温言细语地磨着,就是铁打的心,也该有松动的时候。   于是她又好声气地说道:“你又不是没有真才实学。适不适合,就是上面一句话的事,其实就差你点个头罢了。到时候每日来乾清宫教两个时辰书,咱们便可天天见面了,难道不好么?”   霍巡却还是不为所动:“咱们现在不是天天见么?”   徐复祯哼声道:“我又不是天天来值房。要是哪天我不舒服了,你可别又说我是躲着你。”   霍巡却靠近了她,低声笑道:“我不会再让你不舒服的。”   徐复祯待要说话,他却突然吻了过来。她虽然喜欢跟霍巡亲密,可还是念着这是值房的偏厅,虽然没有旁人,到底多些顾虑。   她笑着躲开了,却一面反应过来,那吻其实是堵她的嘴呢。   她的意思,他是比任何人都明白的,却这样耐着性子陪她打马虎眼,就是不肯松口。   偏偏他又极尽风度,小心地接着她的每一句话,真是叫她恼也没处恼,只好由着他去了。   为小皇帝择师之事,虽说是彭相决策,其实还是等徐复祯拍板。   霍巡不同意,她便把这事压着,否掉了几个人选后,吏部的郎官便知道了少师的位置是有属意的。   能出入政事堂值房的个个都是洞若观火的人精,不消几日,大家都知道了宫里是想让霍巡去当这个少师。   结合前一阵子霍巡拒了成王的赐婚,任谁都知道宫里是想借机拉拢他。   不过这一计未免冒险,倘若拉拢不来霍巡,反而等于把小皇帝的控制权分了一半给成王。   徐复祯自然是知道这一点的,她也知道成王其实希望霍巡来做这个帝师。她敢冒这个险,因她知道自己多出三分胜算,倚仗的就是霍巡对她的感情。   偏偏霍巡就是不接这份差使。既避开了成王的期望,也避开了徐复祯的期望。眼下虽看着是两边为难,其实正是免去了将来长期的拉锯。   徐复祯心疼他夹在中间为难,可她必须逼他做个决断。   她知道成王不会甘心只做个摄政王,她和他对立得越久,彼此之间的隔阂只会越来越深。若是到时候把感情都消磨完,情人变仇人——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不接受他。   她知道霍巡有自己的政治抱负,未必会为了她让步;他也未必没有存着令她让步的心。   他们如今虽有些久别重逢的如胶似漆,可相处时的缱绻缠绵之外又多出了几分试探。他们彼此都心照不宣地较劲着,看谁最终会妥协下去。   不幸的是,因为姑娘家特有的敏感与柔情,她总是落在下风的一方。   徐复祯心想,这就是霍巡的可恶之处。明明是他缠着她不放,最终伤神的人还是她。   她本来是存着三顾茅庐的诚心来请霍巡出任少师。在他那里碰了两回软钉子后,更是连着三天没在值房见到他。   徐复祯不免疑心他是在回避她。   她再怎么躲他不见,也还是在宫里;可他一不来值房,那宫外大千世界,她连他在做什么都不知道,连牵挂都无从落足,真是何等的不公平!他还说见不到她就会想她呢,原来都是哄她的话。   徐复祯这样想着,不免负气起来。   再一日她在值房拟奏议,外头忽然有人踩着雨声进来。她没有抬头,却福至心灵般预感到来人是数日不见的霍巡。   那人一进来,先是去了工部尚书的案前议事。那边的声音传过来,虽然隔着重重人声,她却半点错认不得。   徐复祯抬起头来,却见霍巡正好也望过来,两人视线碰上,他朝着她微微一笑。   他那若无其事的一笑正显出她这几日的牵肠挂肚是何等庸人自扰,徐复祯心中的委屈气恼被尽数勾起,她“啪”一下搁了笔,将那拟了一半的奏议一卷,起身走出了值房。   廊外正下着瓢泼大雨,徐复祯在廊檐下站了一会儿,也没见他从值房出来。她心里冷笑一声,撑起伞冒雨回了乾清宫。   翌日她依旧去了值房。不去的话,倒好像她存心在躲他一样。可是,明明该心虚的人又不是她。   谁知今日霍巡竟然又没来。她憋了满腔的气无处撒落,不上不下地郁积在胸口。徐复祯觉得他一定是存心的。   她打定了主意不再理他。   谁知临走的时候,她竟发现桌上的玉刻湖山图砚屏旁斜插着一枝洁白馥郁的玉簪花。   花枝上缀着两朵素洁纤秀的玉簪花,花瓣却微微蔫着,洇着半湿的雨迹,想来是昨日插上去的。   徐复祯原本气鼓鼓的内心一刹那间柔软了下来。她小心地执起那柄花枝,用一张油纸包了,这才起身离开了值房。   回乾清宫的路上,花瓣上不小心沾上了些许雨水。她将那蓬洁白的玉簪花插在窗台的天青色赏瓶上。清透的雨滴恰到好处地掩下了那微蔫的痕迹,像新折的花枝,芳馥一阵一阵地透进人的心里。   为着这一枝玉簪花,徐复祯决定原谅霍巡一回。   可惜明日是休沐日。本朝逢五休沐,明日正是七月十五,徐复祯前世亡故的日子。   对这一日的到来,她没来由地心慌,打定了主意这天哪里都不去,就在乾清宫里待着。   上午徐复祯带着小皇帝读了一个时辰的书。外头雨声阵阵,冲刷着廊下的芭蕉,也冲刷着徐复祯的内心,叫她心烦意乱起来。   前世的很多细节她都忘了,唯有那场雨刻在了心里。她是听着雨声故去,又听着雨声重生的。   那雨可真是不详。   午休的时候,徐复祯躺在幔帐低垂的床上,耳畔萦绕的还是那连绵不绝的雨声。雨声像一只无形的手一样攥着她的心,紧得发疼。   她恍惚觉得,只要睡过去再睁开眼,她就不是在乾清宫的偏殿,而是那间破败的柴房。格外无助的时刻,她却分外想念起霍巡来。   她猝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水岚,水岚!”   水岚连忙从外殿进来:“怎么了小姐?”   徐复祯低声道:“去传霍公子进宫一趟吧。”   她想见他。   水岚为难地说道:“小姐,用什么名义传霍公子进宫?今天可是休沐日,这样做是不是有点打眼了?”   徐复祯默了一瞬。她有些后悔,觉得前几日不该和他闹别扭。   水岚安慰她:“小姐还是先午歇会吧,明天霍公子应该会进宫的。小姐想见他也不差这一天半日嘛。”   徐复祯心中一紧。她真的能捱到明天吗?外头的骤雨敲打着廊檐砖瓦窗台木叶,一声紧接一声,催命一样的。她心中忽然漫起一腔生离死别的悲戚来。   她什么都不想了,不去想他当不当少师,不去想他选成王还是选她,不去想他们之间谁占了上风。她只想告诉他,她很珍惜他;只想恳求他陪着她度过这令人心神不宁的七月十五。   徐复祯抓住水岚的手道:“我们出宫。我要去见他。”   水岚吓了一跳,进宫这么久小姐还没主动出过宫,何况外头下那么大雨。有什么急事非得见霍公子不可呀?   她待要劝诫,徐复祯已经坐起身来更衣了。水岚只好遣了个宫人去找太后拿宫禁令牌,一边上前服侍着徐复祯梳洗了。   半个时辰后,徐复祯带着水岚悄然从西华门出了宫。 第92章   徐复祯知道霍巡在京城置了宅邸,离她的府邸只有两条街的距离。   为了不引人注目,她让水岚在宫外雇了一辆平顶马车,直驶向霍府的角门。   水岚先下了车,撑开一柄青色绸面竹伞,再把徐复祯扶下了马车。雨丝淋淋漓漓,瓢泼地洒在徐复祯面上,将她的发丝聚拢起来,凝成漂亮的弧度。   水岚撑着伞扶徐复祯走上青石台阶,躲在房檐下避雨。   那黑漆角门紧闭着,水岚上前去扣了几声。不多时,那门徐徐打开,一个老翁探出头来,手里还拿着一把扫水的扫帚。   那老翁把她们上下打量了片刻,这才慢腾腾道:“二位找谁,可有拜帖?”   水岚道:“没有拜帖,有劳阿翁去跟你家主通报一声,就说是崇仁坊徐府到访。”   那老翁笑了一下,道:“二位来得不巧。家主半个时辰前才出去,不定什么时候回来。”   水岚“啊”了一声,未曾想这样的不巧,不甘心地问道:“霍公子去哪儿了?”   那老翁怀着歉意道:“家主的行踪老朽是不知的。本该请二位进来避雨,只是府里又不便留女客。还是请二位留下拜帖,改日再来吧!”   水岚只好看向徐复祯,却见她站在房檐下低垂着眉眼想心事。于是小心地问道:“小姐,不若我们回府里看看吧?如今锦英和菱儿都住在里头呢。见到小姐,她们指不定有多高兴。”   水岚从前和锦英不对付,如今分开了,倒格外挂念起彼此来。她无亲无故,除了一个小姐,就是锦英和菱儿两个小姐妹,一想到能跟她们见面,笑意便不由挂到了脸上。   谁知徐复祯忽然回过神来,扣住水岚的手腕道:“那就回宫去吧。我不要待在宫外。”   水岚大吃了一惊,费了这大功夫出一趟宫,没见成霍公子就要回去,未免也太折腾了些。   可那只扣在她腕间的纤手冷冰冰的,泛着虚弱的青白色。   水岚一个激灵,只觉得小姐今天怪得很,也不敢忤逆她,便又扶着她重新上了马车,照原路驶回了宫里。   当天徐复祯很早就歇了下去。   她并不想挨着床,更不想闭着眼。可是脑袋实在是沉重得很,支持不住,只好睡了下去。   下午出宫去找霍巡扑了个空,不知怎的,那檐下的急雨、泼墨的天色,莫名使徐复祯想起两年前大朝会那日的事情。她那时就是不愿意离开,所以阴差阳错地生出后面这许多事来。   徐复祯睁大眼睛看着床顶上吊着的烟罗纱帐,心里想道:   只要过了这一天就好了。   从前那些日子多难她都走过来了。过了这一日,就算跨过了前世的阴影,今后是全新的人生了。   这样想着,她渐渐地睡了过去。   因今日是中元节,小姐又是那样的反常,水岚怕照应不及时,所以睡在了内殿的榻上。   果然夜里的时候她听到徐复祯唤她:“水岚,水岚。”   水岚连忙凑上前去。   只见黑夜里小姐两只水汪汪乌亮的眼睛望着她:“地上太脏了,你上来和我一块儿睡。”   殿内的金砖擦得锃亮,哪里脏了?再说,她在榻上睡得好好的,小姐这是说什么胡话呢?   水岚伸手放她额头上一摸,倒没什么异常。   她想了想,解下外裳挂在衣架上,爬上床跟徐复祯睡在一块儿。   小时候她们经常一起睡,后来徐夫人说这样没规矩,才把她们分开了。   水岚一躺下来,徐复祯立刻攀上去抱住了她的腰,抓得紧紧的。   昏暗的夜室里,借着地板反射起来的一点光线,水岚看到她紧闭着眼睛,脸色也是苍白的,唇色也是苍白的。   小姐这是做噩梦了。水岚想着,不由回抱住了她,   还跟小时候那样。   睡得迷迷糊糊间,水岚又听徐复祯在说话:“我不要去后罩房住……”   水岚半梦半醒:“后罩房是下人住的,小姐不会去那里的。”   “不是、不是……是尽头那一间生霉的没人住的柴房。”   水岚微微清醒了些,又道:“小姐,我们现在住在乾清宫的昭仁殿呢,这是天底下龙气最足的地方,没人敢让你住柴房。”   徐复祯安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她又在呢喃:“介陵,介陵……”   水岚有片刻的疑惑,忽然反应过来她是在叫霍巡。   水岚蓦地一惊,小姐该不会把她当成霍公子了吧?她连忙去解徐复祯抱在她腰间的手,可那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她的中衣,扯也扯不开。   徐复祯抱着不肯放手,却低低地哭了起来:“你果然不要我了……”   水岚额间渗出了细汗,伸手在徐复祯脸上一摸,摸到了一手的潮湿。   她恍惚觉得,从前那个爱哭的小姐又回来了。水岚摸不着帕子,只好扯着中衣细细地给徐复祯擦了眼泪,又回手去抱住她,口中胡乱地安慰道:“没人敢不要你。”   她一面哄着徐复祯,自己倒困得受不住,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翌日漏声刚响过四下,水岚就爬了起来,摸着黑点了盏烛火,自去洗漱了。   洗漱过后,水岚将徐复祯今日要穿的衣裳取出来整理妥当,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便去喊她起床。   淡黄的烛光透过纱帐斜映着徐复祯的睡颜,像洒了层金粉上去。水岚唤了几声,她却毫无反应,浓长的睫毛在光下划出一长条阴影,动也不动的。   水岚想起昨夜的反常,心里微微打鼓,又轻轻摇了摇徐复祯,她还是沉睡不醒的模样。   这时外头的天光渐渐亮了,那烛光洒的金粉褪去,水岚看清原来她的睡颜是惨白惨白的。   水岚慌了神,伸手去探她的额温,那光洁的额头真是如玉一样,摸上去也是沁凉沁凉的。没有发热,可还不如发热呢!   水岚稳住心神走出殿外,唤来三个宫人,命一个去请太医,一个去坤宁宫告假,再一个去养心殿服侍小皇帝起身。   她又回到殿内,给沉睡不醒的徐复祯擦了脸,穿上了外衫。不多时,值夜的太医匆匆过来了,随着他的走动涌进来一阵湿潮的雨汽。   水岚疑心小姐就是被昨天那场雨弄病的,因此蹙着眉毛看太医挟裹着一身的雨汽去给徐复祯把脉。   许是阴天的原因,水岚看伸出帐子外的那截手腕也是格外的青白。   太医眯着眼睛把了半日脉,只说脉象有些虚浮,除外却没什么不妥。   没有不妥,可是为什么醒不过来呢?   午门外传来沉沉回荡的钟声,早朝开始了。   上值的太医都被请了过来,轮番把过脉象,又聚在一起商讨了半天。   白发苍苍的院判坐在正中,咂摸了半晌下了定论:这是离魂症。   身上是好的,偏偏睡得醒不过来。至于何时醒来,没个定论,也许明天就醒了,也许一年半载也醒不了。   水岚一听便放声大哭起来。   太医们只得安慰了她几句,开了几剂养心补气的药方,又叮嘱水岚日日给她喂人参煮的水喝,旁的也吃不了。   下了朝,太后闻讯过来,听了太医的话,眼前是一黑又一黑。   她对政事是一抹黑,又不耐烦研究那些错综复杂的事务,只是喜欢发号施令的感觉。徐复祯就是她的左右手,把那些她不耐烦的事打理得井井有条。徐复祯这一病,她立刻慌了神。   太后宣了周诤进宫商量对策。   她大约知晓大名府决堤的始末,知道那跟钦天监没有半点关系,全赖徐复祯的未卜先知。于是对周诤抱怨道:   “……老天要淹大名府,要收那些人的性命,她偏偏不自量力地拦住了。人哪能跟天作对?这是天罚,要复祯代那些人受过呢。”   周诤听着太后的无稽之谈,驳斥道:“娘娘!拯救苍生万民本就是朝廷之责,哪来的天罚?现在不是先帝那个时候了,这些怪力乱神的话也该收一收了!”   话虽如此,他心里也犯嘀咕,怎么好巧不巧是这个时候,得的又是这样的病呢。这姑娘在他眼里是有几分鬼气的,尽管他不信神佛,然而听说了徐复祯的病情,也不免疑心起来。   话说回来,徐复祯对周家是有恩的,将来她的用处还不少。周诤唏嘘之余,叮嘱太后不要走漏风声,回去后便动用周家的势力来广寻名医。   尽管宫里封锁了消息,可是徐复祯连着几日不露面,连太后都亲自去了两回值房,周家又在寻医……   很快朝野上下便猜到徐复祯是病了,至于是什么病,宫里的口风很紧。可是连太医都没辙的病,总归不会很乐观就是了。   这时便有人开始怀念起徐复祯来。她的话不多,待人有些淡淡的疏离,可因着她的进退有度,那疏离也是让人如沐春风的。   从前她在的时候,总是能把太后一些无理的旨意梳络得合情合理,既叫太后满意,又不叫下面人为难。   更何况大名府的事落定下来以后,无论是哪个派系的人都不得不承认,她的先知先觉给朝廷避开了一个极大的麻烦。于社稷而言,她也是有功的。   而且她又是个美人——尽管年纪小得可以做有些人的孙女,可是美人总归是赏心悦目的。   这些文人爱以花喻美人,可没人觉得她像花。他们一致觉得她像一杆纤而韧的翠竹,有君子之风的。   总之,他们此前没见过这样的姑娘。起先他们不容她,轻视她;到如今接受了她的存在,她却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彭相更是烦恼。他和徐复祯有着秘而不宣的盟约,她做的事,好处都不动声色地落在了他头上。如今她不在,他便只能费心地与太后、与成王周旋。   那个小皇帝,他今后的指望、名义上的学生,连《声律启蒙》都读不通顺。彭相没来由地升起了危机感,决定尽快把给小皇帝选老师的事情落定下来。   朝堂上发生的事情,水岚一概不知。   她只尽心尽力地照顾着徐复祯。她没有别的长处,唯一擅长的是把小姐服侍得妥妥帖帖。   尽管徐复祯昏迷不醒,水岚仍旧每日给她擦洗更衣,总之她看上去没有任何病气,仿佛下一刻便能睁开眼笑盈盈地坐起来。   最初的慌乱过后,水岚给宫外的锦英递信讨主意,随后便开始镇定地等待锦英的回信。   可是她不知道宫里封锁着徐复祯生病的消息,所以锦英对此一无所知,更遑论给她回信。   水岚就这样一边伺候昏迷不醒的徐复祯,一边安心地等着锦英给她拿主意。   一连十来日过去,锦英的信没来,倒是小皇帝身边的太监可喜带来了一个消息:“水岚姑娘!今日午后新任的少师要来弘德殿给皇上讲书。尚宫病着,只能有劳你来指引少师大人进宫了。”   “什么!尚宫还没同意呢,谁下的任书?”水岚蓦地站起身来。   可喜答道:“那是相爷亲拟的任书,太后和成王都盖了印的!”   水岚快要气哭了。   小姐一早就属意了让霍公子来当少师,就因为他一直不点头所以才拖着。怎么可以小姐一生病,他们就立马打乱了小姐的安排?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她咬牙切齿地说道:“封了谁?”   可喜挠挠头,道:“好像是御史台的中丞大人。”   水岚瞪大眼睛。   御史台的中丞大人,不就是霍公子吗?小姐都说不动霍公子去当这个少师,怎么彭相一出马他就点头了?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第93章   这倒是个迂回的好消息。   水岚高兴起来:锦英不给她出主意,她问霍公子讨也是一样的。毕竟,霍公子也算半个姑爷了吧?   水岚连忙挽了头发,换上宫装。未时还差一刻,她便领着两个宫女在乾清宫门口翘首以盼。   潇潇雨幕下红墙绿瓦的宫道尽头,两名紫衣内侍远远打着伞走过来,身后跟着一名穿绯色官服的年轻官员。   他擎着伞,青面竹伞遮住了他的眉眼,劲削的伞骨底下正见高挺的鼻梁,薄润的唇,锋棱的下颌线。伞外的急雨像是做衬一般,衬得那伞下的半幅面庞有种淡薄的凉意。   行至门口,霍巡将伞收了,露出点漆乌浓的眼眉,那张淡冷的脸才显出了几分可亲之色来。   水岚从前每次见到霍巡,总是伴着昏沉的夜色,所以她其实并不是很清楚他的模样。如今他的形象从雨幕中走出来,是从容闲雅的,是沉稳挺拔的。总而言之,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可靠。   水岚激动坏了,她觉得霍公子一来,说不定小姐就醒了。   她热情洋溢地上前去跟霍巡见礼。霍巡只淡淡应了,请她引路去弘德殿。   水岚有些惊愕,霍公子的反应怎么如此平淡,难道他不知道小姐生病的事吗?   她一边在前面引路,一边又忍不住回头去睃霍巡。   可喜在一旁悄悄道:“水岚姐姐,霍大人再好看也经不住这么看呀,小心把人吓跑了。”   水岚斜眼乜他,低声啐道:“你懂什么!”   一边又有些懊恼,觉得自己确实太沉不住气,给小姐丢人了。她于是目不斜视起来,领着霍巡进了弘德殿。   小皇帝已经在里头端坐着等待少师的到来。   徐复祯生病的这些日子,各路兵荒马乱,没人理会他。小皇帝惶惑不安,在原本的迟钝之下更添了几分呆滞。   霍巡跟小皇帝见过礼以后,先是细细地问了他之前读过的书。小皇帝讷口少言,说了好几回才讲明白。他怕少师不满,又踟躇道:“女史教我写了很多字。”   霍巡又命人去取他从前练字的纸张来看。那黄宣纸上写满了稚嫩又齐整的大字,每一张都有朱笔细心地勾画批示,旁边还写着娟秀的范字。   霍巡微微一笑。她真的很用心在教这个孩子。   他看出了小皇帝的紧张,不急着讲书,先是说了几个史书上的故事给小皇帝听。   小皇帝听得入了迷,徐复祯可不会给他讲故事,每天就是在让他认字认字。他渐渐放下了拘谨,好奇地望着霍巡。   水岚在一旁看着,心里默默地着急。   这样下去,她还有没有机会找霍公子讨主意了?还是说他根本就不知道小姐生病了?   过了半个时辰,霍巡总算让小皇帝休息一刻钟,起身走了出去。   水岚难得聪明了一回,连忙跟了出去。只见霍巡站在廊下看着雨幕,方才在弘德殿里的淡然褪去,眉宇间笼上了一丝郁色。   水岚迟疑了脚步,站在他身后行了一礼。   霍巡没有回头,只是问道:“你们小姐怎么了?”   水岚差点热泪盈眶,果然霍公子还是记挂小姐的。   她连忙道:“七月十五那晚小姐睡着以后就一直昏迷不醒,太医们想尽了办法也束手无策。现在连东西都吃不了,只能每日喂点参汤,也不知道何时才能醒过来。”   说着,倒是自己先心酸地抹起了眼泪。   “那天她出宫来找我什么事?”霍巡又问。   水岚咬着指甲回忆:“那天小姐特别的焦躁不安,一直说要见大人。又因为是休沐,不好传大人进宫,小姐就冒雨出了宫。后来没见着大人,小姐又立刻要回宫,就好像宫外有什么不好的东西一样。后来夜里就开始迷迷糊糊地说起胡话来。”   “都说了什么?”   水岚露出几分尴尬之色,徐复祯把她当成霍公子的事可不能说出来,她不能让小姐丢人。她支支吾吾道:“说了些侯府、柴房什么的。”   霍巡凝起了长眉,好半晌才道:“有没有办法让我去看看她?”   水岚激动得连连点头:“能、能的!小姐住在昭仁殿,到时候我把殿外的宫人支走,大人悄悄过来就行了。”   霍巡谢过她,重又进了弘德殿。   水岚连忙回了昭仁殿,把周围的宫人都打发走了。   给小皇帝讲完书以后,霍巡跟着水岚进了昭仁殿。   殿内萦绕着薄荷脑清凛的香气,屋里幔帐低垂,在阴天里透出几分昏暗来。   霍巡一步步走向床帷,修长的手指定了一瞬,才慢慢掀开烟罗纱帐,凝神去看里面的人。   她安静地睡在床上,穿着月白色中衣,齐胸盖着一张素软缎团丝薄被,胸口微微起伏着。   那张素洁如玉的脸蛋十几日不见,好像又小了一圈,没有半点血色;素日娇艳欲滴的丹唇也褪成了淡淡的粉;细长的眉微微蹙着,可见昏迷中也是不好受的。   霍巡伸手轻轻抚平她的眉心。   徐复祯的睫毛翕动了一下。   霍巡紧紧凝视着她,可是想象中的事情没有发生,她依旧是沉睡着、昏迷着。   他轻柔地从被子里抽出她的手,紧紧握在掌心中。   她的手极漂亮,修长纤瘦,像是以玉为骨,以雪为肤,透出沁沁的凉。雪肤之下透着淡紫色的脉络,上面扎着密密麻麻的针眼。   太医们想尽了办法,最终折腾的还是她。   霍巡将她的掌心贴在自己的脸庞上,轻轻唤了一声:“祯儿。”   预料之中的没有回应。   他维持着这样的姿势过了好一会儿,那只手总也捂不热。他终是把她的手重新掖回了被里。   “水岚姑娘。”   水岚连忙应声上前。   霍巡的脸笼在幔帐的阴影之下,连带声音也是晦暗的:“在宫里我没办法找人来治她。你想办法让太后把她送出宫去。”   “我?”水岚讶然。   霍巡看了她一眼,道:“你让太后把长兴侯夫人请进宫。再让侯夫人去提把她接出宫的事。但是不要把她接去侯府,接回崇仁坊的徐府。”   水岚疑惑地问道:“可是太后怎么会听我的话?我又怎么说服夫人把小姐送回徐府?” 竒_書_網 _w_ω_ w_._q_ ǐ_ S _Η _U_ 九_⑨_ ._ ℃_ o _Μ   霍巡只得仔细地给她说了该如何跟太后进言,又该如何跟徐夫人沟通。   水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中反复地默念霍巡教她的话。   霍巡已经转过头去,重新看向帏帐里的徐复祯。   她仍旧紧闭着眼睛,方才抚平的眉心又蹙了起来。他心中叹了一声,俯低身子去,在她额头吻了一下。   水岚震惊地望他。   霍公子这是   、这是趁人之危啊!   送走霍巡以后,她赶紧打来一盆水,用湿手巾在徐复祯额头上擦了好几下。   眼瞧着还没掌灯,她连忙去了一趟坤宁宫求见太后,以帮助徐复祯苏醒为由,照着霍巡教她的说辞,恳请太后宣徐夫人进宫看望。   太后不置可否,却问起霍巡今日在弘德殿的情状。   水岚老老实实地说了一遍。   太后点头,道:“你给哀家好好盯着,要是霍中丞教了皇上不好的东西,即刻过来回禀。”   水岚连忙应下,心头却嘀咕:太后也太高看她了。他们讲那些之乎者也,她能听得懂吗?   眼看这趟是无功而返,水岚只好垂头丧气地退了出去。   谁知道过了两日,太后果然宣了徐夫人进宫。   徐夫人一见着水岚,本想斥责两句,末了叹口气,先问起徐复祯的状况。   水岚把对着太医、太后、霍巡说过的话又对徐夫人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了徐复祯出宫去找霍巡的事。   徐夫人听得揪心,又要进殿去看徐复祯。   水岚便引了她进昭仁殿,看着徐夫人拉着徐复祯的手抹泪,心里却在默念着一会儿要说的话。   待徐夫人哭够了,水岚这才瞅准机会上前提议:“夫人,小姐在宫里十几天了,都没有醒来的迹象。奴婢瞧着是不是接出宫去,说不准就有转机了?”   徐夫人拿帕子捂着心口,连连道:“正是,正是。祯儿在宫里,我也不能常常进宫看她。还是把她接回府里去,日日在眼底下看着才放心。”   水岚小心翼翼道:“奴婢斗胆说一句,小姐回侯府恐怕也不太好……”   徐夫人一个眼风扫过去,水岚连忙跪下来,却还是硬着头皮道:“之前小姐跟世子闹成那样,现在小姐提起世子还会伤心呢。要是回了侯府,世子又在那里,万一小姐更不愿意醒来了……”   徐夫人虽还恼着,可水岚说的又确实在理,只好道:“不回侯府,那到哪里去?”   水岚连忙答道:“自然是接回崇仁坊的徐府了。那里是小姐的地界,她待着安心,说不定马上就好了。”   徐夫人面无表情地扫了她一眼。   水岚低垂着头,冷汗都快下来了。她虽不算侯府的人,可一直是徐夫人管着;如今小姐又昏迷不醒,怎么发落她就是夫人一句话的事。   过了好半晌,头顶终于缓缓落下徐夫人怅惘的声音:“那就接回徐府去吧。那里是她的家,她住着会开心的。”   水岚长吁了一口气。   下定了决心,徐夫人便起身要去找太后说情。   水岚连忙送徐夫人出门。   连绵了快一个月的雨终于停了,空气里氤氲着潮润的气息,庭外的地砖还洇着深色的水迹。   徐夫人低着头小心地跨过去,一抬头便见对面廊下迎面走来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官员,不由得站定了脚步。   她的三个女儿虽都出了阁,可为着侄女,这两年她还是一直留意着京里的青年才俊,每每见到一个年轻郎君便忍不住打量一番。   只见那郎君面如冠玉,清和雅重,绯红色的袍服愈发衬托出其形容英俊、身姿笔挺,竟是她从未见过的一号人物。   徐夫人一看他那外貌,便先有了七分满意;再一想到能出入乾清宫,更该是年少有为之人,不由对他好感大增,转头问水岚:“那是何人?”   水岚顺着徐夫人的眼神望过去,连忙答道:“夫人,那是新晋的少师霍大人,每日未时过来给皇上讲书的。”   霍大人?   徐夫人一琢磨,这段时日京城里姓霍的新贵就那一位霍侍郎的独子。   前几个月因着霍侍郎的平反声名鹊起,据说是位很出色的公子,又未成家。她原本也起了给祯儿说亲的心思,只是后来听说他原来便有了一桩婚约,只好作了罢。   没想到今日在宫里一见,竟是这般丰神俊澈的人物,心里不由连连惋惜。   徐夫人再抬头时,见那位霍公子竟然朝她走了过来。 第94章   他走到徐夫人跟前拱手一礼,道:“晚辈霍巡拜见夫人。”   徐夫人没想到他竟这么客气,连忙福身回礼,又问道:“霍大人认得我?”   霍巡微微一笑:“从前有幸在秦世子门下做过一年客卿,故而识得夫人。”   徐夫人心中讶异,这事可从没听秦萧说过。   她倒是有些惭愧:“宗之这孩子真不懂事。令尊曾经与家父有同僚之谊,早知霍侍郎的公子落足敝府,应当加倍礼遇的。”   霍巡含笑道:“晚辈从前蒙贵府收留,本应登门拜谢,奈何事务缠身不能成行,还望夫人海涵。”   徐夫人见他如此温润知礼,心中更是喜欢,于是笑道:“好孩子,拜谢的话就免了。我们宗之在工部,平日里互相照应着,多多来侯府走动走动是真。”   霍巡的笑淡了淡,又道:“夫人是来看望徐姑娘?”   提到徐复祯,徐夫人脸色暗淡下来,叹息道:“这孩子真是可怜见的,在家受了委屈躲进宫里,在宫里又没个照应,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   说到一半,她忽然意识到霍巡是个外人,于是止住了话头,朝他歉意一笑,道:“那就不阻霍大人的公事了。”   霍巡安慰道:“夫人且放宽心,徐姑娘会化险为夷的。”   徐夫人点点头,只觉得他的话分外熨贴,郑重地谢过霍巡,这才与他别过。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她转头问水岚:“祯儿在宫里,也不知道认不认得这位霍大人?”   水岚心虚地说道:“应、应该认得吧。”   徐夫人却又叹了口气。   认得又怎么样?人家已经心有所属了。再说,祯儿如今这个样子,能平安醒过来已经是她最大的心愿了。   徐夫人跟太后提出要把徐复祯接出宫外照顾。   太后拿不定主意,先把徐夫人打发了,转头宣周诤进宫商议。   周诤觉得树挪死人挪活。   如今徐复祯在宫里是没有起色了,还不如接到宫外去,说不定换个环境就醒过来了。只是可惜没有名义把她接到周家去,出了宫就脱离了他们的掌控。   太后道:“人都昏迷着,掌控有什么用?等她醒了,自然会回来的。”   于是通知徐夫人把徐复祯接出宫去了。   八月初三,徐复祯被接回了徐府。   锦英和菱儿都眼泪汪汪地围着徐复祯。她们久未见她,没想到小姐一回来就是昏迷不醒的模样。   徐夫人坐在床边看着这三个丫鬟。水岚和菱儿就不提了,锦英原来是侯府的家生子,她最熟悉的。   她记得锦英是有几分机灵,却远不及她姐姐锦云沉稳。如今的锦英却变了许多,她挽着姑娘家的发髻,却将散下来的长发纂成两条辫子,平添了几分利落干练。   如今锦英站在她面前,也不像以前那样唯诺瑟缩,反而不卑不亢,自带主人家的气场。   “锦英。”徐夫人吩咐道,“虽说你现在长了本事,在外面管着好几家铺子。不过,你始终得记住,小姐才是最重要的。她在府里养病的这些日子,你得把她看顾好了。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我唯你是问。”   锦英跪下来磕了个头,哽咽道:“夫人放心,小姐对锦英有大恩。要是小姐出了什么问题,不用夫人问罪,锦英万死难辞其咎。”   徐夫人脸色稍霁,又照看了徐复祯半天,侯府又有诸多庶务等着她,只得先行回去了。   送走徐夫人,水岚三人总算可以聚在一起说体己话。   水岚告诉她们,把徐复祯送回徐府正是霍巡的主意。   听说他们和好的消息,菱儿高兴极了。倒是锦英有些忧虑:她不太看好霍公子,这位霍公子明显不是小姐这种单纯的人可以驾驭的。她总觉得小姐这样跟他私定终身有些冒险。   锦英忧心忡   忡地问水岚:“小姐这回的病,该不会跟霍公子有关吧?”   水岚被她问住了。说起来徐复祯还是从霍府回去后才生的病,说不准是真跟他有关。   可是小姐喜欢霍公子,她便不愿意说他的坏话,只含糊其辞道:“我看可能跟侯府有关。小姐昏迷那晚说了些奇怪的话,好像有什么人要她去后罩房尽头那间柴房住。”   锦英当机立断,道:“既如此,让夫人去把那间柴房拆掉就是了。”   水岚犹犹豫豫道:“我不敢去提。”   锦英道:“这有什么不敢的?我去说。”   过了两日传回消息,侯府果然把那间柴房拆掉了,可是徐复祯却仍旧没有苏醒的迹象。   这两日里,徐府着实迎来了一些客人。除了徐夫人每日过来看望,郡王妃也带着沈芮容来过两回。   周家和彭家的夫人都来看过,成王妃也来过一回。可是锦英没让她们进屋里看徐复祯,只模棱两可地说些套话打发了她们。   除此之外,每日酉时,霍巡下了值都会从徐府的角门过来看徐复祯,常常待上一刻钟便走。   水岚和菱儿见了他都非常高兴,只有锦英是淡淡的。偏偏霍巡只吩咐锦英:“我在的时候,不要让别人进来。”   锦英应下了。   可是她打理着府外的生意,一日并没有多少时间是在府里;加上本就不太看好霍巡,所以对他的吩咐并不很上心,便只叮嘱了水岚和菱儿几句。   霍巡每回过来,菱儿都非常有眼色地拉着水岚到外边去,给他留下和徐复祯单独相处的机会。   水岚虽然怕他占小姐的便宜,奈何拗不过菱儿,便渐渐随她去了。反正每次霍公子一走,她就把小姐的脸仔细地擦一遍。   这日霍巡来的时候,水岚便跟菱儿去前院的凉亭里剥桂花。中秋快到了,她们正商量着该怎么过。徐复祯虽然昏迷不醒,然而好歹是出了宫,算是一种苦中作乐的团圆。   徐夫人就是这时候过来的。   她进了院,先看到水岚和菱儿对坐着,不由凝眉道:“你们都出来了,小姐跟前就没个人看着?”   水岚一见徐夫人,心中暗叫不好,霍公子还在小姐房里呢!她连忙站起身来,要去给霍巡通风报信。   徐夫人见她那惊慌失措的样子,喝令道:“站住!干什么去?”   水岚唯唯诺诺道:“奴婢回去照看小姐。”   徐夫人冷笑:“有我来了,还要你去干什么?”   菱儿连忙上前拦住徐夫人,道:“左右小姐一时半会醒不过来,夫人还是先到偏厅里喝口茶歇会儿吧。”   徐夫人最担心就是这些小丫头怠慢了徐复祯,如今见她们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心中更是疑窦丛生,转头喝命身后的仆妇看住她们。   虽然那些仆妇根本不是菱儿的对手,可菱儿已不像从前那般冒失,她生怕自己的反抗更加激怒徐夫人,只好跟水岚对视一眼,心里暗暗着急,只希望霍公子已经离开。   徐夫人将她们的神色尽收眼底,冷乜了她们一眼,却不再说话,转身疾步往徐复祯的屋子走。   徐府是座不大的三进宅院,徐复祯如今住在东侧的厢房,也是徐夫人出阁之前住的地方。   廊外的花树开满了一蓬蓬艳丽的紫薇花,斜阳透过繁密的花叶照在连廊上,拉伸出一道道明暗错杂的阴影。   徐夫人踩着那一道道光影往屋里走,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一个普通的黄昏,她刚从母亲那里离开,穿过连廊走回自己的屋里。   她记得屋子西向开了四扇隔窗,落日西斜的时候,余晖正好可以从窗子里照进屋里,琉璃地砖像洒了金的湖面,粼粼地闪。   徐夫人正站在窗外,循着记忆里的画面,轻轻拉开了窗扇朝里头望去。   余曛果然透过半开的窗户照进一段金晖,斜斜地铺在地板上,直直延伸向里头的床帏。软烟罗纱帐半悬在金钩上,将床帏间的景象不加遮挡地呈现在她的面前——   一个年轻男子侧坐在床畔,正低头亲吻着床上沉睡的少女。   察觉到窗外的来人,他抬起眼眸,夕阳直射在他清透的眸子上,呈现出乌金色的光泽。   那清俊的脸庞跟徐夫人那日在乾清宫见到的少师大人重合在一起,只是此刻的面容多了些缱绻的柔情。   徐夫人瞬间觉得天旋地转,浑身的血都涌上大脑,手指紧紧攀着窗扇才勉强站稳身形。   竟然在她眼皮底下发生这样的事情!   她如珍似宝养大的侄女,竟在自己屋里被人非礼,那些丫鬟,都是摆设吗?   倘若她不认得霍巡便罢了,只当他是个登徒子;可这位霍公子,不是说他有了婚约,要为了那姑娘不再说亲吗?为什么他会出现在祯儿的屋子里,还对她做这么亲密的举动! 第95章   徐夫人惊怒交加之下,一时气血上涌,眼前黑了过去。意识模糊之间,有人搀着她进了屋子,扶她在圈椅上坐下了。   徐夫人缓了一口气才睁开眼,见霍巡已站在她面前撩袍跪地,对她行了个晚辈对亲长的大礼。   徐夫人侧身避过了他的礼,却是扬手狠狠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   霍巡没有躲避,生生挨了这一巴掌,白璧般的脸颊立时浮起淡红的印痕。   “你、你!”徐夫人指尖颤抖地点着霍巡,气得说不出话来。   霍巡缓缓开口道:“晚辈口中不愿始乱终弃的那位姑娘,就是徐姑娘。夫人今日所见,晚辈不会推脱,但请夫人成全。”   徐夫人脑袋“嗡”的一声,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说霍巡口中的那桩婚约,女主角就是她的侄女。而她可惜不能跟祯儿说亲的这位霍公子,正是对祯儿一往情深。   这样的事落到别人头上,她多少要赞一句“天赐良缘”,可要是落到她侄女的头上……真是奇耻大辱!她养在深闺里的侄女儿,怎么会跟外男暗通款曲?   徐夫人忽然想起来,三年前徐复祯生了一场病,她从水岚口中得知秦萧手下有个门客冒犯徐复祯的事,后来听说秦萧解决了便没再过问。   原来那个登徒子就是他!   “你!”徐夫人咬牙,“是你引诱了她!”   霍巡不作辩解,只当认下了她的指控。   “我就说祯儿跟宗之那么要好,她怎么突然会要闹着解婚约!你、你怎么敢!”   霍巡望着眼前这个怒容满面的贵妇人,忽然意识到她不仅是徐复祯的姑母,更是秦萧的母亲,是给他们从小定下婚约的人。他想要得到这位夫人的认可,恐怕是不易。   然而他仍旧镇静自若地说道:“祯儿是个很聪明的姑娘。倘若秦世子值得托付,我想她不会另择他人。”   他的话一下子令徐夫人哑了火。   秦萧是对不起徐复祯,可是、可是她怎么就跟霍巡私定了终身?徐夫人声音颤抖着:“她怎么会跟你有了婚约!”   霍巡诚恳地解释:“婚约一说,只是为了杜绝旁人给我说亲的心思。虽则未能与徐姑娘立下一纸婚约,但晚辈心中非徐姑娘不娶,故而不算诳语。”   徐夫人神色复杂地望着霍巡。他引诱祯儿之事固然可恨,然而他为了她这破釜沉舟的勇气又实在令人动容。   她心中虽松动,面上仍是一派冷肃:“你们……发展到哪一步了?”   霍巡轻声道:“夫人放心,晚辈还没有那么混账。”   徐夫人心中长吁了一口气。倘若他们真的有了苟且,她反而不能把侄女托付给这样的人。   “你是哪年生人?”   “丙寅年。”   徐夫人心中算着日子,丙寅年,他比祯儿还要大五岁。   “家里还有什么人?”   “只有晚辈一人。”   徐夫人轻咳一声,道:“妾室、通房几人?”   “都没有。霍家家训不许纳妾。”   徐夫人心中一动,不由把霍巡又看顺眼了几分。她父亲徐骞也不纳妾,只有一儿一女。可是现在京城里的公子哪个不是十几岁就好几个通房丫鬟?   秦萧没有通房,一是因为她不让,二是因为他现在一心钻营仕途。等秦萧成了亲,肯定跟他那个爹一样,三妻四妾一个不会少。   而霍巡没有父母管束,如今又已二十有四,竟还恪承家训,若不是洁身自好,那便是……   徐夫人不由问道:“身体没什么问题吧?”   霍巡闻言神色一僵,语气里带了一丝不悦:“有通房妾室的人,也未必身体就没问题。”   徐夫人也有些尴尬,她知道自己这个问题属实是冒犯。可话已出口,便没有收回的道理,她势必得问个明白:“我大哥大嫂只留下了这么一个女儿。我看祯儿是比看自己的眼珠子还重要,不得不为她的幸福考虑,是以有此一问。   若有冒犯,我在此向你道歉。”   霍巡垂下眼帘,耳尖也不由微微泛红,却诚恳地说道:“倘若不能给她幸福,我也不会去招惹她。”   徐夫人这才舒了一口气,再看霍巡,简直是完美的佳婿人选:   样貌才干是顶尖的,家训良好,又没有高堂——照她的经验,遇上不好伺候的婆母还不如没有婆母。重要的是,他还对祯儿一往情深。   可惜,这一往情深的起源实在不是很体面,恰恰是她最深恶痛绝的私相授受。   为着这一点,徐夫人即便心里接受了他,面上却只是不冷不热地说道:“起来吧。你能不能跪我,还得等祯儿醒了再说。她现在主意大得很,我也做不了她的主了。”   霍巡这才站起身来,却还是谦逊恭谨道:“晚辈高堂已故,只能自己做主。祯儿却还有夫人,自当谨遵夫人之命。”   徐夫人见他举止有度,进退得宜,不像那不知礼的人。想来应当是很喜欢祯儿才会做出方才那亲吻的举动。   她不由叹息道:“以后想见祯儿,大大方方过来就是。只是你们到底没有成亲,太过亲密的举止终是不妥。”   霍巡温言道:“是。谨遵夫人教诲。”   徐夫人这才微微笑了,道:“水岚那丫头在宫里跟我说的那些话,也是你教她的吧?”   霍巡道:“是。请夫人不要为难她们。”   他这是在给那两个不靠谱的丫鬟说情呢。徐夫人心中冷笑:她不会为难她们,可小惩大诫是少不了的。   她眼神望向床帏中正昏迷着的徐复祯,眉宇间重新笼上愁云:“你把祯儿接出宫来,可下一步又该怎么办呢?”   霍巡沉吟道:“她的病来得蹊跷,宫里的太医都束手无策,恐怕不是身体的问题。我打算请鸿钧道长过来看看。”   徐夫人眼前一亮,抬头看他:“鸿钧道长行踪不定,你能请到他?”   霍巡点头宽慰她:“快则三五日,慢则七日,鸿钧道长就会回来。”   徐夫人抚着胸口,连连念道:“福生无量。倘若鸿钧道长真的能唤醒祯儿,我、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霍巡也望向徐复祯。她昏迷的这十几日,他心里像是空了一块,或许没人能接受失而复得又复失的折磨。   “不必谢。”他低声道,“我比任何人都想要她醒过来。”   霍巡送徐夫人出去的时候,水岚和菱儿躲在一旁提心吊胆地看着。   待徐夫人离开,她们俩才凑到霍巡身边,七嘴八舌地问道:   “霍公子,夫人没有为难你吧?”   “霍公子,你以后还来吗?”   霍巡看了她们两个一眼,欲言又止,终是轻叹了一口气,道:“照顾好你们小姐。”   -   徐夫人回到侯府的时候,管事过来报了个喜:秦萧从大名府回来了,现在正在兴和堂等着给她请安。   徐夫人连忙回到兴和堂,见秦萧未及更衣,身上还穿着官服,见到她便先跪下磕头问安。   他的礼数周到详尽,可徐夫人总觉得自从解了两个孩子的婚约后,她和秦萧母子之间便多了一层隔阂。   她拉着秦萧在身边坐下,先是端详了他一番,见他眉宇见透出几分奔波的倦意,不由心疼地问他这回出京可有吃好睡好。   秦萧恭谨地一一答话,徐夫人听着却觉得那回话太过板正,没有半分亲昵。她觉得索然无味,便也沉默了下来。   谁知秦萧竟问起缘何拆掉了那间柴房。徐夫人有些意外,那后罩房他们从不踏足的,秦萧怎么一回来便关心那件事?   她转念一想,那柴房是为了祯儿拆的,秦萧想必路上已经听说了祯儿的病情,莫非是借此来关心祯儿?   她不由细细打量起秦萧,在心里把他跟霍巡比较起来。   论样貌他们不相上下;论才干,霍巡可能要高出一点;论家世,秦萧自然更好。平心而论,她私心肯定是更偏向秦萧的。   可是那回秦萧对祯儿动手,其实她心里也生出了芥蒂。她每每回想起招致秦萧动手的那两句话心里便不是滋味,甚至觉得有点看不透这个自小养大的儿子了。   徐夫人心思百转千回,终是对秦萧道:“你祯妹妹病了,那处柴房不吉利,我就让人拆掉了。”   那处柴房是如何的“不吉利”,秦萧自然是知道。当初霍巡在那里养伤,恐怕徐复祯和他就是在那里勾搭上的。   秦萧冷笑一声,道:“明日下了值,我过去看看祯妹妹。”   徐夫人知道拦不住秦萧,又唯恐他和霍巡在那里撞上,要是闹出什么事,侯府丢脸事小,影响了祯儿的病情可就遭了。   她连忙派人递信去给霍巡,叮嘱他明天不要去徐府。 第96章   翌日酉时,秦萧从工部下了值后便策马去了徐府。   因着昨日的纰漏,锦英一天没敢出门,只等着徐夫人过来发落,没想到先等来了秦萧。   她连忙迎出去将秦萧挡在了门外:“世子留步。小姐病中不宜见客。”   秦萧并不理会她,径直往里走。   锦英一个眼色,七八个健壮的护卫围了过来,挡在秦萧面前。   秦萧停住了脚步,狭冷的凤目扫过锦英:“让他们滚开。”   锦英不卑不亢道:“世子请回吧。”   秦萧冷笑一声,却遽然出手扼住了锦英的咽喉。锦英未及反应颈间一窒,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腕,却感觉那只手青筋暴起,强劲有力地扣着她的咽喉。   那几个护卫顾忌着秦萧手中的锦英,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戒备地看着他。   秦萧斜乜着锦英,冷冷道:“你以为你拦得住我?再不叫他们退下,你今天就是死在我手上,也是该你得的。”   锦英只觉得颈上的长指寸寸收缩,扼得她喘不过气来。可是,要叫她把护卫撤走,把秦萧放进去看小姐,那是绝对不行的。   锦英只是咬牙不语,扼在颈间的力度渐重,她渐渐意识模糊起来。忽然似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都退下。”   颈间掣肘骤然一松,空气重新涌入口鼻,锦英猛咳了几声,这才发现霍巡已经从里头走了出来,正站在台阶上看着秦萧。   锦英心里一松,朝那些护卫摆了摆手。她莫名有种感觉,霍巡在这里,秦萧伤害不了小姐。   秦萧此刻脸色阴沉,因霍巡站在台阶上,他需要抬起下巴才能与之直视。他微微挑眉,冷睨着霍巡:“我竟不知这里如今由霍中丞当家?”   霍巡漠然道:“虽不是我当家,可当家的人不想见你。”   秦萧沉声道:“她想不想见我,不是你说了算。”   霍巡从台阶上走下来,直走到秦萧面前站定。   “你若有半分为她好,”他缓缓开了口,“就不要这个时候来打扰她。”   秦萧冷觑着他。   他的眉宇间笼着一层倦色,全然不像平时两人对上时那般剑拔弩张。秦萧虽然憎恨他,也不得不承认他对徐复祯确实是用了心。见他此番神色,秦萧心想,她的情况可能真的不太好。   可是,她再是不好,身边的人也该是他,而不是霍巡。   秦萧冷冷一笑,道:“我此番奉了王爷之命来探看徐尚宫的病情。霍中丞既然不让我进去,莫非是准备亲自去向王爷回禀?”   霍巡前番推拒郡主的婚事已使成王不满,倘若再与徐复祯有私,必然招致成王猜忌。   而他,本就是徐复祯的表哥,占着这一层亲缘,成王也管不了他的往来,甚至还得靠他去探听徐复祯的消息。   这就是他优胜于霍巡的地方。秦萧知道,他拿出这点,霍巡只有妥协的份。   霍巡显然也是知道这一点。他神色冷凝着,长睫之下的幽深双眸也似结了一层寒霜。僵持片刻后,他终究是侧过了身。   秦萧长驱直入。   水岚本在屋里,见秦萧旁若无人地进来,身后还跟着神色冷郁的霍巡,连忙低着头退了出去。   秦萧径直走到床边,坐在一旁的花梨木杌凳上,目光朝帷   帐中望去。   他凝视着徐复祯的睡颜。她的脸色很淡,像莹透的玉色,更显得眉睫黑得分明。那眉头微微蹙着,像极了她小时候做了噩梦的情状。   已经忘记从何时起,掌心的雀儿挣开了他的掌控,每每见到他都要横眉冷对。如今的这副安静的神情,于秦萧而言反而已是难得的好颜色。   他伸手去执起她交叠在一起的素手,还未握在掌心,身后已响起冷冷的声音:“王爷让你来探病,没让你摸她吧?”   秦萧却是笑了一声。   “从她六七岁进侯府开始,这双柔荑我不知牵过多少次。怎么现在摸一下,你就受不了了?”   霍巡冷然道:“我是替她难受。她现在讨厌你。”   秦萧兀自笑了起来。   “她讨厌我,是你局外人的观感。你可知爱愈深恨愈切?她小时候胆子小,又爱哭。每次做了噩梦,都要我哄好久。后来长大了一些,她总爱粘着我,让我给她画妆面,让我给她编辫子。我对旁的姊妹没有耐心,唯独对她有求必应……”   “那你打她做什么?”   霍巡听不下去了,直接打断他。   秦萧脸色一沉,目光缓缓转到徐复祯的额头上。他松开了她的手,用指尖去抚那道伤疤。因她病中的苍白,那淡粉色的疤愈发刺眼起来。   “谁知道她不会躲?”   秦萧想起那日的事情,仍旧是咬牙切齿。她那时是为了霍巡发疯,竟半点脸面也不留,专挑伤他的话来说。   “我要是真想打她,撞破你们的那一天,就不会那么轻易放她走。”   秦萧冷黑的凤眸里暮霭沉沉,修长的手指划到徐复祯那血色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唇上,“当初我差点就亲上这里了。因为她不愿意,我都没舍得强迫她。”   他转过眼睛来看霍巡:“倘若你处在我的位置,不会比我做得更好。”   秦萧站了起来,走到霍巡身旁,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那双狭长的眼眸里盛着怒火,连带着语气里也透出了躁怒:   “倘若你的未婚妻,为了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前途未卜的男人跟你翻脸,你能泰然处之吗?这样的奇耻大辱我都忍了下来,甚至低声下气地去求和,她却越躲越远。我不明白我到底哪点不如你,更不明白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霍巡冷静地听着秦萧的诘问,尽管作为秦萧话里被选择的一方,他其实并没有优胜之感,因为他知道徐复祯的选择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他还记得她那时睁着亮圆的眼,要他给她报仇。秦萧欺负了她,所以她才选择他。   她是为了秦萧——不管是因为爱还是因为恨,她是为了秦萧才选择了他。   本来得她一句允诺已是意外之喜,可人终归是不知足的,他如今又更得寸进尺地想要她不掺杂质的真心。   秦萧的一番话,无意间说中了他的心结。   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各自想着心事。   倒是水岚方才在屋外听着秦萧愠怒的声音,生怕他们在小姐的床前起了冲突,连忙打了一盆温水进来。   谁知他们并未冲突,只是相对而立,沉默也是带着硝烟的沉默。   水岚深感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可惜退又不好退,只得硬着头皮走到两人面前,将银盆放在高足面盆架上,讪讪地开了口:“世子、霍大人,我、我要进来给小姐擦身了,你们是不是该回避一下?”   说罢,又欲盖弥彰地解释:“入了夜就转凉了,耽搁不得的。”   秦萧没有理她。霍巡开口打破了沉默:“秦世子既然看过,是时候该回去复命了吧?”   秦萧冷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定了一下,似是想要回头再看一眼徐复祯,可他终究没有回头。   秦萧一离开,屋里的威压骤然消失。   水岚刚松了一口气,却见霍巡从她手中取走那条湿手巾,走到床前半蹲下来,先执起秦萧握过的那只手,仔细替徐复祯擦了手,又细细擦拭了她脸上被秦萧碰过的地方。   水岚心想:没想到霍公子跟她还是同道中人。   -   临近中秋的时候,霍巡把鸿钧道长请了过来。   徐夫人闻讯赶来,坐在一旁紧张地看他给徐复祯诊脉。   鸿钧道长闭着眼把过了脉象,又传水岚过来,细细地问过徐复祯昏迷当日的状况。   当着道长的面,水岚不敢有所隐瞒,反正徐夫人也知道了霍巡的存在,她便把那天的情形事无巨细都道了出来。   当听到徐复祯睡梦中还在念叨霍巡,徐夫人脸色一黑,有些怪水岚口无遮拦,影响了徐复祯的闺誉。好在鸿钧道长是世外之人,想必不会见怪。   她转头看了一眼霍巡,见他脸色凝重,并无得意之色,这才脸色稍霁。   鸿钧道长沉吟道:“这是魇惊。”   “魇惊?”徐夫人不解。   “就是太医说的离魂症,离魂的原因就是魇惊。照水岚姑娘所说,徐姑娘那日非常焦躁不安,应当是感知到了危险。其实那所谓危险,就是她的心魔症结罢了。她自己克服不了,身体以为过不了这个坎,就醒不过来了。”   “心魔症结?”徐夫人连声说道,“那是什么?那该怎么办?有办法让她醒过来吗?”   鸿钧道长捻着须道:“找出那症结所在,用外力帮她克服了,人就醒过来了。”   “怎么找?”徐夫人急急道。   “那症结就是她最在意的事或人。你们是她最亲近的人,应当由你们来想想,是谁对她影响最大?”   徐夫人哑然。说起来自从徐复祯进宫,她便再也不知侄女心中所思所想。她把目光投向了水岚。   小姐最在意的人?这还用问吗。水岚脱口而出:“那自然就是霍公子。”   当初她的一蹶不振也是因为霍巡,昏迷之前纠结的也是霍巡不要她。水岚几乎肯定,小姐的症结就是霍公子。   霍巡却觉得那个人是秦萧。   锦英在一旁听着,心下暗忖:她怎么觉得,小姐的心结其实是她自己呢? 第97章   鸿钧道长告诉徐夫人,找个与徐复祯昏迷那日相似的夜晚,设个法坛为她去魇,她便能回醒过来。   因她是在望日昏迷,本该在同是望日的中秋去魇,然而七月十五的雨水盖住了月亮,因而该优先择定雨天。鸿钧道长善观天象,中秋无雨,只有八月十二有一场夜雨。   这种事越拖变数越大,徐夫人与道长一拍即合,定下就在八月十二那日为徐复祯去魇。   当日戌时差一刻,屋里的法坛设好了,其实无非是在屋子中间置一张长方条案,上面摆了一对白烛、一只香炉,郁浓的沉香缓缓地漫开来,像极了道观神龛下的香案的气息。   去魇的引子,便是取来那症结之人的发丝,将其烧成灰烬作引。   水岚笃定该由霍巡出这一缕头发,而霍巡想的比水岚深些。尽管他不愿意让秦萧在场,可他知道徐复祯的症结由秦萧而起,该用秦萧的头发作引。   徐夫人最后拍板,让他们二人各剪下一寸头发扔进火盆里。   刻花白铜火盆里一东一西地各据一绺发丝,隔着最远的距离。   锦英趁着众人不备,偷偷铰了一寸徐复祯的头发也丢进火盆里。   莹蓝色的火光窜起来,将那几绺发丝舔舐进去,不多时便烧成了一团灰烬,杂糅在一起,根本看不出它们燃烧前的泾渭分明。   若非为了她,霍巡和秦萧根本不可能这样地凑在一处;当然若非为了她,他们本也不会这么水火不容。   霍巡看着盆里漆黑杂糅的头发灰,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他觉得这样是不是太儿戏了些,那混杂着两个人发丝的引子,真的能顺利唤醒她吗?   他转过头去看徐复祯。   水岚已经照着道长的话扶着徐复祯坐了起来,因她尚处于昏迷中,头是斜斜地歪着,抵靠在水岚的肩头。   屋里的人都凝望着她的脸。   屋   里昏暗暗的,靠着一对白烛照明。白烛上跳跃的火光映着幽莹的蓝,照得那张脆白的脸有种不似人间的冷异美感。   鸿钧道长命锦英取来一盆水放在徐复祯身侧,将那头发灰尽数洒进了水中。凝成一块的灰烬虚虚地浮在水面上,在烛火下透着绀黑的光泽。   道长闭着眼睛,嘴唇翕动着,却并不见有声音出来。   他不开口,屋里没人敢说话。   窗外秋雨霏霏,打在屋檐窗户上奏出冷清的声响,愈发显出屋里的寂静。忽然雨急了起来,噼啪地拍打着庭树的木叶,恍若夏季的暴雨。   鸿钧道长陡然睁眼,将徐复祯的头按进了水盆里。此时那头发灰早就沉入了盆底,隔着粼粼的水面,像乌深的潭底,触不到尽头。   水底下咕嘟咕嘟地冒起泡来,徐夫人真怕她出了什么不测,忍不住站了起来。   好在鸿钧道长又把徐复祯的头从水中提了起来。   水滴顺着她的面庞上滑下来,鬓边的青丝凝成一缕一缕,湿漉漉地贴着脸颊,在昏蓝的光下透出一种动人的凄美。   屋里的几个人都揪心地看着。   鸿钧道长又将她的头按了进去。   清水重新漫入口鼻之内,冷浸浸的。耳边是急雨声声,像催命的音符。胸口又是那熟悉的淤塞之感,喉间已有了腥甜的气味。   这是她很熟悉的感觉。   徐复祯下意识地挣开了按在头顶的手,朝旁边蓦地吐出一口鲜血。   下一瞬,她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有人用温湿的帕子替她擦拭唇边的血迹和脸上的水迹。   靠在那人怀里,她的鼻尖笼罩着清幽淡雅的气味,很好闻,可是很陌生,不是女子惯有的气息。   徐复祯眸光一转,仰头回望过去,正见一双乌浓的眼睛深深看着她,那寒星点漆般的眸子里闪动着她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的情愫。   徐复祯忽然意识到自己是被一个男人拥在怀里。   她连忙挣开了他的怀抱,这才发现自己是坐在一张红木架子床上。她悄悄地往一旁挪,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周围的环境。   她现在脑子还迷糊着,只知道这是一间她从未见过的屋子。   最左边坐着一个鹤骨松姿的道长;旁边两个丫鬟,一个是她的水岚,还有一个没认出来。再旁边是个凝着眉看她的英俊青年。   徐复祯喃喃道:“宗之哥哥……”   秦萧听到她的呼唤面上一喜,朝她走了过去:“祯妹妹,到哥哥这里来。”   徐复祯却被他的靠近吓了一跳,忙不迭地往后退,却正好退进了身后那男子的怀中。她又是一惊,往旁边躲闪,可秦萧又在那头等着她。   徐复祯快急哭了,语不成调地说道:“你别靠近我!你快走开……”   这时候一旁忽然有个妇人走过来,将她一把搂在了怀里:“别怕,别怕,姑母在这里。”   徐复祯浑身颤抖着,待反应过来抱着她的人是谁时,忽然低声地呜咽了起来。   “姑母!你是来接我的么?”   “对,对。”徐夫人连声道,“姑母来接你了,别害怕。”   徐复祯忽然飞快地抬头觑了秦萧一眼,重又把头埋进徐夫人怀里。“那他也死了么?他为什么不肯放过我,要追我到地府来?”   徐夫人愕然,这说的什么胡话?   她抬起头来看鸿钧道长,却见道长一副凝重的神情,冲她微微摇了摇头。   徐夫人心下微沉,一时没答上徐复祯的话,便听她又哭着道:“快让他出去。我不要做他的妾,不要进他的后院。”   徐夫人闻言心里一颤,下意识看了秦萧一眼,却见他面上也是一派讶然,那讶然里透着的却不是被冤枉的委屈,而是被点中心事的惊疑。   她来不及生疑,先是哄着徐复祯,叫屋里的人都先出去。   霍巡缓缓站了起来,神色复杂地望着在徐夫人怀里发抖的徐复祯。她一醒过来,除了最初的那一眼,真是半点没有注意到他这个人。   他是最后一个出屋子的人。   徐复祯虽埋首在徐夫人怀里,可余光一直盯着门口,待他那一方衣角也消失在门外后,终于放心地抬起了头。   “姑母,姑母。”她用脸蹭着徐夫人的领口,“祯儿好想你。你不在了,他们都欺负我……”   徐夫人轻声哄着她:“祯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从头给姑母说来好不好?”   徐复祯止住呜咽,开始慢慢说起徐夫人故去后她的遭遇。   秦萧要娶她为妾,把她安置在了一间偏僻的小院,等着过了徐夫人的孝期再抬进门;世子夫人又忌惮她,总是明里暗里地欺辱她。秦萧明明知道,可是从来不管。   后来她生了病,秦萧又被派出京外,世子夫人干脆把她迁去了柴房里住着,不给她请医。然后她就病故了,再睁开眼的时候,便是如今的情形。   末了,她还问徐夫人:“姑母,这里是地府吗?为什么世子也在这里?”   徐夫人听得一头雾水。   秦萧前段日子确实是出京去了大名府,徐复祯也确实生了病。可是秦萧根本就没娶妻,自己也活得好好的,哪来的什么世子夫人?还有那间柴房,之前才派人去拆掉的。   祯儿该不会是病糊涂了分不清噩梦与现实了吧?   徐夫人取出手帕来擦拭着她洇湿的鬓发,柔声安慰道:“傻孩子,哪有什么地府?姑母活得好好的,你也活得好好的。你方才说的那些话,是病里做的噩梦呢!当不得真的。”   徐复祯愣愣地看着她。那些痛彻心扉的经历怎么会是噩梦呢?   她下意识伸手抚上额头,果然摸到了一条浅浅的疤痕,她哭着道:“姑母你看,我说的是真的,这里就是世子打的。”   徐夫人看着那条疤痕,心想秦萧果然是伤她太深了。她拉住徐复祯的手,温声细语地说道:“对,这里是他打的。姑母已经给你解了婚约,你和他以后再没瓜葛,他再也欺负不了你去了。”   “真的吗?”徐复祯抬起覆了一层水膜的泪眼,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可以不当他的妾了吗?”   徐夫人看着她那惶恐的样子心疼极了,连声道:“姑母怎么会让你做妾?你如今是宫里封的尚宫,享天家俸禄的,又有谁敢让你做妾?”   “我?”徐复祯诧异极了。天家俸禄,不是侯爷、世子那种有官身的人才能领吗?   徐夫人瞧她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便一指屋顶的雕花梁柱,道:“你都忘啦?你跟宗之解了婚约以后进了宫,在四皇子身边当教习女史,后来四皇子登基当了皇上,你封了尚宫。这里是徐府,是你的家。”   徐复祯顺着徐夫人的手指看上去,幽弱的灯火映着屋顶的浑金旋子彩绘,闪着熠熠的辉光。   她赤足下了床,踩在凉沁沁的地砖上,环顾着这间陌生的屋子。   这是……她的家?   徐复祯知道自己没有家。别人提起她,都说她是长兴侯府的表姑娘。可是侯府姓秦,她姓徐,侯府不会是她的家。她以前想要嫁给秦萧,有一个好处便是可以名正言顺地有一个家。   现在,她不用嫁给秦萧,也能有自己的家了吗?   她有些不敢相信地回头去看徐夫人:“姑母,这是……哪里来的?”   徐夫人见她真是一点也不记得了,便细细把这三年发生的事情给她说了一遍。当然,徐夫人不知道她在宫里扮演的角色,所以也只是说了个囫囵。   徐复祯听着,那些经历虽然陌生,可是心里又隐隐有个影子,印证着徐夫人的话一般。她一时间也迷糊了起来,分不清究竟哪边的记忆才是真实的了。   条案上白烛的灯芯渐长,压得火光弱了下来;香炉上的沉香渐渐烧到了尽头,香气渐淡了;外面的潺潺雨声也小了一些。   一切感官轻了淡了,反而更显出真实来。她身上倒是虚浮无力的,还是那副病体,可是不再咳血了。   徐复祯重新走到徐夫人身边坐下。她搂住徐夫人的腰身,将头贴在姑母的胸膛上。心跳透过衣裳传入她的耳朵里——姑   母也是鲜活的。   她抬起眼睛,睫毛上还挂着盈盈泪花。“那真的只是一场噩梦?”   徐夫人一想到侄女昏迷的这一个月里,在梦中经历的是那么可怕的事情,不由悲从中来,回手搂住她:“当然!当然!那是你病里的一场噩梦。你昏迷了一个月,慢慢休养着,就会忘掉那些事了。”   徐复祯靠在姑母怀里,安心地点了点头。她回想着徐夫人方才说的这三年来发生的事情,心里想道:姑母说的那个人真的是她吗?   王今澜只来了半个月就被赶走了,母亲的遗产全都拿到手了,她跟秦萧解了婚约,还进宫里当了尚宫。   她真的有这么厉害吗?   徐复祯闭着眼睛想了一回,神思也从恍惚渐渐清醒了些。她忽然想到什么,抬头问徐夫人:“姑母,刚才抱着我的那位公子是谁啊?”   她一想到刚醒来那会儿,他当着一屋子人的面那么亲密地搂着她,不由飞红了脸颊。   徐夫人一听,她竟连霍巡都忘记了?   这回侄女能醒过来,多亏了霍巡从中奔走,徐夫人心里对他是十分感激的。没想到徐复祯竟然一醒来就把他忘了,他该有多失望!   徐夫人不由道:“那位是霍巡霍大人,你不记得他了?”   徐复祯略一思索。   霍巡,好像是那位御史中丞。   她脑海中自动浮现出这么一号人,仿佛她本来就知道他,只是没跟眼前的人对上号。   徐复祯红着脸,带点羞涩地嗔道:“男女授受不亲……姑母怎么可以让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搂着我?”   徐夫人见她脸颊上因着羞赧飞起的霞红正好盖住了病中的苍白,像是三月桃花瓣一样的粉白娇艳,不由又是怜惜、又是好笑:   明明是她自己选的男人,怎么这会儿还责怪起长辈不阻止了?   要是真的阻止了,恐怕将来祯儿一想起来,反而还要怪她多事呢。   徐夫人微微笑着,正准备告知徐复祯她和霍巡的关系,话到嘴边却停了下来。   自己本来就有点介怀他们那私相授受的开始,何不借祯儿失忆的契机,让他们有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待霍巡和她定了亲,两人再慢慢接触,难道不比如今这样无媒无聘的不清不楚好?   她打定主意,便含笑对徐复祯道:“当时大家都关注着你的状况,哪里记得什么男女大防?你这回能醒过来,霍大人前后出了不少力;鸿钧道长也是他请过来的。可见霍大人确实是非常靠谱的。你瞧着他怎么样?”   徐复祯犹疑地望着徐夫人。姑母这语气……怎么好像要给她做媒一样?可是做媒,也不该是同她商量吧。   她疑心是自己会错了徐夫人的意,只好讷讷道:“我们承了霍大人一份这么大的人情,也不知该怎么报答好?”   徐夫人是习惯了让徐复祯自己拿主意的,没想到她这番答话竟回避了自己的问题,一时也拿不准她的意思,又看她一副精神不济的样子,觉得自己有些操之过急了。   徐夫人便宽慰她道:“人情有姑母来还。你大病初愈,还是好好歇着。”   说着,徐夫人站起身来。徐复祯却一把揪住她的裙边,可怜兮兮地说道:“姑母,祯儿一个人害怕……”   徐夫人急着出去问问鸿钧道长侄女究竟是怎么个状况,便拍了拍徐复祯的手,温声劝慰道:“别怕。姑母让锦英和水岚进来陪你好不好?姑母出去一会儿就回来。”   徐复祯想到水岚,她记得自己是给水岚安排了退路的,也不知道水岚怎么又回来了。   她这么一想,立刻又把自己绕晕了过去。只得慢慢地躺下了,虚虚地阖着眼睛。   徐夫人拉过锦被给她盖上,这才折身走了出去。   外间的灯火比屋内明亮多了,徐夫人一不留神竟晃了眼。众人见徐夫人走出来,目光都纷纷地望向她。   徐夫人凝了神,看向坐在太师椅上的鸿钧道长:“道长,祯儿她这是怎么回事?方才对着我说了些不存在的事,反而是现实中好些事情都不记得了。”   鸿钧道长捻着细须,摇头叹道:“贫道施法前把过她的脉搏,按照脉象,她本不会吐那一口血。可见是那引子不对,导致她气血逆阻,虽人是醒了过来,恐怕记忆会出现些许混乱。”   徐夫人忙问道:“那记忆可还能恢复?”   道长沉吟着说道:“记忆是小事。她昏睡了一个月,思维混沌是正常的,将养着便慢慢记起来了。要紧的是这回人虽醒了,那心结却未除尽,今后若逢契机,恐怕还会出现类似的状况。”   徐夫人“啊”了一声。这一回已经是九死一生,再来一回祯儿可怎么受得住?   鸿钧道长悠悠道:“她是个坚强的姑娘,应该能过这个坎。夫人且放宽心。”   霍巡已经站了起来:“我去看看她。”   经过徐夫人身边的时候,她轻轻地说了一句:“祯儿不记得你了。你要有心理准备。”   霍巡定了一瞬,慢慢地点了点头。 第98章   徐复祯头痛得厉害,半阖着眼侧躺在床上。她一时还有些分不清现实和梦境,软缎枕蹭着她的脸,滑滑凉凉的,是久违的舒适。   她索性将脸都埋进软枕里面,热气呼出来蒸着面颊,有一种奇异的窒息感。过了一会儿,她复又将脸抬起来,清凉的空气再次进入口鼻,仿佛又重新活了过来。   就在这时,外面的珠帘传来轻而脆的碰响,她知道是有人进来了。徐夫人出去的时候说要让水岚进来陪她的。   徐复祯只将脸埋在枕头里,等着水岚过来把她拉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屋里都没有动静,她实在是憋不住气了,将脸从枕褥中抬起来,转过眼睛去看来人。   只见那位霍大人闲闲地站在条案旁边,高挑的身形遮住了半边烛光,影影绰绰地看不清脸,只有一双眼眸亮得惊人,正沉静地看着她。   徐复祯吓了一跳,连忙用手撑着床榻坐起来。霍巡只是看着她不说话。   徐复祯有些不自在,又觉得是自己这副姿态有些不庄重,便掀开薄被下了床。   “霍大人。”她声音柔柔的带着点怯意,一面屈膝跟他见礼。谁知她卧床太久,一时没有站住,膝下一软便要朝前跌去。   霍巡迈步上前稳稳扶住她。徐复祯定住身形,攀着他的手腕慢慢坐回床沿上。   离得近了,徐复祯才看清他的容颜。灯火打下的阴影更显出他脸上的线条挺拔英朗,渐渐与她印象中的一张脸重合起来。   徐复祯盯着他的脸凝神细想,忽然“啊”了一声。   她想起来了,这位霍大人,好像从前是秦萧门下的客卿,还跟她表白过。   难怪他对她的事那么上心呢。   徐复祯心头茅塞顿开,仍是定定地望着霍巡,目光寸寸描摹着他的轮廓,试图从中忆起那桩往事。   霍巡只作没看到她直勾勾的眼神,眸光往她身上一扫,轻声道:“不舒服的话,还是躺回床上吧。”   徐复祯这才意识到自己正赤足踩在床踏上,她连忙把脚收进了被子里,警惕地看着霍巡。   他倒是坦然地任由她打量,不疾不徐地问道:“可好些了么?”   徐复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低声道:“好多   了。”   她渐渐想起那桩往事来。她当时打了他一巴掌,还去跟秦萧告了他一状。   她又想起在最低谷的时候,听到他在京城声名鹊起,也曾想起那晚的告白,也曾幻想过他会不会还记得她,会不会把她从侯府的水深火热中解救出去。   如今她几乎是死而复生一般的神奇经历,姑母说是多亏了霍巡。难道真的是他想起了她,伸出援手把她救了出去?   徐复祯几不可闻地呢喃道:“是你把我从侯府带出来的吗?”   霍巡眼神微微一凝,柔声问道:“你病里都发生了什么?方才对侯夫人说的那些话,可以跟我说说么?”   他在问她这两年遭遇了什么吗?徐复祯望着他落在墙上的影子,烛光映射下的巨大的阴影。   他如今是功成名就了,在她的面前就像那幅巨大的影子,只要轻轻动动手,就能改变她的命运。   徐复祯是知道自己的可爱之处的,她只要撒个娇,卖个惨,说不定就能令这位权臣心甘情愿地救她于水火。   可是她再怎么落到尘埃里,骨子还是骄傲倔强的。当初她那么高高在上地拒绝了他,现在两人的身份地位对调,要她摇尾乞怜,她却是绝对做不到的。   尤其不知何故,对着面前的人,她更是生出几分自尊来,是绝对不要叫他怜悯的自尊。   徐复祯把脸往内一偏,闷声道:“没什么。病中做了噩梦而已。”   霍巡莫名想起秦萧说的话。她会做噩梦,要人哄。他挨着床沿面对着她坐下,温言安慰道:“别怕。我一直在你身边的。”   “你……”徐复祯不知所措地转头看他。他的亲密态度令她有些无所适从。   霍巡凝视着她:“你不记得我了么?”   潋滟乌浓的眼眸如同一汪幽深的潭水般,要叫她沉溺在里面。徐复祯颤抖着垂下睫毛,浓长的阴翳挡住了那令她心神迷乱的对视。   霍巡却不准备放过她,靠得她更近了些:“祯儿,你看看我。你真的把我忘了么?”   他的气息又笼罩上来,原来那根本不是淡雅的,是霸道的、是侵略的,是叫她不得不悬溺进去的。像潮水一般,层浪挟裹着她,除非她给出一个答案,否则绝对不会退潮。   徐复祯紧闭着眼睛拼命摇头。她的头真的太痛了,根本没办法思考。她干脆耍赖似的背对着他躺下来,用被子蒙过了脸。   “我不知道、不知道!我头痛,要睡觉,你快点出去!”   徐复祯躲在被子里,赌气一样地赶客,因她实在有些恼怒,又有些没来由的委屈。他怎么能这样逼她?他的态度真令人委屈。   身后人久久不作声。   徐复祯睁着眼,被子里的天地是一片无垠的黑。她在黑暗中眨着眼,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口忽然传来细脆的珠帘碰撞的声音。   徐复祯知道他走了。   她心里满胀着委屈,可是又觉得空落落的。也许她真的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徐复祯心里这样想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次日她睁开眼的时候,屋外已出了太阳。东向的窗户照进朝晖,暖洋洋的。   时隔月余终于见到了朝阳,徐复祯有种奇异的重获新生之感。   记忆里的那些苦痛的经历远得恍如隔世,而徐夫人口中那些她的经历则像用宣纸誊抄下来的一样,单薄得像编撰的故事,是别人的传奇。   她此刻的心绪是前所未有的平和,或许有一点波澜,那就是昨晚那位霍大人。   她问水岚:“是霍大人把我接到这里的吗?”   水岚一想,小姐出宫确实是他一手促成的,于是点了点头。   徐复祯又道:“这个宅子,也是他买给我的吗?”   锦英在一旁听着,抢答道:“当然不是!这是小姐自己买的。”   徐复祯于是转过眸光去看锦英。锦英的变化太大,以致于她昨晚都没有认出来。   “这间宅子不便宜吧?”徐复祯好奇地问,“我有那么多银子吗?”   锦英如数家珍:“怎么没有?不说外地的,就是在京城,奴婢也替小姐管着五间商行、二十几间商铺和作坊,咱们接济霍公子还差不多。”   徐复祯由衷地敬佩:“锦英,你真了不起。”   “了不起的是小姐呀!”锦英恨不能点醒她,“没有小姐罩着,奴婢哪能有用武之地?”   徐复祯格格地笑。那笑里是带着些不以为然的,她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厉害。可是她不愿意深思,因为想多了就会头痛,所以她干脆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些赞誉。   锦英瞧着她高兴了,这才上前小心翼翼道:“小姐,世子昨儿擢升了工部侍郎。”   听到秦萧的消息,徐复祯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可是她明明记得,秦萧早就是工部侍郎了。而且在她的记忆里,霍巡应该是参知政事才对。   徐复祯于是问道:“那位霍大人,他是御史中丞还是参知政事?”   “参知政事可是副相啊。”锦英道,“有太后在,霍公子怎么可能当上副相?”   徐复祯不解:“太后为什么要跟他作对?”   锦英心道:难道不是你在跟他作对?   她给徐复祯讲了当下朝局的形势。徐复祯起先还认真听着,后来发现锦英讲的东西其实在她脑海中都有印象,那些朝廷重臣,只需说个名字她便能对上那人的事迹。   可是她不知道这些事情跟她有什么关系,所以听得兴趣缺缺。   锦英还在那头说着这个月朝中的大事,徐复祯已经起了兴致要参观自己的府邸。   水岚给她换了一身家常的素青色妆花纱长衫。徐复祯却嫌那颜色素淡,要水岚给她换一件鲜艳的衣衫。   水岚有些讶异,小姐两年前就不爱穿颜色鲜艳的衣裳了,那些衣衫都放在箱笼最底下,还没拿出来去过尘,可如何穿得?   徐复祯听了直皱眉。她是爱美的,怎么会放着鲜艳明亮的衣裳不穿,去穿素淡的衣裳呢?她无法理解那种心境。   锦英劝道:“小姐,国丧未过,要穿素净些。”   徐复祯这才作了罢。   锦英陪着她逛了一圈徐府。这座府邸并不大,庭院景致却透着文士的风雅,很合徐复祯的喜好。因为知道这是她幼时生活过的地方,于是更添了几分感情。   她病了一个月,身上又气虚无力,因此走走停停。停下来的时候,她跟锦英闲话,说起自己如今的情形,可每每说不到三句便兜到霍巡身上去。   她对霍巡实在是太好奇了。尽管她不知道那好奇从何而来,可就是忍不住要问起他,想要知道更多他的事情。   锦英有些忧虑。小姐看起来,好像把她的事业都抛在了脑后!   本来她昏迷的这一个月里,朝政已经渐渐脱离了掌控,要是还耽于儿女情长,那小姐这两年的心血都要付之东流了!   锦英故意隐去了他俩的情感纠葛不说,每说不到三句,又兜回朝政上去。   不仅如此,她还趁徐复祯不在的时候警告水岚和菱儿:“别跟小姐说那么多霍公子的事情。”   菱儿不服:“不说他们的事情,小姐怎么会想起来?”   锦英啐道:“你真是不长脑子光长膘!小姐这两年为皇上花了多少心血咱们有目共睹。要是小姐现在半路撂挑子嫁人去了,那咱们还对得起失忆前的小姐吗?”   菱儿和水岚不说话了。她们虽然盼着霍巡和徐复祯修成正果,可是徐复祯之前对于婚嫁的态度她们是清楚的。   要是让小姐在失忆的时候嫁给了霍公子,好像,确实有点说不过去!   她们一致决定三缄其口。   酉正时分,霍巡又过来了。水岚特地在角门迎了他,期期艾艾地想要阻止他看望徐复祯,又寻不到好的借口,只好道:“小姐还在睡觉。”   “还在睡觉?”霍巡看了天色一眼,一边往里走,一边问她徐复祯今日的状况。   水岚见霍巡脚步不停地往内院走,心里有些着急,嘴上却还是如实答道:“小姐今天精神很好,胃口也很好。就是有些迷糊,连锦英都没认出来,更别提菱儿了。我觉得小姐的记忆是从盛安九年开始断掉的,那之后的事情她都记岔了。”   说到这里,她又抬眼觑了一下霍巡的脸色,又接着道:“小姐也一点都不记得霍大人了。不过大人别灰心,等小姐回了宫,你们接触多了,说不准就慢慢记起来了。”   她特地把“回宫”二字咬得很重,意在强调不要耽误小姐的事业。   霍巡止住了脚步。“你是说她遗忘了盛安九年之后的事情?”   “是啊。”水岚见   他不再往里走,心中一喜,赶紧点点头。又仔细回想了一下,“应该是七月之后的事情便开始忘记了。”   末了,她又补上一句:“小姐一点儿也不记得霍大人您了。”   霍巡沉吟片刻,忽然对水岚道:“我今天就不去看她了。你回去好好照顾她,别告诉她我来过。”   说罢,竟然转身就走。   水岚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有些怔愣:霍公子这就走了?他该不会是被最后那句话伤到了心,不愿意再来看小姐了吧?   虽然成功阻止了他们见面,可水岚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觉得自己做了回坏人。   回到屋里,徐复祯正坐在桌上吃冰糖莲子羹。水岚忍不住道:“小姐,霍大人刚才过来看你了。”   徐复祯一下子紧张得站了起来:“怎么不早点通报?”   水岚喏喏:“霍大人走到半路又折回去了。”   徐复祯松了一口气,重新坐回去,对水岚道:“下回把话一次说完。”   她一边舀着莲子吃,一边心里想:霍巡不是喜欢她么?他这是欲擒故纵吧? 第99章   次日,徐夫人过来跟她商量明日怎么过中秋。徐夫人的意思,是把她接回侯府过,免得她一个人孤单单。   徐复祯才不要。她别提多喜欢自己的新家,再说惠如思如都出嫁了,她回侯府去跟秦萧团圆吗?   徐夫人并不勉强她,只是叹息道:“可惜今岁国丧,京城不得燃放烟火,不然还能去鸣风楼看烟火,好过你一个人在这里过节。”   徐复祯不以为意:“我和水岚她们一起过,一样很热闹。”   徐夫人失笑:“跟那些丫鬟过像什么回事。”   徐复祯却想起一件事来,附耳对徐夫人悄声说了几句话。徐夫人闻言看了水岚一眼,无奈地叹了一声:“但愿她们承你的情!”   送走徐夫人以后,水岚问徐复祯:“小姐,你跟夫人说什么悄悄话?”   徐复祯笑而不语,反问水岚:“我们中秋怎么过?”   水岚一听便兴奋起来,兴致勃勃地说道:“这还是小姐这几年头一次在宫外过节呢,必须让锦英好好安排。”   锦英便过来问徐复祯的意思:“小姐要不要去天香楼用晚膳?奴婢让人把最好的位置留出来。虽然晚上没有烟火看,可是街上的花灯还是很热闹的。”   徐复祯知道天香楼,那是京城里最热闹的酒楼之一,因为临着御街的街口,所以成了达官显贵最爱的去处。   中秋这样的节日,里面势必人满为患,锦英能留出最好的位置给她?   锦英告诉她,天香楼原先背后的靠山是前三司使,两年前他获罪抄家,徐复祯抵掉了抚州的所有产业才把天香楼盘了下来。如今天香楼的大管事是锦英,别说留个包厢,就算是为了她清场也是可以的。   徐复祯其实身上有些疲乏,本不愿出门折腾;可是听锦英这么说,这天香楼却是非去不可了。   到了中秋那天,徐复祯特意换了一件浅橘色堆纱百叠裙,外面穿一件青绿色折枝桂花罗褙子,整个人打扮得神采奕奕,丝毫看不出半分病容。   锦英给她留的位置在二楼临街的包厢,从窗户边可以看到街上往来的人群,虽然嘈杂些,可待到华灯初上,街边结起的彩带与花灯熠熠生辉时,此间便是最好的观景台。   徐复祯只带了锦英、水岚和菱儿出来,而晚膳几乎上齐了天香楼的招牌与时令菜式。招牌如金齑玉鲙、水晶脯、如意卷,时令如鲜鲥鱼、清蒸蟹、苏叶汤,鲜果如柿子石榴、枣栗葡萄等,林林总总摆了一大桌子。   节日里的吃食往往只是给热闹的氛围做陪衬,徐复祯只每样尝了一些,又喝了半盏丹桂酒,饱腹感便随着酒意升腾起来。   她搁下玉箸走到窗台边上,正赶上外面灯火荧辉,月色花光泫然入目,仙庭一般的景象。   徐复祯久病乍醒,记忆里又是跟外界脱节了许久的,因此看什么都带几分好奇。她眺望了片刻街道上的如云绣幕,又低头看近处的风景。   楼下是天香楼的门口,各路香车锦辔迎来送往,人潮如织般地热闹。   而窗户下面应景似的种着一株高大的月桂,枝叶直伸到窗台下来,开着细黄芳馥的桂花,一蓬一蓬的,香味引着人往外探。   她微微探出身去,将桂枝往里头一拉,下面被枝叶盖住的景象便呈入了眼前。   徐复祯本是不经意地一扫,眼神却略定了定。   下面都是进出天香楼的宾客,身上的绫罗锦衣在灯下闪着润泽的光,像行走的花灯一样耀眼。只有两个人是不动的,在树下站着交谈。   其中一个人穿着深青色的缎袍,虽是深色的衣裳,又站在树影下,却掩不住那周身的光华,一下子攫住了徐复祯的目光。   她统共没见过他两次,又是在黑灯暗室里,因此凝神看了片刻才认出他来。   徐复祯高兴地回头朝水岚招手:“水岚,快来看。”   水岚正夹着一片鱼脍送进口中,听到徐复祯的呼唤,连筷子都没放下便凑了上来。   “怎么了小姐?”   “看霍大人。”   徐复祯眼神亮晶晶的。   水岚往外一瞧,下面宾客络绎不绝,她努力地辨认着,没发现哪里有霍巡的身影。“哪有霍大人?”   徐复祯急了,只好伸手虚虚朝着树下的方向一指:“在那里呀。”   站在树下的霍巡似有感应地抬头望过来。   他的眼眸黑得像化不开的浓墨,门口悬着的红纱灯笼落在清透幽深的眼底,像映着一轮璀璨的彤月。   他在看她。   “原来他心里早有一轮明月,别的女子是再入不了眼了。”   徐复祯脑海中没来由地响起一句话。她心神微怔,拉着桂枝的手无意识地松开,那蓬勃的枝叶摇摇摆摆地弹回去,断开了她的视线。   徐复祯心中回想着那句话的出处,却怎么也想不起是谁说的,又是说谁的。   “哪里啊?”水岚还在努力地寻找。   徐复祯回过神来,重新拉开那枝桂叶,那树下的人却已经离开了。   “走掉了。”她有些失望。   桌席上锦英正在和菱儿聊得热火朝天。她们一直在宫外,又不用关在宅门里,对京城各处的景致是如数家珍。   “小姐,”菱儿对徐复祯道,“一会儿我们去街上逛一逛吧?外面的花灯很好看的。”   徐复祯有些没精打采地说道:“我们还是回府里祭月吧?我有点儿累。”   锦英连忙道:“那我们就回去吧。小姐大病初愈,外面又凉,还是不要折腾了。”   她唤来堂倌下去备马车。   那堂倌下去不多时,包厢的门又敲响了。   “这么快?”水岚讶异地过去拉开门,“霍、霍大人?”   徐复祯循声往门外望去,见霍巡就站在门口。   她统共就见过他两回,1回 他穿着绯红色的官服,有种令人不敢亲近的冷然,这次穿着深青色的常服,反倒褪去了那冷峻,带出几分温雅的亲和来。   “帮我问一下你们小姐要不要去御街看看花灯?”   他的话虽是对着水岚说的,眼睛却看着徐复祯,轻轻地挑了一下眉尾。   徐复祯还没开口,锦英先道:“小姐不舒服,我们打算回去了。”   霍巡便道:“我正好要回去,那就顺路送送徐姑娘吧。”   这时堂倌已经在门口备好了马车,正好走上来给锦英回话。   锦英也不好再推拒,只好由着霍巡跟她们一道回去。   路上,徐复祯和锦英水岚两人坐在马车里。她掀开一线侧帘往外看,正好见霍巡和菱儿在前面骑着马并行,两人低声说着话。   徐复祯醒来的时候是不认得菱儿的,不过菱儿个性率直可爱,倒是跟她合得来,颇有些一见如故的感觉。   她问水岚:“菱儿跟霍大人很熟吗?”   水岚看了锦英一眼,锦英便答道:“菱儿跟谁不熟?”   徐复祯一想也是,她有些羡慕起菱儿那不拘小节的个性来。她每每见到霍巡,就有些莫名的紧张,可是没见到他的时候,又忍不住去想他。   真是奇怪,当初他向她表白的时候,她也没有那么多辗转反侧的心绪。   马车在徐府门口停下。徐复祯掀开车帘,见霍巡已经站在一旁朝她伸出手,她下意识把手搭了上去。   他的手修长劲瘦,带着温热的触感,腕间一用力便把她接下了马车。   菱儿凑了上来:“霍大人,你一会儿自己回府里么?”   “嗯。”霍巡应了一声,眼睛还是看着徐复祯。   “一个人过节多孤单呀!”菱儿看了看水岚和锦英,“你们说是不是?”   锦英没说话,水岚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是有点。”   徐复祯抬眸去看霍巡:“霍大人也一个人过节么?”   霍巡看着她:“那我能跟徐姑娘一起祭月么?”   徐复祯脸上有些燥热,她瞧了瞧锦英的神色,试探地问道:“锦英,你觉得怎么样?”   她总觉得锦英才是徐府的当家人。而且她敏锐地察觉到,这里最不喜欢霍巡的人就是锦英。倘若锦英点头让霍巡留下来,那可就不是她不矜持了。   锦英看着她那小心翼翼的神色,无奈地说道:“小姐既然想让霍大人留下来,奴婢当然不会反对了。”   这个锦英!徐复祯有些难堪地攥紧拳头,锦英说话怎么一点面子都不留给她!   忽然,方才那温热的触感重新包裹在她攥着的拳头上。是霍巡握住了她的手。   徐复祯下意识把手一收,却被他牢牢握在掌心里,根本动弹不得。   她惊慌失措地抬头看霍巡,却见他面上一派若无其事的模样,袖中的手却紧紧牵着她往府里走。   徐复祯心里砰砰直跳,又怕强行抽离的动作太大,引来走后面的菱儿和水岚的侧目。   其实她不知道,他们的动作根本从头到尾都落在了她们眼里。   菱儿在一旁朝水岚挤眉弄眼,水岚虽然红着脸,唇角却是弯着的,只有锦英沉着脸。   霍巡一直牵着她走回庭院里,才神色自若地松开了她的手。   徐复祯手心都攥出冷汗来了,她悄悄地在袖子里擦掉了手心的冷汗,又将两只手交叠起来,试图用另一只手来分走手背肌肤上泛起的灼热。   庭院里已经放了祭月的桌案,上面摆着香烛酒水和瓜果月饼。   徐复祯在案前坐下,也假装若无其事地抬头赏月。   今夜的月亮真圆。现在正是戌初时分,饱满的望月高悬在朗阔的夜空,外围缠着一缕柳絮般的阴云,因而透出淡淡的红。   徐复祯蓦然想起在天香楼的那一瞬对视。那时他的眼里映着的红纱灯笼多么像这轮月亮啊。   她偏过头去看霍巡,他此刻却正看着她。离得近了,她清晰地看到他眼里倒映着自己的影子。   徐复祯心里怦然乱跳起来,她鼓足勇气道:“你……你,你刚才是什么意思?”   霍巡轻声道:“你希望我是什么意思?”   徐复祯垂下眼睫,手背还隐隐发着热,她的手攥起了袖口。   这话凭什么是她来说呢?明明是他喜欢她。他该不会以为牵个手她就得沦陷吧!   徐复祯故作从容道:“你以后不要这样了。我还没同意呢!”   霍巡沉默片刻,歉声道:“是我唐突了。”   徐复祯有些意外,她本以为照他的个性,应该不会那么轻易地打退堂鼓。   可是失落之余,又微微松了一口气。因为她实在还没想好该怎么面对这件事。   气氛诡异地沉默了下去。   菱儿连忙张罗着给他们斟了桂花酒,又分了一枚月饼,递到各人面前。   她笑盈盈地说道:“吃了月饼,咱们也算团团圆圆地过了中秋啦。”   水岚捧场地附和了几句,徐复祯却没说话,场子又冷了下去。   水岚有些郁闷。倘若霍公子不来,她们几个女孩子可以凑在一起谈天说地,可是他一来,许多话题就不好开口了。   可是中秋夜怎么能沉闷地过呢?   她干脆提议道:“光吃月饼有什么好玩的?咱们不如趁人多一起打叶子牌吧!”   叶子牌是四个人玩的。   霍巡微笑道:“你们玩吧,我在一旁看着好了。”   菱儿道:“不行!霍大人是客,怎么能客人在一边干看着?”   徐复祯正疑心自己方才话是不是说重了,趁着这个机会对霍巡道:“你也一起玩吧。你要是不会,我可以教你。”   霍巡道:“我会一点。”   徐复祯微微笑道:“那太好了,我也很久没玩了,水平应该和你差不多。菱儿应该也不太会。咱们这里,就水岚是个高手,应该让水岚在一边看着。”   水岚不高兴地撅起嘴。打叶子牌还是她提出来的呢,现在却要把她踢出去!   锦英忽然道:“还是你们四个玩吧。我陪在小姐旁边看着。”   水岚高兴了,连忙命人取来叶子牌和筹码,众人围坐着打起牌来。   徐复祯因着确实许久未玩,摸牌出牌都有些迟疑。而菱儿也是这两年才学会玩的。打了几轮下来,只有霍巡和水岚在赢。   眼见桌上的筹码越来越少,徐复祯也急了。她虽不在乎银钱,可是她做事向来认真,因此打牌也不愿落于人后。   她开始谨慎起来,每打一张牌都思虑周全。果然后面运气渐渐好起来,把输掉的筹码又赢了回来,堆成了小山高。   锦英在一旁看得分明,徐复祯是霍巡的下家,他拆了很多牌来喂她呢。   水岚也觉出了不对劲。   又一轮徐复祯赢了牌后,水岚伸手去翻霍巡的牌面看,果然见他拆了一个对子来给徐复祯和牌。   水岚嚷嚷道:“这怎么成?霍大人打牌还带私心,我们可怎么赢得了?”   菱儿是全场输最多的人,她也连声抗议起来。   徐复祯连赢了那么多场,倒没有怀疑过是霍巡给她放水,如今被水岚点破了,又听着菱儿的抗议,渐渐尴尬地红了脸。   锦英心里腹诽:这场牌局本就是为了取悦小姐的,连霍公子这个外人都知道哄小姐高兴,她们怎么反倒忘了奴婢的本分?   霍巡却不以为忤,他取出荷包放在桌面上,温声道:“你们输掉的银子由我来付,总可以了吧?”   水岚和菱儿这才转怒为喜,要去抓那只荷包。   谁知徐复祯却一把抢过了那只荷包。她掂了一下,里面至少有十几两银子。   她对银子的认知还停留在当初在侯府领月例的时候。她每个月领五两银子,手头虽还算宽裕,可十几两银子也要存好几个月。   再加上那次听锦英说“咱们接济霍公子还差不多”,她下意识地觉得霍巡很穷。如今再叫他一下子拿出十几两银子,那可怎么了得!   她护着那只荷包,对水岚和菱儿道:“愿赌服输。你们输了多少筹码,就该给多少银子。怎么能让霍大人帮你们出!”   菱儿急道:“小姐能赢全赖霍大人放水,那小姐赢的也不作数。”   徐复祯道:“有本事你也让他给你放水。”   话一说出来,她又隐隐觉得不对劲,连忙转过话头道:“我给你们准备了中秋礼。老老实实掏点银子给我,你们也不亏。”   水岚和菱儿一听,便解下荷包取了对应数的银子出来递到徐复祯面前,期待地问道:“小姐准备了什么礼?”   徐复祯数清了银子,又小心翼翼地把荷包放回霍巡手上。这才从衣裳内袋中取出几张文书放在桌上,得意地说道:“自己看。”   水岚和菱儿连忙拿过去一看,那纸张盖着公印,竟是她们三个的放籍文书。   菱儿本就是半路卖身,如今重回良籍自然是最高兴的。她还没来得及感谢   徐复祯,忽然想起买她的正主还在这里,不由小心地觑着霍巡的神色。   霍巡根本没理她,含着笑意的眼神一眨不眨地看着徐复祯。   锦英是侯府的家奴,这张放籍书对她而言是最难得的。她一时竟说不出什么心情,神色复杂地望着徐复祯。   只有水岚不高兴,她本来就只有小姐一个人,如今小姐放她回良籍,是不是说明小姐不要她了?水岚快哭了。   徐复祯没想到她们是这个反应,她还以为大家会很高兴呢!   她只好解释道:“我听说了我病中的一些事情。锦英为了不让秦萧进来见我,差点被他掐死。”   她有些难过地看着锦英脖颈上未褪的淤青,“他敢那样做,无非仗着你是奴籍,他可以随意发落。可是我的人不能被这么欺负。我给你们放了良籍,以后别人要动你们,也得多几分顾忌。”   锦英万万没想到徐复祯竟然还存了这份心。   她一直觉得小姐失忆后变回了以前那个单纯迷糊的小姐,没想到是自己把小姐看低了,其实她的骨子里还是保留着那份果断聪慧。   锦英忍着鼻中酸意,跪下来朝徐复祯重重地磕了三个头。水岚和菱儿也反应了过来,连忙跪下朝她磕头。   徐复祯无奈道:“你们如今不是奴婢了,别动不动就磕头了。以后咱们就跟姐妹一样相处。”   锦英三人搀扶着站起来,上前去团团抱住了徐复祯,呜呜地抽泣起来。   哭完之后,她们又举起酒盏,要敬小姐一杯酒,徐复祯很给面子地干了一杯酒。   霍巡在一旁静静看着,等她们情绪稳定了,这才打趣地问徐复祯:“有我的礼物么?”   徐复祯哑然。她事先又不知道霍巡会来,怎么可能给他准备礼物?   但是她现在心情很好,又喝了一杯桂花酒,难得地疏放了一回:“事先没有准备,那我就弹一曲琵琶相赠,霍大人不会嫌弃吧?”   她的双颊红扑扑的,一双清凌的秋水眼含着慵懒的笑意望着他。   霍巡忍住捏她脸蛋的冲动,微笑道:“自当洗耳恭听。”   徐复祯便让水岚取来她的琵琶。说起来,她有好久没有弹过琵琶了,技艺也生疏了不少。不过,她不怕献丑。这样的佳节良辰,若无一曲清音雅乐作伴,终归是少了点意趣。   水岚取来了琵琶,又给她裹上了一件杏黄织锦披风。徐复祯现在热得很,她把披风解了下来,自顾调好琴弦,戴上银指套,轻轻拨了几下琴弦听音。   她望着霍巡:“霍大人想听什么曲子?”   霍巡望着夜空中的那轮圆月,轻声道:“就听《西江月》吧。”   徐复祯闭着眼睛想了想,指尖轻柔地拨动了琴弦。   清透的乐音自她那蹁跹游移的指尖倾泻而出。起先的琴音略有滞涩,偶尔错了几个音,于霍巡听来,其实也是应景的生疏。   后面渐入佳境,如珠似玉碰击的弦音时疾时徐,清泠的乐音中透出铮然之声。再柔婉的曲子用琵琶弹出来,总归是蕴藏着昂然的金戈之气。   “问讯湖边春色,重来又是三年……”   徐复祯低低地唱道。   她的声音轻而飘婉,几乎被琴声盖住。霍巡坐在她的身侧,正好能捕捉到那轻灵的歌声。   这唱词本是徐复祯随便挑的,奈何听者有意,霍巡心中一动,抬起眼眸去看她。   徐复祯未察,仍是轻拢慢捻,低声唱着:“……寒光亭下水如天,飞起沙鸥一片。”   一曲罢了,她按着弦止住余音,慢慢睁开眼来。   “怎么样?”徐复祯问她的听众们,带着些邀功的自得。   “太好听了。”菱儿由衷地赞美。   徐复祯得了肯定,便慢回秋波去看霍巡。   霍巡颔首道:“很好。”   水岚与有荣焉:“小姐好久没弹琵琶了,还弹得这么好。我们小姐不仅女工做得好、字写得好,琴也弹得好。又勤奋又聪明……”   徐复祯抿着嘴笑。她有些不好意思,可是当着霍巡的面,她愿意水岚夸她。   锦英从她手中接过了琵琶,水岚上前给她重新披上披风。   徐复祯看着霍巡,分明地看见他的眼眸上面映出她的倒影。忽然那影子变成了红纱灯笼凝成的圆月,从他的眼里一直映到了心里。   原来她就是那轮明月啊。   徐复祯靠着霍巡的肩膀睡了过去。   她喝醉了。 第100章   中秋一过,宫里连着发了数道急令召徐复祯进宫。   锦英早就把她的行装收拾停当,巴不得能立刻送她进宫。   徐复祯统共还没过几天好日子,当然不愿意进那莫名其妙的宫廷里去。   她郁闷地问:“我为什么要进宫?”   锦英道:“小姐,太后离不得你呀!这一个月来,朝廷为了州府税赋变革的事闹得不可开交,急需小姐你去调和。”   徐复祯心想:这种国策是她能把控的吗?   可是她算听明白了,太后很倚重她。   她记忆里的自己从没进过宫,太后这样的名号,于她而言有一种高高在上的遥远。   太后娘娘,这样站在众生顶端的一个女人,怎么会看见她、倚重她?   徐复祯想不明白,便姑且放在一边。可是她知道进了森严的宫禁,再想见宫外的人就不容易了。   她拐弯抹角地对锦英道:“我舍不得离开你们。”   锦英道:“水岚会陪小姐进宫的。”   徐复祯自顾说道:“进了宫就再难见面了。”   “小姐休沐日可以回来的。”   “……可是休沐日要隔一个旬日。”   “小姐以前两年没出过宫,也没见说舍不得我们。”   两年!徐复祯吓了一跳。   她从前是怎么忍住两年不出宫的?她只有两天没见到霍巡,已经觉得光阴漫长。   自中秋那夜别过,她心里就对他生出了一些难以言喻的情愫。   这于她而言是很莫名其妙的,因为严格意义上他只算她的一个爱慕者,她该享受他的仰望与追逐,而这情愫是不利于她保持高位者的姿态的。   然而这情愫又有一种理所当然的自洽,仿佛早就在她心里生根发芽,当她注意到其存在的时候,那已经是一棵亭亭茂茂的小树了。   徐复祯习惯了醒来以后被施加的一切不属于她的东西:她的府邸、她的财富、她的身份地位。那些都是身外之物,像是命运弥补她的馈赠,受宠若惊之余可以欢喜地接受。   可是如果她的心也根植了一些自己无法掌控的情感,这只会令她慌乱。她可以接受一个人无缘无故地喜欢她,但是不能接受自己无缘无故地喜欢一个人。   尤其是他非常可恶,为数不多的互动里,他不把自己的心意宣之于口,可总是引诱着她来戳那层窗户纸。   徐复祯想:她为什么要惯着他呢?   她让锦英马上收拾东西,她下午就要进宫。   太后收到消息的时候,正跟文康公主在坤宁宫喝茶。   听说徐复祯已经进了宫,并且马上要过来拜见她时,太后大喜过望,又转头看了一眼文康公主,柳眉立刻攒了起来:“快,你去偏殿里避一避。”   文康公主怫然作色:“宫里是我的家!我凭什么避她?”话虽如此,她气焰还是渐渐弱了下来,绷着脸避去了偏殿。   宫人这才把徐复祯宣了进来。   徐复祯没有穿她的女官宫装,穿着一件藕荷色夹衫,月白色缎裙,腰间系着的赤金色绦带像点睛的一笔,让那一身的素雅显得明媚了起来。   她脸上并没有什么病容,反而比之前更圆润了些,只是一双清透的大眼睛里盛着几分茫然的怯意。   太后感觉她有点不一样了,但是没有细想,开始朝她大吐苦水:   徐复祯不在的这个月,她下发的诏令,十之六七都被搪塞了回去。成王是窃国逆贼,而彭相则是老奸巨猾,他们下面的人更是没有一个好东西。   太后口中连珠带炮,上至成王彭相,下至不知名的小吏,全被她批判得体无完肤。   徐复祯愣愣地看着面前这个雍容华贵的女人。   这是……太后吗?怎么一点威仪都没有。当着她的面把说得出名字的大臣都骂了一遍,真是一点都不见外啊。   太后发泄了一通,心情舒畅了许多,却见徐复祯沉默着不作反应,便唤了两声她的名字。   徐复祯回过神来,支吾着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想起锦英临行前的嘱咐,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她失忆了——锦英说这样会影响她的威望。   徐复祯只好虚无地安慰了两   句:“娘娘别生气。他们,他们只是并不懂得娘娘的苦心……”   太后少见徐复祯这样的寡言讷语。她把这归结于大病初愈后的迟滞,便也不多计较;   她伸手按着太阳穴,想起了还在偏殿里的文康公主。徐复祯回来了,那就得把文康送出宫去。免得两个人又碰上,她夹在中间为难。   太后于是对徐复祯笑了笑,道:“那些人刁滑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你刚回来,先回去歇着吧。珉郎在弘德殿读书。等他下了学,你再去看看他,这孩子想你想得紧。”   徐复祯如释重负地谢过太后。   从坤宁宫出来,走在宫道上,徐复祯才反应过来太后口中的“珉郎”是小皇帝。   皇帝在她脑海中的浅淡印象是个六岁的小男孩。可是小皇帝为什么会想她呢?徐复祯不知道。   她跟秦家那些年纪小的表弟都不亲厚,她知道这个年纪的小男孩很讨人嫌。所以当水岚问她要不要去弘德殿听少师讲书时,徐复祯直接拒绝了。   她回到自己住的昭仁殿里。   昭仁殿分内外两殿,外殿是她读书办公之处,内殿是她休息起居之处。   内殿大而阔,地面铺着锃亮的金砖,幔帐是南海进贡的羽绡纱,贴墙立着十二座琉璃烛台,几榻屏架上都透着冰冷的华贵,没有一丝人气。   徐复祯不喜欢这里。她觉得那华丽都是给外人看的,真正住在里面的人该多难受啊。   可她没来得及难受,太后已经命人送来了一堆奏折,要她看着批复。   徐复祯从没处理过这种事。她硬着头皮看了几折,发现也不是想象中的难。那些人名她都知道,他们之间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仔细思索便能慢慢在脑海中浮现出来。   她几乎是凭着下意识的判断来处理那些事情。饶是如此,批过几折天色已经渐黑。   小皇帝下了学听说徐复祯回来的消息,欢喜地从外面跑进来,一把扑进了徐复祯怀里。   徐复祯吓了一跳,忙把他推开了。   小皇帝眨巴着湿润的大眼睛,委屈渐渐浮在了脸上。   “女史……”小皇帝嗫嚅道,“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徐复祯愣住了。这是皇帝吗?怎么跟小姑娘似的。秦懋如六岁的时候,也没这么粘人了。   她抬眼去看小皇帝身后的内侍:“就没人教教皇上仪礼?都这么大了,还这么……”   虽然还是个孩子,可毕竟是天子的身份,还扑进女官的怀抱里,实在是不像话。   可喜尴尬地陪笑:“徐尚宫,您兼着皇上的教习女史,这该是由您来教的。”   徐复祯一愣,又去看小皇帝委屈的脸。   太后不像太后,皇上也不像皇上。   难怪还能封她当尚宫。   “皇上今天都学了什么?”徐复祯没话找话。   “学到‘平天下在治其国者’了。”   徐复祯心想:怎么学得这样慢,她六岁的时候都开始读《论语》了。   “女史,少师夸我聪明,学东西快呢!”小皇帝又高兴地说道。   徐复祯欲言又止,师者严正肃慎,这个少师怎么看起来不太靠谱呢?   她摆了摆手:“皇上快去温书吧。”   送走小皇帝,徐复祯重新埋头去看奏折,可是越看越委屈:自己连一府中馈都没主持过,就要来管朝政大事,能搞得明白吗?   她索性将那奏章一扔,开始翻桌案上的书牍文册。   那些纸页上写着密密麻麻的笔记,不容错识地是她的字迹。高高累起来的书册囊括各衙各司、各路各州的文书,甚至还有平贞年间的案卷。   透过里面的笔记,徐复祯仿佛可以勾勒出一个宵衣旰食的自己,她是怎样手不释卷地伏案苦读,是如何熬过深夜去琢磨政史时局,是如何地殚精竭虑才在宫里站稳了脚跟。   她那样柔顺安稳的性格,该是受了多大的委屈,才会抱着那样破釜沉舟的心态,在一堆官僚中争抢出一片天地来啊!   徐复祯第一次对另一个自己有了实感。   那个她肯定比自己聪慧勇敢,可是,她去哪里了呢?   徐复祯茫茫然地看着书案。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躺在金丝楠木大床上辗转难眠。   不靠谱的太后,不靠谱的皇上。她留在宫里替太后主事,可是,政斗从来都是很残酷的事,她能应付得过来吗?   徐复祯心头的彷徨里裹着前路未卜的恐惧。在这冰冷而寂暗的宫殿中,她一时不知该向谁诉说,只好躲在被子里偷偷抹眼泪。   翌日卯初时分,她本该随着太后一起去上早朝。谁知太后一个照面,竟被她的模样吓了一跳:“眼睛怎么肿得这么厉害?”   徐复祯低着头道:“有点想家了。”   想家?太后面色古怪地看着她。   徐复祯进宫两年多,连年节都不曾出过一次宫,更是没有掉过一次眼泪。如今才回宫一晚上,就想家想得把眼睛都哭肿了,她怎么那么不信呢?   太后当机立断:“你病后首次露面,这个样子给人看到,那些刁官恶吏还不知道要怎么编排你。今日早朝你就先别去了。”   徐复祯如蒙大赦地谢过太后。她昨夜失眠,如今还困得很呢,正好回昭仁殿好好地睡一觉。   醒过来的时候早朝已经结束了。   她走到外殿的书案上一看,那上面堆的奏折又高了几寸。   徐复祯看了一会儿奏章,上面写的全是税赋变革的事,她对此根本没有头绪,于是心烦意乱地丢在一边。   水岚取来冰帕子给她敷眼睛,徐复祯干脆借机给自己放了一个早上的假。   午后一过,可喜过来请徐复祯带小皇帝去弘德殿听少师讲书。   徐复祯一想,听人讲书总好过批那些奏折。再说了,她也想看看这位夸小皇帝聪明的少师是何方神圣。   她领着小皇帝到了弘德殿。   少师还没来,徐复祯便先坐在案边看小皇帝的功课。   小皇帝的字写得还算齐整,功课末页是寥寥数语的朱批。朱批的字遒劲飘逸,写得很好,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字如其人。   她正这么想着,便听到外面内侍的声音:“霍大人请进。”   霍大人? 奇* 书*网 *w*w* w*.*q* i *s*q *i* s* h* u* 9* 9* .* c* o* m   徐复祯心念一动,回头朝门口望去。   人还没有进来,格扇门的障纸隐隐透出来人高挑颀长的身姿,英挺锋利的侧脸。她隔着夜色和树影都能认出他来,更不要提这层半透的障纸。   可是霍巡是少师,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第101章   霍巡走进来时,目光正好对上看向门口的徐复祯。   他的神色毫无波澜,仿佛并不意外她会在这里,进来后先朝小皇帝行了礼。   小皇帝像模像样地说道:“少师平身。”   霍巡这才看向徐复祯:“徐尚宫,好久不见。”   中秋过去也没多久吧,难道他也挂念着她,所以觉得光阴漫长?徐复祯微微弯起唇角。不过,在宫里的不期而遇,倒真有些时移境迁之感。   她起身朝霍巡回礼。   霍巡不再看她,转头检查起小皇帝的功课。   徐复祯看着他垂眸翻阅手中的功课,并无特别的表情。他的五官生得英气硬朗,因而不笑时会有几分淡冷的疏离,叫人   不敢轻易接近。   霍巡看过功课,开始继续给小皇帝讲书。   “平天下在治其国者”一章只有九十八个字,他讲得极慢,字字句句拆开了细讲,将晦涩的经义讲得深入浅出。   犹嫌不足的是身为帝师,他的年纪太轻。然而那不苟言笑的神色与清正的声音又弥补了这一点。严、正、肃、慎四个字,淋漓尽致地在他身上体现出来。   徐复祯心想她可能真的错怪他了,为了一句“聪明”给他打上了阿谀的烙印。或许那就是他哄孩子的方式罢了。   真奇怪,大家都把小皇帝当孩子,没人把他当天子。   徐复祯又想起太后和成王的分庭抗礼,小皇帝扮演的是一个重要而无用的角色,所以他们才放心地把皇帝丢给她管教。   她继而想起自己的处境,夹在两派党争之间,还有全身而退的机会吗?   她情绪渐渐低落下来,再听霍巡讲书便没有那般兴致了,只托腮望着他身后那张写着“弘德修远”的匾额久久出神。   霍巡终于讲完了一节书,让可喜领着小皇帝出去休息。   他的注意转回徐复祯身上,那淡冷的疏离也化成了温煦的笑意,目光在她脸上一凝,似是不经意地问道:“怎么了?昨晚没睡好?”   徐复祯被他这么一问,压了一晚上才平复的心事立刻被重新勾了起来。   她带着些委屈道:“我不喜欢宫里,我觉得好孤单……寝殿太空太冷了,床又大又硬,根本没法休息。我不喜欢皇上对我那么依赖,也不喜欢太后让我处理奏折。我连府里的中馈都没管过,哪里知道那些国策要怎么变革……”   那黑白分明的眼眸里盛着不容错识的彷徨,霍巡不由想起盛安帝驾崩的次日早晨,在政事堂里面对他的诘问,她倔强地说着“这是我自己选的路”。   她那个时候,应该就跟现在一样无助吧?   可那时她根本不愿意对他敞开心扉,连想要安慰她也无从论起。迟了半年——尽管中间生出许多波折,可她总算对他放下心防,将柔软的内心展露了出来。   霍巡看着她那尚泛着薄红的眼梢,柔声安慰道:“你大病初愈,忘了一些事情,不习惯是正常的,慢慢适应就好了。”   徐复祯得了这温言细语的安慰,那委屈却愈加放肆地弥漫开来,鼻尖泛着酸意,嘴角却是不由得往下撇:“我才不要适应,我想回去,回徐府去。”   “回去,然后呢?”   “然后?”徐复祯睁着茫然的眼睛,迟疑道,“然后,等姑母给我说一门亲事,就、就出阁成家。”   她觑了一眼对面那张俊容,想起刚醒过来时姑母说的话。要是跟他说亲,好像也不是不行。   她的神态都落在霍巡眼里,他轻声一笑,却又带着无奈道:“那你给自己选的路,不要了?”   自己选的路?   徐复祯想起昨天在桌案上看到的那些堆叠如山的书卷。自己轻易放弃了宫里的一切,那个她知道了会生气吗?   “那该怎么办?”徐复祯犹豫地问道。   霍巡伸手覆住她的手背。他的手修长宽大,将她牢牢握在了掌心中,有一种坚实的温暖。徐复祯下意识一颤,却克制住了把手抽回去的冲动。   霍巡唇角微微弯了起来:“别怕,有我在呢。”   徐复祯心里砰砰跳起来,他是不是要戳破那层窗户纸了?她要答应他吗?   谁知他沉吟了片刻,却是一本正经地给她出主意:“当今地方财政不堪重负,税赋改革是势在必行的。如今百姓手上没有余钱,地方军队又开不出军需,银子全进了权贵的口袋。改革以后拨出四成税收给地方支配,可以大大缓解民生之苦与御敌之艰。”   徐复祯不解道:“那为什么朝里还争吵不休?”   “因为改革动的权贵的利益。而且地方强盛起来,皇权就要削弱了。所以太后为首的旧党不愿意改革。”霍巡看着她,“现在朝廷在改不改上已经僵持了一个月。唯有从你这里松了口,把‘改不改’引到‘如何改’,才不耽误国计民生。”   “我说话管用吗?”徐复祯有些怀疑。   “当然有用。”霍巡微笑道,“你把改革的方向往旧党的利益上引,譬如让钱得权,他们会唯你马首是瞻的。”   徐复祯不明白:“改革的利益还是给旧党,那不是白改了吗?”   霍巡忍俊不禁。成王的势力主要还在西川路,借由改革可以充壮实力;而徐复祯现在代表的就是京城旧党,她倒是一心一意地替他们打算起来了。   “你放心。”他笑着说道,“最终怎么改,还有一番拉扯。只是不能白白把时间浪费在改不改上面。冬天一到,外族就要入侵了,二十几个边地重镇等着徐姑娘你一句话呢。”   徐复祯顿感责任重大,被他一番点拨,又有了方向,因此恨不能立刻回去把那些奏折都批复了。   正好这时小皇帝又重新进来了。徐复祯虽然愿意跟霍巡待在一起,可眼见还要再讲半个时辰书,他讲书的时候也不会看她,干脆便宣可喜进来看着,自己却回昭仁殿去了。   她细细看过那些奏折,又研究了一回如今的国策。遴田令刮尽民膏,收上来的税银被权贵层层瓜分,如今要一下子拿出四成给地方支配,权贵旧党自然是不愿意的。   可是,税银给地方长官拿着,他们也未必全部用来充缮军民。   霍巡说的让钱得权不无道理,如果在各路多设一位监察使,由中央指派,这样既能加强皇权对地方的控制、平息旧党对改革的抵触,也能在层层盘剥中省出军需来御敌。   她打定主意,便写了一张奏拟送到太后那里去。太后也看不出好坏,便宣周诤进宫商议。   徐复祯病愈后第一次见到周诤,她从前只听过枢密使的大名,却从未见过他,难免有些紧张。   没想到周诤对她倒是极为礼重,还关怀了一回她的病情,又说周家给她送去了两支老山参,问她可有收到。徐复祯有些受宠若惊,连连谢过他。   周诤倒是纳闷起来,这小丫头平时见到他都不假辞色,怎么病了一回倒是礼貌了许多。可她越是客气,周诤反而越是疑心起她的能力来。   直到他看到徐复祯的奏议,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枢密院本就掌着各路军队的调令,这番改革加上一个监察使,于周家的利倒是远大于弊。   周诤立刻拍板同意了。   太后于是让徐复祯拿这张奏议去找彭相商量,言外之意还是让她说服彭相。   徐复祯心道:太后可真看得起她。彭相是百官之首,连她姑父递了拜帖都未必能见到的。能听她一个小姑娘的话吗?   可是太后发了话,她也只好硬着头皮去了一趟值房。   各司衙门每日会派一名官员在值房当班,而彭相则是日日都在。可徐复祯根本不认识谁是彭相。   她站在值房门口踌躇了一会儿,看到里面分坐着一群神色整肃的官员,不免紧张起来。   这时有人注意到她,竟然纷纷上前朝她见礼:“听闻前些日子徐尚宫病了,如今可大好了?”   徐复祯并不认识眼前的官员 ,只好含糊其辞道:“蒙大人吉言,好多了。请问相爷在哪?”   那官员一面捋须笑,朝着北向写着“恪恭首牧”的匾额一指,笑道:“那不是?”   徐复祯望过去,那匾额下方的桌案前坐着一个两鬓生霜的六旬官员,绛紫色仙鹤补的官服给他平添了几分威肃,此刻正抬头看向她。   徐复祯连忙走过去,还未及向他问好,彭相先开口道:“徐尚宫回来了,快请坐。”   徐复祯一愣。枢密使和宰相是文武官员之首,怎么都对她这么客气?她依言在桌案对面坐下,朝彭相呈上了那纸奏议。   彭相接过去看了,眉头紧锁着。徐复祯觑着他的神色,心里不由紧张起来。她也不知道这番奏议能否说动彭相同意推动改革。一会儿彭相要是发难,她该怎么应对呢?   许久,彭相终于缓缓问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枢密使的意思?”   徐复祯下意识道:“是我的意思。”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倘若说是枢密使的意思,说不准彭相就同意了。毕竟,周诤看起来比她可靠多了吧?   没想到彭相将那纸奏议收入袖中,道:“知道了。此事明天早朝再拿出来议。”   徐复祯没想到他那么轻易就同意了。直到从值房出来,她还是如在梦中。怎么感觉好像一点难度都没有啊?   有了这一战的告捷,又兼见到了霍巡,她对宫里的抵触倒是少了很多。   次日早朝,议题还是税赋变革一事。旧党一改之前不可商量的态度,同意推动改革。   同时,又提出了要将那四成税银收归中央后,再由相府拟令、户部拨放到地方去;同时,每路要另设一名监察使来分管这部分税银,也是由相府任命、吏部派遣。   这样一来,那些银子不过是左手腾右手,依旧掌控在旧党手里。以成王为首的新党自然不能答应,众人又开始争论起来。   徐复祯坐在殿台上,在一众朱紫朝服的官员中搜寻霍巡的身影。   有两次她和他对视上了眼神。徐复祯朝他微笑,他却视若无睹地转开了目光。   徐复祯心想:该不会是改革的条件开得太狠,他不高兴了吧?可是,那明明是彭相的主意。霍巡会迁怒她吗?   她心里忐忑不安起来。   下午霍巡过来给小皇帝讲书,徐复祯依旧陪同在侧。   当着小皇帝的面,他并不跟她过多交流。中途休息的时候,徐复祯惴惴不安地开了口:“霍大人,你生我的气了吗?”   霍巡有些好笑:“我生你的气做什么?”   “今天早朝那件事……”   霍巡却笑了起来:“这件事你办得很好。祯……徐姑娘,你真是天生的政治家。”   “真的?”徐复祯眼睛一亮,又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是照你跟我说的去做罢了。”   霍巡又道:“既然如此,那我又怎么会生你的气呢?”   他像变戏法一样取出一个小叶紫檀方笼放在徐复祯面前。   笼子里蜷缩着一只小动物,像一只棕白相间的刺球,只露出两只亮晶晶的眼睛警惕地看着外界。   “呀!这是什么?”徐复祯意外极了。   霍巡道:“这是刺猬。你不是说在宫里孤单吗?送它给你养着玩。”   徐复祯瞧那小刺猬模样可爱,只是长满了棘刺,于是疑惑地问道:“这小刺猬挺扎手的吧?能养么?”   霍巡看着她那专注的眼神,意有所指地笑道:“别看她一身的刺,其实肚皮柔软可爱,养熟了就会给你摸了。”   徐复祯起了兴致,想要把那只刺猬翻过来看它的肚皮,于是将食指从笼子的缝隙里伸了进去。   “别……”霍巡连忙阻止,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她像触到火一样将手指缩了回来。   再看那葱白的指尖,果然被扎了个小洞,汨出一点血珠,像雪地里的红梅。   霍巡拉着她的手伸到面前,用指尖拭去那点血珠,轻轻按住她的伤口。   徐复祯的手背被他一只手托着,指尖被他另一只手摁着,相触的肌肤间生出酥酥麻麻的热意,顺着她的手一直往心里走。   “疼不疼?”他柔声问道。   其实只是刚被刺的那一下疼。可是,被这柔情的关怀兜头罩下来,徐复祯下意识道:“疼……”   听见她说疼,摁着伤口的力度松了松,手指在她的指尖上划了两下,不见有新的血珠冒出,霍巡这才稍微放了心。   因她的手被拉到他的面前,那水碧色夹衫的袖子往后褪了褪,露出一截细白如雪的皓腕,下面隐隐透出淡紫色的脉络,更显出肌肤的莹透。   霍巡心中一动,忽然拉起她的手,低头吻向了那两寸雪腕。   高挺的鼻梁骨硌着她的手腕,将湿热的气息喷薄在肌肤上,带着几许紊乱。再下面一点是绵软温润的唇。从唇上激发的酥麻热意从手腕游走到手臂、脖颈、面颊,徐复祯的脸上瞬间蒸起了红霞。   她下意识要抽开手腕,却被他牢牢掣制着动弹不得。像是惩罚她的逃避似的,他轻轻咬了一下她的手腕,一点尖锐的痛意,跟被刺猬扎的一样。   不同的是这痛意是走进了心里的,蜻蜓点水的一下,在她的心房里漾起层层涟漪。   这时始作俑者却若无其事地放开了她的手。他的神色虽然平静如水,眼底到底是多了一层缱绻。   外面响起了小皇帝的脚步声。   霍巡轻咳了一声,将装着小刺猬的笼子推向徐复祯,低声道:“收着吧。我不在的时候,它代我陪着你。”   小皇帝走到了门口。   徐复祯却不准备放过他。尽管脸上的红霞未散,她还是紧紧追问:“陪着我?你以什么名义陪着我?” 第102章   霍巡没有马上回答。   就是这几息的时间,可喜推开了门,领着小皇帝走了进来。   霍巡若无其事地拿起了书卷,开始继续给小皇帝讲书。他顺理成章地避开了她的追问。   徐复祯气坏了,他怎么可以挑逗完她,就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   她紧紧盯着霍巡的脸,他已经整肃了神情,正讲到“君子有絜矩之道也”,一派的端方不可近亵之态。   徐复祯气笑了,他有什么絜矩之道,谁家的君子平白无故轻薄人的。这样想着,她脸又红了起来,被他吻过的腕间隐隐地发热。   她拿不准霍巡的意图。他是喜欢她的罢?不然为什么要跟她过中秋,要牵她的手,要给她送宠物,还要吻她的手腕。   可是他为什么不肯说句明白话呢?他以前不是见她第一面就同她表白了么?难道知道那样行不通,所以开始欲擒故纵了?   要是这样,偏偏不能遂他的意。徐复祯心里存着一股傲气,她不能被他轻易引诱了去。   她听到半途便离席了。   等到次日讲书的时候,徐复祯已经忘了昨日的不悦。   中途休息之时,她笑盈盈地对霍巡说道:“我给那只小刺猬取了个名字——‘灵灵’,好听罢?”   “陵?”   他那张素来冷静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不淡然的神色。   徐复祯忍着笑道:“因为它的眼睛很是灵动可爱,所以取作‘灵灵’。霍大人以为是哪个字?”   霍巡见她得意地微笑,抿起两个浅淡的梨涡,脸颊红润润的,一双秋水眼弯成半弦月眼,里面盛着得逞的笑意,像一只狡黠的小狐狸。   “你真是……”   霍巡叹了一声,忍不住伸手轻轻揪住她的脸蛋。他靠得她是那样近,这亲密的动作更是水到渠成般的熟稔。   徐复祯忽然想起他昨日的冒犯,偏头躲开了他的手,绷着脸道:“你是我什么人?不要随便摸我。”   霍巡看她变脸这样快,这气鼓鼓的模样显见还是在生昨天的气。于是收了笑,郑重地朝她道歉:“抱歉。我一时情不自禁,下次不会了。”   徐复祯想要的不是他的道歉。他又对她第一句话避而不答。她望着霍巡脸上那真诚恳切的神态,越发觉得郁闷起来。   这时他又促狭一笑:“那……我下次要摸的时候提前问过你,好不好?”   徐复祯气恼地推了他一把。   霍巡低低地笑起来。那眼角眉梢的笑意像春水初融,让徐复祯也气不起来了。她面上虽然还带着愠色,唇角已经不由自主地弯了起来。   “好了,别生气了。”他终于收了笑,正色道,“不过说认真的,我叫介陵,就不要给它取‘灵’字了好不好? ”   徐复祯斜了他一眼,道:“那你说叫什么?”   他略一思索,道:“就叫‘蒹葭奴’吧。”   “蒹葭……”徐复祯重复了一遍,脸却蓦然一红。   霍巡笑道:“因它背上的棘刺霜白纤密,形似蒹葭,故取此名。徐姑娘想哪儿去了?”   他敢捉弄她!   徐复祯又羞又恼,她这回是真生气了,别过脸去不肯再同他说话。   经筵结束后,可喜领着小皇帝先出了弘德殿。   徐复祯绷着脸从霍巡身旁走过,他闲倚着门框,忽然轻声对她道:“其实你没有想岔。‘蒹葭奴’之名正是取自诗经的‘蒹葭’。”   徐复祯足下一顿。   他的话语顺着耳朵钻进了心里,她顿时心跳如擂,也不敢抬眼看他,快步走了出去。   夜里她辗转反侧,非常后悔白天的落荒而逃。先前一直想让他开口表明心意,怎么他松了口,自己反倒心生怯意、临阵脱逃了呢!   第二天的经筵讲席上,霍巡看了一眼徐复祯眼底淡淡的乌青,像没事人一样关切她:“徐尚宫昨夜没睡好?”   徐复祯看着他那张神采奕奕的俊容,心知自己又落了下风。明明是他喜欢她在先,怎么患得患失、辗转反侧的人却是她呢!   她冷冷一笑,给自己找补道:“是没有睡好。我在琢磨怎么在税赋改革上打击你们这些新党!”   霍巡摇头道:“这话你不该跟我说。”   “为什么?”   他微微一笑:“咱们在朝堂的立场不同,私下跟我说公事,会显得你有偏私之心。”   谁有偏私之心了!   徐复祯心里咬牙,面上却亦是一笑:“这般说来,那日霍大人教我如何给旧党谋利,也是偏私之心喽?”   霍巡淡然回答:“那是为了社稷。”   又是这样!徐复祯气不打一处来。   “那去我府里过中秋也是为了社稷?还有你不经过我同意牵我的手;还有你上次亲我的手腕;还有你昨天说的那句话——诗经里的蒹葭,也是为了社稷,嗯?”   连珠炮似地说完这通话,她有些得意地看着霍巡,这些桩桩件件,看他还能怎么狡辩?   霍巡用手撑着徐复祯面前的桌案,微微俯低身去,俊朗的面庞靠了近来,几乎是鼻尖对着她的鼻尖。   “你想知道是为什么吗?”   徐复祯清晰地看见他的眼睛里映着她的影子,心跳不由加速起来。   “你不敢说吗?”她的声音透出了几分色厉内荏。   他笑了一声。“因为——因为我喜欢你。”   徐复祯没想到他这么猝不及防地说了出来,虽然是预料到的答案,可是听他亲口承认又是不一样的感觉。   那双幽深的眼眸凝视着她,像深不见底的潭水,仿佛陷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徐复祯长睫颤了颤,竟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那你呢?你喜欢我吗?”   这次轮到他不肯放过她了。   喜欢——吗?她统共才跟他相处了几天啊。可若是不喜欢,又怎么会寤寐思服呢?   “我,”徐复祯方寸大乱,“我不知道……”   预料之中的答案。   霍巡站直了身子,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好了,那就别想那么多了。一会儿皇上要过来了。”   徐复祯心里砰砰乱跳。她敢这么问,是以为他会跟从前一样跟她打太极,谁知道他会突然不装了啊!   这时小皇帝重新进来了,徐复祯反倒松了口气,再不敢看霍巡。   后面的相处,就渐渐有些变味了——之前没有明确他的心意时,她还能肆无忌惮地同他斗嘴赌气;如今不管她说什么,总感觉有调情的意味在里面。   中途休息的时候,她再也不跟霍巡单独待在弘德殿里了。休息时可喜会带小皇帝出去吃茶食,如今变成了徐复祯领着他去。   小皇帝在的时候,霍巡便不好跟她讲话。至于眼神交流,那更是没有的,若非她耳朵尖总是红的,霍巡简直要疑心她把他当成了空气。   他终于寻了个空问她:“你怎么不理我?”   徐复祯低着头:“你、你喜欢我,该去跟我姑母说,不是跟我说。”   霍巡无奈地笑:“我没打算跟你说,不是你非要问的么?再说了,我又没逼你也要喜欢我。就跟之前一样相处不行么?”   徐复祯恨恨嗔了霍巡一眼。   他是榆木疙瘩么?她都把话说那么明白了——去跟她姑母说。他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她一甩袖,干脆利落地说道:“不能。”   她又连着好几天不搭理他。   休沐的前一日,徐复祯终于主动跟霍巡说了一句话:“我明天回府里。”   太后知道徐复祯要回去也很高兴,转头就宣文康公主明日进宫。   水岚得了消息,悄悄跟徐复祯告状。徐复祯感到莫名其妙:她们母女要团聚,怎么还要背着她。一个太后、一个长公主,至于这么怕她吗?   她根本没放在心里。   次日一早回到府里,锦英和菱儿见到她自然是欢天喜地,几人又聊了一回在宫里的事情。   锦英私底下拉着水岚问徐复祯和霍巡的进展。水岚如实告诉她:“小姐最近跟霍公子闹矛盾了,不知道为的什么。”   锦英听了很高兴,又告诫水岚:“你多看着点,咱们小姐现在单纯得很,别让她被霍公子骗走了。”   水岚连连点头。   午后,徐复祯刚用完午膳,水岚走了过来:“小姐,有客到访。”   “谁来了?”徐复祯一喜。   “是四小姐和四姑爷来了。”   四小姐?秦思如?   徐复祯一愣,缓了好久才慢慢想起来。秦思如去年嫁给了盛安十年的二甲进士,好像是姓王。   她起身披了一件外裳:“请到前厅去吧。”   她重新挽了头发,这才起身往前厅去。按理说,男宾该由府里的男主人接待,可这府里的主人就是她自己,所以也只好一并接待了那位王姑爷。   徐复祯走进前厅的时候,秦思如已经候在里头了。她挽了妇人的发髻,穿着秋香色的夹衫,沉稳的颜色却愈发衬出面容的娇艳,比之少女时期要多了些顾盼神飞的风韵。   她身旁坐着一个穿鸦青色绸衫的年轻男人,想来就是她的夫君。   徐复祯走进去,那年轻男人先温柔地扶着秦思如站了起来。   “祯姐姐。”秦思如上前拉住她的手,“好久不见你。”   徐复祯见了秦思如也很高兴,回握住她的手:“四妹妹,你……你漂亮了好多。”   秦思如掩嘴一笑,回头牵过她的夫君的手拉到徐复祯面前,介绍道:“祯姐姐,我出嫁的时候你在宫里,应该还没见过他吧?这是我的夫君,姓王,表字清昀。如今在翰林院任职的。”   王清昀于是朝徐复祯见礼。徐复祯回了礼,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一眼。   他长相俊逸舒朗,周身透着温文尔雅的气质,比秦思如要高半个头,两人站在一起分外般配。   徐复祯心   想:姑母的眼光挺好的,怎么听说秦思如对这桩婚姻有些不满呢?   她请他们就坐。   王清昀扶着秦思如坐下,却对徐复祯道:“方才进来之时,见贵府曲径通幽、景致典雅,不知可方便容在下观赏一番?”   徐复祯知道他是要回避,好让她和秦思如说体己话。于是微笑道:“自然是方便的。”   她叫来水岚领王清昀出去走走。   看着他的背影,徐复祯对秦思如道:“怎么样,成婚后一切都还好吧?”   她方才见王清昀对秦思如殷勤备至,想来感情应该不错才是。   秦思如抿唇微笑:“也好,也不好。”   徐复祯不解地看她。   “他对我自然是好的。”说到王清昀,秦思如嘴角忍不住上扬,“人家都说当了媳妇远不如姑娘时自在,可我反而觉得出了阁,突然就变成了家里的中心。有什么事,他都是先紧着我来,也没有妾室通房什么的,每日下了值就是回来陪我,也不出去应酬。”   徐复祯由衷道:“你福气真好。”   她还记得秦思如以前一门心思嫁高门呢。那高门大户的贵公子,哪能像现在的姑爷一样待她用心?   谁知秦思如却幽幽道:“其实我倒真愿意他出门去应酬。他那一门心思在翰林院修书,两年了,还是个七品的编修。”   徐复祯这些天见识了朝堂上的刀光剑影,觉得当了大官也未必是好事,还不如在翰林院修国史呢!   她于是安慰道:“姑爷有才学,又愿意陪你,这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   秦思如伸手抚上小腹,黯然道:“从前我也这样跟自己说。可是如今我肚里有了孩儿,不能不为他的出身想一想。我自己生来就是侯府的姑娘,到了我的孩儿,却要做个七品小吏的孩子,未免对他太不公平了。”   徐复祯没注意到她语气里的幽怨,高兴地说道:“你有喜啦!”   她走上前去伸手抚上秦思如的肚子,却觉得那里一派平坦,不由“咦”了一声。   秦思如笑道:“才两个月,还没显怀呢!”   徐复祯讪讪,又道:“姑母知道了么?”   秦思如摇摇头。   徐复祯迟疑道:“听说你出嫁后很少回侯府……你是生姑母的气么?”   秦思如涩声道:“我怎么敢生母亲的气。实在是夫家门第太低,他这个人又死板得很,不愿意往侯府走动,怕人家说他攀附权贵。当初明明可以进工部,有大哥的提携,如今怎么着也能升到六品了。可他偏不,非要去那清苦的翰林院。”   徐复祯不知道怎么接话了。方才明明看他们两人好得蜜里调油,谁知道秦思如竟还存了一肚子郁气。   秦思如又道:“祯姐姐,你如今在宫里得势,原本他也不愿意来你这里。只是看我有了身子,怕出什么意外,才不得不陪我过来罢了。”   徐复祯讷讷道:“可见他对你好,并不是冲着你的出身,是真心喜欢你。”   “喜欢有什么用?喜欢是最不值钱的,是那待嫁的小姑娘才憧憬的东西。”   秦思如的话仿佛在点她。   徐复祯心里不服:喜欢怎么就不值钱了?不喜欢的人能过到一块儿去吗?   秦思如见徐复祯根本不接她的话茬,只好抛出了来意:“祯姐姐,如今少傅的人选还没定,又要在翰林院选,清昀是二甲进士,才学绝对过关的。你能不能帮帮我,提拔他去当少傅?”   徐复祯看了她一眼,谨慎地问道:“这是他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倘若是王清昀让思如来说这番话,那她是万万不能答应的。她最看不起依靠女人的男人了。   秦思如咬牙道:“他要是有这觉悟倒好了。”   徐复祯沉吟道:“我会帮忙留意着。不过,也不能保证我说话就一定管用。”   她得观望一下王清昀的才学人品如何。   秦思如听她这么说,只当这事成了,连连感谢她。   “祯姐姐,你说话不管用,还有谁说话管用?有时候我真羡慕你,谁的脸色也不用看。别人的命运,就是你一句话的事情罢了。”   徐复祯苦笑。旁人只知道无限风光在险峰,有几个人能想到高处不胜寒?   她在宫里每天提心吊胆,生怕自己一着不慎做了政斗的牺牲品。为了能跟上变革的节奏,她夙兴夜寐恶补历朝国策。霍巡打趣她的黑眼圈,其实她可不单是为了他伤神!   徐复祯道:“我还羡慕你呢。有一个体贴入微的夫君,没有后宅纷扰,又有显赫的娘家撑腰,什么也不用烦恼。”   秦思如幽幽道:“那我跟你换。”   徐复祯一想,那又不行。她才不想要秦思如的夫君。虽然潜意识里自己是该说一门亲事,可要是姑母给她讲了别人家的公子,她倒还未必愿意嫁了。   秦思如又叹道:“你跟大哥要是没出那事,估计你们也早就成了。”   徐复祯脸一沉:“别跟我提他。”   秦思如没想到她记仇到现在,忙道:“是……那不说他了。祯姐姐,你比我还大一岁呢,就没什么打算么?沈世子还没结亲,他家门庭贵重,不算辱没你如今的身份。”   沈世子?徐复祯想了一回,没想起来是谁。   秦思如看她疑惑的样子,道:“承安郡王府的沈世子呀!”   徐复祯心中隐隐有了印象。这个人如今好像在河东军,封的是武略将军。   她不以为然道:“他跟我有什么关系?”   秦思如从前不知道多想嫁进郡王府。见徐复祯说起郡王世子却好像在聊一个无足轻重的路人,心中不免又更加艳羡她:得是什么样的地位才能这么洒脱啊!   她又问道:“那你在宫里,见到的都是权贵重臣,他们家的公子,就没有一个入你的法眼的?”   徐复祯支支吾吾道:“有啊。”   她从前在侯府时跟秦家两姐妹就是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又见秦思如婚姻幸福,不免起了向她讨主意的心思。   “是谁?”秦思如问道。   “你知道霍巡霍中丞吗?”   “是他?”   秦思如有些意外。   “当然知道啊。前些日子,他封了少师。因为不是进士出身,所以朝里好多人都反对。后来他在翰林院连开了六场论辩,辩倒了翰林院所有的学士,才顺利地拿到了任书。连我们家清昀都说他有状元之才。”   徐复祯睁大眼睛。她怎么不知道这事?转念一想,那会儿她应该还在病中呢。   秦思如摇她的胳膊,兴致勃勃地问:“你跟他?”   徐复祯有些羞涩:“……嗯。”   秦思如眼皮却猛地一跳:不是说那位霍中丞还跟一个姑娘有婚约吗?祯姐姐不可能不知道呀。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他对你有意思?你确定?”   徐复祯看着秦思如。她要是没把握,能跟秦思如说这个?   “他亲口跟我说的。”徐复祯道。   秦思如想了想,又道:“祯姐姐,他要是真对你有意思,就该娶你。别的甜言蜜语都是虚的,你可别被他骗了。”   徐复祯正烦恼这个呢。   “我暗示过他了,让他去找姑母提亲,可是,可是他就是不去。”   “暗示?”秦思如道,“男人是最会装傻的。”   她虽是敏感内敛的性格,然而成婚以后,心态又跟从前做姑娘时不一样了。   她怂恿徐复祯:“你直接问他,要他给个准话。他要是愿意娶你,就马上去跟母亲提亲;他要是不愿意,你也别跟他耗,转头找别人去。”   徐复祯犹疑道:“可是,这也太不矜持了吧?好像我多恨嫁一样。”   “矜持有什么用呀!”秦思如恨铁不成钢,“男人最喜欢玩弄你这种瞻前顾后爱面子的。”   徐复祯看着她幽幽道:“你倒是很了解男人一样。”   她觉得霍巡不是那种人。   秦思如脸上微微一红,她语重心长道:“我毕竟比你多一些经验。祯姐姐,你走到现在这一步不容易,这世道毕竟是对女子严苛许多,我真怕你被他骗了。”   徐复祯心乱如麻,不置可否道:“我想想吧。”   秦思如知道这种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下定决心的。反正她的目的也达成了,又看徐复祯如今无心待客,于是便起身告辞。   徐复祯送她出去,却发现王清昀一直立在廊下等候。   她想起秦思如的嘱托,于是走上前去跟他寒暄:“听说你如今在翰林院任编修?”   王清昀言简意赅道:“是。”   徐复祯又道:“是在修国史么?公务可还繁重?”   王清昀不动声色地退后了一步,说道:“既是内人的私下拜访,就不论公事了吧。”   徐复祯见他这如临大敌的模样,心里不由好笑。其实问问公务,也不算什么吧,至于这么避嫌吗?   秦思如站在一旁朝徐复祯努嘴,低声道:“你看看他那死样子。”   徐复祯倒是有几分信秦思如的话了。   她把那夫妻二人送出门,见王清昀一直扶着秦思如,心里不由得有些羡慕起他们来。   再看看她的那位,明知道她在府里,连登门拜访都不肯,之前不是来得很勤吗!   她看着天色还早,做了个冲动的决定:“水岚,准备一下,我们去霍府。”   水岚大惊失色:“去干嘛?”   徐复祯早就想好了理由:“去问问那位王编修靠不靠谱。” 第103章   徐复祯到底还记得她在朝中的立场,没有光明正大地走霍府的大门,而是敲响了角门。   应门的老仆一看到她,立刻恭敬地说道:“是徐姑娘来了。请随老奴进来。”   徐复祯讶异极了。这老伯怎么还认得她呢?   水岚大概知道原因。上次小姐登门没见到霍公子,估计是他后来特地吩咐过府里的人。可见霍公子对小姐还是很用心的。   水岚心里幽幽地叹气。   那老仆引着徐复祯往里头走,口中一边说道:“少爷不在府里,徐姑娘且稍候片刻。”   “少爷?”徐复祯有些讶异他对霍巡的称呼。   那老仆呵呵地笑:“老奴原是霍家的家仆,后来少爷把旧宅收了回来,把我们也找了回来。”   徐复祯环视了周围的廊檐一眼,道:“这里是你们家的旧宅?”   “嗳。”老仆应声道,“我们少爷,是个念旧的人呐。”   徐复祯心里一动,她其实也算个旧人吧?   老仆领着她走进月亮门,穿过一道游廊来到厅堂里。   他请徐复祯在厅堂坐下,一边沏了茶上来:“老奴已经派人去官署通禀少爷了,还请徐姑娘在此处稍等。”   徐复祯奇道:“今日不是休沐么,他去官署做什么?”   那老仆摇了摇头,面露忧愁之色:“我们少爷勤于公事,平时都是过了二更三更才歇下。就是休沐日,也不得闲暇半刻。”   徐复祯心里腹诽:那么忙,怎么还要去当少师。   那老仆上了茶便退下了。   徐复祯和水岚坐在厅里等待,过了一炷香时间,没见霍巡回来,想必是官署的事情尚未处理好。   徐复祯百无聊赖之下开始打量起周围的环境。那厅堂不算阔大,胜在布置清贵肃雅,令人见知不凡。   她其实并不了解霍巡,见这府邸是他的旧宅,不由起了探寻的念头。   徐复祯让水岚坐在厅里等她,自己却慢慢踱步往外走去。   这座宅邸并不大,她从穿堂往后走,一路也没遇上一个仆人。过了穿堂,就到后院的正房了。   徐复祯有些犹豫地止住了脚步。万一他的后院有什么人,那自己就有些冒犯了。   她待要转头回去,目光扫过东厢房靠着廊下的窗户,窗沿下摆了两盆剑兰。半透的琉璃花窗映出里面的陈设,一张紫檀四方长书案,两排七尺高的黑漆书架,摞着整整齐齐的书卷。   这是他的书房?   徐复祯不由驻足,透过菱花窗格往里头细看。书案旁边是一尊青花卷缸,上面斜插着几卷画轴。两边靠墙各摆四张太师椅,看起来是会在此待客。   徐复祯心想,她也该给自己布置一间书房。黑漆太过肃重,她要黄花梨的书架,再摆一面博古架,把平时珍藏的玩器摆上,顶格再养一盆吊兰。   她这样想着,身后突然有人轻笑一声,道:“真把这里当自己家了,到处乱走?”   徐复祯冷不防见霍巡已经站在身后,先是吃了一惊。毕竟被主人家抓到自己的窥探,已是难为情,再听他话里的揶揄之意,更是无地自容。   她还未及做出反应,霍巡已预料到她要气恼,又抢先开口道:“你找我有事?进去说吧。”   说罢,他先过去推开了书房的门,站在门边笑吟吟地看她,做出邀请的姿态。   徐复祯只略红了红脸,便顺着他给的台阶下了,跟着他进了书房。她见那卷缸上插着的画轴,不由得伸手过去摸了摸卷轴。   霍巡看了一眼,道:“别乱动。”   徐复祯脸一红,忙收回手去。她平时不是那么不规矩的人,怎么在他的地方就管不住自己,还总是被主人抓个正着呢。   不过说真的,就摸一下而已,他有必要这么凶吗?徐复祯偷偷撇嘴。   霍巡摆了张太师椅在书案对面,请徐复祯坐下。他自己则立在角落的几案旁,用火石点上了香篆,袅袅白线便从博山炉上升起,清冽的雪松香气自其间逸散出来。   他这才面对着徐复祯在书案后面坐下,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一瞬,淡然地问道:“徐姑娘有什么事?”   一本正经的姿态。   好在徐复祯是提前想好了来由的,她也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道:“我想来问问少师大人,可认得翰林院的王清昀王编修?”   话一出口她便觉得不妥。霍巡一个御史台的人怎么会认得翰林院的七品小官?听起来倒像她在没话找话一样。   谁知霍巡却道:“认得,他是盛安十年的进士。怎么,你想让他当少傅?”   她还没道明来意呢,他这么快就猜到了?徐复祯不由睃了霍巡一眼,面上不动声色地问道:“那你觉得他能胜任吗?”   霍巡指尖轻点着椅背,沉吟道:“他学问还行,为人谨敏恪直,可堪此任。不过,翰林院够格当少傅的不少,论资历恐怕排不上他。”   “你的资历不是比他更浅吗。”   霍巡笑:“我跟他不一样。有人求着我当少师呢。”   徐复祯虽然失忆了,可直觉霍巡就是在影射她。   “谁求你当少师了?”她不悦道。   霍巡见她秀眉蹙了起来,不敢再逗她玩,于是收了笑道:“是成王和彭相都想让我当。”   其实当这个少师打乱了他原本的规划,看着眼前的罪魁祸首,霍巡转过了话头:“你怎么突然看上王清昀了?”   “他是我表妹的夫君。”   话音落下,徐复祯又觉得不妥,有偏私之嫌。于是解释道:“举贤不避亲。他要是有能力胜任,提携一下也就是顺手的事。”   她见霍巡半垂着眼睛不说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又忐忑不安起来:“你……你会觉得我是在专擅弄权么?”   霍巡眸光一转,在她的脸上逡巡片刻,忽然一笑:“弄权又怎么了?”   西斜的日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打在霍巡的侧脸上,给他的眼眸镀了一层乌金色的光泽。   他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将竹帘往下一拉,室内顷刻暗了下来。阳光映在霍巡身上的周身光华也瞬间消失,整个人半隐进了阴影中。   徐复祯的目光一路跟着霍巡,看他走到自己身旁,半倚着书案缓缓开口:“成王,枢密使,彭相。这个位置的人,哪个不是弄权?”   他垂眸俯视着她,眼里多了几分怜惜,轻声叹道:“你说你,这么恪守道德,可怎么斗得过他们?”   谁想跟他们斗了?从小到大没有人告诉过她长大以后要在官场勾心斗角。她以为自己会嫁个人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   徐复祯轻轻咬住下唇。忽然开口道:“再过两个月我就十九岁了。”   这个弯拐得莫名其妙,霍巡一愣,旋即点头微笑道:“嗯,是大姑娘了。”   徐复祯抬头看着他,却见他迟迟没再说下一句话。竹帘挡住了日光,屋里开始泛起凉意来。   “男人是最会装傻的”,她想起秦思如的话。徐复祯叹了口气,那她就索性勇敢一回吧。   她猝不及防站了起来,额头差点撞上他的下颌。霍巡下意识地微微后仰,徐复祯的眼睛正好平视着他颈间凸起的喉结,看见那块凸起轻轻滚动了一下。   徐复祯知道他紧张了,她心里反而镇定了起来。   “你上次问我的那个问题,我现在回答你。”   “我也喜欢你。”   她盯着霍巡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垂眸看着她,浓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了一层阴翳,看不清眼中的情绪。可是,他的神色分明地透出喜悦来。   如今已近日暮时分,竹帘挡住了窗外的斜阳,室内影影昏昏的。她那语气格外坚定,却一下子带起了满室的旖旎。   霍巡一把将徐复祯拽进了怀中,她几乎是撞进他的胸膛。然后他的手臂收紧,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嵌进怀里。   拥着她的怀抱坚实温暖,将屋里的凉意尽数驱散。徐复祯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里,耳边充斥着热烈的心跳,不知道是谁的,又或者是两个人的。   他将下颌抵在徐复祯的头顶,忽然带着笑意道:“抱歉。我一时激动,忘了经过你的同意就抱你。”   他这时候还惦记着逗她!徐复祯难为情地一笑,将脸在他的衣领上蹭了蹭,低声道:“不用问……我是愿意的。”   细若蚊蚋的声线像一把锋利的小刀,一下子绷断了霍巡的理智。   他伸指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了起来,然后低头吻了下去。   直到他的唇贴上来,徐复祯才反应过来他在干什么。她震惊地瞪大眼,却见他闭着眼睛,翕动的长睫几乎要扫到她的眼睛。   徐复祯颤颤地闭上双目,感受着他的鼻尖碾着她的脸颊,唇上是绵软的、温凉的触感,细雪无声般的润泽。真是……奇妙的感觉,她心跳得格外快,或许是因为长这么大还没做过这么出格的事。   好在他不准备让她太过难堪,只轻吮了几下她的唇瓣便恋恋不舍地放开了。   望着他那张薄润红馥的唇,徐复祯羞红了脸,可是那个吻给了她问出来意的勇气:“那——你愿意娶我吗?”   拥着她的怀抱似有一瞬僵硬,徐复祯心里一沉,仰头望向霍巡。   他正也垂眸看她,神色却端凝了些:“我当然是愿意的,但你现在问了不做数。”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霍巡低头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等你记忆恢复了我们才能商量此事。”   徐复祯从他怀里挣开。   “为什么现在不能?我现在头脑很清醒。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想要嫁给你。你不是也喜欢我么?你不愿意娶我么?”   箭在弦上,她几乎是抛下了所有的矜持与骄傲,近乎乞怜地求他一句应承。   霍巡偏过头不忍再看她那双泛着水光的眼眸,硬下心肠摇了摇头。   “我现在答应了你,就是趁人之危。等你记忆恢复了,一定不会高兴的。”   他还记得她当初信誓旦旦说不要嫁人的模样。   “我不觉得是趁人之危。”徐复祯倔强地说道。   霍巡伸手要拉她进怀里,却被她僵着身子甩开了手。   “抱也抱了,亲也亲了。”徐复祯越想越委屈,“现在又不肯娶我,还说是我不愿意。”   “不是我不肯娶。”他无奈地解释,“就算你也愿意,现在的局势我也娶不了你。”   徐复祯眼含泪光看着他:“局势算什么?我嫁给你之后就会离开宫里,不会再跟你唱对台戏。”   “没有那么简单。”霍巡有些头痛,“就算是这么简单;等你恢复记忆却发现宫里的一切都抛下了,你一定会怨我。”   徐复祯忽然冷冷一笑:“其实你就是怕娶了我被成王忌惮吧?”   “这个不是问题,我会解决。但是需要一点时间。”霍巡去捉她的手,她却把手紧紧地绞在一起不让他碰。   徐复祯自顾说道:“你怕成王忌惮,那就不要来招惹我。招惹了又让我等,一个女孩子有几年可以等?”   她想起秦思如的话。他如果真的喜欢她,那就一定会娶她。别的都是虚无的、哄骗小姑娘的。   “哪怕你直接承认不愿意为了我得罪成王呢。凭什么还把锅扣在我头上,说我将来会后悔?还是说你根本喜欢的就是以前那个她,不是我?你处处考虑她的感受,有没有想过我要用多大的勇气才能说出这些话?”   徐复祯越说越伤心,眼眶含着的泪终于滑了下来。   霍巡整个人压过来搂住她。“傻瓜。她就是你呀。哪有吃自己的醋的?”   徐复祯不愿意被他抱,在他怀里拼命挣扎,可是她在他的力量面前如同蚍蜉撼树,根本挣不开。气急之下,她隔着衣服朝他的锁骨狠狠地咬了下去。   霍巡忍着痛不松手,谁知道她铁了心要从他怀里脱开身,竟是使了吃奶的劲来咬他。霍巡疑心再不松手她真能把他的锁骨咬穿,只好放开了禁锢。   他伸手钳住她的面颊,看那两排贝齿上已经染了一痕血迹,半是气半是笑地说道:“你是小狗么?”   徐复祯正在气头上,只当他的话是在羞辱她,扬手朝他脸上就是一巴掌。   “啪”的一声,震得她手腕发麻。   趁着霍巡还没反应过来,她转身提着裙子跑了出去。   -   翌日徐复祯一早起来头上昏沉沉的,请太医过来把脉,说是着了凉。她正好顺理成章告了假,不再陪小皇帝去经筵讲书。   过了两日,她身上渐好,却还是没法释怀那日在霍府的事情,干脆把秦思如召进了宫。   历来只有命妇才能奉诏入宫,秦思如身上没有诰命,没想到徐复祯想见她就能随随便便召她进宫。   她激动之余,又不免对徐复祯多生了几分敬畏。   待进了宫,内侍引着她进了乾清宫,秦思如才知道徐复祯竟是住在这里。   这普天之下最尊贵的去处无非就是皇帝住的乾清宫。秦思如觉得自己要是能住这里,每天不知道多快活,还想什么嫁人?   没想到见了徐复祯,她竟是一脸恹恹地倚坐在罗汉榻上。秦思如心道:该不会是出师不利,被那位霍中丞拒绝了吧?   果不其然,徐复祯一见到她便开始诉苦,说那位霍中丞是如何可恶,撩拨完她,却不肯负责,还把锅都扣在了她头上。   秦思如这才知道徐复祯病愈后失去了一段时间的记忆。她心中暗道不好:“所以,你是不知道他有婚约的事?”   “什么婚约?”徐复祯懵了。   “你被他骗了!”秦思如气不打一处来,“什么成王,什么失忆,都是他的借口罢了!他肯定是为着那桩婚约才不要你。”   徐复祯急道:“到底什么婚约,你快说呀。”   秦思如顺了气,这才道:“当初霍中丞自己说的,他从前落魄的时候,有一个姑娘对他不离不弃。现在他们虽然暂时分散了,但是他为了那个姑娘是不会再娶别人的。为此他把成王的长女都拒绝了,更别说是你了。”   她又有些懊恼:“昨儿你跟我说那霍中丞对你有意思,我还以为你有自信把那姑娘取而代之呢。原来你根本不知道啊!”   徐复祯如坠冰窟。   一个落魄时不离不弃的旧情人,她拿什么跟人家比?当初霍巡的落魄还跟她脱不了干系呢!   他现在处处撩拨她,先把她的心勾过来,再狠狠踩在地上。怕不是为了报当初那一巴掌之仇吧?   可笑她还放下脸面找他要名分。可笑她还以为自己是他眼里的明月。其实她就是那盏红纱灯笼罢了,被他那双深情的眼睛望进去,还真不知好歹地以为自己变成月亮了。   徐复祯伏着秦思如的肩膀放声大哭。   送走秦思如的时候正好过了未时。徐复祯正拿冰帕子敷眼睛,水岚进来道:“小姐,霍大人求见。”   徐复祯手上的动作一顿。   “不见。”   水岚犹豫道:“可是霍大人已经过来了,就在殿外的廊下等候。”   他这是一点嫌都不避了?乾清宫虽说都是她的人,可他这样大喇喇地出现昭仁殿外,真觉得乾清宫是密不透风的墙?   徐复祯拿开敷眼睛的帕子,透过镜子冷冷看着身后的水岚:“就说我喝了药睡下了。”   水岚看着小姐镜子里冰冷的眼神,不由打了个寒颤,连忙应声退下了。   晚些时候,小皇帝过来昭仁殿。徐复祯问了一下他的功课,忽然幽幽道:“皇上,给你换个少师好不好?”   小皇帝仰头看她:“为什么?我喜欢霍少师,为什么要换掉他?”   徐复祯咬牙切齿:“因为他德行败坏,不适合当帝师。”   小皇帝嘴一瘪哭了出来:“不要……霍少师一点都不坏,他对我很好,会给我讲故事,还会夸我聪明,女史不要换掉他……”   徐复祯自己爱哭,却不知道怎么哄哭泣的小孩子,只好连声让可喜把他领走了。   她心中郁气难消,又一眼看见养在角落里的小刺猬。   蒹葭奴——一想到这个名字,徐复祯心里就恼羞成怒。   她提起笼子放到几案上,原本想让人把笼子带刺猬一起扔了——她才不稀罕霍巡的东西。可是看那小刺猬无辜的眼神,她心里又软了下来。   徐复祯从果碟中取过两枚杏仁,一左一右地放在笼子边缘。   “灵灵,”她自言自语道,“你要是选择他,你就吃左边的杏仁;要是选择我,那就吃右边的。”   小刺猬鼻尖翕动着,小心地爬向左边,叼起那颗杏仁啃了起来。   徐复祯不甘心,又在原处摆了一颗杏仁,朝小刺猬说道:“这回选我就吃左边的,选他就吃右边的。”   谁知小刺猬啃完爪子上的杏仁,因为没吃到右边那颗,又往右边爬了过去。   徐复祯气坏了。   她喊来水岚:“去跟太后娘娘说一声,明天我们搬到坤宁宫的配殿去住。”   “这么突然?”水岚愣住了。   徐复祯随便想了个理由:“就说我病了,不好把病气过给皇上。”   太后得知徐复祯要搬过来喜忧参半,虽说这样处理朝政是便利了些,只是没那么方便召见文康公主了。不过她并没说什么,只让人把西配殿收拾出来给徐复祯住。   搬到了坤宁宫去后,霍巡想见她就没那么容易了。徐复祯想起霍府的家仆说他每日三更才睡觉,她硬是挑灯到四更,准备把在情场丢的面子从职场上找回来。   第二日的早朝,新旧两党依旧为了赋税变法的事情争论不休。新党要求把四成税银直接归地方调配;而旧党则坚持把税银收归朝廷,再向地方拨款。   徐复祯一向鲜少在上朝时发言,忽然趁着两党争论的空隙提出了一个新的解决方案:   由宗室亲王在其封地兼领掌财赋的转运使,四成税银由他们直接调配;由枢密院调派掌军队的安抚使,从转运使手里拿钱养兵;由吏部指派监察使,将当地税银的分配直接上报皇帝。   这样一来,既解决了新党批判的权贵敛财;又解决了旧党担心的皇权旁落。   听上去是个两全的优解。唯一对成王这个在京摄政的王爷不友好:他的封地在西川路,如此一来西川路转运使要由别的王爷担任,等于是让别人住进了成王的大本营。   成王一派自然不能同意。   然而成王代表的新党里有相当一部分是锐意改革的文官,他们不属于成王的麾下,并不在意成王的利益是否受损。因此新党里又分出了两拨声音。   彭相简直要笑出声来。虽然徐复祯的这个方案也狠狠剜了旧党一块肉,但新党直接内讧了,于旧党就是极大的利好。   他不由佩服起徐复祯来,这小姑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三番两次让他刮目相看。   徐复祯抿起唇角,微笑地看向霍巡。可惜他并没有看过来,神色也是一如既往的沉静。徐复祯有些遗憾,她真想看霍巡气急败坏的样子。   九月初五是休沐日,太后命人去询问徐复祯要不要出宫。   徐复祯正跟霍巡赌气,才不会给机会让霍巡见她,自然不会出宫。她知道太后的心思,于是让太后想见文康公主直接召见便是。   太后没想到徐复祯竟会主动提出这件事。不过想了想还是作罢了:她怕文康气到徐复祯,也怕徐复祯给文康委屈受。   重阳那日宗室命妇会进宫,到时候再召见文康公主也不迟。   到了重阳那日,在京的宗室命妇都进宫来给太后问安。徐复祯嫌坤宁宫吵,于是躲回了昭仁殿去。   她正坐在案边看奏疏,忽然水岚走进来道:“小姐,瑞和郡主求见,要不要宣?”   瑞和郡主?徐复祯凝神一想,慢慢想起来她就是成王的长女。她冷不防想起秦思如的话:霍巡为了他的那位姑娘把成王的长女都拒绝了。   “她来找我做什么?”徐复祯攒起眉心。   水岚道:“说是很重要的事情。”   徐复祯轻轻吐了一口气。她前几天在朝议上把成王得罪狠了。这位郡主不会是来找她麻烦的吧?不过,她连成王都不怕了,又怎么会怕他的女儿?   “请进来吧。”   不多时,沈芳宜走了进来。   徐复祯悄眼打量她。这位郡主看起来年纪比她小一点,一张鹅蛋脸生得明媚清丽,不过上扬的眼尾眉梢显出几分倨傲,恐怕不是好相处的人。   徐复祯请她在书案对面坐下。   沈芳宜却朝她行了个大礼。徐复祯有些惊讶,忙道:“郡主这是做什么?”   沈芳宜行过了礼,这才依言坐下,缓缓道:“芳宜来谢过徐尚宫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徐复祯茫然地看她。   沈芳宜没看出她的疑惑,自顾说道:“介陵哥哥都告诉我了。之前本想过来道谢,谁知道徐尚宫病了,一直见不着你,直到重阳这日进了宫,才有机会过来道谢。”   介陵哥哥?他们关系看起来还挺好嘛。徐复祯看了沈芳宜一眼。   “他都跟郡主说什么了?”   她听说是病前的事,难怪想不起来,于是不着痕迹地套沈芳宜的话。   “那日在万寿行宫的事呀。”沈芳宜道,“介陵哥哥说不想让我误会,就把沈蕴宁如何害我、徐尚宫请他去救我的事如实告知我了。说起来,徐尚宫才是我的救命恩人,所以合该过来一谢。”   有这种事?徐复祯眉心微锁。难怪太后要见文康公主还要背着她,显得她好像是阻止人家母女团聚的恶人一样。   沈芳宜却误会了她的意思,连忙道:“徐尚宫,你放心,我是顾大局的人。这事我没声张,我父王也不知道。”   “喔。那多谢你。”徐复祯不知道说什么,随口敷衍了一句。   沈芳宜见她态度不冷不热,料想还是记着自己从前对她不敬的事情。   她于是直言不讳道:“其实,我第一次在奉灵殿见到你的时候就认出你了。那时我心悦介陵哥哥,所以难免对你有些敌意。可是我没想到你那次在坤宁宫出面帮了我,后来在万寿行宫又帮了我。难怪介陵哥哥倾心于你,我输得心服口服。”   “你认出我什么了?”徐复祯莫名其妙,“谁说他倾心我的?”   沈芳宜一副了然的模样:“他要是不喜欢你,能去当那个少师?当初父王想让介陵哥哥去的,可他一直没松口。后来你生病了,宫里封锁了你的消息。他突   然就同意去当少师了。别人都以为他是为了仕途,只有我知道他是为了你。因为进宫给皇上讲书,就有机会见到你了。”   徐复祯半信半疑:“他告诉你的?”   沈芳宜扯了扯嘴角:“在我面前就别装了吧。那个和介陵哥哥有婚约的姑娘就是你,我早就知道了。”   “你说什么?”徐复祯睁大了眼睛。   沈芳宜有些不耐烦了:“从前在蜀中的时候,我在介陵哥哥的书房里看见过一些画像,每一幅画的都是你。所以我在奉灵殿一眼就认出你来了。后来他一说以前有过婚约,我就知道他说的那个人是你。”   “什么画像?”徐复祯喃喃道。她想起霍巡书房里的那口青花卷缸。她就摸了一下,还被他说了。   沈芳宜见她一副精神恍惚的模样,倒真像个不知情,于是道:“那些画之前就一直收在他书房里的,他平时宝贝得很,肯定也带回京城了。不信你自己去找来看。”   “我不信。”   徐复祯站了起来,她看了一下更漏,如今是未时一刻,霍巡刚开始给小皇帝讲书。   “水岚!”她扬声道,“更衣。我们现在出宫。”   沈芳宜看着徐复祯疾步离去的背影,不由讶然:她还真不信啊! 第104章   一刻钟后,一辆不起眼的平顶马车抵达霍府的角门。   徐复祯掀开车帘,不等水岚搀扶,自己提着裙子跳下了马车。   依旧是上回那个老仆过来应门,见到徐复祯,他有些意外:“徐姑娘怎么来了?少爷在官署,这会儿恐怕回不来。”   徐复祯要的就是他回不来。她一面往里头走,一面对那老仆道:“无妨,我去厅里等他,老伯自去忙吧。”   那老仆仍旧送她到厅堂里,给她沏了茶,这才退下了。   徐复祯见他拐过连廊看不见影了,这才站起身来,循着记忆往霍巡的书房走去。   她上次只是闲庭信步,这回却是存了目的来的,路上难免紧张。好在一路没见着什么人,顺利地摸到了霍巡的书房外。   徐复祯先透过窗户往里瞧了一眼,里面还是她上回过来时的模样。她走到门边,试探地推那扇黑漆隔扇门,竟真让她推开了。   徐复祯小心地跨步走进去,心却是砰砰乱跳起来。   她记着沈芳宜的话,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了那口青花卷缸上。里头斜插着数卷画轴,一二三四……总共有六卷。   她在画缸旁边站定,从里面抽出了一卷画轴,拿在手里徐徐地展开来。   四尺四开的彩边绢,上面用清润的笔触勾勒着一个身穿海棠红襦裙、挽着流云髻的少女,长眉月眼,唇角半点梨涡隐现,只一眼徐复祯便认出那就是她自己。   边上落款是霍巡的字迹,上面写着“忆闲风斋初见祯儿丁亥年腊月作于兴元府”。   徐复祯反应过来这是她和霍巡的初见。丁亥年是盛安九年,他们七月初见,到十二月他竟还记得她的样貌打扮。   她不由微微笑起来,合上那卷画轴放在一边,又取过一旁的画轴展开。   依旧是四尺四开的彩边绢,画着一个立在桥边的少女,正仰头看着烟火。流畅的线条一笔勾勒出秀挺的侧颜,不消说,那还是她。   落款写着“戌子年中秋夜忆去岁同祯儿涿河畔共赏烟火”。   徐复祯看着画中的少女指尖一颤。盛安九年的中秋是跟霍巡一起过的吗?   她渐渐想起来,那年中秋发生了很多事情。   她发现了姑父在外头的相好;她还被霍巡拽着跑到了涿津桥去看烟火;她小小地使了个计谋,把王今澜赶出了侯府,还差点要了秦萧的命。   徐复祯又抽出第三幅画。   画作背景是用墨青色晕染的山林夜色。少女靠在朱漆阑干上,微微仰着头,红唇鲜艳丰润,胡粉色颜料在眼里点了数点高光,像蓄着的清泪。   落款只提了一句诗:“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没有描述,没有日期,但是徐复祯一下子想起来了。   九年重阳节,她随姑母去郡王府别院做客,在那里挨了沈珺一鞭子;郡王妃收了她做干女儿,又跟着表姐沈芙容认识了文康公主。   也是在别院半山的栖凤阁,霍巡凭着一个吻走进了她的心里。   第四幅画的笔触很少,黛青色的阴影勾勒出一副皓月雪霁图,当中一个穿素锦斗篷的少女,乌发雪肤素衫,像自雪里走出来的仙娥。   落款“夜对孤灯不成眠己丑年冬月忆祯儿作”。   这是在抚州的时候。徐大太太给了间没有护卫的屋子给她住。三九寒天,他彻夜睡在她的屋外守护她。   那时徐家在她面前还是一个强大的对手,她靠着巧劲才能从徐家手里拿回自己的财产。现在徐家已经分崩离析,她也不是从前那个无依无靠的小姑娘了。   徐复祯心中百感交集,又展开第五幅画。   背景是藤黄颜料虚绘的草庐,使了山水画的技法,用淡墨画出蒸腾的烟雾,跪坐的少女的脸半隐在烟雾后面。   落款“东阳山煮茶,今忆之恍如隔世矣己丑年暮秋作”。   徐复祯心里颤了颤。这是盛安十年的二月,那时他们久别重逢如胶似漆,谁也没想到即将迎来真正的分别。   她那不堪回首的两年里,原来他也是一样的摧心剖肝。他当初是怀着怎样的思念落笔,又经过了多少个日夜的观瞻抚触,连画布都起了毛边。   一滴泪落在画卷上,徐复祯吓了一跳,连忙用袖子去擦,谁知袖子的绸布不吸水,她又手忙脚乱地找帕子。   待擦掉画布上的泪水时,那泪滴已化开了大半,将画中人那本就晕染得若隐若现的脸庞变得更加模糊。   沈芳宜说他很宝贝这些画。要是被他知道自己弄花了他的画,也不知道会不会生气。可是,本来画的就是她,霍巡怎么会跟她生气?徐复祯眼里还含着泪光,又忍不住抿嘴笑了。   她擦了泪,取过第六幅画轴。   这幅画卷明显比其他几卷要新一些,她展开一看,却是怔住了。   很精细的画面。莹黄的色调,苏绣屏风投下的仙鹤剪影与地毯上的彩凤交织在一起。少女在罗汉榻上沉睡着,一只手放在小腹上,眉心微微蹙起。   徐复祯脑子轰然一声。   这是在政事堂侧殿的暖阁里。那时她身子不适,先行去暖阁里歇下了。后来她做了个梦,梦见霍巡进来看她,还亲吻了她。   那时他们还没和好。所以,那不是梦吗?   徐复祯别过眼去看落款:“祯儿眠时方可爱庚寅年季春作于京城”。   徐复祯气笑了。她想起霍巡关于刺猬的那番论调。他是觉得她醒着的时候跟刺猬一样吧?   六幅画轴摆在书案上,徐复祯依次看过去,那被她淡忘的记忆随着画作串联了起来。   她是怎样从寄人篱下的表姑娘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虽聚少离多,可他一路见证了她的成长。   在她忘记了自己进宫的初衷时,霍巡帮她守住了。   而她给了他什么回报?先是把他咬得见了血,再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徐复祯立刻心疼起来,也不知道他的伤口要不要紧。可是,他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把他们的关系明白告诉她呢?   倘若她知道自己就是他的唯一,就算记忆还没恢复,也不会因为患得患失跟他闹得那么厉害。这下可怎么收场呀?   她把那画轴卷好放回了画缸中,关好书房的门,转身回到前厅领着水岚离开了。   在角门看到那位老仆,徐复祯叮嘱他:“老伯,我进宫去找霍大人,今日登门之事就不必告诉他了。”   那老仆应了一声。   回到宫里已过了未时,讲书已经结束。徐复祯正为没见到霍巡而懊恼,转头看见可喜领着几个内侍在庭前陪小皇帝玩滚铁环。   徐复祯立在廊下蹙眉看了一会儿。她失忆那段日子没怎么管过小皇帝,他怎么懒散成这样了?   她把小皇帝叫过来:“皇上今天的功课做了没有?”   小皇帝低着头:“还没有。”   徐复祯不悦道:“业精于勤,皇上怎么可以耽于玩乐?”   她虽严格,可时刻谨记君臣之道,不好多说小皇帝,于是转头要发落可喜。   可喜连忙辩解道:“徐尚宫错怪小的了,是少师让皇上下了学去玩的,还说什么乐者,人之常情……”   徐复祯呆了呆道:“那,那就去玩吧。”   小皇帝不放心地拉了拉徐复祯的裙裾:“女史,我不玩了,你别生少师的气。”   徐复祯扶额:“谁生少师气了?”   小皇帝呐呐道:“今天少师还问起女史呢。”   “问我什么了?”徐复祯有些窃喜。他还惦记着问候她,应该就是没有恼她吧?   “问女史最近心情好不好。”   “皇上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女史生少师的气了,要把他换掉。”小皇帝老实地回答。   徐复祯眼前一黑,皇上怎么一点心眼都没有,什么都往外说。   “然后、然后少师说有一句话要我转告女史。”小皇帝继续说道。   “什么?”   “少师说刺猬的性子急,让女史小心别被咬到手了。”   徐复祯气急。他这是在含沙射影呢!   第二日讲书的时候徐复祯陪着小皇帝去了弘德殿。看见霍巡,她故意板着脸。   中途休息的时候,徐复祯让可喜领小皇帝去御茶房吃茶食。小皇帝一走,殿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徐复祯瞟了霍巡一眼,故意道:“我姑母给我说了一门亲,是常家的表哥。”   “哦?”他挑了挑眉尾,“叫什么名字?”   这本是徐复祯信口胡诌的,她一时也说不出名字,于是继续板着脸道:“我觉得他挺不错的。到时候我嫁去润州,离京城远远的,就没人跟你作对了。”   “嗯。那是挺好的。”霍巡好整以暇地说道。   徐复祯看他一脸淡然的模样,不由道:“你真这么想?”   霍巡走过到徐复祯面前,两手撑着圈椅的扶手,俯下身来看着她,冷笑道:“你把我的书房翻成那样,要是还想着嫁给别的男人,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你都知道啦?”徐复祯窘然。   霍巡笑了一声。   “你把我的画顺序全都打乱了,我还能不知道么?”   徐复祯仰头看他。他撑着她坐的椅子半俯下身,从她的角度,正好平视他的肩颈。   绯红镶玄色暗纹衣领的官服愈发衬出露在外面的脖颈如白璧雕成。   徐复祯忽然伸手扒开他的衣领。   霍巡没想到她直接就上手了,忙扣住她那不安分的双手,耳尖却微微地发红:“干什么?”   徐复祯被他攥着手,委屈地说道:“我看看你的伤口。”   霍巡往窗外瞟了一眼,轻声笑道:“哪有直接扒人衣服的。”   徐复祯心想:只是看看锁骨罢了,用得着这么大反应么。当初他在她面前可是整件上衣都脱掉了。   这样想着,她口中小声道:“又不是没看过……”   霍巡眸光一凝,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你都想起来了?”   徐复祯盯着他的眼睛,语气也柔和了下来:“嗯……都是我不好。我跟你道歉,我再也不跟你闹了。”   霍巡用拇指摩挲着她的脸颊。徐复祯睁着清凌的秋水眼看他,是久违的乖巧,恍如从前他们还没分开时的那个祯儿。   “都想起多少了?”他低声问道。   “全想起来了。”   “唔。那还肯嫁给我么?”   徐复祯一窘。她伸手搂霍巡的脖子,拿他之前的话来堵他:“就算我愿意嫁,现在这个局势我也嫁不了你呀。”   霍巡笑了起来。   “那我还是喜欢失忆的祯儿,愿意毫无保留地把自己托付给我。”   徐复祯一想起自己失忆时干的事情,羞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讪讪道:“她有什么好的,心眼又小,又爱多想,还打人。”   霍巡都忘了这是个连自己的醋都吃的人。他忍着笑道:“那你心胸宽广、不会多想,也不打人?”   徐复祯却急了,道:“我现在不会那么冲动了。”   她伸手抚上霍巡的左脸,目光里盛满了心疼与后悔:“还疼吗?”   霍巡摇摇头,捉着她的手放在心口:“这里疼。”   沉劲有力的心跳隔着衣料传递到徐复祯的手掌上。她鼻尖一酸,抓着霍巡的手放在自己脸上:“那你打回我吧。连同初见那次,两巴掌还给我,我绝不哼一声。”   霍巡看她那视死如归的神情,倒像是认真的,手掌下的脸蛋细润柔软,谁会忍心打她?   他轻笑一声:“你当我是秦萧么?”   话一出口霍巡便后悔了。她是真在秦萧手上受过伤害的,这种事怎么能拿出来调侃?   可徐复祯脸上并没有不悦的神色,只是伸手捂住他的嘴:“呸,呸,他也配跟你比?”   霍巡莞尔,亲吻了一下她的手心。   徐复祯脸一红,却又认真道:“给我看看上次咬的地方。”   霍巡拗不过她,只好在她身旁坐下,稍解了衣领露出半截锁骨来。   他的锁骨生得极漂亮,锋棱挺直,光泽如玉,因此那两排整齐的牙印便越发显得格格不入起来。   徐复祯凝眉细看,如新月般的牙印上面已经结了深色半落的痂,隐隐可见里面细粉新肉。她看得心里难受,险些要落下泪来。   “对不起。”她带着哭腔道,“我真的不知道会这么严重。”   霍巡忙把她按进怀里安抚道:“其实隔着衣服一点都不疼。”   “都见血了还不疼。”徐复祯郁闷道。   霍巡一笑:“说真的,下次要是再恼我,任你咬我骂我,只是别往脸上打。”   她的性子虽然温柔,可骨子里还是有点大小姐脾气,一言不合就打人。   他怕徐复祯难堪,又亲了亲她的鬓角,温言道:“我不是怪你。只是脸上有掌痕,被人看到不好解释。”   徐复祯却更内疚了,只紧紧搂着他的腰把脸埋进他的胸膛里。   好半晌,霍巡才听见她闷声道:“我是失忆了,你又没有。为什么不早点把我们的过去告诉我呢。害得我每天患得患失的,一点都不好受。”   “感情可以靠叙述吗?”   “你说了,没准我就想起来了。”   霍巡摇摇头。“可是我想让你重新爱上我。”   “什么意思?”徐复祯从他怀里抬起头。   霍巡那双寒星点漆般的双眸凝视着她:“我不想做秦萧的影子。”   徐复祯愕然从他怀里坐直身子。“你以为——我拿你当秦萧的递补?” 第105章   窗外的紫薇树被秋风压弯了枝条,枝叶拍打在窗户上簌簌作响。   霍巡微微偏过头避开徐复祯错愕的目光,对她的问话不置可否,只是道:“倘若你跟秦萧没有闹翻,我永远没有机会上位。不是么?”   徐复祯怔忡地望着他。他说的也没错,前世就是最好的佐证。可是……   “可是我喜欢你又不是因为他。”徐复祯涩声道,“是,我承认一开始只是想摆脱秦萧找个下家。可是后来——你自己难道觉不出我对你的心么?你觉得那是假的?”   霍巡的神色未变,只是本就幽深的双眸里更添了一分晦暗:“我从不怀疑你对我感情。是我得陇望蜀……”   他望着面前端贵清雅的女郎,想起秦萧说起他们的青梅竹马。她十四五岁时应当是一个灵秀可爱的小姑娘,可她的一颦一笑、一嗔一喜,全是为秦萧的。   他自问是个洒脱的人。唯独在她的事情上例外。   “听说你失忆的时候,我虽然很难受,却意识到这是上天给我的机会。”   霍巡伸手去牵住她:“我想在没有秦萧的阴影下重新跟你开始——纯粹的、属于   我们两个人的感情。”   徐复祯摇摇头。   所以她失忆那段时间,他像耍猴一样挑逗她,看着自己为他朝思暮想、患得患失,难道这就是他想要的纯粹的感情?   那之前那些回忆算什么,难道她为他心动为他伤神的那些日日夜夜,就因为有秦萧的存在,全变成污点了么?   她甩开霍巡的手站了起来,语无伦次地说道:“你在意秦萧干什么?谁拿你当他的影子了?你这样想,非但是看不起我,也是侮辱了你自己!”   “你先冷静。”霍巡抬眸看着一脸急恼的徐复祯,“我说过我从不怀疑你的真心。”   他轻轻吐了一口气,又说道:“在我刚入秦萧门下时就知道他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但他私下在给自己物色妻子的人选。”   徐复祯如遭雷击地望着霍巡。   所以秦萧根本不是移情别恋,他是一早就有预谋地抛弃她!包括后来那样折辱她的自尊,难道也是在他的计划之内?   霍巡继续说道:“那本来是他的家事,我不好多言。只是那天在他的书房见到你,我……我的心完全偏向了你。所以我冒昧地向你告白,因为尽管那时我前途未卜,可你继续跟着他未必比跟我好。”   徐复祯一只手扶着旁边的几案才站稳。秦萧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想不明白自己哪点对不住他。   他要是对这桩婚约不满,为什么不跟姑母说,而是用那么极端的手段来对付她?甚至他宁愿随便娶个妻子,也要置她于万劫不复。   霍巡望着她紧攥几案而压得发白的指甲盖,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   “你也是知道了这点才选择我的吧?我一开始觉得不管出于什么动机,你愿意接受我就知足了。可是秦萧整日在我面前宣示他那曾经拥有的主权,我知道他很可笑,可我就是忍不住嫉妒他。”   徐复祯心中泛起寒意。   所以她前世的遭遇全是秦萧的预谋,是针对她的绞杀。可她从没得罪过他,他何以那样恨她?如今秦萧还稳坐工部,她不能不提防他。   她抬起眼睛望霍巡,急切地问道:“你知道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吗?”   霍巡微微一笑,不紧不慢道:“你看,我说了那么多,你的关注点还是在他。”   徐复祯张了张口,她方才震惊于秦萧的动机,确实没注意听霍巡说话。   霍巡微微别过眼,看着不断打在窗户上的紫薇枝叶,神色冷凝了些:   “你心里纵使装着我,可那扇门也是秦萧为我打开的。有时候我真宁愿你一直失忆,那样就是你主动把我装进心里,你的世界永远只有我……”   徐复祯忽然迈步上前搂住他,将他的头按进了怀中。少女香暖的怀抱打断了霍巡后面的话。   从前只有他按她进怀的份。而女子的怀抱又跟男人不同,抵着她的胸口,饶是霍巡很能控制表情,白玉般的两颊也不免染上了淡粉。   他要挣开容易,又怕伤了她,只好压低声音道:“放开。”   “不放。”头顶传来她清泠干脆的声音,甚至带点笑意。   徐复祯用掌心蹭着他那微热的脸颊,忍不住弯起了唇角。   说这大半天,原来他就是吃醋了,还是吃秦萧这个在她心里查无此人的醋。   之前的相处一直是他在主导,每次徐复祯都是落在下风那位。她一直怀疑自己才是卑微求爱的那一方,没想到一向游刃有余的霍巡也会有不淡定的时候。   这个发现让她心情大好,决定先把前世和秦萧的恩怨放在一边,好好哄一哄她的情郎。   她站他坐,她可以肆无忌惮地搂他入怀。原来上位者的感觉是这么好。   徐复祯格格笑:“原来你也缺爱啊。”   “谁缺爱了?”他的脸被她按在怀里,透出的声音也是闷闷的。   徐复祯微笑,到底是给他留了点男人的面子,没再细究这个话题。   她摸着霍巡的脸,想到他虽出身高贵、父母恩爱;可毕竟十二三岁就家破人亡,之后一直辗转谋生、尝遍冷暖,说起来比她不如多了。她好歹在姑母的庇护下过了十几年的安稳日子呢。   想到这里,徐复祯心中又泛起怜惜,柔声道:“你放心,以后有我爱你。不仅如此,我让姑母也爱你,让姨母、干娘,还有我的表姐表妹都来爱你。不气了好不好?”   “胡闹。”怀中人终于轻笑一声。   他扶着徐复祯的腰,微微用力把她推开了。   徐复祯低头一看。“呀!你脸红了。”   她终于知道霍巡为什么这么爱逗她了,看人脸红的感觉可真好。她高兴地弯下腰在他脸颊上轻轻啄了一口。   蜻蜓点水的一下,微微的润凉,把霍巡什么气都啄没了。他微微一笑,伸手抚上徐复祯的鬓角,神色却忽然一凝。   徐复祯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小皇帝讲书中途休息,一般一刻钟便回来了。方才他们情绪一上来,眼里只看到了彼此,竟忘记了时间,如今至少过去了有两刻钟。也不知道被人看到什么没有?   徐复祯有些不自在道:“我出去看看。”   她走到殿外,廊下没有人。   她又往御茶房走,看到可喜正陪着小皇帝坐在正厅的方桌旁,面前放着吃剩的半块红枣煎糕,其他碟碗里的东西都吃了个干干净净。   可喜一看到徐复祯,连忙低下头上前行礼。   徐复祯故作镇定地质问可喜:“皇上吃完了茶食,怎么不带他回弘德殿?”   可喜干笑两声,道:“方才见尚宫和少师在议事,不好进去打扰。”   徐复祯脸上一红,半凝起眉心打量可喜,不知他看到了多少。   不过可喜这个小太监原是她一手提拔到小皇帝身边的,倒不担心他出去乱说。   “皇上也看到了?”她不轻不重地问了一句。   “没有!”可喜连忙摇头,又欲盖弥彰道,“其实奴才也没看到。只是见尚宫跟少师在里头,想来是议事。”   徐复祯扫了他一眼,义正词严道:“下回时间到了,直接敲门进来便是,不能耽搁了皇上读书。”   可喜连连点头,心里却想着他方才见到的场景。   霍大人衣领半解地被徐尚宫搂在怀中,他这时要敢敲门进去,都不用徐尚宫出手,霍大人能立马收拾了他。   不过,他是真没想到这两人会有私情。他们在朝堂上不是吵得很凶吗?前两天徐尚宫还气急败坏地说要把少师换掉呢。   从刚才拥抱的姿势看来,好像徐尚宫还是处于主导地位。难不成是霍大人献身给她才晋升得那么快?这……说出去也没人信呀。   可喜挠挠头。   回到弘德殿,霍巡若无其事地继续给小皇帝讲书。徐复祯却坐在一旁沉思:   方才霍巡说秦萧一直在物色妻子的人选,后来他就娶了王今澜。可见没有王今澜,他也还会毁掉与她的婚约另娶一位妻子,再用恶劣的手段逼她委身作妾。   可是秦萧那么爱惜名声的人,怎么会做这种有损他声名的事?除非是对她恨得不能自已。   徐复祯自问虽然有点小脾气,可是罪不至此吧。更何况她还是他表妹,看在徐夫人的面子上也不该那么对她。   念及此处,她忽然周身一冷。姑母付出的代价可比她大多了,都直接被秦萧气死了。   要是秦萧折辱她的根本目的就是为了对付徐夫人呢?姑母对她爱逾亲女,她过得越是悲惨,越能扎姑母的心。   可是为什么啊?姑母,不也是秦萧的母亲吗?   徐复祯茫然地抬眼望着正在讲书的霍巡。她不清楚霍巡知道多少内情,不过现在肯定不能从他口中问话了,不然他又以为她对秦萧余情未了。   虽然她不介意哄他,可也真不想再让他受委屈了。   她得查明秦萧这么做的原因才行。   徐复祯意识到,虽然避开了前世的命运,可是只要秦萧的动机一日还在,未来就有爆发的可能。她不会再给秦萧伤害姑母和她的机会。   她决定下一个休沐日回长兴侯府探探徐夫人的口风。 第106章   我姑母的聘礼!……   自徐复祯开始与宫外的联络后,承安郡王府也恢复了和长兴侯府的走动。   九月十五一早,郡王妃去了一趟长兴侯府,在兴和堂跟徐夫人闲话。   这个年纪的夫人闲话,无非是聊子女的婚配。   前些日子郡王妃刚给十七岁的沈芮容定了一门亲事。郡王妃娇惯子女,还想把沈芮容留两年再出阁。   徐夫人感叹道:“现在的孩子都不想成家了,像我们宗之,自从解了祯儿的婚约后,给他说亲他都不要,性子也越发冷沉,我现在都不敢跟他提说亲的事了。”   “可不是。”郡王妃附和,“我们家伯观也是,天天想着建功立业,让他回京城说门亲事,怎么都不肯回来。说起来,祯儿跟伯观一样大,你这当姑母的不替她打算打算?”   徐夫人一笑,正欲开口说话,忽然舒云从外头捧着一托盘鎏金衣匣走进来。   “夫人,方才鹤锦阁的管事送新做的冬衣来了。”   徐夫人命舒云将那匣子冬衣挂起来给她细看,又转头对郡王妃道:“马上入冬了,提前给家里的孩子们做几套冬衣。”   郡王妃闻言上前拿起一件外袍细瞧,水貂皮的内衬,玄青色的织金暗花绫布做面,触手光润轻暖。鹤锦阁是京城数一数二的成衣坊,衣料做工都是顶尖的。   她望着那成排挂起来的数套衣袍,啧啧叹道:“这么多衣裳,得花去不少银子吧。”   徐夫人道:“就这十套花了二百多两。从前养着这一大家子还得量入为出,这两年却是阔绰了许多。”   郡王妃奇道:“这是何故?”   徐夫人压低声音对她说道:“我们祯儿有钱,她手上的铺子,每年给我送几千两的分红。”   从前老侯爷还在时长兴侯府很显赫,如今的侯爷却是个甩手掌柜,那壳子虽还风光,其实内里全靠徐夫人精打细算地过日子。   好不容易出了个上进的世子,偏偏他眼里只有自己的仕途。没想到还是徐复祯这个表姑娘反哺了侯府,别看她两年不回来,其实最有情有义的就是她。   徐夫人这样想着,心里不免感慨,又对郡王妃道:“怎么,祯儿就没给你这个做干娘的送什么东西?”   徐复祯倒真没给郡王府送过什么东西。但是郡王妃知道她儿子每年从徐复祯手里拿上万两银子去养兵。   她怕说出来徐夫人心里不平衡,于是看着那排按身量分出长短的衣袍道:“你这做娘的还偏心,怎么二公子三公子一人只做了两套衣服,给你们世子做了六套?”   徐夫人笑道:“宗之出了仕,我给他做三套衣服。另外三套,却是给女婿的。”   郡王妃上前摸了摸衣摆,道:“那个姓王的姑爷?给他的话这袍子是长了些。”   徐夫人冷笑:“王家的姑爷可看不上侯府,走动都不曾,更不会收侯府的东西了。”   “那还有什么女婿?”郡王妃将侯府的女儿细想了一遍:两个姑爷在外地,肯定不是给他们的;还有一个小女儿不足十岁。难不成……   “难不成是祯儿的?”郡王妃奇道,“你给祯儿说亲了?是哪家的公子?”   徐夫人笑而不语。   她方才一时没忍住透露了一二,可是现在事情没定下来,绝对不能告诉郡王妃是谁。否则以郡王妃的交际和口风,不消三日全京城都知道了。   郡王妃笑嗔道:“你说不说?那是你哪门子女婿!是我的干女婿还差不多,凭什么瞒着我?”   徐夫人只是推脱道:“八字还没一撇呢。”   “没一撇,你给人家做衣服?”郡王妃不依不饶。 奇!书! 网!w!w!w !.!q!i !s! h !u !9!9!.!c!o!m   好在这时锦云进来给徐夫人解围:“夫人、夫人,徐小姐回来了,正往兴和堂过来呢!”   徐复祯已有两年多没踏足侯府了。徐夫人闻言大喜过望,连忙携着郡王妃一同迎至廊下,正见徐复祯从外头走过来。   她穿着一袭藕荷色罗裙,身量比从前高了些许,举手投足间透出来沉静闲雅,与跟以前那个总是抹着眼泪来告状的祯儿大相径庭。   徐夫人立在阶前,不由红了眼眶。   郡王妃却迎了上去,对徐复祯笑道:“祯儿,你来得正好。你姑母给你找了个夫婿,你知道不知道?”   徐复祯一愣,忙对徐夫人道:“我不嫁人的。姑母可别乱给我做媒!”   徐夫人纳闷极了,先时不是说她和霍巡两情相悦吗,怎么又不嫁了?当着郡王妃的面又不好多问,只好先带她进了屋里。   三人坐下先聊了好一会儿家常。徐复祯听说沈芮容定了亲,要给她送贺礼。   郡王妃却道:“那丫头什么都不缺。要说贺礼,干娘认真求你一件事。”   徐复祯忙道:“干娘直说就是。”   自大名府决堤一事后,她便有意走到了台前去。如今京城不少官员知道她的名字,郡王妃自然也知道徐复祯在宫里举足轻重。   “能不能请太后娘娘把你伯观哥哥调回京城来?”郡王妃殷切地说道,“不然入了冬,北狄打过来,那时再调他进京就不太好看了。”   徐复祯理解郡王妃的爱子之心。只是沈珺一心戍边卫国,未必肯回京城蹉跎光阴。   不过如今她手上正缺人可用,如果沈珺愿意回京,可以安排他进殿前司领兵;如果他不愿意回京,那就继续在河东帮她养兵,怎么样她都不亏。   她还是写信去问问沈珺的意思好了。   徐复祯于是道:“干娘放心,我会去跟太后娘娘商量。只是能不能调回来,就不是祯儿能做主的了。”   郡王妃只当她在自谦。河东军少了沈珺一个人又不是不行,调回京就是一句话的事情罢了。   她连连谢过徐复祯。   这时锦云又进来通报:“夫人,侯爷说一会儿过来见一见徐小姐。”   郡王妃闻言便开口告辞。   徐夫人让锦云送了郡王妃出去,又问徐复祯:“你难得回一次侯府,要不要去跟老夫人请个安?”   徐复祯干脆地说道:“不去。”   她知道王老夫人不喜欢她。从前寄人篱下没办法,今时今日还至于去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她朝徐夫人挤挤眼睛:“老夫人要是想见我,自然会跟侯爷一样来兴和堂。”   徐夫人无奈地笑,觉得徐复祯这样有点没规矩。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她开心就好。   不多时,长兴侯过来了。   冲着姑母的面子,徐复祯还是规矩地给长兴侯行了个晚辈的礼。   长兴侯年逾四十,仍是一副风姿雅重的模样,在自己府上见侄女,他竟穿戴得格外整齐,不仅戴了金冠,连玉带蹀躞双鱼袋都佩齐了。   “祯儿这趟回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姑父好派马车去宫门接你。”   徐复祯微微一笑。长兴侯从前万事不理,对府里的小辈,也只在年节时口头关怀一番,何曾对她这么殷勤过?   她莫名想起那年中秋与长兴侯私会的那女人。   养外室是对当家主母极大的不敬,徐复祯有意替徐夫人撑腰,于是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回来看看姑母罢了,怎么好劳动姑父?”   长兴侯呵呵笑了两声:“姑父、姑母不都一样么!”   徐复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长兴侯又问了她一些宫里的事。   徐复祯有心要叫姑父忌惮她,于是跟他说了几句税赋改革的事,都是一些还没上过朝议的内情。   长兴侯虽然领着个闲职,然而从那几句话里便听出了她在这场改革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   他不禁脸色微变,看向徐复祯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敬畏。   自老侯爷故去后,长兴侯府已经退出了京城的顶级权力圈层。倘若这个在侯府长大的侄女真能决断国策,那侯府的地位岂不是要跟着水涨船高、重回巅峰了?   长兴侯兴致勃勃,正欲再同她深入探讨国事,徐复祯却不肯再多言。   长兴侯知道套近乎也要徐徐图之,于是很有眼力见地告辞了,让她跟徐夫人好好叙旧。   徐夫人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冷笑了一声:“往日可从没见他这么殷勤过!”   徐复祯微凝起眉头。她这趟回来主要是想打听一下秦萧的事,可徐夫人和秦萧一直母慈子孝,她都不知怎么开口。   这番眼看着姑母跟姑父并不大和谐,难道说他们母子的罅隙是因为长兴侯?   徐复祯眼皮一跳,决定从长兴侯入手。   “姑母,”她斟字酌句地说道,“姑父在外边是不是有人?”   “谁告诉你的?”徐夫人猛然提高音调,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又若无其事地说道,“没有的事。”   徐复祯摇她的手臂:“姑母,你看到姑父方才对我的态度没有?有什么事,我能帮你出头。”   徐夫人轻咳了一声,严肃地说道:“长辈的事,你不要过问。”   徐复祯觉得姑母方才的反应有点大。姑母向来冷静从容,不该这么失态才对。   “世子知道吗?”她冷不防问道。   徐夫人眼里闪过一丝惊慌:“你怎么突然问这个?你在外面听说了什么?”   徐复祯双手抓住她的手臂,紧紧追问道:“姑母,你瞒了我什么?是跟世子有关吗?”   徐夫人别过头,斩钉截铁道:“宗之不知道。事关你姑父的颜面,这种事怎么好让小辈知道?你若还认我是姑母,就不要再问了。”   徐复祯才不信。跟秦萧无关的话,姑母反应那么大干什么?   她知道从徐夫人口中问不出什么来,于是揭过不提。   回去以后,她立刻命锦英去查长兴侯那个外室。   过了几天,锦英递信进宫,竟是什么也没查出来——最开始派去的那个人发了场急病死了;再派去一个人醉后不小心跌进河里头淹死了。   虽然都是意外身亡,可偏偏是调查长兴侯的节骨眼上出的事。   徐复祯吃了一惊,长兴侯这么心狠手辣?   可是转念一想,她这个姑父是个安逸享乐的主,恐怕没有那么强的反侦查意识。   下手这么干脆狠辣,瞧着倒是秦萧的作风。   可是秦萧为什么要阻止她的人查他爹?   徐复祯眉头紧锁,忽然旁边伸过来一张纸轻轻掸了一下她的鼻尖。   她回过神来,霍巡已经在她面前坐下,微笑道:“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方才讲书的时候你都没看过我一眼。”   徐复祯可不敢跟他说在想秦萧。   她祸水东引:“我在想改革的事。”   霍巡捏了一下她的脸。“你在想怎么样让我伤脑筋吧?为了应对你上回的那个方案,我连着好几夜三更才歇下。”   徐复祯一阵心虚。虽然心疼霍巡,可她总不能因此放弃自己的立场。   她故意去抢他手中的纸:“那这是什么,你的应对策略么?”   霍巡并不遮掩,大大方方把纸递给了她。   徐复祯展开一看,竟是以他的名义写的一封举荐书,推举翰林院编修王清昀出任少傅。   “你的那位妹夫爱重名声。你和他有裙带关系,要是你直接提拔,他八成要推辞。不如从我这里写一封举荐书过去,一来我跟他没有私谊,可避亲举之嫌;二来我在翰林院有点声望,反对的声音会少一点。”   霍巡解释道。   徐复祯心中先是一暖,却又忽然迟疑:王清昀是霍巡举荐上去的话,那他不就是成王那边的人了?   霍巡仿佛看出了她的迟疑,又道:“你放心,他是我举荐上去的,为了避嫌,是绝不会跟我多有往来的。”   徐复祯这才笑逐颜开地去搂他的脖颈,在他脸上啄了一下:“你怎么那么好呢!我在朝会给你找麻烦,你还愿意帮我的忙。”   自从被可喜知道他们的关系后,她在弘德殿并不很避嫌了,倒是霍巡还有点不习惯地偏了偏脸。   他摸着徐复祯的头道:“我是真担心你。你如今在朝中玩的是驱虎吞狼,枢密使和彭相虽然听你的话,可他们并不是你的人。你也该培植些自己人了。”   徐复祯正有此意。她的利益跟周家并不一致,依靠周家不是长久之计;而彭相又太过狡猾,关键时刻老是推她出来挡枪。   所以她一直在培养自己的势力。   沈珺自不必说,她姨父管着的河东军应该也可以争取;只是京城得用的人不多,所以她才想提拔王清昀上来。而长兴侯府就不必想了,秦萧想倒戈她都不要。至于霍巡……   徐复祯抱住霍巡的手臂,将头抵在他的肩膀上,笑眯眯道:“你也是我的人对不对?你在朝里是成王的霍中丞,下了朝就是我的介陵。下了朝你得帮我办事,好不好?”   霍巡轻笑一声捏了捏她的鼻尖:“你怎么那么理所当然呢?”   因他抬手的动作,官袍的广袖微微褪后,露出里头单丝罗内衫的银线绞边窄袖。   徐复祯的眼神一凝。这颜色和样式她前些时候才在姑母的兴和堂见过。鹤锦阁的成衣是定制的,花色样式都不会撞款。   原来那日干娘说姑母给她找的夫婿就是他呀。   她立刻理直气壮地说道:“就凭你拿了我姑母的聘礼!” 第107章   “聘礼?这个词是这样用的么?”霍巡被她气笑了。   “怎么不是?我说了要找个赘婿的。”   徐复祯横过眼波乜他,两丸黑水银一样的瞳仁顾盼生辉,连窗外晴朗的秋色相形之下都黯淡了三分。   霍巡伸手拧她的脸颊:“当你的地下情人可以,入赘绝对免谈。”   徐复祯笑着躲他的手。   下午的阳光透过紫薇枝叶斑驳地洒在琉璃窗上,秋风吹得窗外木叶簌簌地响,像是雨声,可比雨天明朗多了。   徐复祯脸上的笑意未散,却又忽然有感——倘若这不是弘德殿,是他们的家;这样明快高朗的秋朝可以日日厮守在一起,而不是趁着讲书中途做一刻钟的情人,那该有多好。   她微微敛了心神,再回眼去看霍巡,原来他贴得她很近了,温热的气息洒在她的颈侧,像羽毛拂过带起的痒意。   徐复祯心神一动,偏过头去正对着他,鼻尖抵上他的鼻尖,那最后一步却等他来迈出。   可是霍巡却迟迟没有动作,只是用亮得摄人的双眸凝视着她。因为贴得太近,她甚至可以透过那乌浓的深潭看见自己眼中含蓄的期待。   都暗示到这个程度了,他怎么没有反应呢!徐复祯有些委屈:“为什么不亲我?”   霍巡忍着笑:“你姑母不让。”   徐复祯愕然,反应过来后又气又窘,抬手要把他推开,霍巡却突然站了起来,嘴唇在她额头上一掠而过,留下微凉的触印。   正好殿门吱呀一声推开,可喜领着小皇帝走了进来。   徐复祯别过脸,唇角还含着微笑,眼神却冷了下去,重新回到了方才的沉思:秦萧为什么要阻止她的人查他爹?   她直觉长兴侯那个外室身上一定有秘密。   下了经筵,徐复祯悄悄地出了一趟宫。   锦英正等着她的示下。   徐复祯几乎可以断定,那两个人就是秦萧下的手。挫败之余,她凭空生出了几分危机感——为什么秦萧能知道她的动向?   她问锦英:“从前盘下天香楼的时候,不是让你养一些探子么,怎么这么容易暴露的?”   锦英于是抱怨:“小姐,你以为探子那么好养么?银子倒是其次,那种孑然一身又伶俐又忠诚的人是真不好找。这两人就是天香楼的堂倌罢了,平日办事比较机灵,我见小姐吩咐的又不是难事,才叫他们去办了。谁知道竟摊上这种事!”   徐复祯沉默了片刻,又吩咐道:“外人看来虽说是‘意外’身亡,可他们的家眷遗孤咱们得安排好。”   锦英连连点头。   徐复祯又想了想,道:“你还记不记得歧州的那个郑驿丞?当时我让他收养了那些遭灾的孤儿,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锦英一愣,立马反应过来,道:“奴婢记得,奴婢每年都   寄几百两银子过去的。如今倒是个挺大的育幼堂了。”   徐复祯道:“那你派人去一趟歧州,挑一些聪敏伶俐的孩子带回京城来培养,不拘男孩女孩。”   锦英忙点了点头。她怎么没想到这一茬呢?   那种出身的孩子心眼比旁人多得多,又是没个依靠的,倒不如收入小姐麾下,还能谋个富贵前程,也比半路招来的人忠诚多了。   徐复祯又道:“只是侯爷这个事不能拖。你找点靠谱的人把他那个外室挖出来,只是千万不能惊动了秦萧。要是再出事,你去偿命。”   徐复祯难得对她说重话,锦英也不敢再掉以轻心,慎重地应了。   过不到两日,锦英送信进来:果然查到了那女人,她住在东城的保宁坊,离皇城很远。平日里深居简出,邻里只知道她姓谢。而她的出身,更是一个字也查不到。   徐复祯捏了捏眉心,虽然曾经见过那女子一面,可是印象已经很淡了。要不是怕打草惊蛇,她倒想登门去看看。   不过人已经确定了,那身世迟早能查出来,徐复祯这时候反而不急了。   她又收到了沈珺的回信,自重阳开始,河东路丰州、胜州、代州三地跟北狄起了几次摩擦。入冬之后肯定有仗要打,他不愿意做逃兵。   徐复祯本也不是一定要沈珺回京,只是收到他的信还是有些忧虑。   河东路缓冲着京师和北狄,去年北狄占去了河东四座州府,今年再来一遭,岂不是快要打到京城里来了。那改革的事迟迟定不下来,河东的军费也没有着落,今年一样要吃败仗。   徐复祯是真讨厌她身后那群唯利是图的旧党,只顾到手的利益,那民生与社稷是不在他们眼中的。   她不禁想起前世成王独揽大权的时候,霍巡帮他把朝里的权贵几乎是清洗了大半。前世面对北狄的进犯,他们或许是有胜算的。   今生她把太后扶了起来,这大半年来朝中两党忙着内斗,哪里还有余力管边境的事。徐复祯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走错了路,不该扶植太后摄了政。   然而这念头几乎是一起来就被她否定了。成王也未见得是什么明君,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倒还不如自己做主呢。   可她觉得霍巡是可以争取的人——至少在军国大事上,他们不该是敌对的。   次日经筵之前,徐复祯提前半个时辰把霍巡召进了宫里。   可喜领着霍巡进了弘德殿,又一脸了然地替他们关上殿门。徐复祯看着可喜那自以为是的神情就来气,她这回是认真商讨国事的!   霍巡在她面前坐下,微笑道:“怎么了?突然叫我进宫。”   徐复祯跟他说道:“我问了钦天监,今年冬天会特别冷,北狄那边已经飘雪了。他们今年肯定会大规模侵扰河东,可是国库支撑不起这笔军费,就算秋季税银收上来,层层盘剥之后也剩不了几个银子。”   她以前从不私下跟他说公事。霍巡的神色肃穆了些:“我也正有此虑。先前提出改革,正是为了预防如今的局面。谁知道你的人……可真是太难搞了。”   他微微地一笑,似有揶揄之意。   徐复祯不服:“什么我的人?你们改革的初衷,不也是为了壮大成王的势力吗?”   霍巡于是笑道:“好,是我说错了。那你说,打算怎么办呢?”   徐复祯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她不疾不徐地道出来意:“我想让新政先在河东路推行。九月还剩一旬,可以赶在十月之前留下四成秋季税银充作第一批军饷,免得北狄打过来时应对不及。”   霍巡不置可否道:“你们那边都同意了?”   徐复祯哼了一声:“要他们舍掉四成银子还不如杀了他们。”   她又厚着脸皮看霍巡,“所以要你们成王爷先同意,让宗室或旧党的人去当转运使,他们看到有利可图才会松口。”   霍巡沉吟不语。   徐复祯知道,这样一来,成王什么也捞不着,他又不是做慈善的,怎么会轻易同意呢?   “我并不是想为旧党谋利。只是眼下战事在即,为江山计,不得已出此下策。要是将来新政推行到西川路,我保证绝不让旧党往西川路插进一根手指。”她又诚恳地说道。   她如今在旧党中说话的分量还不够。可是要是河东打了胜仗,她借势控制住河东后,那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她眨巴着大眼睛望着霍巡。   霍巡在她那秋水粼粼的眼神中败下阵来。他无奈地一笑:“你要我怎么说服王爷?就说跟你私下达成了诸如此类的契约?”   虽是反问,语气却松动了。徐复祯见有机可乘,连忙握住他的手,殷切地说道:“我知道你有办法的。”   霍巡将她的手反握在掌心,问道:“手怎么这么凉?”   徐复祯故意示弱,可怜巴巴地说道:“怕你拒绝我。”   她的演技实在拙劣,奈何落在霍巡眼里又是另一番可爱。   他叹了一声:“社稷大事,本就不该被内斗争权耽误,你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   徐复祯闻言喜笑颜开:“我就知道没看错你!”   霍巡却又道:“只是此事本来可以讲书时跟我商量,你不该这么明目张胆地宣我进宫。”   徐复祯当然知道这样会落人口实,可她就是故意的。她下定决心要拉拢霍巡,巴不得成王跟他生出罅隙。   徐复祯笑意渐隐,抬眸看了他一眼。只这一眼,她就知道霍巡也清楚了她的心思。   “那你也可以不进宫呀。”她有点理亏地小声说道。   霍巡横了她一眼:“要早知道你只是为了说这个事,我肯定不进宫。”   只是?这还不算大事么,难道有比这还重要的事?   徐复祯一时没想明白。   等到夜里睡觉的时候,她忽然茅塞顿开:他们第一次分开的时候,他就是因为时间仓促而没赴她的约;后来她昏迷的那次,他也因为不在府里而没见上她的面。   所以这次,他明知会引起成王的猜忌还应了她的召,就是怕再错过她的事情吧?   徐复祯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可是又忍不住嘴角上扬。   九月二十,河东传来了战情,北狄的左日曜王集结了数千人马围攻代州。   徐复祯顺势让太后召集大臣在政事堂开了一场堂议,提出将新政率先在河东路施行,一来可解河东军费不足的困局,二来为新政改革做一个效范。   为了安抚旧党,徐复祯提出让封地在河东的承安郡王来充任河东路转运使。   因霍巡提前跟成王做过工作,成王一派果然没有提出异议,只是提出监察使要由成王来指派。   监察使的职权远小于转运使,彭相自然没有意见。   可是徐复祯心中已经有了监察使的人选,于是她问成王:“敢问王爷打算派遣谁来充任?”   成王不紧不慢道:“监察使监管税银的调配用度,掣肘转运使和安抚使。而御史监理百官,由御史中丞前往担任再合适不过。”   徐复祯闻言瞟了一眼霍巡,她有点拿不准这是成王的用意还是霍巡的用意。   可不管谁的用意都比不过她的用意。徐复祯直截了当道:“霍中丞兼任少师,皇上不可一日不读书,因此霍中丞不该外放出京;且监察使直接对皇上负责,应该指派内官担任。”   “皇上懂什么?”成王不乐意了,“你不如直接说太后准备在河东路一手遮天!”   彭相一乐。这样更好,让成王连汤都喝不着。他一个眼色下去,几个旧党的官员立刻开始为徐复祯辩经。   两派又吵了个把时辰,堂议最后以旧党让步,许成王派一名转运副使、宫里派监察使到河东路告终。   下了堂议,徐复祯去相府找彭相。   她筹划这次的河东新政,戍边御敌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是为她的私心——她想把河东路的势力纳入麾下。   沈珺跟她利益牵扯太深,早就和她是一条船的人了。而河东路安抚使是沈珺的三叔、她的姨父。倘若这次能助他们驱逐北狄 ,那也有望把他争取过来。   不过,少不得她亲自出马。   “你说——派你去当监察使?”彭相面色古怪地看着徐复祯。   徐复祯点点头。   “这不成。你是女官,怎么能把你外封?”彭相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女官怎么啦?”徐复祯不乐意了,“女官也是内官,怎么不能封?”   彭相锁着眉头:“没有这样的先例。”   徐复祯幽幽道:“相爷,你真是老了……”   又来这套!   彭相摇摇头道:“成王肯定会拿这个出来做文章的。”   “所以说,相爷提前把任书给我。等我到了河东你再让吏部公布监察使的任书,这样他们反对也没有用了。”   徐复祯胸有成竹地说道。   “什么?”彭相愕然。哪有这么无赖先斩后奏的?   徐复祯知道他是不想担责,于是道:“相爷放心吧,有什么事我担着。成王要问罪,你让他到河东问我的罪。”   彭相犹豫地转着眼神。   徐复祯耐着性子道:“相爷,你老就放心吧。等河东打了胜仗,封赏还来不及,谁还追究这个。”   “你怎么知道河东能打胜仗?”   徐复祯立刻道:“相爷,你跟我共事这么久,我什么时候让你吃过亏了?”   其实她心里也没底。之前做事虽然莽,好歹那是有前世的记忆保驾护航的。   这算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摸着石头过河,然而徐复祯能走到现在,全靠一个“勇”字,这次她也不会打退堂鼓。   彭相果然不说话了。   他照着徐复祯的意思,先让吏部把任书签给了她。任命文书一式两份,一份给出任官,一份留在吏部存档。   另一份任书则按照徐复祯的授意先压着,等她快到河东了再公布。   搞定了彭相,徐复祯还得把霍巡也搞定。她知道,无论于公于私他都不可能让她去河东。   从京师到真定府要五天。她得想个理由不去弘德殿。只需要拖住霍巡五天,等她到了真定府,他就是反对也来不及了。   休沐的时候,她特地一大早去了趟霍府。   那老仆对她已经见怪不怪,只说了一句:“徐姑娘来得巧,少爷在书房呢。”   徐复祯于是径直往书房走。   霍巡果然在里头写东西。她悄悄地推门进去,他眉尾一抬,却并没有理会她,仍旧伏案疾书。   徐复祯自己心里有鬼,于是格外地温顺,主动拿起墨条帮他研墨。   朝阳透过窗格斜照进来,徐复祯忽然想起在他们分开之前的某一日,在他暂时落脚的宅子,她也是这样在他的书房里,一圈一圈地磨开乌浓的墨。   不同的是那时已近黄昏,虽然阳光也是斜着打进屋里,那光线却是透着泥金,虽然绮丽,却是一刻比一刻暗淡了,现在回首才发现那夕阳原来是为他们的别离作了注脚。   而当下的朝阳是明亮的,虽然地上的光影一寸一寸地越来越短,可那正是如日中天的走向。他们的未来是光明的罢?   虽然说等他发现她悄悄去了河东,一定会跟她生上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的气。可她也是为了他们的未来,为了有朝一日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他一定会体谅她的。   “想什么呢?”   突然鼻头的一点湿凉打断了徐复祯的沉思。他竟然用毛笔在她鼻尖点了一下!   徐复祯怒嗔了他一眼,待要擦去鼻子上的墨痕,霍巡却笑道:“别抹、别抹,一会儿抹开了脸都要花了。”   他在自己的地界里比在弘德殿恣意多了,顺手将她拉到腿上坐着,取出一方帕子在她鼻尖上轻轻擦拭了一番。   “好了。”他笑看着她的脸。   徐复祯觉得他这笑里藏着几分不怀好意,于是挣扎着起来要去找镜子看。   霍巡连忙按住她,随手取过一方抛了光的紫铜镇纸给她照。   那铜镇纸自然是不如镜子清晰,不过也看不出鼻子上有墨痕了,她这才放了心。一想到自己的来意,又不好跟他生气了。   霍巡这时问道:“怎么这么早过来了?”   “怕来晚了就扑了个空。你今天还去官署么?”   霍巡点点头。徐复祯心里莫名安定下来,他忙点才好呢。   “找我什么事?”他又问道。   若是平时,徐复祯一定要腹诽:没事就不能找他么?可她今天正等他这句话呢。   “我,我可能接下来几天不能陪皇上去弘德殿了。”   “怎么了?”霍巡眉心凝了起来。   徐复祯有些难为情。可这个理由是她想了好久才想到的:“我……我的月信明天就到了。那几天会很难受,所以、所以不能去弘德殿了。”   霍巡一怔。这种事他还真没有办法。   他只好道:“不要紧罢?难受就不要去了。”   徐复祯连连点头。   他忽然又问:“那之前怎么不难受?”   “之前天气热。现在天气冷了。”徐复祯随口胡诌,反正他也不懂。   霍巡“唔”了一声,忽然伸手贴住了她的小腹。即使隔着秋装的夹衫,依然能感受到她的腰身很细,几乎跟他的手掌等宽。   “那次在政事堂的暖阁……你也是因为这个难受么?”   徐复祯一愣,又想起他书房的那副画。那时她真的以为那是个梦。   “你……你怎么敢进去的?还趁我睡着了偷偷亲我。”那语气虽带着几分羞恼,可唇角的梨涡若隐若现,看起来倒像是羞多过恼。   “我想你了,不行么?”他不以为意地说道,“你那时看到我就躲,只能趁你睡着了才能好好看看你。”   徐复祯赧然地低头笑了。   “要难受几天?”他又问。   “五天。”徐复祯几乎是立刻答道,又觉得五天会不会长了点?   她小心地觑着霍巡的神色,见他虽微凝着眉,可倒也没有怀疑之色,这才放下心来。   他用鼻子轻轻蹭了蹭她的鬓角:“照顾好自己。”   徐复祯心虚得连连点头。   她怕露出破绽,只跟他温存了一会儿,便匆匆告辞了。   其实,她心里也舍不得。这趟去河东,要是顺利的话应该能回京过年;要是不顺利的话,说不定要等到开春才能回来。   一别就是数月,她真怕再多说两句自己先忍不住要哭了。   霍巡倒真有事,因此没有挽留她。   只是去官署的路上,他还是忍不住命人找来一个郎中,隔着车帘问那郎中:“姑娘家的月信,要难受五天吗?”   那郎中捋着胡须沉吟:“一般不至于难受五天吧。不过各人体质不同,可能也是有的。女子月信期间,情绪波动会比较大。大人可以多多关怀尊夫人,有助于缓解症状。”   霍巡点点头。难怪她今日的眼神特别缠绵不舍呢。   他不知道,徐复祯已经让锦英备好了去真定府的马车。   她拿了吏部的文书,收拾了几箱笼的行装,只带了四名护卫,准备今日就出发,十月之前能抵达真定。   锦英早已准备妥当。她看到徐复祯,不由奇道:“小姐,你的鼻子怎么脏脏的?”   徐复祯一愣,忙让锦英取镜子过来,果然见她的鼻尖上还留着一片淡青色的墨痕。是霍巡故意不擦干净,让她出丑呢!   徐复祯气坏了,对他的那点愧疚之心顿时烟消云散。 第108章   有了曾经去抚州的经历,这趟去河东轻骑快马,九月三十便抵达了真定府。   徐复祯一抵达真定,尚未来得及去官邸歇上片刻,就先穿戴整齐去了转运司。   河东路原来的转运使姓赵,他昨儿才收到京城的急递,今天宫里的钦差便过来了。   他连忙带了副手迎到衙门外,没想到来人竟是个年轻的姑娘,一时间有些错愕,愣在了原地。   徐复祯对这种情况却是很自如的。她对赵转运使错愕的神情视若无睹,一面走进厅堂,一面叫护卫呈上吏部的文书给他看。   赵转运使这才知道宫里派来的监察使竟是个女官。这样一来,倒显得他在裕翠楼备下来的洗尘宴有些不合时宜了。   徐复祯却是从不理会这些官场应酬的,她直接要看河东路今岁秋季收上来的税银。   河东路十五座州府,秋季税银总共八十四万两。   徐复祯记得,从前太宗皇帝百废待兴的时候,河东路人口比现在还要少几万数,秋季税银却已经有一百二十多万两了。   不必说,在京城权贵瓜分之前,当地的官员已经把这笔税银盘剥了一遍。   四成银子,就是三十来万两,打起仗来恐怕还不够一个月军费的。   徐复祯粗粗估算了一下,倘若对标太宗皇帝时期的数额,那河东路的官员也分走了四十万两,整整三分之一的数!   她心里冷笑,决定把被贪走的四十万两算进送入国库的六成税银里,于是留下五十万两,叫赵转运使带着余下的三十四万两回京城交差。   赵转运使吃了一惊,朝徐复祯扬着着手里的文书:“相府下达的敕令是带六成税银回去。只送三十四万两,才堪堪四成,怎么交差?”   徐复祯瞧了他一眼,又觉得那五十万两用完,等朝廷拨款还不知是何年月。   她干脆道:“那这样吧!你带十四万回去好了。余下来七十万两我要作今年御敌的军费。”   赵转运使见她轻描淡写的语气却是狮子大开口,不由疑心她根本不懂政事,倒像是偷溜出宫假扮钦差的小公主。   他冷笑道:“监察使可有相爷的谕令,或者圣旨?没有的话,下官只能照文书上的旨意   办事。”   徐复祯知道这是从前隐身幕后的弊端了。倘若她早点走到台前来,这些人听过她的名字,就不会对她的命令推三阻四。   好在她是早有准备的。   徐复祯从袖袋里取出临行前找太后要的凤令,“太后代摄朝政,这方凤令应该可以算是圣谕吧?”   赵转运使就着她的手把那凤令瞧真切了,这种事无论如何也做不得假的。可是,要真叫他只带十四万两税银回京,彭相也是无论如何不能放过他的。   其实徐复祯本来也没打算让他好过。   若非是他的默许,河东的官员怎么会贪墨至此。她有心杀鸡儆猴,顺带给自己立了威。   新任的监察使一来就给转运使这么大的下马威,下面的人立马对她敬畏了十分。   过了两日,赵转运使启程回京,新封的转运使承安郡王便过来接任。   承安郡王是个心宽体胖的富贵王爷,跟英姿勃发的沈珺并无相似之处。因着郡王妃的缘故,徐复祯对承安郡王还是比较敬重的。   她尤其喜欢郡王不理事的性情,这样便于她一手操持那七十万两银子的用途。   只是一想到不日成王将会派一个转运副使过来她就头痛。那位转运副使,不消说是要跟她争功来的。河东这么重要的地方,她不信成王不眼馋。   所以她不得不考虑把那七十万两银子一分为二,其中三十四两正好是留给转运使的四成税银。   至于另一半银子,她叫人锁进库房里,怎么取用,到时只能她自己决策——毕竟那是她得罪彭相换来的。   新官上任,转运司的事情忙活了几天才理清。   到了十月初五,徐复祯打算去拜见一下姨母常夫人。   常夫人的夫君沈众身为河东路安抚使,领河东军兵马,因此将府邸设在胜州,此地与北狄相接,乃是河东边地重镇。   徐复祯前一日自真定赶到胜州,在城外驿站住了一晚,第二日一早前往沈府拜见常夫人。   胜州不比京城寸土寸金,因此沈府座地广阔,因北地苦寒的缘故,亭台楼榭又多是肃朴高大的风格,并不见多少绿意。   那仆人引着徐复祯往厅堂走,刚行至廊下,她便听到一个威严低沉的男声说道:   “本以为先帝那个时候已经够荒唐的了。谁知道现在,听说京城是二日凌空。京城怎么乱便罢了,现在还派个小姑娘来河东当监察使,简直是把军国大事当儿戏!”   徐复祯微微顿了足。那仆人站在一旁也是尴尬得很,小心地觑着她的神情,不敢再引她往里走。   这时常夫人的声音传了出来:“小姑娘怎么啦?你该庆幸这小姑娘是你外甥女。到时叫她手上多漏点银子给你当军饷,免得成日打我嫁妆的主意。”   “哼。一个小姑娘,彭相派来的傀儡罢了,能做什么主?京城那些人……”   他忽然止住了声音,过一会儿,又道:“听说今秋税银八十四万,我怎么也得从他们手上弄到二十万过来。”   徐复祯心中暗道不妙。这个姨父看起来对她有点意见啊。   早知道他也在府里,她应该把官服穿过来。她是宫里派过来的监察使,论起来要压他一头呢。   她朝仆人使了个眼色让他进去通禀。   里面安静了一会儿,随即常夫人走了出来。   她上下端详了徐复祯一回。虽有三年不见,常夫人的模样并没有什么变化,可徐复祯知道自己的变化是很大的。   常夫人在廊下跟她说了些话,又一拍脑袋:“你看姨母真是高兴糊涂了。该叫你进去坐着的。正好你姨父也在里头。”   徐复祯只含着笑跟常夫人进去,果然见里面已经坐着一个威严肃穆的中年男子。   徐复祯用余光打量了一下他,许是常年与北狄作战的缘故,沈众身上透着一种肃冷的威仪。   她莫名觉得沈众跟沈珺倒像是父子。   常夫人已经开口道:“三郎,你看祯儿,是不是跟我们家芙容长得像?”   沈众的目光也在徐复祯身上转了一圈。他没有接常夫人的话,却突然站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听说徐姑娘这趟是拿着吏部的任书到河东任监察使的?”   徐复祯微笑着朝他行了礼,从容道:“回姨父的话,正是。只是今日休沐,祯儿过来拜见姨母,就不谈公事了。”   沈众扫了她一眼,神色却又沉了沉,道:“你既然喊我一声姨父,我便提点你一句:河东情势复杂,不是来玩的地方。你速回京城跟彭相请辞吧,不要被他当枪使了!”   徐复祯最讨厌别人看不起她。当下脸上的笑意一冷,道:“我要回去容易。只是前几日费心筹措的七十万两军费——河东军还要不要?”   “什么?”沈众长剑般的浓眉一抬,疑心自己听错了:“哪来的七十万两?十七万两罢?”   徐复祯不说话了,自顾在一旁的太师椅坐下,又端起茶盅抿了一口。   “今年留在转运司的四成税银有三十四万两。”她不疾不徐地开口,“有我在,能保证全部用在抗击北狄上。”   “那还有三十多万两呢?”沈众急忙追问。   徐复祯笑了笑:“还有三十多万两,已经全数备下,看战情拨发。除了我,如今满朝没人能给安抚使这个承诺。”   “你?”沈众犹疑地打量她,尽是不信的神色。   徐复祯知道,说再多好话也不如真金白银来得管用。   她只言简意赅地说道:“这一仗安抚使放心打吧。有我在这里,绝对短不了河东军的军饷——因为朝里现在只有我是皇上的人。”   她知道沈众是宗室,对天子还是有点情怀在的。大概只有天子,才真正在意社稷领土的完整,也只有天子此刻跟战时的河东军是一条心的。   沈众果然对她有些刮目相看了,收起了方才轻视的神色。   常夫人笑着打圆场:“瞧瞧你们两个,明明是一家人,却打着官腔说话。”   她上前去在徐复祯身旁坐下,揽着她的手道:“你在京里可好?皇上、太后好不好?你姑母和干娘好不好?”   徐复祯一一答了。   这时外面旋风似地进来一个人,带起一股疾冷的风。   “徐妹妹!你来了!”那语气里是压不住的雀跃。   徐复祯定睛一瞧,那来人原来是沈珺,身上还穿着盔甲,像是刚从军营里下来。   自上回盛安帝出殡完他就回了河东,算下来也有三个多月未见了。   徐复祯微笑道:“世子,好久不见,正准备过去拜访你呢。”   常夫人嗔他:“衣裳也不换,风风火火的,没得冲撞了你徐妹妹。”   沈珺赧然地一笑:“我方才听说徐妹妹过来,怕赶不及见面,于是直接从军营过来了。”   徐复祯朝他眨眨眼睛:“我这趟要留几个月的。”   沈珺很是兴奋:“听说你过来当监察使?那个新政是怎么回事?”   徐复祯于是细说给他听。   常夫人在一旁听着,不由微微地笑,觉得两个孩子凑在一起倒是分外热闹。   沈众听着,神情却渐渐严肃起来。他发现妻子的这个外甥女是真有些见解在里头的,方才倒是自己小瞧了她。   沈珺跟徐复祯说了一回话,又惦记着军营的事情,要告辞离开。   徐复祯起身送他到外面,沈珺趁着四下无人悄悄告诉她:“你那支千羽骑养在麟州。等过几日我得空了,带你过去检阅一下。”   徐复祯求之不得。   她这三年花了近十万两在千羽骑,虽然也只有盛安帝驾崩和出殡时用了两回——可就是用那两回便够了。尤其先帝驾崩那次,没有千羽骑的人手,她没办法那么顺利成事的。   徐复祯这趟来河东,也有意去看看这支属于她的军队。虽然人不多,可那都是以一敌十的精锐,她直觉以后还会用得上他们。   她从胜州回到真定,等沈珺的消息又等了几日。期间京城的急递过来,说京城派来河东的几位任官不日就要抵达真定。   徐复祯有心问那   信兵都派了些什么人过来,她好有个应对。谁知那信兵在翻查信报时,又有人来找她。   听说是沈珺派来的人,徐复祯一下子忘了这头的事,忙宣那人进来了。   原来沈珺派了四个兵卫过来,请她现在往麟州去。因如今时辰还早,快马加鞭的话能在天黑前抵达麟州。   徐复祯一听,连忙打发人去跟承安郡王报了一声信,说她往麟州去了。反正她是监察使,在河东各州府巡检一番,并不算得擅离职守。   随后她便回官邸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跟着那四名兵卫启程去往麟州。   抵达麟州的时候,天色果然已经黑了。   沈珺平时住在军营,因徐复祯是客,他便送她进官邸的客房安顿下来。   其时已近戌正,天气虽冷,却是难得的晴夜。初十的半弯月亮悬在深蓝的穹顶,照得庭院里亮澄澄的。   徐复祯立在廊下和沈珺闲话。   他们虽然认识三载有余,且利益牵扯相当深;其实见面的次数不多,更没有什么共同话题。   可是也不见冷场,说来说去,无非是她讲些朝局,他又讲些战事。   沈珺告诉她,左日曜王集结在代州附近的人马已达万众,其他几座州府也屡遭进犯,今年冬天跟北狄有一场硬仗要打。   徐复祯在心里琢磨她的军费,真打起来,招兵买马、冬衣粮药,她那七十万全给河东军了,也就抵用两个月。她还得上一封奏疏回去提前催要军饷才行。   这时沈珺叫了她两声,徐复祯回过神来看着他。   “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她带着些歉意看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像一泓清润的泉水。   沈珺不由微微红了脸,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我说,千羽骑到时候能不能调上战场?他们是先锋轻骑,在战场上用处很大的。”   他觉得那些人不上战场实在可惜了。可那都是她花大价钱养的,折了一个都是赔本。他做好了被她拒绝的准备。   没想到徐复祯“哦”了一声,随口道:“你养兵的初衷不就是为了报国么?你只管带他们英勇杀敌,立了军功,我来上报朝廷请赏。”   沈珺又惊又喜,语无伦次道:“真的?真的?你太好了!等等,可他们是私兵,没有军籍在册,也能报功勋么?”   徐复祯笑了笑:“怎么不能?等你们打了胜仗,我在朝廷的地位比之今日又是不同了。”   她转过眼眸看沈珺,语气却黯然了些:“可是沈世子,你别看我如今风光,其实我是最孤立无援的。旁人都有亲族师友,只有我没有。若严格论起来,也就你算是我的哥哥。我想在朝中立稳脚跟,少不得你的支持。这一回你立件大功,我一定给你请封一个实职,到时候把河东军从你三叔手里接过来……”   说到这里,她不免意识到自己把饼画大了,有些忍俊不禁地弯起了唇角。   沈珺却深受感动,忙不迭地立誓:“徐妹妹,你放心吧。就凭你这句话,我也一定要把左日曜王的首级给你提回来!”   徐复祯忍不住“扑哧”一笑,只当他和自己一样不小心把话说大了。不过她并不怀疑他的诚意。   她心里感慨:还是沈珺好拉拢。要是她那个姨父,感情牌是一点用都没有的。她甚至觉得七十万两银子还不够入他的法眼;可她上哪儿再去弄几十万两银子过来呢?   钱!原来手里的银子越多才越觉得不够。从前在侯府领五两银子月例的时候可从来没有这种烦恼。   徐复祯轻轻吐了一口气,那热气在幽冷的夜里凝成了一丝似有若无的白雾。   她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霍巡。算算日子已经分别了半个月,不知道他还恼不恼她?   翌日一早,沈珺过来接她去军营。   军营在城郊外,离麟州城有近一个时辰的路程。   沈珺牵了一匹温顺的骏马过来给徐复祯,说要教她骑马。   徐复祯装出一副好学的模样,待沈珺把她扶上了马,她忽然一夹马腹,那马儿便离弦般疾驰而去。   沈珺大为惊骇,连忙翻身策马追出去,没想到她已经骑在马上放慢了速度,脸蛋因为憋笑而红扑扑的,像早春的桃花瓣一般娇俏可人。   沈珺惊魂未定:“你会骑马?怎么不早说,我方才真的快吓死了。”   徐复祯横了他一眼,笑道:“就你这胆识,怎么做大将军?”   他的脸忽然红了一红,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别的事我不会那么紧张。”   徐复祯心里忽然一动,偏头睃了沈珺一眼,恰巧瞥见他发红的耳垂。   她是有情人的,所以对这种事分外敏感些,便不动声色地策马离他远了些。   沈珺却又跟了上来,还好奇地追问:“你怎么会骑马?”   “从前回抚州的路上学的。”自从方才起了怀疑的苗头,徐复祯的答话也有些不自在了。   他有些赞赏地看着她:“你的身姿很正,是谁教你的?”   徐复祯又忍不住转头瞧了沈珺一眼,见他神采奕奕地看着她,又不能确定是不是真如她所想那样。   她是极看重沈珺的,昨晚对他说的那些话虽有画饼的嫌疑,其实也是真心话——因此她更不愿意他们的关系落到一个尴尬的境地。   她犹豫了一下,说道:“唔……其实那人你是认得的。”   “谁?”沈珺更好奇了。   “就是……在万寿行宫,你见过他一面的。”   在万寿行宫,盛安帝出殡那会儿,他见过的人多了去了。沈珺凝神一想,可和徐复祯一同见到的人却只有一个。   “……是他?”沈珺失声道。   他错眼不眨地望着徐复祯的侧颜,“那位霍公子,你的骑马是他教的?”   徐复祯有些羞涩,却还是转过头直视着沈珺的眼睛:“是啊。就是他。”   “你们……”他略带迟疑,后面的话不知该怎么问出口。   徐复祯却点了点头,真诚地看着他:“没错。我跟他,就是你想的那样……你不会告诉别人吧?我把你当亲哥哥才跟你说的。”   她着意加重了“亲哥哥”的咬字。   “当、当然不会。”冷不防听到这样一个惊天秘密,沈珺也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诚然他心里没来由地涌起失落,可又觉得她愿意跟他交付这样的秘密,实在是信任他之故,便有些受宠若惊起来。   她既然把他当兄长,他也该负起兄长的责任,譬如说替妹妹把一下关,不能教她给人骗了;又或者是心里的那么一点不甘,总之他又开口问道:“那……他对你好么?他没有欺负过你罢?”   徐复祯只要叫他知道自己已经心有所属即可。至于跟霍巡的事,她本不准备跟沈珺细说,可是一提到霍巡,她又忍不住要说他的好话:“他对我很好很好。有好几次,我利用他、欺骗他、跟他闹别扭,可他从来没跟我红过脸。不管我做什么,他总是一个包容……”   沈珺看着她微笑的样子,笑花自眼底漾起来,昨夜那泓乌浓清润的泉水一下子生动了起来。   他心知那位霍公子是绝对地俘获了她的心,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便渐渐沉默起来。   徐复祯心里也是怪别扭的,巴不得他不跟自己讲话。   于是两人   一路沉默地来到了麟州军营。来到他的主场,沈珺总算提起了精神。   军营里不仅有她的千羽骑,还有许多其他士兵。他们身披玄甲,手执金戈,因备战北狄之故,势头分外昂扬。   沈珺请徐复祯到高台上稍候片刻。   高台环着四片校场,可将校场的景象一览无余。忽然远处传来滚滚马蹄声,带起一阵浓烟。   徐复祯凝神望去,见是一片骑兵奔涌而来,为首之人执一面玄底青鸾纹旌旗,在日光下闪着熠熠的光辉。   那片骑兵训练有素,眼见奔向高台底下,遽然急转马头,围着校场操练起来。随着校尉的指挥,频频地变换着阵型,流水般的变换柔中见刚,愈发显得像坚不可摧的铁桶一般。   徐复祯心里砰砰直跳,那三百骑兵竟跑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果然锐不可当。   沈珺陪着她看了一遍操练,又叫千羽骑的领队都来拜见过她。原本他还想带她逛一圈军营,谁知下午的时候没预兆地飘起了雪粒。   沈珺见天气不佳,只好先送徐复祯回城。马厩在军营门口,一条长长的阔土路通向门口,沈珺便陪着她慢慢走过去。   其实他本可以叫人牵来两匹马,可是知道她心有所属后,他心里莫名地空落落的。想到以后更是难得有这样单独相处的机会,他是带着私心和她走这一段路的。   可他到底思虑不周,下了雪天气又骤然冷了下来,徐复祯走了一段路,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沈珺这才注意到她的鬓发睫羽落了几许雪粒,鼻尖却透出了红,更显出几分清冷来。   他忙解下外袍给徐复祯披上。   暖热的皮袄裹上来,徐复祯虽觉得这样不太好,却知道现在不是避嫌的时候。要是回去得了风寒,那才是大麻烦。   她于是伸手笼住两襟,偏过头去向沈珺道谢。   她这一转头,雪风便将两侧的鬓发吹得直往脸上糊。   徐复祯抬手拂开脸上的碎发,顶着迎面飞来的雪粒子,却遥遥地看到军营门外的角柱旁倚立着一个高挑的男人,正偏过头往这边看,因为他身上披的暗石青色鹤氅,愈发显出玉面的肃冷。   徐复祯足下一顿。   沈珺也看到了那人,只是隔着雪幕与遥遥的距离,并没有认出那是谁。   可徐复祯如何认不出来?   她几乎是立马朝他奔去,刚跑两步,忽然想起什么来,又折回去将身上披的皮袄还给了沈珺,这才转身朝门口奔去。 第109章   徐复祯朝着军营外疾奔而去,冷风夹杂着雪粒与枯叶在地面打着旋,扫过向后翻卷的衣袂,间或划过她的手背脸庞,带着一点刺挠的痛和痒。   她是浑然不觉,眼里只剩角柱旁倚立的那个身影。   霍巡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什么时候过来的?他等了她多久?   这些徐复祯全然无暇细想,此时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马上要到他的身边去。   一直奔到近前,他的形容渐渐清晰了,徐复祯才觉出不对劲来。   他就一直闲倚在角柱旁冷冷看着她,眉梢和睫尖都挂了雪粒,更加衬出面目的冷冽。   那冷冽的底下不是疏离,是氤氲的怒意,是她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神色。   徐复祯的脚步迟疑了一下,方才那一幕不知道被他看去了多少?   就是这一迟疑,霍巡已经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朝外头走去。   徐复祯反应过来,连忙小跑着追上他,伸出手去牵住他的手。   他的手掌真是温暖,相形之下她感受到了自己指尖的冰冷。他的手一颤,忍住了甩开她的冲动,可绝对没有回握的意思,更没有放慢脚步的打算。   徐复祯只能两只手抓住他,一手攥着他的掌心,一手贴着他的手背。她一边小跑着跟上,一边急促地解释:“那个是承安郡王世子,我干娘的儿子,我叫他哥哥的。”   说话间逸出来的白气全往后散。霍巡忽然定了脚步,徐复祯一个不防撞到他身上,似乎感觉那未散的白气又重新拂在脸庞上,热腾腾的,心里也是砰砰跳。   此时她还是很欢喜的,认为那不过是一个小误会,说开了就好了。   他侧过头来看她,声音透着冷沉:“见到我第一面,不解释为何要跑到河东来,反而先解释你和沈世子的关系?”   徐复祯一愣。因为猜到沈珺对她的心思,所以她有些没来由的心虚,才先向他解释了这一层。没想到落在他眼里反而变成了此地无银的意思。   她连忙解释:“不是的。我、我只是怕你不高兴。”   他唇角的薄锋勾起一个戏谑的笑,周身的寒意却更重了:“你都能不声不响跑来河东,还怕我会不高兴?”   徐复祯不说话了。这事确实是她理亏。   霍巡又道:“你叫他哥哥,他把自己当你哥哥么?方才他看你的那眼神多着迷——你自己心里半点不清楚?”   徐复祯又愣住了。她是清楚,可又没有跟沈珺玩暧昧,他凭什么这样冤枉她。她低垂着鸦睫,半是心虚半是委屈。   霍巡见她低头不语,只当她是无言以对。他也不再多言,转身又往马厩走。   徐复祯心里也带着气,觉得他无论怎样质疑她都好,总不能在这种事情上冤枉她。   她原地站了一会儿,他也没有折回来找她。   这时沈珺跟了上来,见徐复祯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路边。这样的雪天,她身上的衣裳是显得单薄了些,肩膀微微发着抖,也不知是冷的还是气的。   他转头望见官道上那一骑绝尘的黑影,心中也很是生气,觉得徐复祯简直是给自己找罪受。   他把那皮袄重新往她身上一裹,语气也重了些:“这就是你口中的对你很好、从不红脸、很包容?他这样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徐复祯没等他说完,兀自去了马厩,牵起她那匹马便往麟州城走。   沈珺自然不能让她一个人回去,见她和霍巡闹了别扭,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只好骑着马远远地在后面跟着。   徐复祯策马在前头走着,她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现在冷静下来,正好有空余想想霍巡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终于想起昨天早上,原本是要问那信兵京城派了哪些人来的,被沈珺的人一打岔,竟忘了那件事。   不必说,成王派到河东来的人就是霍巡了。倘若沈珺的人来得再晚一刻,她听到了霍巡的名字,也能早做准备。   可是,谁也没想到他的脚程竟然会跟信兵一样快呀。从真定到麟州,又要五六个时辰,他几乎是跟她前后脚到的。   河东现在又没有什么要紧事,他来得那么急,无非是想早点见到她罢了。让他在雪天里等了这么久,确实是她不对。   这样一想,徐复祯心里便什么气也没有了,打定主意要好好哄一哄他。   进了城里,雪下得小了些。   徐复祯调转了马头,将那件皮袄脱下来还给沈珺:“世子,这一趟多谢你。你快回去吧 !我自己回官邸就好了。”   沈珺向来很听她的话,便一言不发地接过了皮袄。他策马往回走了两步,忽然又掉头对她道:“徐妹妹,你不必这样委屈的。这里是在河东,有我在谁也欺负不了你去。”   徐复祯心里苦笑,真是糟糕,沈珺对霍巡的印象一定坏透了。   回到官邸,她问了胥吏,得知京城来的转运副使果然在官邸里。   徐复祯心里略定了定,转念一想,他竟然抛下少师的差使来了河东,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的缘故。   她心里虽犹疑着,潜意识里却是笃定了的。   就像当初他去当少师,其实也是为了她。这个发现使她不由有些欢喜。   眼下已过了晚膳的时间,她自己没吃,正饥肠辘辘,想来霍巡刚从军营回来,他也未必就吃了。   于是亲自去伙房问了,果然霍巡也没用晚膳。   对于真定府下来的这两位贵客,那伙房自然是极尽周到,一直热着他们的饭菜。见徐复祯来问了,于是张罗着要给他们送去。   徐复祯却拦下了,她要亲自送饭去给他。像她这样的大小姐能想到的最大诚意就是屈尊降贵,她不信霍巡会不领她的情。   那伙夫拗不过她,只好把霍巡住的屋子告诉了她,又将饭食摆在托盘上交给徐复祯。   那榆木托盘油渍渍的,又盛着一盅豆汤,一碗山药羊肉羹,并三碟小菜,入手极沉。好在霍巡住的屋子离伙房不远,徐复祯紧走几步,见一间屋子的窗格里透出莹黄的烛光,知道他在里头。   她走到廊下,将那托盘往栏杆上一放,屈着酸麻的手指去敲门。   “谁?”里面透出淡冷的声音。   徐复祯不说话,只是屈起食指一下一下地敲击着门扇。   那门板“吱呀”一声,刚打开一条缝,看清了外面的人,又一下子关了起来。   她吃了闭门羹,却还是心平气和地说道:“我给你送晚膳来的。你就算不想见我,没必要跟自己的肚子过不去呀。”   话音落下,她的肚子先响了一声。徐复祯顿时有点难为情,不过隔着一扇门他想必是听不见的,因此她又从容了些。   里面岂止是听不见她肚子的咕咕响,甚至对她的话也不作任何回应。   夜幕渐渐深了,雪虽然停了,天却愈发地冷下来。   徐复祯在门外干站了一会儿,她冷便罢了,只是怕托盘上的菜凉了,于是朝里头说道:“你要是不见我,我就在外面站着,站到你出来为止。”   怕他听不见似的,她还跺了两下脚。   里面总算有了点反应,那门静默了片刻,又倏地一下拉开了。徐复祯见状一喜,忙回身端起托盘走进去。   一跨过那门槛,迎面而来的是轻柔的暖意。霍巡站在门边静静看着她,忽然说道:“别拿这个要挟我。”   徐复祯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先一步走了出去,顺手将门也一并带上了。   徐复祯下意识地随着那门关上的方向转身,却忘了她手上还端着托盘。   门缘磕到了托盘的一角,而她那酸麻的手指没有端稳,因此门关上的那一刻,盛着滚汤和热菜的托盘也迎面翻了过来。   徐复祯短促地叫了一声,正好门“砰”的一声,盖住了她的声音。   可是下一瞬,碟盏跌落地板的清脆破碎声便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那已经关上的门又推开了。霍巡站在门口凝着眉看她——   徐复祯知道自己一定狼狈极了,那地上是如何狼藉,她身上就是如何狼藉。她长这么大,还没出过这样的丑,偏偏还是在霍巡面前。她沮丧极了。   他已经上来握住了她的手,仔细地检查着。   “有没有烫到?”   徐复祯怔然摇摇头,又连忙点点头。   霍巡已看到她的食指和中指内侧都红彤彤的。   他还算冷静地取过茶壶倒了一杯冷茶在盖碗上,将她的手指放进碗里浸着。   徐复祯没好意思告诉他,指侧的红是因为端着沉重托盘的缘故,并不是烫的。她只悄悄地把另一只手藏进袖子里。   霍巡却又看着她身上撒了汤羹的夹袄和裙摆。“你住哪间屋子?我去给你拿衣裳过来换。”   “我……我没带衣裳过来。”徐复祯为难地说道。   霍巡看着她那被汤水洇出大片大片深色的衣裳,斩钉截铁道:“那也不能穿这个。”   他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来放在她身侧的梅花凳上。“你先穿我的。”   徐复祯左右一看,这屋子简陋得连屏风都没有。她只好抬眸望了他一眼,黄濛濛的烛光之下,竟越发显出她的腮颊红得要滴出血来。   霍巡反应过来,朝她背过了身去。   徐复祯方解了夹袄上面的两枚如意扣,便觉得冷意直往颈项里钻。她这才发现他这个人不怕冷,屋里连火盆都没有。   可她偏偏是最怕冷的,只好朝着他的背影小声道:“有点冷……”   他的背影僵了一瞬,徐复祯又道:“你转过来吧,我还没脱呢。”   霍巡这才折过身去,拿来烛台放在她身旁的桌子上。豆点一样的烛光跳动着,带来细微的暖意。   他又取下门口桐木衣架上挂着的氅衣给她披上,这才背过身道:“能脱了么?”   他这么凶干嘛?徐复祯悄悄撇了一下嘴角。   她披着氅衣将里面的夹袄和百迭裙脱了下来,又赶紧穿上他的外袍。那袍子对她而言略长,几乎要拖到地上。   徐复祯这才发现还有一个问题。她叫霍巡转过身来,朝他抬起一只脚:“鞋子也脏了。”   霍巡低头看她穿着的鹿皮小靴,上面也渗着深色的水渍。   他彻底没脾气了,将她一个横抱放在榻上,半蹲下来给她脱靴子。   脱靴的时候他着意捏了捏她的罗袜,虽然知道他是在看袜子有没有湿,可她还是忍不住红了脸。   “那怎么办?”霍巡给她脱完靴子,有些无奈地仰头看她,“这个时候外面的店铺都落了锁。我看还是去找知州,让他家的姑娘借一套衣裳给你穿吧。”   徐复祯垂眸看着他的脸庞,那眉宇虽仍微蹙着,可好歹不像下午时那样冷冽了。   他越是温和,她便越是内疚:“去知州府上也得耽搁好些时候呢。本来想让你吃点东西,结果饭菜全洒了。”   话一说罢,她自己的肚子又应景似的咕咕响了两声。   “你等我一下。”霍巡站起身来,转头走出了屋子。   那门本只是轻轻一带,却被夜风吹得“砰”一声重重关上。   徐复祯心里跟着抖了一下。   他去干什么了?给她借衣服么……一个男人,大晚上的去借女孩子的衫裙,知州该不会觉得他有不良癖好吧。   她屈腿坐在榻上胡思乱想,不料过了一刻钟他又回来了,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红丝馎饦进来,那鲜香的热气直往鼻子里钻。   徐复祯这才知道他是去找吃的了。可是怎么只拿了一碗呢?其实她也没有用晚膳。   她只好瞄着那碗馎饦悄悄地咽口水。   霍巡顺手将那张桌子拖到榻前,将那碗馎饦并一对木筷往她面前的桌子上一放。   他是实在不想跟徐复祯说话的,可是见她迟迟没有动作,只睁着一双懵懂的眼睛望着他,只好言简意赅地说道:“吃。”   徐复祯这才知道那碗红丝馎饦是给她吃的。   她有些受宠若惊地拿起筷子,虽然饥肠辘辘,可她还是先慢条斯理地尝了一口。那面片入口咸香鲜美,竟是意外地好吃。   徐复祯小口小口地吃了半碗,腹中饥饿减轻了不少,这才注意到霍巡一直抱臂站在一边看着她。烛光自下方打在他的脸上落下大片阴影,只能看到高耸的鼻尖和秀挺的眉骨,有一点森然。   “你不吃么?”徐复祯有心示好。   他的脸色沉了沉:“我吃不下。”   徐复祯知道他还在恼怒下午的事情呢。   她将筷子一放,绞着手指道:“我的手烫得疼,拿不了筷子了。”   霍巡静静地看着她表演。   “是真的。你过来看看嘛。”见他没反应,徐复祯也有些急了,“骗你是小狗。”   霍巡只觉得锁骨隐隐作痛,仍旧不为所动。   她唱了一会儿独角戏,见他一直不理会自己,面子上也有些过不去。他不来,那她还不能过去么?   徐复祯从榻上站起身来,双足一踩上地面刚要迈步,谁知身上披的外袍太长,不慎踩到衣摆,整个人便向前面扑去。   徐复祯大惊失色,还未及尖叫出声,整个人便落进了他温暖的怀抱里。   虽然误打误撞,   可好歹是得逞了。她唇角噙着一丝微笑,踮起脚尖就往他的唇上吻了过去。 第110章   绵软柔润的唇贴上来,任是霍巡也未料想到她有这一出。   他待要往后仰,那也是避不开的,因她全身都倚着他,更不能把她推开,一推人便要倒了。   他只好受了她这个吻,只是受得很不情愿,因为徐复祯发觉他的唇是抿着的。   她不以为忤,张开双臂搂着他的肩颈,更教他不能轻易脱身。   其实于亲吻之事她并不精通,只能凭着本能去取悦他。她的吻像水润又未经雕琢玉,细腻里带点笨拙,想要吻开他的唇齿,却总是不得其法,只能徒劳反复地碾磨他的唇际。   这隔靴搔痒的亲吻落在心里便是放大了成百千倍的挑逗。霍巡很快就放弃了抵抗,一手揽住她的腰身,一手抬起她的下颏,接过了主动权。   清冽的气息渡进口中时,徐复祯还未反应过来,丹唇已经被他重重地吮吸了一番,回泛起酥痒的麻意。   她顿时腿下一软,险些站不住。好在被他的手揽着腰,借力稳住了身形,勾着他肩颈的手臂却下意识地收紧了,整个人半挂在他的身上。   霍巡手下一用力便将她抱了起来,两步走到那张矮榻上将她放了下去,随即整个人压了上来。他的气息又兜头地笼住了她。   可是因为屋子过于狭仄,又或者是两人太难舍难分,他压下来的时候不慎碰倒了桌面上的烛台。那烛火晃了晃,灯油洒了些出来,莹黄的火光便噌地一下升高了几寸。   徐复祯睁着眼睛,看到情人近在咫尺的眼眸里遽然升起的火光,吓得心脏跳漏了一拍。   霍巡却浑不在意,仍旧吮着她的唇瓣,只腾出一只手将盖碗连同那半盅茶水倒扣在了跃动的烛火上。   屋子黑暗下来。   她的感官又只剩下了他。   他双手撑在榻上,离她身上将将半寸的距离,既不压着她,又将整个人笼在了身下。黑暗中他一寸一寸地碾过她的口唇,不轻不重地摩挲着。   茶水顺着桌沿一滴一滴地落在砖地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像夜里的更漏,万籁俱寂中的一点有序节奏,一声,两声。无尽的长夜,无尽的吻。   徐复祯乖巧地闭着眼睛任他予取予求,直到口鼻间渡进来的气息带了点玫瑰胭脂的芬芳,她才反应过来他在吃她的口脂。   她的脸腾地红了起来,心里却涌起异样的满足感。   自和好以后,他对她也总有克制,不肯轻易吻她,还口口声声说是姑母不让——姑母还能管得着他么?   可若说他不愿意亲近她,又总是趁她昏睡趁她醉酒时占她的便宜。因此她也有点弄不明白他的心了。   然而今夜的这场热吻,让她虚浮的心又落回了实处。   徐复祯抬手覆上他的脸,从眉骨滑到鼻梁,在黑暗中一点一点地描摹他的样子。   他的骨骼生得挺拔硬朗,摸上去要比目之所见更锋锐挺直。她的手滑到平时光洁的下颏上,有细微的刺扎感。再往下,触到凸起的喉结,它一滚便脱离了她的指尖。   徐复祯却偏偏跟它较上了劲,用两根手指去围追堵截。   霍巡终于忍不住了,他捉住徐复祯的手,贴着她的唇低声道:“能不能认真点?”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脸上,徐复祯感觉双颊的热意更甚,却忍不住格格地笑了出来。   他也莞尔,松开握着她的手,却把她头上的簪钗卸了下来。云堆般的青丝倾泻开来,瞬间铺陈在榻上。   徐复祯吃了一惊,有些怨念地开口:“你散了我的发髻,我还怎么回去?”   “不回去了。”他下颌抵着她的颈窝低声说道,“今夜就睡在这里。”   幽沉的暗室,深寂的夜。只剩下那低哑的嗓音在她耳边阗阗回响。徐复祯心中一悸,还没来得及细究那话里的意思,他又铺天盖地吻了下来。   她一边左支右绌地回应他的撷取,一边分心想起三年前一个相似的晚上。也是这样一个雪夜,也是这样的暗室,他将她压在身下索吻。   那时的她前路未明,对更进一步的关系抱着戒备的态度。   可这一次呢?她已经完全有能力为自己负责。   徐复祯回手环住他的窄腰。   她想得到他吗?   就在今夜,这个毫无准备又水到渠成的夜晚?   他的绫衫整整齐齐地束在裤腰里。她的手漫无目的地把衣摆从腰带里抽出来,又顺势将它褪了上去。   徐复祯这才发现他的腰微微抬着,离她身上还有好几寸距离。现在她的手贴在他腰侧的肌肤上,那肌肤比他的脸要滑润,只是滚烫得吓人。   霍巡的动作稍稍一顿,又去捉住她不安分的手:“怎么这么喜欢乱摸?”   徐复祯不服气地哼哼:“你不也摸我?”   “我哪摸你了?”怕压到她,他的手可都是一直撑着榻沿。   你三年前摸我了。徐复祯心里默默地想。   她也知道这话说出来不占理,于是又道:“你的腰为什么抬得那么高?”   他轻笑一下,笑声里微微发窘:“我怕冒犯你。”   “怎么会冒犯?”她不解地摇摇头,拿脸在他颈窝里蹭,“我喜欢跟你贴贴。”   贴着他的颈窝,徐复祯可以感受到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自里面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吟。   他忽然从她身上起来,将她横抱到了床上去。   徐复祯心里砰砰狂跳。   要进入正题了么?   像印证她的猜想似的,他剥开她身上那件不合身的外袍,顺手搭在了床边的架子上。   “躺下。”他的声音里还透着一点暗哑。黑暗的屋子里,只有他一双眸子亮得摄人,带着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徐复祯僵直着身子依言躺下来。事到临头她还是紧张了,这种事没有人教过她应该怎么做,此刻她不免有点后悔方才过火的挑逗。   霍巡一把拉过锦被将她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他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出去一下。别害怕。”   临出去前,他将门口的烛台点了起来,柔黄的光芒一下子充盈来整间屋子。   徐复祯缩在被窝里环视了一圈,发现霍巡把床边架子上的外袍也穿走了。   她现在没有外裳,也没有鞋子,除了在这等他好像确实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先是耐心地等着,睁着眼睛看帐顶的宝相花纹。后来如擂的心跳趋于平稳,脸上的红霞也尽散——对于得到他这件事,她的期待渐渐冷却了。   夜已经深了。徐复祯攥着被角,慢慢地有了困意。   过了近半个时辰,她半梦半醒之间,忽然听到门打开的声音。半转眼眸过去一瞧,见霍巡正回身小心地将寒意关在了门外头。   他朝床畔走过来,带起一股清新的皂角香气。   徐复祯的困意立刻消失了:“你去沐浴了?”   他应了一声。   她顿时恼羞成怒起来。   什么啊!他把人家的情欲挑起来,然后转头就去沐浴了?就像主人家邀请她过去赴宴,她人到礼到了,主人却突然跟她说宴席结束了——哪有这样涮人玩的?   徐复祯从床上坐了起来:“我也要沐浴!”   霍巡坐在床边微笑着看她:“已经二更天了。仆役都歇下了,没有热水给你洗。”   她只觉得他这笑可恶。“那你怎么洗的?”   “我用冷水。”   徐复祯睨了他一眼。她现在只觉得身上粘腻腻的,多忍一刻钟都受不了。   “我不管。我身上全是你的口水,现在就要沐浴。”   霍巡听着好笑。他只亲过她的嘴唇和脸颊,哪有那么多口水?   但他还是伸手捋了捋她披散下来的长发,好脾气地说道:“那我去给你烧水。”   他又起身出去了。   徐复祯裹着被子坐在床上,回想着他方才坦然的样子,难道真是她会错意了?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不多时他又回来,取过门口的鹤氅把她一   包,打横抱着出去了。   徐复祯忙搂住他的脖子:“就这样出去么?不会被人看到吧?”   “放心,浴房离这里很近。”他忽然又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道,“就算被人看到,你还担心我抵赖么?”   徐复祯却还在纠结他那句话,带着些咬牙道:“你为什么说让我今夜睡在你那儿?”   霍巡叹了一声:“你难道真准备让我去知州府里借衣裳么,就不怕我被人当成登徒子?”   “那……那我没有衣服穿了。”   他低头亲了一下那红润的唇。“等天亮我赶早去买一套新的给你。”   徐复祯赧然地将脸埋进他的胸膛里。真是……她怎么会以为他是那个意思!   直到进了浴房她才将脸抬起来,却一直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好在霍巡没注意到她的异样,他取下头上的簪子给徐复祯盘了一个螺髻,微微一笑道:“热水放好了,快进去洗吧,我在外面等你。”   徐复祯走进浴间,里头雾气蒸腾,浴盆里已经放好了热水。她取过一旁杌子上摆的香粉盒打开闻了闻,觉得那味道有些刺鼻,便原样放了回去,只用澡豆和清水洗了一遍。   往常这种事有水岚服侍她,可这次出门她一个人也没带,亲力亲为之下,虽然觉得只是草草一洗,其实也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浴房用一架大屏风隔开内外间,她想着霍巡坐在外头,弄出水声又不免感到难为情,因此动作更是百般小心,生怕弄出了声音。   待她沐浴完穿好衣衫出来,却发现他根本不在外间候着。她自黄花梨衣架上取过氅衣披着走出门去,这才发现他一直在外头的廊下立着。   看到徐复祯在浴房门口探头探脑,霍巡这才转身走进去,拉着她在条凳上坐下,取过一块绫巾给她擦净双足的水迹,再给她穿上罗袜。   徐复祯心里砰砰直跳。今夜早些时候,她脱件外裳还要他回避,怎么突然就进展到能让他穿袜子了?   这种事他做得还那么自然,倒是一点也不避忌!可是她方才都做好更进一步的准备了,他却变成了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她非但有点看不懂他,甚至还怀疑起了自己的魅力。   霍巡可不知道她心头那千般思绪,依旧将她抱回了屋里去。   “你比三年前轻了一些。”   他忽然说道。   “或许是你放在我身上的爱少了,所以轻了。”徐复祯幽幽道。   他长眉挑了一下。“何出此言?”   “你以前想要我,现在不想要了。”   霍巡笑起来。“我什么时候不想要你了?”   “你!”徐复祯瞪他。她不信他那么聪明的人会不明白什么意思。   “不想要你,我过来麟州干什么?”他低头瞥了她一眼,“你没跟我商量就跑到河东来,回去以后给我一个解释。”   徐复祯熄了火。她都忘了今夜这场荒唐的起因是这个。原来他还在跟她生气呢!   霍巡回到屋里,仍旧把她放回了床上去,自己却合衣躺到了那张矮榻上。   “你都不愿意跟我睡在一起。”徐复祯幽怨地看他。   霍巡无奈一笑:“跟你睡在一起我的澡就白洗了。”   “我又没想跟你干什么!”徐复祯涨红了脸,急急地分辩,“就、就抱着一起睡比较暖和。”   其实是她私心还想跟他亲近。他们总是这样聚少离多,难得出了宫,又在麟州这样的小城,可以肆无忌惮些。等回到真定,又要处处避人耳目了。   “我为什么要抱着惹我生气的人睡觉?”他闲闲地看了她一眼,起身吹灭了门口的烛火。   “睡觉吧。”黑暗里他轻声说道,“明天一早我们回真定。到时候路上你给我解释。”   徐复祯睁着眼睛睡不着。   “你睡榻上不冷么?”过了好久她突然开口。   霍巡没有回应。   徐复祯想他可能已经睡着了。   “我以前说皇上亲政之前不会嫁人是认真的。可是我现在想嫁给你也是认真的。”   她望着无垠的黑暗轻声道,“所以我只能尽快扩张我的势力,等我能跟太后、跟成王分庭抗礼的时候,就算我们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也不用担心被谁猜忌。我愿意来河东,愿意为我们的未来冒这个险。   “我不跟你商量,因为你肯定不会同意我过来,你也不会理解我的想法。在你们男人眼里,女人在家里待着就好了。可是我——我也想保护你呀。   “你不知道,我的抗压能力很差劲。从小到大,真正属于我的东西很少。所以越是爱重的东西,我越不能接受失去它。   “在一无所有的时候,我不敢爱你,免得将来哪天你不要我了,我就失去了全世界。为了站在你身边,我走了最冒险的那条路;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我已经冒了无数次险。”   她想起失忆那会儿对宫里的抵触,看什么都不顺眼。其实,她刚进宫的时候更抵触、更不顺眼,每天晚上都偷偷哭。   可是失忆的她,已经有了霍巡的关爱、有皇帝的依赖、有太后的照拂;而刚进宫那会儿,她只有自己那颗破釜沉舟的心。   徐复祯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   “我不怕冒险。”她低声道,“我只怕连冒险的资格都没有。我也怕我们没有未来。你恼我骂我也好,只是别不要我、不理我。因为我发现,就算现在有了名利地位,可我依然还是很怕失去你。”   她将脸埋进了被子里低声地啜泣。   过了一会儿,忽然黑暗中有人将她搂进了怀里。   徐复祯轻轻一颤,却攥紧了被面不肯松手。她的哭声又把他吵醒了。真是丢脸极了。   他一点一点地把被面从她的指缝里抽走,将她用力按进了怀里。   “不哭了。我抱你睡还不行么?”他轻轻拍着她的背脊,柔声地安抚道。   徐复祯咬着唇竭力地止住抽泣。她其实已经不爱掉眼泪了,也不知今夜为何感伤至此。   在那熟悉又温暖的怀抱中,她终于渐渐平息了下去,困意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意识沉睡那一刻,她似乎听到他轻声道:   “抱歉。今夜是我放纵了。” 第111章   过了五更,飘起了一场细雪,天是濛濛的阴灰。   徐复祯觉得脸上凉浸浸的,睁眼一看,屋里点了一盏暖黄的油灯,霍巡已经坐在床边,拿着一方冷帕子给她敷眼睛。   见她醒来,他微微笑道:“监察使大人半夜哭鼻子把眼睛都哭红了,回到真定可怎么服众呢?”   徐复祯慢慢地坐起来,不好意思地从他手中接过帕子按在眼睛上,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穿着那件石青色的氅衣,上面缀着半化的雪粒,周身泛着冷意。 [奇^书 ^网][q i].[s h u] [9 9].[c o m ]   “你刚刚出去了?外面下雪了?”   他“嗯”了一身,起身从床头的架子上取过两件衣裳放在她身边。“快换上吧。”   她这才发觉自己只穿着素绢中衣,连忙裹上锦被,只露个头出来警惕地看着他。   霍巡淡笑一声,转身走出了屋门。   徐复祯忽然想起昨夜好像就是他抱着她睡的。可是她已经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只记得昨夜睡得很深很沉。   这么一想,她方才的戒备确实显得有些多余。   徐复祯讪讪地穿上罗衫,再一看霍巡给她的衣裳,一件淡粉间青绫夹袄,一件松花色织锦百迭裙。料子虽然一般,那颜色配起来却好看,朝气又不失庄重,应当是他方才出去临时买的。   她穿上一看,竟然意外地合身。床边放着一双新的鹿皮小靴,顺便一起穿上,也是非常合适。她在屋里走了两步,重又获得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屋里洒了一地的汤菜已经被收拾干净了,除了石砖上的深色印渍,几乎看不出昨夜的狼藉。她不由心情大好,走到门口一拉开门,凛冽的寒意铺面而来。   徐复祯探头出去望着立在廊下的霍巡,心想既然都抱着睡了,这样的回避是否有点不必要了?然而经由她口说出来又好像不太矜持,只好轻声对他唤道:“快进来吧,我穿好衣服了。”   霍巡转身打量了一下她,唇角不由弯起,说了一句:“真漂亮。”   徐复祯微微赧颜,她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可经由他口中说出来,那到底是不同的。   霍巡走过来,取过门口桐木架上的一件兔毛披风罩在她身上:“先回你落脚的屋子去吧。我出去备车马,晚点有人送早膳去给你,用过早膳我们就回真定府。”   这么匆忙?徐复祯心想,按理应该去跟沈珺道个别。不过,说不定霍巡就是不想见到沈珺才这么早出发呢?那她当然不会忤他的意。   徐复祯先回了她的屋里。里面一夜没住人,透着冷清的寒意。她顺手点了一盏烛灯,豆点般的火光带来了一丝温暖的人气。   徐复祯把手   放着火光上取暖,一面想着霍巡这趟过来,他把皇上安排妥当没有?她敢放心跑来河东,有一半原因是霍巡在京城看着,出不了大乱子。像她先前昏迷那一个月,她知道没有霍巡在中间调和的话,太后和成王早就闹起来了。   对此她心中是分外感激的,然而他这趟又是被成王派来河东,因此她不得不防——河东是她碗里的肉,谁也别想来分,霍巡也不行。   她正这样胡思乱想,外头天渐渐亮起来,冲淡了烛火的光芒,可周遭还是阴沉沉的。   一个厨娘端着早膳送了进来。   那厨娘知道这是真定府下来的贵客,可看她是个姑娘,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便笼统地唤道:“徐姑娘大人……奴给您送早膳来了。”   说着,把那早膳往桌子上摆开,垂手立在一旁等她示下。   徐复祯谢过厨娘,往桌子上一看,见早膳是一盅羊肉羹,一碟白肉胡饼。   她嫌那胡饼和肉羹油腻,莫名想起昨夜吃剩的半碗馎饦,其实那味道是真好,只是那时她忙着给霍巡示好,剩了一半没有吃完。   她便对厨娘道:“这个撤了吧,另上一碗馎饦给我就行,就昨夜做的那个红丝馎饦。”   厨娘应了一声撤走早膳,往外走两步又回头,迟疑着说道:“昨夜没做红丝馎饦呀。送过两位大人的晚膳我们就放工了。”   徐复祯“唔”了一声,又道:“那还是吃这个罢。”   那厨娘巴不得不折腾,又把早膳原样地在她面前摆开。   徐复祯吃了两口,那胡饼果然是有些油腻,可她嘴角的笑意却下不来。   回真定的路上,徐复祯坐在马车里头想着早膳的事,忍不住探出头去问:“昨夜那碗馎饦是不是你的手艺?”   霍巡在外头驾着马车,朔风迎面刮过来,因此只简短地“嗯”了一声。   徐复祯感叹道:“你会下厨呀!手艺还那么好,比起天香楼的掌勺也不遑多让。”   “生存的手段而已。”风领罩住了他的口鼻,透出来的语气听不出情绪。   徐复祯又道:“那屋子的地面也是你清理的么?”   她昨夜在屋里睡着,他应该不会让别人进来。   果然他又“嗯”了一声。   徐复祯于是喜上眉梢,毫不吝啬地夸赞道:“你怎么那么贤惠能干呢!”   “……贤惠?”他轻咳了一声,“不是这么用的罢?”   徐复祯笑道:“贤惠是美德。你要是像我姑父那样,那我肯定看不上你。”   隔着车帷,似乎听到他轻笑了一声。   徐复祯放下心来。她就怕霍巡一个不高兴,想起要她解释来河东的事。   好在许是外头风大的缘故,他一路没说什么话。   回到真定府,天色刚刚擦黑。   进入官邸,他们回到各自厢房里歇下。徐复祯因是女客又有官身,因此被安排进了最里面的一间正房里。   官邸先前派了一个妇人过来服侍徐复祯,那妇人三十上下的年纪,是这里一个胥吏的妻子,名叫秀竹。   徐复祯问她:“那位霍大人是什么时候来到的?”   “他呀。”秀竹对霍巡印象深刻,“他是初十那日天黑前到的,一来先问了小姐你的去向。听说小姐去了麟州,他直接就骑马走了。”   徐复祯纠正她:“我此行任河东路监察使,你可以喊我徐大人、或者徐监察。”   “嗳,监察大人。”秀竹喏喏。   徐复祯心里琢磨:   初十那日一早她去了麟州,正好跟他错过。他从真定到麟州通宵赶路,还得在城门等上一个时辰才开门;到了麟州官邸,偏偏她又出城去了军营。   他在军营外等了那么久,晚上又被她一搅和,夜里估计就睡了一个时辰;今日又驾一天的车回真定,就是个铁打的人也受不住呀。   她问秀竹:“霍大人那边有人伺候么?”   秀竹笑道:“他们大老爷们比不上您娇贵,哪里用得着人伺候?”   徐复祯摆摆手:“我也用不着。你去看看他那边有什么需要吧。”   秀竹吓了一跳:“这、这不合适吧?妾身嫁了人的。”   徐复祯无言以对地看了她一眼:“那让你家夫君去看看。”   她想霍巡如今这样的身份,完全配得上几个差使的人,可他做事好像惯常地亲力亲为。不过这何尝不是贤惠的一种体现,等将来他们成了婚,倒可以叫他顶了水岚的位置。   想到这里,徐复祯抿嘴笑起来。不知为何,她顶喜欢他的照顾——或者说是服侍。她以此确保自己还处在这段感情的上风。   夜里徐复祯睡不着,立在半开的窗边朝外看。半凝的雪花飞进屋里来,前头影影绰绰地亮着几间灯火,也不知道有没有他的那一间。   她这样出神地看了半晌,后来还是秀竹过来关的窗。   次日起来她便觉得声音有些沉闷,许是昨夜着的寒气。那着凉的缘由说出去实在傻气,然而今日她要跟霍巡一道去转运司,为避免他的关怀,她一路上沉默寡言。   连霍巡都察觉出了她的不对劲,偏过头问她:“昨夜没睡好么?”   徐复祯摇摇头。   他又道:“怎么不说话?”   徐复祯肃然道:“公事怎么能在路上谈?”   霍巡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微笑道:“原来徐大人跟下官只有公事可谈。”   徐复祯也忍不住笑起来。她来河东那么久,竟然只有他主动喊了她大人。其他人见她第一面,要么喊她“小姐”,要么喊她“姑娘”,实在是令人郁闷。   到了转运司衙门的议事厅,承安郡王已经在内等候。   代州的战事吃紧,这一趟他们是来商议新政下的那四成税银如何调配。   承安郡王身为转运使率先给出他的方案:“今秋入库的三十四万两税银,本王打算响应新政,取十万用于民生、二十万用于军饷。”   他的手又一指霍巡,再一指徐复祯:“余下的四万两,刚好副使、监察使、本王还有安抚使四人,咱们一人一万两。如何?”   说罢他满意地捋着胡须。   “一人一万两?”徐复祯攒起了眉。   承安郡王以为她嫌少,迟疑道:“……那,二万两?只是如今战事吃紧,我们拿这么多不太好看罢?”   徐复祯幽幽道:“按本朝律令,官员贪污过千两者流刑千里,过万两者抄家问斩。且不说我监察使正是隶管此处,就是王爷面前这位副使,还兼任着御史中丞,王爷就不怕他回京参奏你?”   承安郡王也不是吓大的,他不以为然地说道:“徐姑娘,你就放心拿着吧。这部分银子不算我们贪的,届时会算进火耗里头。”   徐复祯吃了一惊,没想到竟还有这样的手段,难怪朝野上下贪腐成风。她不由沉了脸:“旁人怎么算暂且不计,我眼皮底下不许有这样的火耗。”   承安郡王小心地问道:“那徐姑娘打算怎么分配?”   徐复祯心中一早就有了安排:“前方战事吃紧,那三十四万自然是全部用来打仗。届时二十万送入安抚司,转运司留下十四万购置军需送入代州。”   承   安郡王犹疑道:“可是新政说了要用于军事和民生……”   徐复祯不耐烦了:“那新政就是我定的。”   承安郡王半信半疑。   她于是转头看霍巡:“你说是吧,霍大人?”   霍巡只是看着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郡王知道霍巡是成王的人,他们应该不至于沆瀣一气来坑骗他。   他惊得声音一颤,再没有方才的底气:“这个,徐大人……其实我和安抚使平时也不贪,就是怕我们不拿,你们也不好意思拿,所以才象征性地分一点,哈哈。”   徐复祯也不揭破他,只是道:“那税银就照我的方案来调配,王爷没意见吧?”   郡王连连摇头:“没有、没有。”   “那副使呢?”徐复祯慢转秋波看霍巡。   他清咳一声道:“有。”   徐复祯睁大眼。   霍巡不紧不慢道:“开支大头在军需粮饷,因此最好转运司留足二十万,十四万送安抚司。”   徐复祯松口气。他要是敢在河东的事上跟她唱反调,那她说什么也得把他调回京城去。   敲定税银的事,临行前徐复祯又不怀好意地朝郡王道:“王爷,看在郡王妃的面子上跟你说一件事:明年朝里要严查贪赃。王爷虽然不贪,可要管好手下人,免得到时受牵连。”   承安郡王恍然大悟。难怪他们两个现成的银子都不要,原来是提前收到了风。他还以为是年轻人自命清高呢!   出了议事厅,霍巡问她:“我怎么不知道明年朝廷要严查贪赃?”   徐复祯慢悠悠道:“那你现在知道啦。”   霍巡停下了脚步,一手搭在栏杆上看着她,戏谑地说道:“这么快就准备拆周家和彭相的台?”   徐复祯看出了他眼中的揶揄之意,不悦地说道:“难道成王就不贪么?”   霍巡微微收了笑,转过话头道:“难得下午闲暇,你想不想去外边逛逛?”   徐复祯见他说到成王就要转移话题,偏是不依不饶:“你以为辅佐成王能有出头之日么?”   她想起前世成王独揽大权的时候,靠着霍巡这把锋利的剑铲除异己,别提多风光得志了。那时的霍巡也几乎位极人臣,是最烈火烹油的时候。   她从前不懂,只当他从此高枕无忧;可自己入了朝后,才知道那位置最是危险——成王不是有容人之量的人,等成王扫清了异己,那他就是成王的异己。   原来前世的霍巡已经站在了悬崖的边缘。而这一世自太后摄政以来,她时有觉得是自己阻了他原本平步青云的前途,可随着对朝局的深入了解,却反而庆幸是自己的决策缓冲了这个过程。   徐复祯盯着霍巡,可他并不作反应。显然他不准备跟她谈论这个话题。   她又循循善诱道:“你当了几个月少师,皇上的品性你也清楚。虽然软弱些,好歹你能教他担起一个‘仁’字。将来你若有心庙堂,至少能稳坐一个监国之位;若是有心归隐,皇上也不会找你的麻烦。在成王手下,你以为能全身而退么?”   霍巡缓缓道:“王爷待我毕竟有知遇之恩,个中纠葛也不是说断就断的。该如何取舍我自有打算。”   徐复祯心里一沉,他这意思不是明摆着选成王么?   “什么知遇之恩!成王就是个有野心的承安郡王,当初蜀中铁器案他都快玩脱了,还不是靠你帮他逆转乾坤?你对他有再造之恩还差不多。就算是各取所需,你如今也万不欠他的。”   霍巡看她急得两颊绯红,不由用指尖轻轻拂了一下,微笑道:“已经是监察使了,怎么还学不会沉住气?”   徐复祯看他这云淡风轻的模样就来气,她别过头不说话。   霍巡又道:“听说真定府的隆兴寺有一座六丈余高的千手观音铜像,午后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她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他怎么还能若无其事地说别的东西!徐复祯恨恨瞪了他一眼,撇下他一个人走了。   霍巡远远在后面跟着她回了官邸。   下午徐复祯躲在屋里看河东路的舆图。难得午后天色稍晴,她打开窗一看,秀竹正在院子里扫昨夜的残雪,薄雪覆在石砖上,透出淡淡的青白色,轻淡的日光落在上面,有一点点刺目。   她忽然想起在军营门口望见霍巡的那一瞬,阴沉的天连着薄雪覆盖的土地,入目是一片苍茫灰蒙的白,只有他分外鲜明地站在那片白色中间。   徐复祯招手唤来秀竹:“你知道霍大人在干什么吗?”   秀竹笑道:“霍大人早些时候出去了。听说去隆兴寺看千手观音了。那观音像很巍峨壮观的,监察大人怎么不去瞧瞧?”   徐复祯气坏了。他就这样撇下她一个人出去玩啦?   迎着秀竹询问的目光,她没好气地说道:“有什么好看的!没见识的人才爱去看。”   她“砰”地一下关上了窗。   秀竹悄悄撇了撇嘴角。这位监察大人真是喜怒无常。不过也可以理解,自己要是能当上一官半职,脾气肯定比她大多了。   徐复祯下午在屋里琢磨了一回河东各州府的舆图,发现代州地势易攻难守,又毗邻去岁丢掉的朔州和应州,若想安枕,只有将朔州和应州收复才是长久之计。   她思忖着把这两座州府收复回来的可能性,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暗了下去。   徐复祯点亮一盏烛灯,这才感到腹中饥饿。怎么没人给她送晚膳?她正准备出去问问,刚好外头便响起了敲门声。   她走过去一拉开门,不防正见到霍巡站在门外。她心中有气,立马要关上门,可他怎么会吃她的闭门羹?   他一手抵着门沿,整个人便闪身进来了。   徐复祯跺脚:“你出去!”   “怎么了?这么大脾气?”他倒是有些纳罕的样子。   他难道不知道她在生气么?这话更令徐复祯恼怒了,她没好气地说道:“你不是爱看观音像么,怎么不通宵看个够,回来干什么?”   霍巡笑道:“原来是为这个恼我。本来想叫你的,只是听你早上说话的声音有点不对,怕你出去受了寒,才自己去了。”   徐复祯绞着手指,面色仍是不虞:“那你就非得出去?”留在官邸陪陪她不行么?   “明日我就要离开真定府了,所以才趁这个空闲出去看看。”   徐复祯吃了一惊,抬头望着他:“离开真定府?你要去哪儿?”   霍巡调侃道:“你就一点儿也不看信报?我这回来河东不止是任转运副使,还兼领河东军参议。”   徐复祯不好意思说那信报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跟沈珺的人走了。听到他后面的话又是一惊:参议一职要协助安抚使处理军务、制定战术,虽是文官也要到战场前线去的。   她失声道:“你要去代州?”   “又急。”他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倒是从容不迫的样子,“代州开战了,安抚使、郡王世子都过去了,我还能躲在后方么?”   坏了,沈珺也在。她知道沈珺对霍巡的印象不好,按他的性子,肯定要找霍巡的麻烦。   徐复祯一时忘了自己还在生他的气,转身去箱笼里翻衣裳:“明日我和你一块儿去。” 第112章   霍巡看着她有条不紊地在箱笼里取出斗篷、皮袄、罩衫,整齐地叠放在一边。窗外透进未散尽的阴蓝暮色,伴着屋内的暖黄烛火,在她的侧颜上镀了一层流光,柔和里透着锋芒。   他想起她一直有这种说走就走的勇气。然而代州不是真定,也不是宫里,更不是抚州。   “我不可能让你去代州。”   徐复祯怔住了,停下手中的动作回身望他。   “代州在打仗。战场说是人间炼狱也不为过——尸骸如山,血流成河,空气里都是硝烟和血的味道。你看了会做噩梦的。”   徐复祯想起当初在歧州驿站那颗在她脚下滚落的人头,不禁一阵反胃。   她勉强说道:“我不上战场。就送你到城里去。”   “就算在城里,你知道有多少探子、多少刺客、多少疫乱?一旦代州陷落,你这样的身份被北狄人抓去就是九死一生。”   徐复祯闻言心中一紧,她当然不知道还有那么多各式各样潜伏的危险。   她的指尖颤了颤,把手上拿着的披帛放回了箱笼里,却直起身来看着霍巡:“那我也不许你去。”   霍巡笑了笑:“傻瓜。我是拿了调令,非去不可的。”   他抬手要抚上她的脸颊,却被她一巴掌拍开了。   “你还好意思生我的气。你去那么危险的地方,跟我商量了么?”   徐复祯咬着唇瞪他,黛黑的眉压着杏仁眼,神色里的委屈与恼怒混杂在一起,愈发显出瞳仁的幽亮。   他眉心微微一凝,知道这   样的事要分辩起来,那是没完没了的,因此只简单地说了一句:“河东不能再丢了。”   徐复祯把那口黑漆螺钿衣箱的盖子重重一合,冷笑了一声:“河东缺了你一个人就不行了。”   叫他去前线冒这个险,她无论如何不能释怀。然而她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河东再失守,北狄就要打进京畿路了。   两人相对无言,天色已经尽暗下来,窗外黑黢黢的,只有朔风刮过的锐响,因此那沉默也是吵闹的,像她心里嘈杂的声音。   好半晌,徐复祯终于开口道:“那我送你一程总行罢?”   他还是摇了摇头:“我在安抚使身边是很安全的。你又何必冒险走这一趟?”   她的火气立刻上来了:“你去就安全得很,我去就是冒险。”   “战场是男人去的地方。”   “男人真是了不起!”徐复祯冷声嘲道,“可你管不着我。我就是搬到代州去你也管不着。”   他那乌深的眼神望过来:“你如果心里还有我的一席之地,就别这么意气用事。”   “你不想让我支配你,又凭什么来支配我?”一想到早上的事她心里就来气,不甘示弱地回望向他,“别说现在,就算以后我真的嫁给你,你一样管不着我。”   霍巡依旧望着她,神色没有什么波动,然而徐复祯已经了解他——当他的眉毛微微压低、而唇角又抿起来的时候,那就是在生气。   他也许想到她从前自作主张的种种,说起从前,总是她亏欠他多一点。徐复祯有些后悔,然而人在气头上就是话赶话地言不由衷。   可是方才的话已经说了出去,再叫她低头便有些难堪。她只好也抿着唇不言语。   他生气了,也许他会摔门而去。明天他出发去代州也不会来跟她告别了。到了代州又被沈珺找一通麻烦,他肯定更生气了。   她的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晃,余光身后是有一张椅子的,屈了膝要坐下去,忽然想起那是她衣箱的盖子。   反应过来的时候她人已经坐了下去。这不免使她看上去有些滑稽——在这样剑拔弩张、谁也不肯低头的时候,她就这么直接坐在了衣箱上面。   她神色窘了窘,霍巡却忽然上前将她拥进了怀里,轻声说道:“好好的怎么又吵起来了。”   靠在他的怀里,徐复祯眼眶一热,自鼻腔里“哼”了一声,手却抬起来环住了他的腰。霍巡顺势托着她站起来,低头亲了下去。   后来他们又吻到了床上去。烛台上噼啪地爆了好几次灯花,火光渐渐弱了下去。   徐复祯搂着他的脖颈,期期艾艾道:“今夜要不要……”   “不行。”霍巡握住在他颈间乱摸的素手,“这里人多眼杂。”   哼。徐复祯偏过头,找补似地说了句:“我又没让你在这睡。”   “那真抱歉,是我想岔了。”他低笑道,“你好好睡一觉。明早卯时我们从官邸出发。”   徐复祯眼前一亮:“你同意我去啦?”   他“嗯”了一声:“到了那里要听我安排,不要到处乱跑。”   徐复祯心中腹诽:她这是为谁去的?要不是怕他受委屈,她犯得着跑到那战火纷飞的边疆去么?   他忽然又将脸埋进了她的颈窝里,低声说道:“我那句话不是看不起你……转运使不靠谱,代州的军需补给全靠你来调度。你留在后方,可用处比我们这些前线的人大多了。”   徐复祯不语,只是点着头。其实他也误会她了,她跟着去代州,并不是为了跟他争功。她用尖尖的下颏去蹭他的脸颊,微微地用着力,有一点压迫的意思。   次日一早,她穿戴整齐,围着白狐皮风领,又裹上一件青莲绒羽缎斗篷,戴着绣绢手套。   霍巡看她那严严实实的装束觉得好笑:“你坐马车里不会很冷的。”   这趟随行的有一支军卫,押送着十四万两白银运往代州,霍巡同他们一起骑马。徐复祯便喜欢时不时拉开侧帘跟他说话。可是快至代州境内的时候,霍巡却不许她往外看了。   坐在马车里,她也感受到了战场的肃杀。即便他们带着转运司的旌旗,可几乎每隔十里路就会有人上来查问一番。   霍巡告诉她,这里每隔十里路会设一个据点,以防北狄人混入代州境。徐复祯听着也有些紧张起来,仿佛已经听到了远处的号角与金戈之声。   他又笑着安慰她,等进了城,住在临时设的安抚使司内是很安全的,不会见到那些短兵相接的场景。   因着那十里一盘查,他们天未亮就到了代州境,可直至午时才进城。   到了大街上,徐复祯掀了侧帘往外望,远远见到安抚使司的大门,外头站了一排肃穆的玄甲兵士。大门口站了好几个将领,她认出那红纱灯笼底下的第一个人就是沈珺。   转运司的队伍在门口停下,为首的霍巡先下了马。他正准备回头接徐复祯下马车,便被沈珺迎头拦住。   “霍大人。”沈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带着不以为然的语气道:“你就是朝廷派来的参议?”   霍巡背对着徐复祯,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见他朝沈珺拱手一礼:“沈世子,久仰。”   沈珺微微一笑,却不还礼。他正要说话,徐复祯已经拉开了车帷,朝着霍巡喊了一声:“霍大人。”   霍巡还未转过身来,沈珺已经率先奔到马车边上,惊喜地说道:“徐妹妹,你怎么过来了?”   徐复祯警告地瞪了他一眼,正欲开口,霍巡已经走到一旁朝她伸出了手。   沈珺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神立刻由锋转柔,搭上霍巡的手踩着轿凳下了马车。   “外面风大,先进去说话吧。”当着人前,霍巡对她并没有亲密的举止,可徐复祯已经很自然地和他并肩往里面走。   几个候在外头的将领看着他们的背影窃窃私语道:“这个霍参议,怎么打仗还要带个家眷过来?”   “什么家眷?”沈珺不悦地喝止他们,“那是河东路监察使。少在背后议论别人!”   那几个将领连忙噤了声。他们早就听说新来的监察使跟沈家关系密切,可没想到是个小娘子,难免又露出些轻视的神情。   沈珺直往里头走,看见徐复祯一个人站在前厅的廊下。他便走到她身旁去,还是高兴地说道:“你怎么来代州了?”   “我来找你。”   “找我?”沈珺有些意外。   徐复祯往前厅望了一眼。霍巡正跟沈众在里头说话,那门虽然关着,她还是压低了声音:“霍大人现在是河东军经略安抚使参议官,他官衔比你高,你别找他麻烦!”   沈珺满不在乎道:“徐妹妹,你不用担心我。在河东地界,别说他一个参议,就是成王本人来了也得低头三分。”   徐复祯气笑了。沈珺怎么听不懂好赖话呢?   她直言不讳道:“谁担心你了?我是担心他受你的气!你要是敢欺负他,我肯定不会放过你。”   沈珺一怔,狐疑地问道:   “是他让你来说这个的?”   “当然不是。”徐复祯不悦地说道,“我知道你看他不顺眼。”   这个时候还在回护他呢!沈珺哼了一声,没好气道:“我找他麻烦,让他知道你娘家有人,他才不敢欺负你!你看上次他多过分,直接把你丢下就走!”   “你懂什么?我们的事要你来掺和?”徐复祯懒得和他分辩,斜了他一眼,“反正,他要是在你这里受了一点点委屈,明年千羽骑的军费就自己想办法。”   沈珺无语地看着她。那个霍巡究竟有什么好的,还要躲在徐复祯身后让她来出头。他顶看不起这种男人。   当着她的面,他只好不情愿地说道:“知道了。”   他不找霍巡的麻烦。不过,同在军中少不了比试切磋,霍巡要是技不如人,总不能说是他欺负人吧?   沈珺冷冷一笑。   这时有个士兵走过来:“监察使,沈将军传您进去。”   徐复祯又警告似地看了沈珺一眼,这才转身往前厅走。   进门的时候正碰上霍巡告退。她看了他一眼,他只朝她轻轻颔首,目不斜视地走开了。   沈众端坐上首,见到徐复祯竟朝她欠了欠身,请她在左手边的太师椅上坐下了。徐复祯知道,这是运进安抚使司那十四万两银子的功劳。   她也不端着,从内袋中取出税银的调配文书交给沈众。   她让沈众把如今军中短缺的物资、接下来所缺的军需一一向她呈报,她回真定府后可以立马开始着手筹措。   沈众如今明明白白地见到了银子,也知道他那位身为转运使的大哥还不如眼前的小姑娘可靠,于是便命人传后勤司马与长史过来,与他们一同商议后备军需的补给事宜。   直至暮色降临,方才拟出一份章程来。徐复祯收起那份文书,腹中已是饥肠辘辘。她问沈众:“等会儿在衙门里用晚膳么?”   沈众议定这桩大事,心情也是大好,难得露出几分和蔼的神色:“等会儿让伯观送你回我府上。你姨母如今也在代州,过两日回真定。到时候你跟着她一起回,有军卫护送安全些。”   徐复祯没想到常夫人也在这里。先前霍巡还紧张兮兮地不让她来,其实这里也没有那么可怕嘛!   她出了前厅,朝四周张望一圈,没见到沈珺也没见到霍巡。她问一个值守的士兵:“沈小将军呢?”   那士兵答道:“下午的时候沈小将军带新来的参议大人去校场了,现在还没回来呢。”   徐复祯秀眉一凝:他带霍巡去校场干什么?按沈珺那莽撞的性格,总不会是什么好事。她匆匆朝那士兵道:“有劳你立刻去把他们叫回来。”   徐复祯走到安抚使司大门外焦急地等着。沈珺要是敢把她的话当耳旁风,她非得给他点颜色看看。   门口的灯笼已经点上了。明亮的火光透过红纱灯笼投在她身上的青色斗篷上,映出灰蒙的紫色。随着夜色渐浓,那紫也渐重起来。   终于远处传来马蹄声响,徐复祯循声望去,只见阴蓝的暮色中几个骑马的人走过来,当中那位她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旁边那位是沈珺。后面是几个年轻的将领,有一位徐复祯看着眼熟,应该是京城哪位勋贵家的公子。不必说,那些人跟沈珺是一伙的。   她的脸色冷了冷。这时他们走到近前,她一眼看到霍巡眼下横着一道细长的伤口,虽然不大,可半凝的血在那张白璧般的脸上分外刺眼。   当着众人的面,她不好先关心霍巡,可是气得把沈珺的大名喊了出来:“沈珺!你干什么去了?”   沈珺有点无精打采的样子,还没开口,那几个年轻的将领先笑了出来。   旁边一个将领率先开了口:“伯观拉我们跟新来的参议去校场比试射箭了。”   徐复祯又忍不住瞟向霍巡眼下的伤口,急道:“他是文官,怎么可以跟你们这种舞刀弄枪的人比?”   那个眼熟的公子笑道:“徐姑娘你可太小瞧人了。这场比试霍参议胜了,我们输得心服口服。”   徐复祯又道:“那、那他脸上的伤怎么回事?”   那公子悠悠道:“当时他俩争最后两环,虽然都中了,可伯观的箭擦伤了霍参议,因此他那一箭违规作废,所以是霍参议赢了。”   沈珺低头道:“徐妹妹,我不是故意的……”   徐复祯气得直接打断了他:“沈珺!你、你真是太野蛮了!人家霍大人是特意从京城过来的,你怎么能、怎么能……”   她虽恼怒,碍着众人的面又不好直接明说,只好借题发挥道:“还让我在这里等那么久。我今夜不回沈将军府上了,我就歇在官邸,你自己跟我姨母交代去吧!”   那几个年轻的将领纷纷起哄道:“伯观,还不快哄哄你妹妹!”   沈珺自知惹恼了她哄也没用,只好朝那几人发脾气:“你们都滚开,别再这拱火了!”   其实他觉得那擦伤是小事。可是看徐复祯那气得快哭了的样子,知道此事势必不能善了。亡羊补牢一般地,他把那几个将领都轰走了,给她跟霍巡留下独处的机会。   待他们都走开了,徐复祯这才把目光投向霍巡,却又分外内疚地垂下头。要不是因为她,他也不必挨这一箭。他要怎么发脾气,她也只能受着了。   霍巡方才一言不发,却一直留意着徐复祯。见她低下头,他伸手在她眼皮上轻轻一划,果然将氤氲在眼眶的清泪顺了下来,潮润润的水光洇在他的指尖。   “哭什么?”他微微一笑,“我赢了比试,你怎么不替我高兴?”   徐复祯讶异地抬起头,见他没有责怪之意,她反而更加难过:“你跟他们比这个做什么,明知道他们是不怀好意的。”   “正是知道他们不怀好意才要比这一场,军营里只靠实力说话。”霍巡长眉轻轻一挑,“再说了……”   徐复祯仰着脸看他,见他忽然止住了话音,反而愈发好奇地追问:“再说什么?”   拗不过她不依不饶的纠缠,他只好在她耳旁轻声道:“再说我是你的男人,不能给你丢人。”   徐复祯脸上的蓦然飞起红霞。好在那灯笼投下一片迷醉的红光,兜头地笼罩下来,想必也看不出来她脸上那点绯色。 第113章   徐复祯和霍巡在大门口底下闲话了一会儿,偏这时有个没眼色的兵卫走过来打断了他们,口中朝霍巡道:“参议大人,您的屋子拾掇出来了。”   徐复祯顺势吩咐道:“也给我收拾一间出来。我今夜歇在衙门里。”   衙门里还没住过女客,又是这么重要的身份。那兵士不敢直视她,只是犹豫地说道:“这……”   徐复祯知道他顾忌什么,于是说道:“我没那么多讲究的。”她眼神往霍巡身上一扫,故作不经意道,“就在他的屋子旁边收拾一间出来即可。”   那兵士没什么心眼,老老实实地紧邻着拾掇了一间空屋子出来。   徐复祯用过晚膳,找值守的兵士要了一瓶三七粉,攥在手里偷偷溜进了霍巡的屋子。   霍巡正坐在灯下看战报,听见动静抬眸瞥了一眼,看到是她过来,凝着的眉心微微舒展。   徐复祯在他对面坐下来,将他手中的战报抽出来往旁边一放,嗔道:“你怎么还有闲心看这些!”   “难道还有什么更要紧的事?”   霍巡含着笑望她,眼下那道细红的伤痕在灯下泛着赤金色的流光,落在她的眼里竟莫名有点妖冶的气息。   徐复祯心里从袖中摸出那青釉药瓶放在桌子上,一面慢慢说道:“脸上的伤口不处理要留疤的。”一面旋开了药瓶上的软木塞。   她脸上又发起热来。说起来也不是1回 给他上药了,两回上药的缘由又都是为了她。   然而那1回 上药,回想起来有些此去经年的遥远了,并没有在她心中留下什么波澜。   徐复祯努力地回想着那时的心境,那会儿给他上药,似是怕他记恨,有些亡羊补牢的意味。她不由微笑起来,那时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竟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霍巡也微微出了会儿神,却不像她那么神游天外。他见徐复祯没有动作,便从她手中取过药瓶,捻了一点药粉放到鼻端下一闻。   “三七粉是止血的。”他拿药瓶在徐复祯眼前晃了晃,召回她的神思,“我的伤口已经凝住了。”   徐复祯“啊”了一声:“那用不上了么?”   霍巡不由唇角一弯。他脸上那是箭羽的擦伤,本就用不着处理。可是看她那紧张的模样又忍不住想逗她:“还说给我处理伤口,怎么一点都不用心,随便拿了一瓶药就过来了?”   徐复祯赧然   地低下头:“我从前用的就是三七粉。我以为有伤口敷这个粉就好了,不知道原来它只是止血的。”   霍巡便握住了她的手背,神色也暗沉下来:“那时流了很多血么?”   徐复祯见他的目光在自己额头上流连,那道伤确实流了很多血,可她不想讲这么沉重的事情,而且那时候也根本无心注意用的是什么药。   她摇摇头,笑道:“不是那一回。”   她从霍巡的掌心里抽出手,将袖子捋到小臂上方,把一截纤长的小臂靠近了灯下照着,镀了一层暖金烛光的肌肤上隐隐可见一道两寸余长的白线。   尽管当时凶险,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有趣。她微笑道:“说起来还真是缘份,咱们都在沈世子手底下吃过亏呢。”   她讲起一回去郡王府的时候,如何在山上跟那头白狼狭路相逢,那千钧一发之际又是如何获救,可惜沈珺的鞭法准头不行,竟在她手臂上留下了一道伤口。   她是当做趣谈来讲的,霍巡听了却有些不悦:“沈世子未免荒唐了些。”   徐复祯忙道:“其实他人不坏的。沈家人的脾气你也知道,就是莽撞些。”   她一面说,一面又觉得不妥,这样倒好像她在给沈珺开脱一样。   她从前是不留意这些的,可是自从知道霍巡会吃秦萧的醋后,她就分外注意着他的情绪。上一回他在麟州对沈珺可是很有意见。这回她再帮沈珺说话,他肯定又要恼了罢?   她小心地觑着霍巡的神色,他却没有着恼的意思,反而长臂一伸将她揽到身边坐下了。   “你就这么怕我受委屈?还为着这个事专程跑一趟代州?”他忽然说道。   徐复祯心里一颤,立刻明白是沈珺跟他说了什么。她脸上发着烫,口中却道:“什么呀?我来是为了公事。”   她欲盖弥彰一般地把下午的那份军需文书在他面前擞了一下。   霍巡笑着接过那份文书扫了一眼,一边看又一边说:“你真觉得我很好?对你从来都是包容、还从不跟你红脸?”   徐复祯羞得将脸埋进了他的胸膛里。她心里却在咬牙切齿:沈珺怎么这么可恶,什么话都往外说?这回一定要叫他长长记性。   她这样想着时,忽然听到霍巡说了一句:“……其实我哪有那么好。可是我会记着,不会辜负了你的话。”   他的下巴搁在她头顶,讲话时抵着她的鬓发带起轻轻的颤动,一直颤到她心里去了。他用手轻轻拨起她的脸,因脸上发烫的缘故,徐复祯甚至觉得他的手有点儿温凉。   后来回到自己的屋里后,她的脸还是热得像点了一晚的铜灯罩子。她想打盆冷水来洗洗脸,又因外头值守的都是些士兵,不大方便吩咐他们做事,便歇了这个心思。   夜里她辗转反侧地睡不着,那床又窄,裹着棉被滚一圈就碰到了墙板。徐复祯忽然记起霍巡屋里的布局,他的床正好和她是一墙之隔。   于是她恶作剧地敲着墙板,发出“笃笃”的声响。敲了半炷香的时间,那头却始终没有回应。她觉得霍巡不是那种会睡得很沉的人,一时又不免有些担心。   徐复祯坐起身来披上外袍,摸着黑走到窗户边上推开了半边窗扇。冷风灌进来,视线却亮了一些。她凝神一看,廊下的石砖地面有一段泛着黄濛濛的泥金色,原来隔壁屋子还亮着灯。   她想起霍家的仆人说他总是过了三更才歇下。本以为自己已经够夙夜匪懈了,未想他竟是比她更要刻苦。她竟隐隐有些嫉妒起成王来。   次日一早,天色尚且黑蒙蒙的时候,徐复祯便被叫醒了。   她朦胧地睁开眼一看,原来床边已经坐了一个人。漆黑的室内只能看到一圈轮廓,然而那气息她是熟悉的,因此她只是翻了个身,将脸埋在被子里继续睡着。   他便朝她手上塞了一块沁凉的牌子。徐复祯拿到面前一瞧,黑暗中勉强看出是一方青玉司南佩,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里头。   徐复祯清醒了些,转过头来望着霍巡。   他轻声解释道:“我在隆兴寺求的平安佩。送给你作生辰礼。”   徐复祯这才意识到今日十月十六,是她的生辰。她自己都忘了,没有料想他还记着。她心中一暖,从床上坐了起来,摩挲着那温润的司南佩,喃喃道:“你还信这个呢?”   他拨了拨她的额发,笑道:“倘若能保你平安,信一下又何妨?”   “那你有么?”   “我不需要。”顿了顿,他又解释道,“我能看顾好自己,却不能时刻护着你周全,因而给你求一枚平安佩,也算有个安慰。”   徐复祯微微一笑,取过床头挂着的荷包,将那枚司南佩珍重地装了进去。   此时墨浓的天色抹了一层淡薄的蟹壳青,透进来的光亮已能看清他脸上的轮廓。徐复祯又道:“你这么早起来做什么?”   “我一会儿要去大营看一看。到时候我把下午的事推了,和你一起去代州城里逛一逛。”   末了,他又道:“代州西郊的落霞山景色很好,可惜如今不能随意出城,只能在城里逛一下。”   徐复祯听着已是相当向往,连声应了他的邀约。眼见天色渐明,她又催霍巡:“那你快去大营吧,等会天亮了被人瞧见从我屋里出来可就说不清了。”   其实是不想让他瞧见她刚睡醒没净面的模样。   等他走后,她忽然后知后觉地想起,那样子在麟州官邸那晚他早就见过了。   用过早膳,她本来打算去沈众府上拜见一下姨母,没想到常夫人先登临了安抚使司衙门。   她还没见到常夫人,就听到她训斥沈珺的声音。   “轻重缓急你都分不清楚,你徐妹妹千辛万苦过来,不知道好好款待她,到处乱跑什么?让她等你这么久,气得在这官署里过夜,你们这官署是能住人的吗?啊?”   徐复祯循声走过去,看到前庭站着一排当值的将官和士兵,常夫人正中气十足地教训着面前的沈珺。   常夫人性情向来直率,从前在京城就去长兴侯府闹过,如今当着众将士的面训斥沈珺,他也只有低头受着的份。   徐复祯连忙走上前去拉着常夫人的手,低声道:“姨母,好了好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人家看了咱的笑话。”   常夫人冷哼了一声,道:“谁敢看咱的笑话?你是京城派来的钦差,又是我们沈家的亲外甥女。姨母这是在替你出气,免得他怠慢了你!”   徐复祯听出点门道来了,常夫人这是怕其他将官怠慢她,拿沈珺杀鸡儆猴呢!   她心下熨贴,可仗势压人是最低级的服众手段,她要在这些人面前立威,自有她的法子。因此徐复祯还是劝着常夫人,把她哄高兴了,也免去了沈珺这场尴尬。   常夫人让她收拾了东西,仍叫沈珺送着回了沈府。   徐复祯今日在衙门本来也没有什么公务,便跟着常夫人回沈府去。只是她还惦记着霍巡的邀约,想着下午再随便寻个借口出去。   没想到常夫人竟也记得她的生辰,兴致勃勃地安排了一桌家宴,等着午后开席——虽然出席的人也就常夫人、沈众、沈珺和她,可   听常夫人话里的意思,没有一两个时辰也办不完。   她作为寿星自然没有半途走开的理由,而代州又没个能传话的人。霍巡都为她推了下午的事,要叫他白白等上一两个时辰,徐复祯可于心不忍。   她不由将目光投向了沈珺,眼下也只好叫他去给霍巡传个话了。当着常夫人的面不好说什么,不过沈珺这直肠子,都不用她交代什么,他自己能把前因后果给霍巡吐干净。   沈珺因着昨夜的事,本有些不敢直视她。然而徐复祯对他使了几个眼色,他先是恍然地一挑眉,又露出疑惑的神色来。   她只好抬手在眼下划了一横,沈珺恍然大悟,可是面上还是有些不情愿的样子。传个话而已,有这么难么?徐复祯微攒起眉心,对他使了个威胁的眼神。   沈珺虽是不情愿,也只好咳了一声,吞吞吐吐地对常夫人说道:“婶母,那个,下午的宴席……能不能把新来的河东军参议也请过来?”   徐复祯一口茶呛到了喉咙里,猛地咳了两声。   他是什么呆子,怎么能领会到这上面来?   “胡闹!你徐妹妹的寿宴,请个外人来像什么样子?”常夫人一边给徐复祯拍着后背,一边竖眉斥责沈珺。   沈珺为难地看了徐复祯一眼,又硬着头皮道:“其实也不算外人……我跟他一见如故,早就想请他来府里看看了。”   “不行!”常夫人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什么时候来不行,非得……”   “姨母。”徐复祯忽然道,“那位霍参议,其实我也认得他。正好难得姨父也在,我们也可谈谈御敌的事。”   常夫人没奈何地说道:“难得过一次寿,还要谈公事?”   她虽是不解,到底徐复祯开了口,不好驳她的意,便同意再给那位霍参议也送一张请帖。   到了宴席的时候,霍巡果然登门了。当着常夫人的面,徐复祯便眼观鼻鼻观心,绝不多看他一眼。   她素来周全,只是对他的事分外紧张些,因此自己都忘了跟常夫人说过认识他,这避嫌的态度倒有些过犹不及了。   宴席设在花厅,因人也不多,因此只坐了一张长方条案。徐复祯虽是寿星,因着是晚辈,还是让沈众坐在了上首,右侧依次坐着霍巡、沈珺,左侧依次坐了常夫人和徐复祯。   席间霍巡果然一直在跟沈众探讨战况,商议抗击北狄的战术。沈珺偶尔参与,常夫人和徐复祯则完全插不上话。常夫人是不感兴趣,徐复祯虽不懂军事,却很留心地听着。   那北狄统帅左日曜王是如今北狄王的胞弟,其人凶狠善战,去年河东朔州和应州就是丢在他手里。今秋开始至今他在代州附近集结了数万兵马,大有吞并河东之势。   徐复祯听得心事重重,开始为霍巡担心起来。明天一早她就要随常夫人回真定去了。战局凶险,到时候他一个人在这里,也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她默默攥紧了腰间荷包的那枚平安佩。   第二日一早又飘起了絮絮的小雪,护卫她们回真定的军队已经在门口整装待发。   徐复祯携着常夫人一同走到门口,发现沈众已经领着几个将官等着给她们辞行,沈珺和霍巡也在内。   徐复祯自住进沈府,根本连单独跟霍巡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此时临别,她也只能幽幽地用眼神跟他道别。   她和常夫人刚坐进马车,忽然有人策马上前敲了敲车舆。   常夫人掀开车帘一看,见来人竟是昨日到府上的霍参议,不由惊讶地挑了挑眉毛。   霍巡温声道:“夫人,下官要跟监察使说两句话,不知可否方便?”   常夫人瞥了一眼坐在车厢里的徐复祯,轻轻地点了点头。   徐复祯于是探出身去。她心里砰砰跳起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总不能有什么逾矩的举动吧?可是临行前能跟他说上话,她到底是欢喜的。   因外头风雪声重,她要离得霍巡很近才能听清他讲话,因此她几乎半边身子探出了车舆外。   他说话时冒出的白气直散到她的脸上:“监察使身上可还带着上回那份军需文书?”   徐复祯一直随身带着的。她于是从内袋中取了出来递给霍巡。   他接过来一目十行地扫着,忽然把那文书一对折递还给她,沉吟着说道:“这上面提到的所有物资,除了军械,其他的一概准备双倍,在下个月十五之前送到代州,能办到吗?”   徐复祯吃了一惊,双倍物资,那可就是双倍军费啊,她上哪去弄那么多银子?可是看着霍巡的眼神不像在开玩笑,她忽然想起他上次说的话——她管着大后方,她可比前线的人重要多了。   她朝霍巡点了点头,郑重地说道:“我会尽力而为。”   霍巡于是微微一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那快进车厢去吧,别吹到了风。”   徐复祯往车厢一看,才发现方才沈众已经把常夫人叫去说话了。   她趁着常夫人不在,故意做出被车轼绊到的样子朝他身上一跌。霍巡忙伸手扶住她,徐复祯却趁机飞快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钻进了车厢里头。   她脸上又发起热来,心里却非常得意。霍巡虽不如她那么爱脸红,可因为肤色白皙的原因,有一点点红晕都会显在脸上。   她悄悄掀开侧帘想看他的窘态,可惜他正背对着车舆策马走向沈众,因此只能看到那挺拔俊秀的背影。   不多时,常夫人也回来了。外面蹄声渐起,一支五十人的军队护送着她们启程前往真定府。   路上,常夫人多数时候是闭目养神。可偶尔也会跟她说一些话,问问京城和朝廷的事。   有一次常夫人故作不经意地问她:“那位霍参议,他成家没有?”   徐复祯心里一惊,面上却淡然地说道:“还没有。”   常夫人便饶有兴趣地问她:“那你是不是看上他了?”   徐复祯不由睃了她姨母一眼,其实这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只是她人前一直很注意避嫌,常夫人是怎么察觉的?   “姨母怎么知道?”   常夫人脸上笑意隐隐:“你的性子跟你娘如出一辙,越喜欢什么越是不肯给个眼神。上回宴席你一眼都没看霍参议,可只要他一说话,你就会停下碗箸,等他说完了才动筷子。所以呀,姨母一眼就看出来了!”   徐复祯没想到常夫人有这么敏锐的观察力,她不由又问道:“那他呢?姨母觉得他喜不喜欢我?”   常夫人忍俊不禁起来:“他比你自然多了。不过姨母发现,他夹的每一样菜都是你刚刚夹过的。席间他一直在跟你姨父说话,估计夹什么菜都是下意识的,说明他也一直暗中注意着你呢!”   徐复祯抿唇微笑,又忍不住后悔——当时应该多夹点肉菜的。他到了军营里肯定没那么多好东西吃了。   常夫人又问起霍巡的家世。她不常在京城,因此并没有听说过他。   徐复祯于是简单把他的身世跟常夫人说了,只是隐去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毕竟,她觉得长辈不会赞同他们这样的交往方式。   常夫人听了还算满意,于是又问她的打算:“既然你们心意相通,不如姨母去给你做媒如何?”   徐复祯最头痛就是这个了。她虽然想要长辈接受霍巡,可是又想要长辈接受她暂时不成亲的打算。   不过常夫人性子不像徐夫人那么肃正传统,因此她愿意跟常夫人交心:她一旦嫁人,势必要离宫,更没有理由继续代太后把持朝政——她不愿意为了成家而放弃现在的一切。   常夫人听了果然没有再提说亲的事,只是蹙着眉头道:“我瞧着这个霍参议很不错的。不过啊,这男人可比女人精明多了,他就是喜欢你,一旦不能马上得到你,转头就能另找新欢。我们女人就是太长情、太包容,所以到头来受伤的往往都是女人。你既然想清楚了,那以后还是不要多跟他接触了,毕竟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徐复祯   不说话了,只掀开一线侧帘偏头往外看。呼啸的雪风刮过她的指尖,刺冷得令人神思清明。   那如果她非要兼得呢?徐复祯倔强地想。 第114章   回到真定府,徐复祯立即着手筹备军需的事。   冬日打仗,火油和衣物是军需的关键,此外,粮草、兵械、药物等消耗品也占了开支的大头。   按最初与沈众商议的数目,用上她封存在转运司仓库里的三十多万两,一个月内能备齐送入前线。   然而,霍巡开口就要她准备双倍的物资——这就不止是银子的问题,就是把河东河北两路掏空,一时也筹措不出那么多物资来。   倘若从内地其他各路调配物资,那路上的运输又是一大笔费用。   彭相正为她擅留了七十万河东税银的事怄气,那老狐狸肯定不会轻易再从国库支使银子出来给她。   徐复祯每日为着这事殚思极虑,原本莹润的腮颊清减了不少,显出尖尖的下颏来。   常夫人只当是官邸的食宿太差,勒令她搬到郡王府去住着,每日让人炖燕窝鸭子、人参鸡汤等滋补膳食给她吃。   徐复祯搬进郡王府后才知道承安郡王非但不管事,还总是偷偷在府里开台听戏。   虽然因着郡王的不管事,转运司几乎由徐复祯说了算;然而她有时还是会觉得不满:倘若郡王有用一点,摊在她身上的担子也不会那么重了!   她起了这样的怨念,有时候便忍不住跟常夫人抱怨。常夫人就时不时跟徐复祯说一些承安郡王的事。   承安郡王是安王的长子,从小就是天潢贵胄,因此养成了一副没心没肺的性子。若说他有什么好处,那便是宽容豁达。   他的头一位郡王妃嫁过来五六年没有诞育孩子,郡王却是一点也不急。后来那位郡王妃家里出事,他也没有休弃的意思,倒是那位谢妃身子不好,又因娘家的事忧思过度,没两年就去了。   又过了两年,郡王才续娶了如今的郡王妃。因此沈珺出生的时候,郡王都快三十岁了。   沈珺要上战场,郡王妃是一百个不许,郡王却什么也没说。他对自己宽容,对别人也宽容。   徐复祯这才知道原来她干娘是承安郡王的续弦。难怪常夫人比她娘大四五岁,她娘又比徐夫人大两三岁,而郡王妃和徐夫人是手帕交,常夫人却要管郡王妃叫大嫂。   对这桩长辈的旧闻,她本来是听过就算了。   然而夜里睡觉的时候,她本来在琢磨粮草的事,却没来由地想起先头那位郡王妃:没记错的话,常夫人说的那位郡王妃好像是姓谢吧?   当时听的时候她就觉得这个姓氏熟悉,如今忽然福至心灵:长兴侯的那个外室不就是姓谢吗?   虽说京城姓谢的人很多,然而,倘若那位外室跟谢妃同是一个谢氏的话,很多事情就可以解释清楚了:   谢氏获罪前是京城显贵,谢氏女极大可能认得长兴侯;   抄家后谢家女眷没为官奴,按本朝律令官奴不能纳为姬妾,所以长兴侯只能让其充作外室;   而徐夫人和秦萧都不想让她探寻这桩陈年往事,就是怕牵扯出来对长兴侯不利。   不过,秦萧未免也太狠辣了。   她起先还以为秦萧跟他爹的外室牵扯不清,怕丑事被撞破才对她的人下手。然而按谢氏的年纪,估计都能当他娘了。   可要真是为了给他爹遮丑——私藏平贞朝的罪眷,放在当下又不是什么很要紧的事。虽然替姑母不值,但她又不会真的去检举长兴侯。秦萧干嘛这么怕她知道?   她心中疑虑更重,然而因为不在京城,她现在也查不了这件事。更何况眼下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   河东、河北能调拨的物资已经在运往真定府的路上。因为打仗,因此物价奇高,三十多万两银不过才筹措了四成之数。   徐复祯算了一通账:要是她向富庶的淮南路、江南路调集物资,路上运输的花费虽高,然而那边物价低廉,而她要的数目又多,其实算下来不比河东两路的开支大。   到时把这些军需用官船运往河北,再快马送到河东,十日能送到前线。   她又亲自回了一趟京城去找彭相要调令和钱。彭相痛快地给了调令,可提到钱就朝她哭穷,让她自己想办法。   徐复祯干脆自作主张,以朝廷的名义向她那富甲一方的外祖家借钱。   经过一番斡旋,她从常家借到三十万两,其他地方豪强手上借到十万两,又逼着朝廷拿出了二十万两。凑够了筹措军需的银子,还余了十几万两送入河东路转运司。   她又找周诤软磨硬泡,许了他诸多好处,从枢密院拿到秦凤路、河北路各二万人马的调令,命他们即刻前往河东支援。   这桩桩件件事情办下来,虽然累些,其实阻力并不大。   徐复祯发现朝廷并不是支持不起河东打这场仗,只是没有一个掌权者去牵这个头——他们不愿意担责罢了。   这不免使她对朝廷的吏治灰心。彭相当了十年宰相,如今吏治这么黑暗,除去盛安帝的责任,彭相也难辞其咎。   等她完全把持了朝政,第一件事就是抄彭相的家。到时候判他凌迟——好像又罪不至此,判斩首又轻了些。还是判腰斩好,震慑一下那些贪官污吏。   在回真定的路上,徐复祯已经想好了要判彭相什么刑,又要判周诤什么刑,中书门下那两位长官也不能豁免;六部的尚书也各有各的刑责。   这么一想,她心里是痛快多了。   回到真定已是十一月的初十。官署堆叠着许多代州前线的战报,徐复祯拿过来细看,越看眉心越紧。   她回京的这大半个月,北狄军已经连续攻占了代州的云山县、怀源县和应丘县,几乎要兵临代州城下。   那最新的战报已经是三日前的发过来的,如今代州是个什么样的场景又不能预料了。   徐复祯担心极了,恰巧这时第一批军需物资抵达真定即将发往代州,于是她果断决定随军往代州走一趟。   一则那近千辆辎重车,动用了整整三千府军护送,那全是她的功劳,没有道理不去代州的官兵面前露一回脸;二则代州有她挂念的人。   仲冬时分,霜结千草,道路结冰。辎重车走不快,一日只能行数十里。徐复祯所乘轻车快马,比辎重提前了一天抵达代州。   这一回再来,布防比一个月前更严密了一些,却处处透着萧条。连城里都是硝烟伴着火油的味道,中间夹杂着血和马匹牲畜的腥浊之气。   徐复祯到了安抚使司,却是一个面生的将领来迎接她。细问之下才知道沈众和他手下的将官如今都驻扎在代州雁门县的中军大营里。   徐复祯于是要动身往大营去。那将领劝不住她,只好派人往大营里送了信,又叫来一队兵卫护送她前往。   中军大营虽是临时搭起来的,却比麟州军营更广阔肃穆,一面面玄青色旗帜迎风飒飒作响,利剑一般地刺入苍茫雪灰的天色里。   到了营里不便坐马车,于是徐复祯骑了一匹马,在兵卫的牵引下往里头走。此时朔风呼啸,骑在马上即便围了风   领,她的鼻尖和两颊还是冻得通红。   红缨玄甲的沈珺迎了上来,将徐复祯搀扶下马。   “徐妹妹,你来得正好!”他眼睛亮得惊人,神色里是止不住的喜悦,“我有个惊喜要给你,快随我来。”   徐复祯见了沈珺,先一迭声地问:“霍参议呢?他怎么没来?你们这段时间还好吗?你没有欺负他吧?”   沈珺不悦道:“我怎么会欺负介陵兄?”   介陵兄?听着那亲密的称呼,徐复祯不由纳闷地瞧了他一眼,沈珺个性张扬骄傲,很少见他对别人用这么套近乎的称谓。   然而她一心记挂霍巡,便来不及细究其中的变化,又问了一句:“他怎么没过来?”   “他在中军帐里跟我三叔议事。”沈珺匆匆回答道,又上前拉她的手,“徐妹妹,快跟我来,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徐复祯甩开他的手:“我自己会走。”   她一路跟着沈珺在军营里走,一边琢磨:看沈珺这兴高采烈的样子,应该是前线有了捷报。   她也不免高兴起来,又寻思着霍巡在议事,应该还不知道她过来的消息。她一会儿要不要去中军帐外候着,吓他一大跳呢?   一想到他那素来淡然的脸上可能会出现的神情,她就忍不住微笑起来。   这时沈珺带她进了一间敞阔的幄帐里头,地上铺着深蓝色的毡垫,一套黑檀打的太师椅相对摆开,当中横着一张长方几案。   几案中间摆着一方黑漆螺钿托盘,托盘上头盛着一样东西,用红绸布覆着,在一片深重的颜色当中分外打眼。   沈珺已经走上前去朝她招手:“徐妹妹快来,这东西你肯定喜欢。”   徐复祯好奇地走上前去端详,那红绸布下的轮廓看上去像酒坛一样。   说实话她是不信沈珺能拿出什么好东西的,可是看他那神秘又喜悦的样子,她也不由好奇心起,俯低身子凑近了细瞧那东西。   就在这时,沈珺忽然将那红布一抽,徐复祯冷不防跟一个青白死灰的人头四目相对,鼻尖离那人头将将寸许距离。   她一口气没提上来,整个人蓦地往后仰倒了下去。   这时霍巡已经听说徐复祯的车驾到了大营,他匆匆往这边赶,在幄帐门口正好见到这一幕,待要去扶她已经来不及,只听见她后脑撞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震响,整个人躺倒在了地上。   霍巡疾步上前扶起徐复祯,见她已经晕了过去,也不知是吓的还是撞的。   他倏然抬头,眼神掠过那托盘上的人头落在一旁的沈珺身上,怒声道:“你吓她干什么!”   沈珺也惊住了。他是打算吓一吓徐复祯,本以为看到这个人头她一定会惊吓和惊喜五五开,谁知道她胆子这么小,竟然直接晕过去了?   霍巡将徐复祯打横抱了起来往外走,他现在是一点也不想看见沈珺,只是还是不得不吩咐他:“立刻去把李大夫请过来。”   他抱着徐复祯就近送到一间休息的营帐里头,把她先放在了床榻上,再一摸她的后脑勺,果然鼓起了一个包。   他扶着徐复祯倚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先替她散了发髻,命外头的士兵取一盆雪水进来,用沾了雪水的帕子拧干敷到她脑袋的鼓包上面。   这时沈珺领着李大夫走了进来。   李大夫细细把了一回脉,沉吟道:“脉象如珠走盘,躁而短促,气乱逆冲之故也。这姑娘是受惊晕厥,掐一下人中就醒了。”   霍巡垂眼看着她那细白如瓷的脸庞,一时没舍得动手,沈珺站在一旁也是作此想法,因此两个人都没动。   李大夫见这两人久久没有反应,只好探身过去亲自动手。他身为军医,下手自然是又重又狠。   不一会儿,徐复祯幽幽转醒,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她先是下意识用手摸了一下锐痛的人中,又伸出另一只手去捂后脑勺。   她的手摸上按着冰帕子的长指,这才茫然抬起头来,猝不及防见到那张日思夜想的脸,一双潋滟的眼眸正幽柔地注视着她。   她一时没分清身在何处,先张开双臂搂住了霍巡。李大夫见状连忙低下头,悄悄地退出了营帐。   徐复祯用额头蹭着他那微微刺挠的下颌,娇声道:“你有没有想我?”   沈珺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凑上前道:“徐妹妹,你可醒过来啦。”   徐复祯这才注意道沈珺的存在,慌忙放开了搂着霍巡的双手,从他怀里坐直了身子。   不料这动作又撞到了脑袋上的鼓包,她顿时“嘶”地一声倒吸了口凉气,又马上想起那个跟她对视的人头:   豹眼、鹰钩鼻,神色狰狞可怖,直挺挺地瞪着她,脸色却是死灰的,那股死气仿佛还萦绕在她的鼻尖。   她腹中顿时翻江倒海,不住地干呕起来。   霍巡忙轻轻地拍抚着她的后背。   沈珺却很是受伤。那颗人头可是他的战利品,是他英勇的象征!她这反应怎么好像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腌臜物一样。   他压下心中委屈,低声下气地向她道歉:“徐妹妹,真是对不住,我不知道你这么不经吓,早知道就提醒一下你了。”   徐复祯别过头去不看他,却又忍不住冷哼道:“开玩笑也要有个度,谁要看那种东西!”   沈珺忙道:“那不是玩笑!你忘了么,我之前说过要把左日曜王的首级献给你的。你那时也没说不要呀。”   徐复祯怔了怔。左日曜王,那个北狄军的主帅?那个是他的人头?可他不是才势如破竹地占了代州三个县么,怎么人头会出现在河东军的大营里?   她不由转过眼眸去看沈珺,一双秋水眼里粼粼地盛满了疑惑。   沈珺不无得意,正欲开口,霍巡却突然对徐复祯道:“我扶你去火盆那边坐着慢慢说吧。”   徐复祯这才意识到她还坐在榻上,这姿态是有些不庄重。   她忙站起身来,霍巡挪了张马扎给她在火盆旁边坐着,又跟沈珺各自坐下,三人呈三角形地围坐在火盆边上。   徐复祯烤了火,觉得身上轻暖了些,又好奇地催问沈珺:“是你去把左日曜王刺杀了?”   她想着话本里的故事,英勇的少年将军千里走单骑,直取敌军主帅首级,又在千军万马中全身而退。想想还真是热血沸腾!   徐复祯的眼睛里映着火光,亮得像夜空中璀璨的星芒。   沈珺笑道:“哪有那么容易刺杀。”   原来那北狄的大营设在朔州,层层重兵把守,根本不可能对北狄主帅行刺杀之事。   那左日曜王骁勇善战,颇刚愎自用,又格外爱驯狼。   因此霍巡给沈珺出了一计:跟北狄军中的细作里应外合,用沈珺养的那头鹰隼取到左日曜王的贴身衣物,以此为饵训练那头名叫“斥候”的白狼。   他们又以退为进,故意让北狄军连下三县,把斥候伪装成战利品送入了北狄军帐。斥候英勇无敌,咬死了左日曜王豢养的三头狼。   左日曜王打了胜仗,正是志得意满之时,因此起了兴要亲自驯服它,不料斥候受过训练,一近身便将他的喉咙咬穿了。   徐复祯听得目瞪口呆,那头狼她是见过的,且对它半点好感都没有;可是如今一听它的英勇事迹,不由提起了一颗心,连忙追问:“那斥候没事吧?”   沈珺方才还眉飞色舞的神情黯淡下来:“当然是殉国了。”   徐复祯也难受起来,默了半晌又道:“等朝廷论功行赏时,我要追封它为‘忠勇宣威大义侯’。”   沈珺忙道:“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别又不当真了。”   徐复祯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你放心,谁敢反对,我让他去提北狄王的首级再出来说话。”   霍巡看着他们俩一本正经地讨论追封一头狼的事,竟都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不由有些无语,又微微莞尔:   那无语是对沈珺的。他都在军营待了三四年了,竟还那么幼稚;莞尔却是对徐复祯的——她虽然在大事上从不含糊,可有时又透出孩子气的天真,真是怎么看怎么可爱。   徐复祯又问道:“那么,你们是怎么得到他的首级的?”   沈珺道:“那当然是去抢来的。我们杀死他的根本目的就是动摇北狄军心。而没有什么比左日曜王的首级更能击溃北狄大军的士气。”   原来那左日曜王暴毙后,为免动摇军心,北狄将官决定秘不发丧,派出一支精锐悄悄将他的遗体运回北狄王城。   然而细作将这个消息递了出来。霍巡当即决定在遗体运出城时发动一场奇袭,将左日曜王的遗体抢过来。   由于这个计谋过于冒险,沈众未必会同意调兵,为免夜长梦多,沈珺便和霍巡领着千羽骑的一百二十员轻骑出动夜袭,成功将那支北狄精锐全数歼杀,并取到了左日曜王的首级。   只是千羽骑也损失惨重,战死三十六人,受伤七十余人。   徐复祯听了心中五味杂陈,虽然知道那三十多人的牺牲换来的是河东军更小的损失,然而那些可都是她的人,心里不由一抽一抽地疼。   “那些人的名单你拟两份出来,”她吩咐沈珺,“到时候朝廷出一份抚恤,我让锦英再出一份给他们。”   沈珺连连点头。   徐复祯又想:出动了一百二十人,死伤就高达一百余人,可想而知那场奇袭是多么惨烈。她又想起沈珺说他和霍巡都参与了,立刻转头看霍巡:“你没受伤吧?”   霍巡望着她那紧张兮兮的神情,不由伸手在胸膈处一按,微笑道:“这里中了一箭。”   徐复祯吃惊地站了起来,那离心脏多近啊!她忙上前去扒拉他的前襟:“给我看看。”   沈珺尴尬极了,他红着脸站了起来,讪讪道:“你们,咳,那个……我先出去了。”   说罢像是怕她挽留似的连忙走了出去。待要走开,又怕有人突然进来,只好不情不愿地替他们   守着门。 第115章   徐复祯一心记挂着他的伤势,剥开了外面那层银狐里的衣襟,待还要继续扒拉,霍巡却捉住了她的手,从内裳里取出一样东西放在她的手心。   徐复祯低头一看,入手微沉的一只腰圆荷包,缃叶色绣菊花纹,是她的绣工。   她当然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东西,因为那荷包是她上次离开代州时,假借绊倒跌进霍巡的怀里,顺手塞进他的衣襟里的。   当时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她还故意亲了他的脸颊一下。   徐复祯脸色微温,将荷包打开一看,里面果然还放着那块霍巡为她求的司南佩,只是如今已经断成了两截,静静地躺在荷包里。   她不解地抬眸去望霍巡。   他笑叹了一声:“我给你求的平安佩,怎么转头又还给我了?后来我一直将它放在衣襟的内袋里,那回夜袭它替我挡了一箭,碎成了两半。”   徐复祯听得直后怕,那玉佩只有她半只掌心那么大,要是偏一寸都挡不住。可偏偏就是那么巧妙,她临时起意塞给他的平安佩真的保了他平安。   她一把搂住霍巡,又哭又笑地说道:“你还说你能看顾好自己,还说你不需要它。要是没有它,你现在就是躺在床上了……”   她越说越后怕,自心底升起一股颤栗来,不由抽噎了两声。   霍巡用力地回抱住她,一只手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发,低笑道:“嗯,是我太大意了,多亏祯儿的护佑化险为夷。你说,要我怎么报答你呢?”   徐复祯仰起头来,眼里半盈的水光糊了她的视线,看着眼前的人有几分不真切。   她闷声道:“你先欠着吧。要是日后抛下我选择了别人,我再亲自把那一箭给你扎回去。”   他的手又按在了她的头上,语气里带了一丝谑笑:“有你一个就够闹腾的,我哪还有闲暇去看别人?”   徐复祯将头伏在他肩上,知道他是会错了她的意——其实她说的那个别人,指的是成王。不过她没有分辩,只是伸出食指戳了一下他胸膈的位置。   霍巡“嘶”了一声挡住她的手指:“别碰这里。还没好的。”   徐复祯这才知道箭没刺进去也会受伤。她讷讷地收回手,又有些生气:“让沈世子带千羽骑去夜袭不就好了么,你为什么非得掺和进去呢?痛也活该。”   她一面说,却一面想:宫里的白玉化肌膏活血散瘀是最好的。可惜这种边陲之地弄不到,只能叫他好好长长记性了。   她又听得霍巡道:“沈世子有勇无谋。我既然要他走这步险棋,不该跟去护他周全么?”   徐复祯听着他对沈珺的形容,虽然不客气倒也贴切,忍不住笑了一声。   难怪今日看见沈珺对他的态度颇为恭顺,她先时还担心霍巡在沈珺手下受欺负,其实凭他的本事,到哪里都不会被人轻看的。   她又不由想起左日曜王的事,便问道:“北狄主帅死了,那他们会退兵么?”   诚然退兵是最好的,可她记挂着自己费劲筹措来的军需——倘若这时候鸣金收兵,她的劳动岂不是显得有点多余?   霍巡摇摇头:“不会。他们会换帅,不过临阵换帅是大忌——明日我军带着左日曜王的首级在阵前走一圈,配合河东军侧翼左右夹击,不出十日便可将北狄军击溃。”   徐复祯“嗳呀”了一声:“你害苦我了。为着你那句话,我借了很多外债才筹齐了你要的数目。现在十日打完仗,我那批物资怎么办?非得打到北狄王庭才能用完了。”   他幽深的眼神望下来,映着火盆上偶尔冒出来的红星点子,便有了些明亮的神气:“那就打到北狄王庭去。”   徐复祯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心里砰砰跳起来,又慢慢道:“可是……其实我那些物资也打不到王庭去的。”   霍巡便问她总共筹措了多少。   徐复祯细细给他说了。除了他要的数目,还余了十几万两银子,和借来的四万兵马。然而这个她不准备说出去,打算到时候再吓他一跳。   他微微颔首,又摸了摸她的脸颊,柔声道:“这个月很累吧?眼底都有乌青了。”   徐复祯忙别过脸去。她自从来河东后,几乎没怎么施过脂粉了,脸色肯定憔悴得要命。   霍巡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想,又笑了一声,道:“祯儿天生丽质,就算眼底黑些,也像一种可爱的小动物。”   “像什么?”徐复祯好奇地问道,又想:倘若他敢说是刺猬,那一定饶不了他。   他悠悠道:“蜀中有一种小动物名叫食铁兽,浑身雪白,就是四肢和耳朵、眼圈乌黑。祯儿肤白胜雪,配上眼底这点青黑,倒是跟它有几分相似。”   “食铁兽?”徐复祯蹙眉道,“怎么听起来很蛮壮的样子?”   霍巡笑道:“名字虽粗犷些,但是非常憨态可掬,没人会不喜欢的。”   是么?徐复祯听到他这样毫不吝啬的赞美不由羞涩起来,连忙扯回方才的话题:“你为什么叫我筹集这么多物资?到时候还不起钱了怎么办!”   “怎么会还不起?”他刮了一下她的鼻尖:“这个数目不仅足够收复去年陷落的四座州府,还能打得北狄人赔款求和,直接补够河东今年的军费。”   徐复祯眼睛一亮:“你当时叫我准备物资时,就已经做好这个打算了么?那左日曜王在外素有威名,你那时怎知一定能打过他?”   霍巡用手虚虚地环着她的小臂,眼神却看着火盆里滟滟的火光,淡然一笑:“还是上回听你说起沈世子的往事,才起了这个念头。他那头狼,听说吓得你不轻。我想试试它的真本事,没想到真的把这事办成了,倒显得我有些对不住它。”   他的这番话,其实是有些说笑意味,别说一头狼去换那颗首级,就是拿一百头狼来换他也不觉得可惜。然而他知道徐复祯心肠软,因此故意说得轻松些来宽慰她。   可是徐复祯却当了真,回握住他的手,柔声安慰道:“你其实不必内疚,那头狼三年前郡王妃就要打死它了,还是我给劝下的。说起来它的命也是我的,如今就权当转赠给你了。更何况它的牺牲功在社稷,想来它也不会怪责你……”   她还在绞尽脑汁地想着说辞,忽然他低头吻了下来。   略微干燥的唇贴上来,有点奇异的刺挠感,像是柔滑绸缎上的刺绣,摸上去有点扎手,却有一种绮丽的美感。   徐复祯心里“咚”地一声,眸光下意识往左右一逡,这才意识到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她微微放下心来,不轻不重地抿住他的唇,要渡过去一些她的细润,忽然帐外传来两声急促的清咳:“咳、咳!有件要紧事,我要进来说。”   徐复祯一惊,忙从霍巡腿上站起来,还没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沈珺就掀了帐帘走进来,还小心翼翼地觑了她一眼。   徐复祯被这眼神一瞧,倒是恼羞成怒起来:她跟霍巡虽说姿势是亲密些,可聊的都是正经事。沈珺这个眼神,倒显得他们好像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因此分外着恼地斜了他一眼。   沈珺被她这一乜,愈发觉得自己是打搅了他们的好事。他忙为自己分辩道:“我真有事。三叔听说徐妹妹来军营了,正传你过去说话呢。”   徐复祯闻言理了理衣襟,这才发现她还散着长发,脑袋上还鼓着个包,哪里是能见人的样子?   她顿时没好气道:“去不了。”   至于要怎么跟沈众解释,那是沈珺这个始作俑者的事。   不过顿了顿,她还是吩咐了他一句:“你去告诉沈将军,军需明日就到,让他明早辰时叫上各位将官到南城门去迎接。”   沈珺讪讪退下了。可是被他这么一打搅,什么旖旎氛围也没有了。这时霍巡也起身要离开,他还有别的事要办,只让她先在这里好好歇着。   徐复祯连日车马劳顿,其实也疲惫得不行,待他们一离开,爬上床榻   便沉沉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外头的天色已经擦黑,一个士兵送晚膳过来——说是晚膳,其实就是两个白肉胡饼配一壶粗茶。   她这两年虽说能吃苦多了,唯独在饮食上挑剔些,碰到不合胃口的吃食情愿饿肚子。因此她只是啃了两口胡饼,又喝半盏茶水便撇开了。   她撩开了窗帘往外瞧,军营里处处点着火把,五步一哨,十步一营,热闹得倒有些像京城年节时的街道,那硝烟的气息,闻起来跟烟火也很相似。   徐复祯有心逛一逛军营,又觉得不大方便,只好从扒着窗帘往外瞧。   瞧了一会儿,蓦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往这边来。她心中一喜,忙放下了帘子,重新爬回床榻上装睡。   不多时帐里传来窸窣的轻响,徐复祯知道是霍巡进来了,愈发闭紧眼睛。   他摸着黑走到了近前,半坐在床榻边沿静了半晌。徐复祯觉得他可能在看她,睫毛不由轻轻颤了颤,好在黑暗里他应当看不出来。   又过了半刻钟,只听得“呲喇”一声细响,眼皮便黄濛濛地亮了起来,是他把烛火点起来了。   帐子里点了灯,可是便再没动静。难道他又出去了?   徐复祯装了一会儿睡便开始头晕起来,她悄悄张开眼,未料他搬了张马扎坐在床畔,正微微笑着看她。   四目相对之下,徐复祯顿时大窘,慌忙转过身去把脸埋进氅衣里——她不愿意盖军营的被褥,用那件氅衣给自己当被子。   霍巡好笑地拨了拨她的肩头,温言道:“不饿么?起来吃点东西。”   徐复祯不肯转身:“不好吃。”   他轻轻笑了一声:“我让人进城买了金丝肚羹和一打栗子糕来给你吃,也不要么?”   代州正打着仗,城里的街市萧条了许多,便是这两样东西也是转了好久才买到,否则不至于这么晚才送过来。   徐复祯当然不知道这些,她只觉得腹中饥饿,便搁下了方才那点难为情,从榻上坐了起来。   霍巡打开桌上的食盒,取了金丝肚羹出来给她吃。那碗肚羹呼呼地冒着热气,味道虽比不上京城的,却也差强人意。   徐复祯一口一口地吃着,见他只是在一旁看着,便问道:“你不吃么?”   霍巡顺手拿过她方才啃了两口的胡饼吃了起来。   徐复祯一惊,忙道:“吃过的……”   “我不嫌弃。”   “可是、可是冷了。”   他摇摇头:“冷了也能吃。”   见她还想说话,他又补了一句:“军营里不兴浪费的。”   徐复祯讪讪。   霍巡陪着慢慢把那两个胡饼吃完,见她也吃完了碗里的肚羹,又取出一块栗子糕给她吃,一边叮嘱道:“你今晚吃两块,剩两块明早吃。先放在火盆上煨热了再吃。营帐外有士兵值守,有什么事就叫人。”   徐复祯茫然地点着头,突然反应过来:“你要走了么?”   霍巡“嗯”一声站起来,又俯身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   次日凌晨,徐复祯早早地起来洗漱过,一摸后脑的鼓包小了点,她忿忿骂了沈珺两句,随意挽了个单螺髻,穿戴整齐出了营帐,却发现沈众已经领着一群将官在外头等她了。   见到徐复祯,他急急上前问:“监察使,我们的军需是不是今日就能到?”   徐复祯瞧着他那焦灼的神情,这才知道原来河东军的粮草即将告罄。   她生出些不合时宜的欢喜来:当下物资越是匮乏,等补给送进城的时候才越显出她的可贵呢。   辰时一刻,徐复祯和沈众等一众将官登临代州南城门的城楼。   沈众极目眺望着远处官道的消失点,心里不由忐忑起来。   要说都怪朝廷折腾出什么新政来,把河东路的长官大换血。从前那个姓赵的,虽说是个钻营小人,好歹当转运使比他那个大哥靠谱。   如今河东军的希望全部寄托在身旁这个小姑娘身上,尽管她一再保证军需已经筹措到位,他心中还是不免有些不安。   就在这时,那官道的消失点还未有动静,远处已经依稀传来了马蹄的声响。   沈众听声辨位,认出那声音距此至少还有十里远——可是十里外的声音传到这里,那得是什么样的规模?   沈众暗自心惊,他身后的将官也低声议论起来。   那声音渐渐地重起来,仿佛涌动的海潮,竟有连绵不绝之势。随着时间的推移,众人可以感觉脚下的城楼在随着那排山倒海的声音震颤起来。   沈众稳住心神,倘若不是确定南城门面向河东腹地,他都要疑心是北狄人打了进来。   过了约莫两刻钟,官道上忽然涌起重重淡黄的雪尘,城楼上的众人均是精神振奋,极目望过去,竟是一片玄甲轻骑奔袭而来,为首之人举着一面黄底黑字的旌旗,隐约可见上面绣着篆体的“秦”字。   沈众惊疑不定地望向她,徐复祯心中却是一喜:竟是援兵比辎重先至。   “这是秦凤路的援军。”她一面说,一面估摸着那援军的规模,“我从秦凤、河北两路各调了两万兵马过来。这里应该是秦凤路的六千轻骑。此外还有一万二千步兵、一千重骑、一千炮兵这几日会相继抵达。”   沈众听得心惊。河东路总共八万兵马,驻扎在边陲各城有五万多人,徐复祯这几句话轻描淡写地给他的兵力翻了一番?   其他将官更是难掩惊骇:枢密院的调令可不好拿。要是秦凤、河北两路此时被外敌进攻,兵力回防不及,那枢密院要被问责的。她是怎么从枢密使手上搞到的调令,还是整整四万人?   徐复祯只是微笑不语,眼神却遛向沈众身后的霍巡。   天知道她昨天是怎么忍住跟他邀功的冲动,等到这个时候才说出来,为的就是吓他一大跳。   可惜他面上依旧是一副淡然的神色,只是微微挑了眉,看向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笑意。   徐复祯心里腹诽:这人怎么这么爱装呢?就不能像旁边的那些将官一样给足她情绪价值么?   此时那些轻骑已抵临城下,沈众命人放他们进来,看着如潮水般涌入的将士,他想起当初给徐复祯拟的物资数量,又不由疑虑:“那我们的补给只怕撑不过半个月。”   不过这么强的兵力,半个月足以将北狄赶出雁门关外。   此时,远方闷如雷霆的声音愈发清晰,官道上雪尘滚滚,一辆辆辎重车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   沈众心下暗自数着,可后头的辎重车如长龙般绵延不绝,根本数不过来。他干脆转头问徐复祯:“这里头到底有多少物资?”   城楼上朔风呼啸,徐复祯不得不提高了声音,因为她要说给在场的所有人听:“这一批运进来的辎重八百多辆车,里面共有粮食二十万石、草料四万石、冬衣三万套、木炭六千石……”   她像堂倌报菜名一样把各类物资数目清晰简要地报了一遍,末了,瞧着众人还算满意的神色,又不疾不徐道:“这一趟运进来的军需大概占了四成左右,此外还有三成留在真定府、三成运往就近的忻州。”   沈众忍不住看了她好几眼,半信半疑地说道:“你上哪搞的那么多物资?”   他任河东路安抚使十几年,还从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别说把北狄人赶出雁门关,他能把丢的那四座州府全部收回来!   其他将官更是神情激动,望向徐复祯的眼神不由多了几分敬畏:当初看她是个小姑娘,他们或多或少都有些轻视。可是,这哪是什么小姑娘啊,这分明是财神爷!   徐复祯郑重其事道:“沈将军和各位大人都有安邦定国的才干,奈何朝中奸党横行,蒙蔽先帝,致使河东军补给贫乏,去岁连失数城。如今新君即位,岂有再像前朝一样怠军误国之理!我虽未能助圣上扫清朝中奸佞,然而倾尽绵薄之力,还是可以谋划下这么些军需的。惟愿助各位大人荡平北狄外患,还社稷长安。”   她这一番话简直说到沈众心里去了。   他连道数声“好”,忽然抽出匕首   一划指尖,将鲜红的血迹抹上城墙,迎着朔风朗声道:“报君黄金台上意,我沈众在此歃血为誓,今岁必将收复河东,重挫北狄,还河东的百姓一个安宁!”   他身后的将官也纷纷以指尖血抹向城墙立誓。下方轰鸣的车声没有盖住他们激昂坚毅的声音,反而作了助威的擂响。   徐复祯看得心潮澎湃,又不敢拿刀划自己的指尖,只好转头往外望去——远处天地一色,中间是连绵不绝的雁门山脉,在满目的苍茫中划出一道巍峨壮阔的屏障。   而官道上则蜿蜒着一条黑龙,源源不断地将保卫这座江山的补给输送进城。这些兵卫、这些车马、这些物资,凝着她过去一个月不眠不休的努力,又即将化为驱逐北狄的燃料。   她方才那番话,本来是为了拉拢沈众说的,讲得又大又空。可是配上眼前这副天山沆砀的风光,她的话也好像落到了实处去。   江山社稷,苍生万民。沉甸甸的八个字,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能担起来。   徐复祯想起三年前的自己,弄一百石粮食都费劲,还要去看一个小小知州的脸色。如今,就是十万人马的补给,她一个人也能周旋过来。   她觉得自己是多么了不起!   她所做的一切,原本都只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可是如今抬手之间,又有多少人的命运因她而改变啊!   她长睫上还覆着白霜,眼里却已经凝起了热泪。 第116章   徐复祯在代州城带人清点辎重,整整花了三日才将那些物资尽数充入各处仓库。   期间前线捷报频传,听说北狄军乍然见到左日曜王的首级顿时溃不成军,河东军三日工夫已经收复云山、怀源二县。   待她闲暇下来,想去军营找霍巡,又想到他们此番鏖战,哪里分得出心来接待她?于是只好歇了这份心思,专心在城里等战报。   又过了两日,应丘县也攻了下来,北狄军悉数退回了朔州。   捷报传回来的时候,代州城自是人心振奋,当地的富户出资请城隍爷出来游行庆祝,听说街上像过年一样热闹。   徐复祯好奇心起,也带着几个兵卫溜出去凑了一番热闹。   边地自然不能跟京城比繁华,然而那热闹却不遑多让,街上许多搞杂耍的、卖吃食的、卖玩货的、吹拉弹唱的,就是过年时节,跟当下的这番热闹比起来也差了点意思。   徐复祯也被这街上的喜庆感染,一直逛到落日西斜方回到府衙,却又听说沈珺的亲卫已经在衙门里等了她许久。   她以为是军营出了什么事,忙宣那亲卫进来问询,这才知道中军准备拔营驻扎到应丘县,今夜军营里要办一场庆功会,沈珺特意派人过来接她。   徐复祯自然不会放弃这个在众将面前露脸的机会,她连忙换了一身衣服,跟着沈珺的亲卫出发去了中军大营。   到了军营已经夜幕降临,然而营里燃着熊熊火光,是冲天的明亮。空气中不是平常的硝烟气,反而弥漫着油脂与黄酒的香味,营地里生着丛丛篝火,正烤着鹿肉和羊肉。   士兵们一伍一伍地围坐在一起,见了徐复祯纷纷站起来同她行军礼,口中直道:“监察使来了!”“见过监察使!”   徐复祯简直有些受宠若惊,她在朝廷里都没有过这样万众瞩目的时刻,何况还是那样发自内心的拥戴。   亲卫一路引着她到中军帐前的一丛篝火旁,火堆上烤着半爿鹿肉,滋滋地冒着油脂,香气一阵一阵地涌进她的鼻子里。   此处已经围坐了六个人,坐北的是沈众,旁边依次是沈珺、霍巡,还有三个他手下举足轻重的副将。   见到徐复祯过来,所有人都站起来向她见礼。   徐复祯还了礼,亲卫送来一张马扎给她坐,沈众便朝沈珺道:“坐过去点,给监察使腾个位置!”   沈珺便将他的马扎往沈众身旁一挪,倒是空开了他和霍巡之间的位置。   沈众只当他是没有眼色,正欲开口,见徐复祯已经在沈珺和霍巡之间自若地坐下,便只好收了声气,仍旧坐下了,口中对她道:   “本不该请监察使过来受这些粗人冲撞,只是这番大捷,原也有监察使的功劳在里头,论理该请你过来一趟的。”   他这话讲得客气,没有半分长辈的谱在里头,徐复祯却是放低姿态的:“沈将军客气了,此战告捷,河东军的将士们功不可没,其实是我沾光罢了。”   沈众哈哈大笑,抬手倒了一盏黄酒,开口要敬她。   徐复祯看着面前有一只盛着酒水的琉璃酒樽,一时不知是不是斟好给她的,可是倘若不拿起来,让沈众举着酒樽空等又难免失礼。   她正犹豫,忽然右手边递过来一只摇摇荡荡的青琉璃酒樽。她感激地看了身旁的霍巡一眼,从他手中接过酒樽跟沈众干了杯,放到唇边一抿,这才发现那里头摇荡的是一杯温茶。   因此她也痛快地一饮而尽。   那几个将领都叫了一声好。待徐复祯坐定,他们又继续方才谈论的事情,无非是讲些战况、破敌之事。   徐复祯这趟过来得急,没有用晚膳。好在下午在街上吃了不少小食,倒也不是很饿。   只是那火上的鹿肉烤的油香四溢,不免引人馋虫。她正盯着那爿鹿肉出神,旁边又递来一碟切成薄片的鹿肉。   她转眸望过去,正见霍巡低声对她说道:“军营的人都是用匕首切下肉来直接吃的。你想吃哪块跟我说,我给你切。”   篝火一阵一阵地窜上来,将她的脸颊烘得热腾腾的。   徐复祯双手接过那碟子,用签子扎了一片鹿肉送入口中,那皮烤得焦薄脆香,紧实细嫩的肉里抹了盐粒,还带着炭火气,比她从前吃过的还要多一层焦香的风味。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不太好意思支使霍巡做事,只好小口小口地吃着碟子里的肉片,尽量不让它见底。   忽然她的碟子上蓦然甩落一大块鹿脯肉。徐复祯愕然抬头,正对上沈珺的笑脸:“徐妹妹,你不必替我们省,这里还有很多。”   徐复祯不悦地把碟子放了下来。   这么一大块肉要她怎么吃!   好在此时沈众带着几位副将跟士卒喝酒去了。篝火旁只剩了他们三人,徐复祯便把碟子递给霍巡,要他把那块鹿脯肉切成薄片。   待霍巡片好后,徐复祯接过碟子,却又悄悄从袖中摸出一块物件递给他:“喏,送给你的。”   霍巡接过一看,掌心里静静躺着一只两寸长的琉璃寅虎,金赤青翠、栩栩如生,还带着她微热的体温。他微微一笑,抬眸望向徐复祯。   她邀功似的说道:“今日城里迎城隍,我去街上买的这只小老虎,好看吧?要十两银子呢。”   霍巡不由挑眉看了她一眼,摩挲着手里的琉璃虎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微笑道:“真好看。”   徐复祯抿嘴一笑,露出两枚梨涡来。   沈珺这时候又凑了过来,瞥了眼霍巡手上的琉璃寅虎,兴致勃勃道:“介陵兄你喜欢这个?代州很多作坊卖这种琉璃,一百文钱一个,很便宜的。我到时让人弄一堆来给你玩。”   徐复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伸手去推他:“你快走开!我们说悄悄话关你什么事。”   沈珺不知道哪里又惹到她了,只好讪讪地走开了。   霍巡忍俊不禁地握住她的手:“价值倒是次要的,关键我很喜欢它。”   徐复祯看着他眼角眉梢里藏不住的笑意,更是疑心他早就看出来那小老虎不值十两银子,在偷偷嘲笑她呢。   她顿时又气又窘,将他手里的琉璃寅虎一把抢过来,冷哼道:“你笑什么?不送了。喜欢就找沈珺要去吧!”   霍巡没想到这火还能烧到他身上,只好温言细语地安抚她。哄了一会儿不见效,他想了想又道:“那边有人投壶,我们过去看看好不好?”   徐复祯仍旧绷着脸不理睬他。   可是霍巡已经拉起她的手往外走,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意   味。徐复祯怕拉拉扯扯的被人看见,只好不情不愿地跟着他往校场走。   校场上已经围了许多士兵,见他们过来纷纷让道,徐复祯便轻易地走到了前头去。   京城也有投壶的游戏,不过那都是摆来玩的,那投壶离人的距离不过几步远。   然而军营里的投壶却是实打实的竞技,那投壶离人足有一两丈远,且有蒙眼、背投、数箭并投等各种花样。   徐复祯看得津津有味,忘了自己还在赌气,转过头去问霍巡:“你怎么不上去?”   霍巡摇摇头:“比不过。”   徐复祯有点不服。他怎么会比不过呢?   这时场上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她回望过去,原来是沈众要亲自上场,顿时点燃了校场的气氛。   徐复祯心想,沈众这种位置的人亲自上阵也是要有勇气的,毕竟要是投不中,那该多丢人呀!   她屏息静气地为沈众捏了一把汗。   沈众拿着数枝羽箭依次投过去,虽然没什么花式,却箭箭不空,场上顿时掀起一阵又一阵潮水般的欢呼。   徐复祯正看得入神,忽然胳膊被人猛地一拉,她蓦地失衡向一旁倒去,正撞进霍巡的胸口。   她还没反应过来,人群已经起了一阵骚动,许多亲卫已经围住了台上的沈众。   霍巡将她扣在怀里,一只手探她的左脸:“有没有受伤?”   徐复祯茫然地摇头,想起方才耳边有一道尖锐的破空声,她伸手在耳后一摸,那里一束长发已经被齐齐截断了。   她这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不由腿上一软,幸得霍巡搀住了她才勉强站稳。   “有刺客?”她颤声道。   “别怕,应该是针对沈将军的,只是你差点帮他挡了那飞刀。”   霍巡要安排人去抓那行刺的细作,又不放心她一个人在这里,眼神在人群中逡巡一番,把沈珺喊了过来:“世子,你把她带回营帐里,安排你的亲卫守着。”   徐复祯方才死里逃生,现在是谁都不信任,只紧紧攥着他的腰带不肯松手。   霍巡也不放心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只好道:“那你跟着我,等我处理完事情马上送你回帐内。”   徐复祯点了点头。沈珺怕霍巡分不出心去照应她,便也跟在她的身旁。   霍巡先是去看了沈众的状况,好在他的亲卫反应及时,挡下了那柄淬了毒的飞刀,因此他并没有受伤。   那行刺之人方才脱逃时已经被抓住,只是不知军中还有多少这样的细作,因此霍巡召来各军的校尉,命他们先把手下的士兵集结起来清点人数。   徐复祯看着霍巡忙前忙后,一言不发地跟在他的身后。沈珺还不知道方才发生的事,只当她是被方才的骚乱吓到了,便有心说点话来缓解气氛。   他看到徐复祯耳后的一束头发齐齐地在腮边截断,便“咦”了一声:“徐妹妹,这是你们女孩子现在时兴的发型么?还挺好看的。”   谁知徐复祯恼怒地瞪了他一眼,再也不肯跟他说话了。   待霍巡忙完这边的事,牵住她的手准备送她回帐里,却觉得那手冰冷异常,又看徐复祯一直蹙着眉心,便安慰道:“别怕,营帐里有亲卫在四边守着,很安全的。”   徐复祯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待回到营帐里,霍巡点了烛光,又生起一个火盆,对她道:“你先在这里待着,我要去审问那个细作,晚点再过来找你。”   徐复祯坐在榻上,闻言忙拉住他的手:“等一下。”   她蹙着眉头,露出极力忍耐的表情道:“我的肩膀有点疼,怎么也使不上力……”   “什么?”霍巡吃了一惊,忙按住她说疼的那边肩膀,隔着冬衣也能感受有一块凸起。他立刻反应过来是方才拉她的时候太急,给她的胳膊拉脱臼了。   他不由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怎么不早说?就一直忍着?”   徐复祯讷讷:“你刚才一直在忙,我怕耽误你的正事……”   霍巡摇了摇头,平时没见她这么能忍呀,不是被刺猬扎一下都要喊疼么?   他叹了一口气,又道:“这是脱臼了,正回来就好。只是……你穿得有点厚,要脱少两件衣服。”   徐复祯现在肩膀上疼得厉害,哪里还顾得上害羞,连忙伸手去解衣裳的扣子。只是她的右手使不上力,因此那扣子解了半天。   霍巡把火盆挪到近前来,又道:“脱了衣服有点冷,你忍一忍。”   徐复祯忙道:“我不怕冷。”   他已经上前接手解她的衣扣。   许是那火盆离得太近,她又觉得脸上烧了起来。   霍巡小心翼翼地脱了最外面的皮袄,见里面穿的是他上次买的那件淡粉间青绫夹袄,不由笑道:“这衣裳料子一般,你怎么还留着。”   徐复祯脸上被火光烘得红扑扑的,她故作漫不经心道:“忘了扔,下回不穿了。”   霍巡微微一笑,也不跟她多作计较,又除下了这件夹袄,徐复祯立刻感到后背一阵寒意袭来,不由轻轻一颤。   他的手一顿,摸了摸脱臼的关节处,又继续解里面那件绫衫。   徐复祯心里砰砰直跳,面色愈发泛起红晕来。她现在只穿了中衣,再脱就只剩肚兜了。   好在他停了手,开始按着她脱臼的胳膊。“会有一点疼,你且忍一忍。”   徐复祯心想:再疼能有现在疼?   她咬着牙,看他抬起自己的胳膊,一阵钻心的疼痛立刻从肩膀处拉扯出来。她极力忍耐着不叫出声来,忽然——   “监察使……”   一阵冷风伴着沈众那洪亮的声音涌入帐里,人已经掀开了帐帘走进来。   霍巡正抬着她的胳膊回正,来不及腾出手给她披上衣服,只好闪身挡住了沈众的视线。   虽然他反应极快,然而沈众还是瞥到了徐复祯只穿着一件中衣坐在榻上。   沈众神容震动,千想万想也没有料到这两人……   然而话又说回来,在河东这种苦寒边疆,年龄正合适、姿容又好的一对年轻男女,擦出一点火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毕竟他也年轻过嘛,非常可以理解。   沈众若无其事地清咳了一声,道:“咳!那个,刚刚谁找我来着?”   说着自顾地退了出去。   徐复祯大窘,不知所措地抬头望向霍巡。   被长辈猜出她的心思是一回事,可是被撞破,又是另一回事了,何况她还只穿了一件中衣,可该怎么解释呀?   霍巡倒是面不改色,他手下用力,给她胳膊转了几下,道:“活动一下肩膀。”   徐复祯依言转了转胳膊,虽还有些酸痛,可是已经没有那种拉扯的痛感了。   霍巡见她活动自如了,便拿起绫衫帮她穿上,一边说道:“你扭伤了胳膊,正骨就是要除衫的。等会儿我跟沈将军解释一下就好了,他会明白的。”   徐复祯低头看他一件一件地给她穿回衣服,忽然生出几分期冀:   被亲长问起她和霍巡的事,她从来都是承认他的。沈众也算是她的长辈,他在沈众那里,能不能不要解释,而是直接认下这段关系呢? 第117章   翌日中军拔营,天光未亮时分军营里已经人嘶马鸣,搅带得徐复祯也睡不着。   她便让兵卫取了水进来,刚刚洗漱完,又听到兵卫的通报:“监察使,沈将军来了,可方便进帐?”   徐复祯披上外裳,扬声道:“请进。”   沈众这才打了帘子进来,先不着痕迹地在帐内扫了一圈,这才在一旁的椅子坐下。   徐复祯把他的动作看得真切,心下腹诽道:她难道还能在帐里藏人么?   也不知道昨夜霍巡是怎么跟他解释的。   她心里便有些忐忑起来。   沈众跟她商量:“我们要拔营到应丘县,接下来就是收复朔州。这是一场硬战,到时候雁门军营、甚至代州府衙都要充作伤兵营。你就先回真定去吧?”   徐复祯点点头。   如今她已经把代州的后勤处理好了,留在这里用处不大,唯一放不下霍巡在前线。   倘若没有昨夜的事,她就拐弯抹角地让沈众关照一下他了。可偏生又出了昨夜的事,她再提起霍巡,难免不让沈众多想。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开口。   这时沈众又问起朝廷的局势。   徐复祯仍是照实向他说了,太后和成王的背后不过是外戚和藩王的争权,中间夹着一个彭相见缝插针地捞好处。   沈众听罢,心里多了几分计较:   将来若是成王压倒了周家,无非是一个废帝自立;   若是周家压倒了成王,外戚坐大,更不可能还政少帝。   沈家的江山什么时候轮到姓周的指指点点?可若是让成王当了皇帝,他心里更不服。   要他效命,他也只愿意给名正言顺的小皇帝效命。   沈众默了半晌,忽然道:“你跟我家芙容长得很像。不过,你的心智谋略,倒是远甚于她,比她哥哥们还强上不少。倘若你是我的孩子,我的爵位倒是要先传与你。”   徐复祯一听他这话,便知沈众是认可了她,河东军已然是她的囊中之物。   她不由对沈众也亲近了些,顺着他的话道:“其实芙容也很聪明。”   她想起那时对付徐家的计划还是沈芙容帮她筹谋的,微微笑了一下,“不过她有将军和姨母保护着,无需用到才智谋生罢了;而我一介孤女,没有父母替我筹谋,纵使天资愚钝,也只能绞尽脑汁给自己谋一条出路。”   沈众大为纳罕,他还没见过少年得志却这么悲观的人,想了想道:“所谓福祸相依,你有今时今日这番地位,就是拿爹娘跟你换,你也未必愿意吧?”   徐复祯垂眸道:“那还是要爹娘。”   虽然她很小的时候爹娘就过世了,久远到她都记不清他们的音容。可若是能换,她肯定选爹娘。要是有爹娘在,她一定不用走那么多弯路、吃那么多苦头。   沈众干笑两声。把她当晚辈吧,又实打实拿了人家那么多好处;把她当同僚吧,有时候又是小儿女心性。他都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跟她交流了。   他斟字酌句道:“斯人已逝,还是珍惜眼前人吧。你这孩子还是有福气的,霍参议跟你挺相配的。”   徐复祯脸色一红,忙分辩道:“昨天那是误会……”   沈众一摆手:“连长辈也瞒么?你们的事,他都跟我说了!我肯定是赞成的。他这个人有用兵之才,只是留在河东有点大材小用,回去京城又恐怕放虎归山。你可得好好笼络住他!”   徐复祯心中一喜,没料到他真的在沈众面前承认了他们的关系。   先前她还隐隐担心他会在河东跟她抢功,把沈众拉拢到成王那边去。可是如今沈众知道了他们的关系,霍巡就是再立功,那功劳也得算在她头上了吧?   她心里美滋滋的,一下子冲淡了方才的怅惘。   既然沈众知道了,那她就大大方方地要关照:“将军,那……你能不能别让他上战场?”   沈众嗤了一声:“这话你跟他讲比较合适。参议是文官,本来就不用上阵的。上一回他和伯观去截左日曜王的首级,连我也是事后才知道。”   徐复祯眼见说话这阵,外头天光已渐渐亮起来,便道:“将军,那我能不能见一见他?”   一会儿她就该启程回去了。   “四更天的时候他就先行带人去了应丘军营里,恐怕这会儿你是见不到他了。”沈众道,又想起一件事来,“对了,他临行前说有一样东西落你这里了,请我帮他取回去。是什么东西?”   徐复祯微微一怔,他走了怎么也不来同她打一声招呼?   她心里有气,更不愿意把那只琉璃小老虎给他,只对沈众道:“请将军替我转告他:那东西我收着,他想要就全须全尾地自己回来拿!”   她话里带着几分咬牙切齿,可落在沈众耳朵里,简直是小情侣当着他隔空打情骂俏。   年轻真好啊!沈众心想。   徐复祯从雁门军营回去后,在代州府衙安排好大军的后勤事宜,待了两日便由一支军队护送着启程回了真定府。   其实她如今在真定也没什么事了,应该早些回京去的。可是徐复祯又觉得倘若万一霍巡有什么不测,她可以第一时间赶到他身边去,因此又在真定消磨了半个月。   期间前线传来捷报,朔州也被攻下,中军大营又迁到朔州去了。她见战况如此顺利,又微微放下了心。   其时已至腊月,徐复祯有一日晨起时推开窗户,望着廊下凋蔽的花树,恍然觉出自己已离京快三个月了。   京城的消息是时时有人送到她手中的,然而雪路难行,那送进来的消息都是四五日前的。朝里虽没有闹什么大动静,可看着这些过时的消息,她心里总归是不够踏实。   徐复祯当即下了决心要回京,她跟常夫人和承安郡王打过招呼,次日便回京。   腊月雪重,她的车驾足足走了七八日才回到京城。   徐复祯如今在外面开了府,一回来肯定不少宾客要登门拜访。她是最不耐烦应酬的,便没有回徐府,直接进了宫。   到了宫里已是申正时分,小皇帝正在上课。如今少师在外,每日经筵的两个时辰是由十月初到任的少傅来给小皇帝讲书。   徐复祯一问,那少傅果然是翰林院的王清昀。   甫一回宫,她来不及回寝殿歇息,便先去坤宁宫给太后请安。她这一趟回来得急,根本没有让人提前送信。   因此她往坤宁宫去的时候,那宫女才得了信,匆匆往暖阁去给太后通报。   此时坤宁宫东暖阁烧着地龙,熏着暖香,周太后倚坐在罗汉榻上,正跟文康公主和新近回京的沈芙容闲话家常。   沈芙容两年前嫁给秦凤路安抚使的长子,如今已经挽了妇人的发髻,一张冷艳的脸庞多了几分娇媚,倒是比她少女时期更加温柔了。   文康公主因为徐复祯的关系对沈芙容不冷不热,好在太后一直问东问西,因而也不见冷场。   这时宫女匆匆掀帘进来,恭声道:“禀太后娘娘,徐尚宫回来了,正往坤宁宫过来呢。”   沈芙容还未反应过来,文康公主已经噌地一下站起来:“什么!我出   去避一避。”   太后往常是最怕她们见面的,然而当着沈芙容的面,她又觉得女儿的这个反应有些丢人,便沉声道:“避什么。只要你别再闹什么事出来,哪个有闲心管你?”   文康公主被太后这么一说,面子顿时有些下不来,僵在原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倒是沈芙容暗自纳罕,面上又不好表露出来,只好也从绣墩上站了起来。   这会儿工夫徐复祯已经打了帘子进来。她带进来一身风雪气,倒是让屋里的三个女人心神为之一凛。   徐复祯随手脱下外袄递给宫人。她没料到会在此见到沈芙容,眼神先是亮了亮,再瞧见到文康公主,眸光又是一沉。   她之前失忆时跟太后说过想见文康公主召见便是,如今也不好出尔反尔,便收回目光,走到太后面前施了个大礼。   太后给她赐了座,又细细端详着她:“北地果然苦寒,哀家瞧着你瘦了不少,脸都尖了。”   徐复祯笑着谢过太后的关怀,挑了些河东有趣的事情说给太后听。她本来没怎么出去玩过,只在代州逛了一回城隍庙会,因此话里有好多是自己脑补出来的东西。   沈芙容听得直抿嘴笑,没有直接戳破她的话,只是笑问道:“你见着我爹娘没有?他们二老可还好?”   徐复祯答了她的话,又问她怎么突然回京过年了。   沈芙容一双秀目斜乜着她,冷哼道:“我问你,你是不是往秦凤路借了两万兵马?托你的福,你姐夫现在带着兵去河东打仗了,我自然只得回京城过年了。”   徐复祯眨眨眼笑道:“这可怪不得我。枢密院下了调令,派谁去是安抚使说了算的。许是你家那位阿翁要姐夫去建功立业,好赶紧给你封个侯夫人呢?”   沈芙容笑骂她:“听说你现在可了不得,果然嘴皮子利索得很了!”   她们两人聊得热火朝天,一旁的文康公主更是面色铁青,待要离开又怕引起徐复祯的注意,平白给自己找不痛快。   好在这时太后道:“你们姐妹俩好好在这说说话,哀家有些乏了,文康你扶哀家回去歇着。”   文康公主如蒙大赦。   倒是沈芙容有些不安,觉得方才她们自顾说话的行为有些越礼了。   徐复祯却不以为意,待太后母女离开后,她继续跟沈芙容叙别。   沈芙容纳闷道:“公主见了你怎么跟耗子见到猫似的?”   文康公主在她印象里可是天之骄女,从来只有别人讨好公主的份啊!   徐复祯漫不经心道:“公主从前骄纵惯了的,如今朝廷变了天,她也只能夹起尾巴做人。”   沈芙容暗自心惊,这个天,该不会是她表妹吧?方才连太后都对她分外礼敬。要知道周家的人从来都是眼高于顶,哪有这种小心翼翼的时候?   徐复祯对此是习以为常的了,并不觉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只是缠着沈芙容问她的近况。   沈芙容便慢慢跟她话起家常。   她去年得了一个女儿,取了个乳名叫“雪团”。这趟回京也把雪团带回了京城。因为她夫家在京城的宅子久未住人,她这一趟还是住在郡王府。   如今郡王妃正忙着给沈芮容备嫁妆,她带回来的人又多,孩子又吵,倒觉得住在郡王府有些打扰,想早点修葺好自家宅子搬回去。   徐复祯格格直笑:“‘雪团’,这名字怎么那么像狸猫的名儿?”   沈芙容瞪了她一眼,嗔道:“你有个长辈的样子么?是她祖母说贱名好养活,可我的女儿,能叫猫儿狗儿么?便折中起了个雪团。大名还要好好琢磨呢。”   徐复祯收了笑,又支着颐道:“你想搬出去的话,不如搬去我的宅子住吧?我的宅子在崇仁坊,三进的院落。平时我住宫里,那宅子平白空着,不如便宜了你。”   沈芙容闻言大喜,自然没有跟她见外,当即商议了搬迁的事宜。   两人又东拉西扯地聊了一会儿天,徐复祯看香漏已近酉时,便跟沈芙容告了辞。   回到乾清宫,小皇帝刚好下了学,正碰上王清昀,徐复祯便问他这两个月小皇帝的读书近况。   王清昀一一答了,徐复祯见他谈吐隽雅,条理清晰,心中颇为满意。问过了小皇帝的事,她又顺口道:“思如最近怎么样?”   王清昀垂手道:“内人一切都好。就是害喜比较严重,不太吃得下东西。”   徐复祯随口道:“宫里做的梅子姜很是开胃,又能御寒,要不要给你带点回去?”   王清昀忙摆手道:“不必了,这不合规矩。”   徐复祯气闷。宫里赏臣子一点东西不是很正常么,哪里不合规矩了?他这么避嫌,将来可怎么为她所用呀!   她又看着身旁懵懂的小皇帝叹了口气:算了,能把皇上教成材就谢天谢地了。   待到休沐日,她亲自带了一罐梅子姜出宫,遣人送去给秦思如。   沈芙容已经搬到了她的府邸,素来清寂的徐府一下子热闹起来。沈芙容亲自抱着雪团到大门迎接她。   雪团一岁了,已经能说好几句话,却还不大会走路。   徐复祯一见到她就喜欢上了,这孩子生得真如雪团一般,只有两枚清澈的大眼珠乌溜溜的,用红绦子扎着两条冲天辫,如年画娃娃般可爱。   她抱了雪团回屋,逗着玩了一会儿,水岚又过来报:“四小姐来了。”   徐复祯听说秦思如来了,又忙让请进来。   秦思如已经有五六个月的身孕,隔着冬装都能看出肚子微微隆起。她是快做母亲的人了,因此看见雪团便分外喜欢。   沈芙容从前对秦思如不屑一顾,如今两个人有了共同话题,倒是分外聊得来。徐复祯在一边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起来。   秦思如抽了空悄悄对她说道:“祯姐姐,你还记得王姑娘么?我祖母那边的表姐。”   徐复祯眼皮一跳:“她怎么了?”   “她之前不是在文康公主的逸雪阁么?好风光过一时的。”秦思如压低声音道,“后来公主失了势,她待不下去了又回了王家去。只是听说她跟家里的关系闹得很僵,你猜最近怎么着?”   秦思如卖了个关子。   “怎么着?你快说呀。”徐复祯最讨厌别人钓她胃口。   “她被她爹许给了顶头上司当续弦!”秦思如知道王今澜曾经和她有龃龉,因此有些幸灾乐祸,“那中书侍郎虽然位高权重,可都快六十岁的人了,听说最大的孙女都出嫁了。咱们好人家的姑娘,谁愿意嫁给快入土的老头子?”   徐复祯怔然,久久没有说话。   她想起上次在万寿行宫,王今澜找她投诚,说过一些王家的事以及对家里的抗争。   徐复祯虽然绝对不会原谅这个曾经伤害过她的人,可是也觉得王岸祥实在是太无耻了,简直是把女儿当礼物送啊!也难怪王今澜养出那种扭曲恶毒的性格。   “不过这桩亲没有做成。”秦思如又道,“听说王姑娘在雪地里躺了一天一夜,抬回去的时候发了肺热,咳了好多血出来,亲是说不成了,王家表叔把她丢到了废弃的屋子里养着,任她自生自灭去了。”   说到这里她有些唏嘘。   徐复祯却觉得心境豁然一亮。她觉得王今澜这个结局至少比嫁给那个老头子令她舒心。   王今澜如今的处境,真跟她前世不谋而合,这何尝不是一种报应呢?   她不是没想过收拾王今澜。凭她现在的能力,就是把人杀了都行。可是这一世,王今澜并没有机会伤害她,她不知道该不该这么极端地报仇;   或者在全京城的贵族面前狠狠羞辱王今澜,就像她当初折辱自己一样——可是她没有那种无聊又恶毒的兴趣。   所以她迟迟没有动手,任由王今澜不上不下地悬在那里膈应她。如今老天也看不下去要为她报仇了么?   徐复祯鼻子一酸,蓦然流下两行清泪。   秦思如心想:祯姐姐真是不计前嫌,竟还为王姑娘的遭遇落泪。   不过,这件事情倒是提醒了徐复祯。   她喊来锦英,要她想办法去弄一张长兴侯那个外室谢娘子的画像过来。   她在真定府的时候,有意誊了一张从前谢妃的画像。她想对比一下看看那位谢娘子跟谢妃有无相似之处。   过了两日,锦英送来了画像。   徐复祯将那张熟宣纸展开一看,里头工笔描绘着一个姿容极美的妇人,虽然看得出年纪,却分毫不影响她的风韵神采。   只是一眼,徐复祯浑身的血便凝住了:   那斜长的眉、上挑的丹凤眼和微翘的唇角,简直跟秦萧一模一样! 第118章   徐复祯“啪”地一下合上手中的画像,整个人虚脱地靠在了椅背上。   秦萧不是徐夫人的儿子——这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她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可那张画像分明地骗不了人:大姐姐秦念如和惠如、秦芝都是圆眼睛、丰润的唇,和她们一母同胞的秦萧却是长眼睛、薄唇。   她很早就发现这点了,可那时在她眼里秦萧就是侯府最特别的存在,而那份区别于秦家儿女的清冷气质只是为他的特别锦上添花罢了。   不过一般人,又有谁会往这层去想呢?   徐复祯拈起茶杯仰头饮尽,已经半凉的茶水入腹,神思渐渐清明起来。   倘若秦萧是谢娘子的儿子,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往近了说,他把她派去调查谢娘子的人都弄死了——因为秦萧不能让她知晓他的身世;   往远了说,前世徐夫人病了三个月就撒手人寰——难保不是秦萧动的手脚。   可是,谢氏的家又不是徐夫人抄的。姑母对秦萧还不够好么?没有生恩,也有养恩吧,甚至连世子之位都给了他!   “砰啷”一声,她手中的敞口瓷杯竟应声碎裂。那薄   胎茶杯的碎片极其锋利,瞬间将她的手指划破,殷红鲜血汨汨冒出来,覆在霜雪般的纤指上,一片刺目的红白。   水岚应声走进来,忙取了帕子给她包着手指,又去清理地上的碎瓷片。   徐复祯对着手上包着的帕子愣了半晌,才想起来让水岚去架阁库把当年谢家的卷宗找出来给她看。   论起来,谢家那会儿已经是平贞朝的陈年往事了。   平贞二年,吏部的谢尚书因弄权舞弊、卖官鬻爵被判抄家,男丁流放、女眷充奴。   看起来是一桩普通的罪案,然而徐复祯知道,当初恰逢平贞帝即位,天子更迭总免不了一场洗牌。   谢尚书是另外一位王爷的老师,被清算是情理之中的事。   可长兴侯府的老侯爷是平贞帝的心腹之臣,与谢氏阵营不同,两家应该不会有来往才对。   徐复祯又对着那份卷宗的细节琢磨了半日,慢慢拼凑出一个真相来:   如今的长兴侯府是平贞帝登基后所赐,而当初秦家的旧宅正好与谢家府邸为邻。   那被充作官奴的女眷中,有一位闺名素屏的姑娘时年十七,正好对得上长兴侯的年纪。   谢素屏与长兴侯应该是早就认识,甚至很可能已经互通心意。所以谢家出事以后,长兴侯才会顶风作案把她从教坊司接出来养在了外面。   可是那个时候,长兴侯府已经在跟徐家议亲了。他长兴侯顾念旧情,何曾想过这样对姑母是否公平?   平贞三年姑母嫁到秦家,平贞五年秦萧出世。   徐复祯觉得,姑母既然知道谢素屏的存在,应该不会不知道秦萧的事。   可是,姑母为什么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容许一个私生子占了世子的位置?   她非得把这个事情弄明白不可。   腊月廿三一早,徐复祯出了宫往长兴侯府去。   侯府的门房一见到她,点头哈腰地说道:“徐小姐回来了!不巧今儿夫人出去了!”   今日是南斗诞,徐夫人每年都要去平霄宫参加法会的。不过,她这趟过来也不是找姑母的。   徐复祯到了兴和堂,把徐夫人的乳母邹嬷嬷叫了过来。   邹嬷嬷如今在侯府荣养晚年。她年纪大了,老眼昏花之下,乍见徐复祯端坐在上首的位置上,恍如见到少女时期的徐夫人。   “嬷嬷请坐。”徐复祯开口请邹嬷嬷坐下。   她这才回过神来:“啊,是祯小姐。”   徐复祯打量着邹嬷嬷,她六十开外的年纪,满头银发一丝不苟地梳起来,面上两道深深的皱纹,使她的不苟言笑之外又平添了一层严肃。   她从前在侯府时,与秦家姐妹最害怕的就是邹嬷嬷。   然而,在如今的她眼里,邹嬷嬷不过是个上了年纪的仆妇罢了。   “嬷嬷,我问你。”徐复祯不紧不慢地开口,“你知不知道世子不是夫人所出?”   “祯小姐这是什么话!”邹嬷嬷几乎是马上否定了她的话。   徐复祯一看这反应便知道她蒙对了。   她紧紧逼问道:“保宁坊那个谢娘子才是世子的生母吧?一个外室子,占着姑母名下嫡长子的位子,嬷嬷竟然还替他遮掩么?”   邹嬷嬷眼神闪过一丝慌乱,摇摇头道:“没有这种事,世子就是夫人十月怀胎生下来的。”   “嬷嬷,姑母是你从小喂大的吧?姑母对你也很好吧?”徐复祯耐着性子道,“你明知道真相,难道就忍心看侯府这样欺负她?”   邹嬷嬷垂着头涩声道:“祯小姐,那些都是陈年往事了。翻出来对谁都没有好处,夫人也不会想让你知道的!”   徐复祯好整以暇道:“嬷嬷不肯说,那我直接去侯爷面前问了。要是侯爷也不肯说,那我就以私藏罪奴之名把他下狱,让大理寺来问。”   说着,她索性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在快要踏出门槛时,邹嬷嬷忽然颤声道:“等一下。”   徐复祯回头看她。   邹嬷嬷深吸一口气,将往事娓娓道出。   当初徐夫人刚嫁进侯府时,跟侯爷是琴瑟和鸣过一时的。过门一年徐夫人生了长女秦念如,没过多久又怀上了第二胎。   刚怀上不久,老侯爷就病逝了。长兴侯袭了爵,却成日里往外头跑。徐夫人派人一查,才知道他在外面养了个女人,肚子都快显怀了。   徐夫人哪里受得了这种气?她当即闹着要回娘家,是长兴侯跪地认错,承诺那女人生了孩子就把他们全部送走,她这才忍了下来。   谁知怀胎八个月的时候,她父亲徐骞一场急病也去了。双重打击之下,徐夫人早产了,虽然是个男孩,可是一生下来就没了。   长兴侯趁着徐夫人没醒转,抱了个健康的男孩过来充当她的孩子。可徐夫人又不是第一次做母亲,哪能看不出这是个足月的婴儿?   她产后身子虚弱,娘家大哥又忙着父亲的丧仪,便是想闹也闹不起来。她背着人哭了几回,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个结果。   后来,长兴侯承诺的把那个女人送走也没有履行,逢年过节,他还总是要到那边去。   从那以后,徐夫人和长兴侯虽然人前还相敬如宾,可是感情已经彻底破裂了。   徐复祯气得直抖。   “姑母为什么要吃这个哑巴亏?”   “祯小姐,你还太年轻,不懂夫人的难处。”邹嬷嬷摇了摇头,“那时候老爷已经走了,除了夫家,她还有什么倚靠?就算舅兄愿意给她撑腰,可事情闹大了有什么好处?夫人已经有了大姐儿,不得为大姐儿考虑么?”   徐复祯鼻子一酸。这就是身为女人的悲哀,娘家和夫家但凡有一个不靠谱,哪怕是出身高贵,一样有吃不完的苦头。   可她还是不甘心:“那为什么不把那个孽子弄死?让他这样平白占了世子的位置!”   宗之宗之,多么承载厚望的名字,竟然给一个私生子顶走了。   邹嬷嬷叹息道:“我也劝过夫人。倘若是个女孩便罢了,又是个男孩,将来要袭爵的。婴儿夭折是常有的事,不如到时候再生一个自己的骨肉。可是夫人心善,觉得孩子总是无辜的。好在世子如今也成了材,不算枉费夫人这般栽培。”   “无辜?”徐复祯冷笑。秦萧只怕比他那个薄情寡义的爹还要狠辣十倍。   她一刻也坐不住了,遽然站起来,又叮嘱邹嬷嬷道:“嬷嬷,今日之事对谁也不要声张,只当我没来过。”   邹嬷嬷正怕她出去到处乱说呢,闻言忙不迭地点头。   徐复祯出了长兴侯府,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却心神茫然起来。   她知道了这桩旧事,可是又该怎么办呢?   对姑母而言,如今是最好的局面,她贸贸然打破了,姑母会理解她吗?可是,她绝不能等到秦萧真的伤害姑母了再动手。   鬼使神差般的,她想去会会那个谢素屏。   徐复祯没有上自己的马车,而是在街边车马行雇了一顶轿子:“去保宁坊。”   到了保宁坊,徐复祯问了几个人,顺利找到了那谢娘子的宅院。   这里住的都是平民百姓,谢宅也是一间不起眼的民居,白墙黛瓦,墙头蔓伸出蔷薇花的架子,门口植了两   株玉兰。   如今冬日万物萧索,要是夏日开花的时候,倒是会分外幽韵雅致。   她站在外头扣响了黑漆木门。   一个老妈子打开一条门缝,见是个陌生的女子,不由戒备道:“姑娘找谁?”   徐复祯不语,在外头把那门一推,她身材纤细,一下子挤了进去。   那老妈子急了,上前攀扯她:“你是什么人,怎么敢擅闯民宅?”   徐复祯在河东这些日子可不是白待的,她借力把那老妈子一下推到了地上,人却往屋子里头闯。   一个年轻的婢女闻声出来,忙拦住她道:“你是什么人?”   徐复祯不跟她动手,却指着自己身上的银狐翻领披风对那婢女道:“弄坏了你赔。”   那婢女一愣,虽还作势要拦,却不敢再碰到她。   徐复祯长驱直入闯进了室内。   屋子里清一色的紫檀黑漆家具,烧着银丝炭,熏着木樨香,端地是从容雅贵的做派。   一个紫衣美妇斜倚在贵妃榻上,见到贸然闯入的徐复祯,先是坐直了身子,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她,微笑着开口道:“你是徐家的小姐吧?有失远迎,请坐。”   她的声音如泠泉漱石,柔婉又不失清妙,那温和的态度倒是叫徐复祯一愣。   徐复祯本来憋了一肚子的气,倘若这女人不识好歹,正好代姑母教训一下她。   可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这女人实在生得很美。那一双凤目氤氲着笑意,竟有七八分像从前秦萧笑望她的眼神。   徐复祯没有依言坐下,只是冷觑着她,道:“你就是长兴侯的外室?”   谢素屏无奈一笑,道:“妾身如浮萍草芥,得一处栖身之所而已。侯爷大义收留万不敢辞,又多亏夫人怜悯,许我这处安身之地。”   她秀目低垂,一副我见犹怜的情态。虽是笑着,已尽然道出了半生的无奈。   徐复祯胸中之气未消,可是对着这番低姿态的话,她也挑不出错来。   谢素屏曾经也是高门贵女,一朝零落成泥,抄家的时候也不过才十七岁。   无论她是否愿意,长兴侯要收她做外室,她能拒绝么?长兴侯要她生孩子,她能拒绝么?长兴侯要把她的孩子送走,她能拒绝么?   说来说去还是怪长兴侯。   徐复祯有些后悔这趟来得冲动。她方才被邹嬷嬷的话气昏了头,只想着过来看看这位秦萧的生母。   可是见了她要说什么,要做什么?徐复祯完全没想过。   什么计划都没有,反而还先打草惊蛇了。   她心中正懊恼着,这时谢素屏又柔声笑道:“你这趟过来,夫人应该不知道吧?我想你应该也不爱喝这里的茶,就不多留你了。你放心,今天的事我不会说出去的。”   徐复祯神色复杂地看着她。这样的善解人意,难怪长兴侯会喜欢。可眼下谢素屏确实是解了她的围,她不得不下这个台阶。   徐复祯冷着脸转身走了出去。   她刚走出坊门,正准备到街上雇一辆马车,身后忽然响起细雪踏碎的声音。   徐复祯额前的碎发微微竖了起来。   身后之人冷笑道:“你挺聪明啊。”   是秦萧的声音。   徐复祯心里狂跳起来。   她身边什么人也没带,又在这远离皇城的地方,这时候不能激怒秦萧。   她没有转身,只是压住声音里的颤抖道:“世子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是早就知道姑父养了外室?”   秦萧久久不语。   徐复祯突然后悔自己的失言。秦萧极爱面子,她说他的生母是“外室”,他一定很不高兴。   天上徐徐飘起了雪絮,有些落在她的颈窝里,被体温一激渐渐化开,寒意透过脖颈一直渗到心里去。   “都查到些什么了?”秦萧又缓缓地开口。他的声音浸在雪天里,也是冷的。   徐复祯心里没来由地恐慌起来。   他会像解决那两个调查谢娘子的人一样,把她也悄无声息地解决掉吗?   她辛辛苦苦经营出来的一切,自己还没开始享受过呢。   她还没帮姑母报仇呢。   她还没等到霍巡凯旋归来的消息呢。   她低着头,“啪嗒”落下一串热泪,在雪地里洇开几朵泪花出来。   秦萧冷笑一声上前扣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跟他对视:“祯妹妹,你在朝堂上打压我不是挺狠的么?怎么这会儿知道哭了?”   徐复祯抽噎一声想止住泪水,可是她又痛又怕,眼泪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汹涌而出。   秦萧看着她泛红的眼眶,一双琉璃珠子般清透的眼眸隔着水光望着他,恍然回到从前他们还两心相许的时候。   她受了委屈,就会这样在他面前哭。   绝不哭出声的,眼眶里半含着清泪,真成了波光粼粼的秋水眼。   他爱这端凝的姿态,因此总是故意引她哭。她那爱哭的个性,全赖他一手栽培。   可旁人却只道他是个好哥哥,无条件地包容她的任性。   他手下的钳制微微松了一点,凤目仍是沉沉望着她:“你都知道多少了?”   徐复祯抽噎着说道:“你爹背着我姑母养外室,我、我只是想过来给姑母出口气。可是、可是她的人拦住我了,我没见到她。”   秦萧“唔”了一声。   “那看来你是全知道了。”他忽然冷冷道。   徐复祯悚然一惊。   秦萧嗤笑了一声:“你在宫里这么久,怎么演技还是这么拙劣?说谎都不会。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就不能轻易放你走了。”   他一把扼住她的手腕往外走。   徐复祯挣脱不得,只能跌跌撞撞地跟上,直至来到一辆平顶马车前,她这才意识到秦萧是准备囚禁她。   徐复祯一手抵着车轼,一边尖叫道:“秦萧,你疯了!你敢抓走我,宫里不会放过你的!”   秦萧冷笑:“抓你?你只是回侯府的时候正巧染疾,留下来养病罢了。宫里手伸不到那么长。”   徐复祯心中愈发恐慌起来,秦萧还在攥着她的手往马车里拉,她干脆冲着他的手背狠狠咬了下去。   秦萧骤然吃痛,扼着她的手微微一松,徐复祯趁机挣开来。可秦萧已经一个掌刀劈在她的后颈上,她瞬间眼前一黑,意识随着消失。   原来咬人还会挨打。她昏迷前如是想到。 第119章   昏昏沉沉中,她似乎被人抱进了马车里。厚重的车帘一关,隔绝了外头阴冷的雪天,她整个人随着意识一同堕入无边的黑暗。   再醒过来时,她浑身的骨头僵得发麻,脑袋更是胀疼得厉害。   徐复祯半睁开眼,盯着面前罗帐上的祥云纹看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凝聚了神思。   她眸光微动,发觉自己是躺在一张花梨木雕花架子床上,没有熏香,也没有烧炭,屋子里弥漫着润冷的气息。   对面的壁厢里安着透光的水晶琉璃镜,折映出桌边身姿清绝的人影,他身侧的铜炉咕嘟咕嘟地烧着水,升腾起来的白雾影影绰绰地罩住了他的神情。   这里是秦萧住的清风堂!   徐复祯一下子坐了起来。她回头望桌边的秦萧望去,他也正好举目看过来,脸上冷冷的没有表情。   秦萧竟然真把她带回了侯府。他想干什么?   徐复祯心下思忖着,此刻应该稳住秦萧,待他放松了警惕,跑出清风堂见到姑母的人就能脱身了。   可她如今对秦萧痛恨至极,要她说软话,无论如何也是开不了口的。   秦萧起身走了过来,一把捏住她的双颊迫使她抬起头。   “你跟人私通、一声不响地进宫、还在朝堂上打压我,这些我都忍了。”秦萧咬牙切齿,“为什么手要伸这么长?为什么要去查我的身世?”   徐复祯惊恐地看着他目眦欲裂的模样,颤声说道:“我不会说出去的。”   秦萧冷笑:“我要怎么相信你?”   徐复祯也冷静了下来,陪着小心跟他周旋:“这是你们侯府的家务事,姑母都没意见,又把你当亲儿子。我再捅出去,岂不是扎姑母的心?”   秦萧可不吃她这套,眼神在徐复祯脸上逡巡片刻,忽然道:“我给你两条路。”   徐复祯虽然知道肯定没有什么好选择,仍不免被他的话提起一颗心来。   “第一,嫁给我。我只相信夫妻同心……”   “第二条呢?”徐复祯直接打断他。   秦萧的眸光沉了沉:“第二,我让你永远闭嘴。”   “你怎么敢?”徐复祯惊呆了。   “我怎么敢?你以为你多重要?我敢动你,自然有法子摆平外面的人。”   他那乌深的眼眸仿佛要将她烧穿似的,“你好歹是侯府养大的。就是不慎跌死了、病死了,侯府自有说法,旁人又有几个管得着?你的靠山,周家、还是彭家,你觉得他们愿意花多大功夫为你讨公道?”   徐复祯又惊又怒:“旁人管不着,我姑母难道也管不着么?你敢动我,她知道了不会放过你!”   秦萧忽然快意一笑,清俊的面容透出几分扭曲来:“我还真是期待。倘若母亲知道她的心肝眼珠在我手里香消玉殒,你说她会是什么反应?”   徐复祯下意识地往床里头一挪,不可置信道:“为什么?姑母待你还不够好么?你为什么那般恨她,要这样诛她的心!”   “恨?”秦萧长眉一挑,却又摇了摇头。   “不,我爱她。我比任何一个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都爱她。若说恨,我只恨她为什么不是我亲娘,我只恨她为什么不能全心全意地待我好!”   徐复祯越发觉得他不可理喻:“她待你还不够全心全意?侯府人多口杂,可是从来没有人质疑过你的身世,姑母对你甚至比对芝表弟要好多了!”   “她要是真对我好,怎么会这么随意安排我的婚事?”秦萧面色沉郁地盯着她看,“在我还不能做主的时候,就被塞了一个寄人篱下的未婚妻!”   徐复祯浑身一颤。   “若说唯一值得慰藉的地方,那就是我还算喜欢你。”秦萧伸出手想要抚上她的脸颊,她却愈发往角落里缩,让他的抚摸落了个空。   秦萧的手停在半空,又继续道:“祯妹妹小时候是真讨人喜欢啊,长得可爱,嘴巴又甜,又善解人意。可这是上不得台面的优点,还不够格当我的妻吧?”   “你不喜欢,可以拒绝啊。”徐复祯觉得屈辱极了,又不敢惹怒他,只好小声为自己分辩,“我又不是非要倒贴你。”   “拒绝?我怎么拒绝?”他冷觑着缩在角落里的徐复祯,“你知道么,有一次母亲跟我爹吵架,我亲耳听到她说,她是把我当女婿养的。”   他一把将她从床帏里面拽出来,怒声道:“她把我当女婿养!原来我从她那里得到的爱,还是托你的福啊?”   他冷冷看着跪伏在床畔瑟瑟发抖的少女,她身上杏色的衣裙铺陈开来,看上去像一朵飘零的花瓣。   “我堂堂侯门世子,竟要托你一个孤女的福,才能获得一点母亲的爱,这说出去多可笑啊?你甚至都不是她生的!你只是身上有一点她的血脉罢了!可是为什么我身上流的不是她的血?为什么我的生母就是一个罪奴?”   他到底在发什么疯啊!   徐复祯受不了了,忍不住呛了他一句:“那现在不是遂了你的意么?你不用娶我了,姑母也没跟你断绝母子关系吧?她对你不是一如既往地好么!”   “一如既往?”秦萧嗤笑一声,“我跟她二十年的母子情谊,还比不上她那个野生女婿的一面之缘。”   什么野生女婿?徐复祯有一瞬间的茫然。   “往年府里做衣裳,什么好料子都是先紧着我。可今年做冬衣只裁了一匹明光锦裘,做的一套衣裳竟然给了姓霍的!”   徐复祯吃惊地听着秦萧的控诉,男人的嫉妒心都这么强么,只是一套衣服而已啊!   她忍不住道:“你完全可以自己去裁一套啊。”   秦萧听着她的打岔,恼怒地说道:“重点不是衣服!你姑母多偏心啊,我和她做了二十年的母子,每日晨昏定省;就因为你移情别恋,她就把你的奸夫当亲儿子来疼,连我都要靠边站!”   这不是应该的么?   徐复祯心中不以为然,他本来就不是姑母的儿子啊,享受了姑母的关爱这么多年,给霍巡享受一下怎么了?   她偏过头去,不悦道:“你自己也不想要这纸婚约,就别一口一个私通、一个奸夫了。”   秦萧狭长的眼眸斜睨着她。   比起被强塞一纸婚约,他更受不了被这个他看不起的未婚妻抛弃。   更令他难受的是她离开之后反而愈发绽出令人着迷的光彩。   凭什么在他身边的时候是个只会哭哭啼啼的金丝雀,离开了他反而变成了迎风生长的小树?   他忽然一笑:“现在我改主意了。我不要别人强塞的婚约,但是我要我自己选的女人。”   徐复祯被他气笑了。他凭什么到现在还觉得她是个被挑选的角色?   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撇下去的嘴角落在秦萧眼里便有了分外讽刺的意味。   他低头凑近前去,伸手抬起她的下颌:“怎么?嫌我是个外室子,身上流着低贱的血,配不上你?”   徐复祯还真膈应这个,不过膈应的是他爹的血脉。可他靠得如此近,炽热的气息喷薄到她的脸上去,令她本能地感到恐慌。   她垂下眼眸不敢说话。   秦萧的眸光一沉:“还是说放不下你那见不得光的情人?”   徐复祯摇摇头,鼓起勇气道:“我谁都不嫁!我在宫里好好的,为什么要去受嫁人的气?”   秦萧轻轻挑了一下眉毛,有些戏谑地笑道:“你真以为……你在宫里好好的?你如今左右逢源,只不过因为你做的事刚好是他们想让你做的罢了。说白了你就是一只手套,有用的时候人人捧着你;等你没用了,信不信他们割席比谁都快?”   徐复祯不语。   他话是没错,可说得真难听。霍巡就不会这样说她。   秦萧慢慢直起身子,不紧不慢道:“趁你现在还没把成王得罪狠,嫁过来我还护得住你。等王爷真的着了恼,你就没那么容易全身而退了。”   谁要他护了?   说来真是可笑,前世她对他死心塌地,他却弃如敝履;姑母对他百般呵护,他却恩将仇报。   如今她要一别两宽,他偏要来穷追不舍;姑母对别人好了点,他倒又生出孺慕之情来了。   可见这个人骨子里就是贱的。   徐复祯抬起头来,透过他那清俊挺直的侧颜看向窗外的天色。   今日是阴天,白日里都阴沉沉的,看天色分不清是什么时候,只是出来这么久,如今也少说过了申时了。   她心中焦急,在这里待得越久,还不知要激出他什么疯性子。   徐复祯急于脱身,语气也不由放软了一些:“世子,你放我走吧?你的事情我就当不知道,也绝对不会再去打扰谢娘子了。”   秦萧转头看她,微微一笑道:“可以。我等会儿找人来把婚书写了,你按上指纹,我马上派车送你回去。”   徐复祯咬牙:“不是说了我不嫁么!”   “由不得你。”秦萧脸色沉沉。   他不指望一纸婚书能束缚住她。然而,只要一想想霍巡看到这纸婚书时的脸色就够他快意了。   徐复祯并不分辩,只是小声坚持她的立场:“你写一张,我撕一张。”   “你心里想着他,我知道。”秦萧勾起一抹阴郁的笑容,“可是他敢娶你么?他甚至不敢让王爷知道你们的关系。这么个没担当的男人你都视若珍宝,真不知道他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   又来了!秦萧又开始在她面前诋毁霍巡。   徐复祯本来盘腿坐在床榻上,她不爱听别人说他不好,便转过了身子去,无声地表达抗议。   秦萧忽然上前掰着她的肩膀把她转过来。   她冷不防被他一碰,碎发蓦地竖起来,下意识地尖叫   了一声,抬脚就往他的胸口踹过去。   秦萧没料到她反应这么大,两人离得又近,因此结结实实挨了她一脚,胸口闷闷作痛。   他一把捉住她的脚腕,冷笑道:“这么怕我碰你?”   徐复祯见秦萧脸上的愠色,知道这回是真把他惹恼了。   她双唇轻轻颤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悄悄地往里面挪。可是只挪了两寸距离,秦萧掣着她的脚腕往外一拖,将她整个人拉到他的面前。   他欺身压下来,不容抗拒的气息兜头笼住她。徐复祯吓坏了,不停用手肘推他,语无伦次道:“快起来,快滚开,别碰我!”   她越是反抗,秦萧越是着恼:“碰一下都不行?你要给他守身如玉?”   他口中说着,还非要去剥她的衣裳不可。   徐复祯被他半压着,本就使不上力,虽然极力地反抗,可他一手钳制着她,另一手解她的衣扣,三下五除二将外面的夹袄脱下来扔到了一边去。   她身上骤然一冷,心里更是发急,口不择言道:“你、我早就是他的人了!你就是碰了我,我只当是被狗咬了。等我出去,我把你全家抄了!”   不知是哪句话奏了效,身上的威压骤然消失。秦萧蓦然站了起来,死死盯着她:“你说什么?你是他的人了?”   徐复祯恨恨从床上坐了起来,理了理散乱的鬓发,本想穿回夹袄,可那衣裳已经被甩到地上去了。   她只好忍着身上的凉意,昂着下巴看他:“对!你要敢碰我,有本事杀了我,不然出去我跟你没完。可你要杀了我,霍巡也不会放过你。你自己思量吧!”   秦萧只听到了第一个字,猛然转身踹倒了桌边还在烧着水的铜炉。   “砰”的一声,那炉子里的红炭伴着白铜茶壶上的沸水洒了出来,落在黛蓝色团花地毯上,“滋滋”地冒起白雾来。   他又开始发疯了。   徐复祯默默地挪到了角落里,双手抱膝坐着,睁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看着秦萧。   “他连名分都没给你,他就敢?”秦萧愤怒极了,他转头回来盯着她,“你姑母教你的礼义廉耻,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又一脚踹翻了旁边的梅花凳。   “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人?你还当他是为了你去的河东?等河东和西川都为王爷所辖,你和你的靠山好日子就到头了!”   徐复祯才不听他挑拨离间。河东现在是她的,周家也根本不是她的靠山。   秦萧越说越来气,沉着脸道:“是他引诱你的对不对?”   徐复祯还没开口,忽然连打了两个喷嚏。   秦萧面沉如水地看着她,见她呆愣愣地望着自己,鼻尖冷得微微发红,眉宇间还透着几分天真,更是一阵胸闷气短:   连被他碰一下反应都那么大,竟然就愿意跟霍巡暗通款曲?霍巡也真好意思碰她啊!   他忽觉意兴阑珊,捡起地上的夹袄扔到她面前,转身摔门而去。   他这就走了?   徐复祯往窗外一瞥,如今应该快到酉时了,他要去官署散值,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她只要这时离开清风堂就能脱身了。   她忙把衣裳披了起来,静坐了半刻钟,估摸着秦萧应该已经离开了,便下床穿好鞋子,小心地越过地毯上的狼藉往门口走去。   谁知她刚靠近门口,那雕花隔扇门蓦地被推开,倒把她先吓了一跳。   秦萧的婢女绮纹端着一盆热水进来,冷不防与徐复祯迎面碰上,手中的热水差点溅了出来。   绮纹一步跨进门槛,口中笑道:“徐小姐,世子让奴婢过来给您梳洗。”   徐复祯看着那扇门被她足尖抵着,正要缓缓合上,忙伸出手去拦:“我要出去。”   绮纹忙道:“世子吩咐过了,不许小姐出去的。”   她又压低了声音:“外面有人守着的。”   徐复祯泄了气,只好由着绮纹将她拉到椅子上坐下,拧了绫巾来帮她净面,又打散了头发给她重新挽发髻。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绮纹聊天:“姑母去参加南斗诞回来没有?”   “半个时辰前就回来了。”   徐复祯低声道:“绮纹,你让我出去好不好?”   绮纹摇摇头:“世子派人在外头守着,奴婢说了不算的。”   “这还不简单?”徐复祯已经想到了一个法子,“咱俩身量差不多,让我穿上你的衣服出去,我只要见到姑母就好了。”   绮纹连忙摆手:“小姐别为难奴婢了,让世子知道了奴婢就完了。”   徐复祯立马承诺不会牵连她。软磨硬泡了一会儿,绮纹就是不松口。   她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是一冷,推说绮纹的头发挽得不好,要她重新挽。   绮纹只当她在发脾气,也只好依言拆了重新来过。   直到徐复祯看着镜子里新挽的发髻跟绮纹的有五六分相似,这才点头放开了她了。   绮纹于是开始收拾地毯上的狼藉。   徐复祯悄悄走到窗边,搬起那尊一尺多高的天蓝色梅瓶,对着绮纹的后脑一咬牙就砸了下去。   “哐啷”一声,那瓶子顿时四分五裂。   绮纹应声倒地。   外头已经响起两道男声:   “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   徐复祯心里慌极了,口中先斥责道:“收拾个东西怎么笨手笨脚的?这是汝窑的瓶子,砸碎了你赔得起么?”   那外头听得她的声音,只当是绮纹失手砸碎了瓶子,便不再言语。   徐复祯忙把绮纹拖到榻上,一边剥她的外裳,口中还一边责骂道:“亏你还是世子房里的大丫鬟,做事这么不稳重,这瓶子卖了你都赔不起!”   她本不怎么会骂人,因此几句话翻来覆去地说着。   等她换上了绮纹的衣服,又匆匆把她的外袍裹在绮纹身上,最后跺了两下脚,大声道:“你还把碎片砸在我脚下,是不是故意吓我?包藏祸心的东西,快给我滚!”   她最后走到门口,酝酿了一下情绪憋出哭腔来,猛的把门一拉开,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   那两个守在门口的家仆惊讶地对视了一眼。徐小姐如今脾气这么大,竟然把世子的大丫鬟骂哭了。   他们对视过后,再看了眼那疾步离去的背影,忽然眉头一皱,忙推开屋门一看,哪还有什么徐小姐!   “快追!”那两人拔足追了出去。   她已经跑到了清风堂门口,那里也有秦萧派去守着的人。只是他们一见到绮纹的衣装,便打趣道:“绮纹姐姐,怎么还捂着脸呀?”   徐复祯不语,只是疾步走出了门口,便提着裙子拼命往穿堂跑。   这时后面两个人追上来,对着门口的人道:“快,快拦住她!”   那门口的人反应过来,也拔足追了出去。   徐复祯哪里跑得过他们,不出二十步便被人追上去扯住了衣摆。   眼见那几人要把她拖回去,她忽然见到对面廊下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忙尖叫道:“舒云!救命!”   她的声音高得跟哨子似的,那几个扯着她的人忍不住龇起了牙,连舒云都看向了这边。认出那是谁后,舒云连忙急急地奔了过来。   那几个人见到惊动了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知道把她抓回去也无济于事了,与其两头得罪,还不如干脆在舒云认出他们之前赶紧散了。   舒云奔至徐复祯面前,见她方才拉扯间鬓发松散,还穿着婢女的衣服,不由大惊失色:“徐小姐,这是怎么回事?”   徐复祯握住她的手腕。   她逃出来之前只想见到姑母,可是现在脱身以后,渐渐冷静下来却又多了几分思量:   现在她还没想好怎么对付秦萧。倘若姑母知道秦萧软禁了她,肯定要为了她去教训秦萧。按他那小心眼的性格,又要给姑母记上一笔仇账。   还不如先按下这件事,一来给秦萧表个态,先把他稳住;二来避免了姑母直接跟他冲突。   思及此处,她对舒云道:“你先陪我回一趟晚棠院。”   舒   云陪着她回了晚棠院,给她重新挽了头发,又找出一套旧年的衣服换上。   徐复祯随意编了套说辞来搪塞舒云,只说跟世子闹了点不愉快,怕他们母子失和,请舒云千万替她保密。   因着她的缘故,这两年夫人和世子的关系也是怪得很。舒云自然不想节外生枝,因此连连点头。   徐复祯收拾齐整了,这才去兴和堂拜见徐夫人。   跟姑母说了一会儿话,她怕撞见秦萧回来,便推说天色已晚,辞了徐夫人往宫里去了。   在回宫的马车上,她靠着迎枕回想今日的遭遇,真如做梦一般。   先是从邹嬷嬷口中听到秦萧的身世,她惊怒交加之下去见了谢娘子,可是没想到秦萧反应如此迅速,放着公事就过来堵她了。   这谢娘子对他挺重要的吧?虽然他左一个“罪奴”,右一个“低贱”,可是分明将她保护得很好呢。   反观对姑母,他一边倾诉自己的孺慕之情,一边却要姑母全部的关爱,倘若分一点给别人就是对不起他。   他简直就是个疯子!   徐复祯一边咬牙切齿,又一边不住地庆幸还好从他手中逃了出来。要是捱到今夜,还不知道他会对她做什么。   想到这里,她似是心有所感,掀开侧帘往外一看。   对向正好有人骑马经过,隔着细絮的雪幕,她和马背上的秦萧四目相对,只是极快的一瞬间,两人便擦肩而过。 第120章   自那日从侯府出来,徐复祯再没出过宫去。   可秦萧自从在她面前卸下了伪装,竟光明正大地在政事堂堵了她两回,吓得她连值房都不敢去了。   朝里那些自诩文人雅士的老男人最爱编排风月之事,竟捕风捉影地传出她要跟秦萧和好的消息。   连太后听说了,都沉不住气地宣她过来旁敲侧击,言下之意与其跟秦萧和好,还不如在周家选个好儿郎。   徐复祯气坏了,恨不得找个罪名革了秦萧的职。然而他的后台是成王,彭相自然不愿意为这点小事得罪成王,她也只好讪讪作了罢。   可她心里隐隐有了计议,秦萧是断不能留的。   等河东打了胜仗,她话语权大了些,得把秦萧收拾了。既然他鸠占鹊巢,那世子之位自然也该还给姑母亲生的秦芝。   只是该怎么处理长兴侯这个始作俑者让她犯了难。姑母和长兴侯夫妻一体,治了他的罪只怕姑母还要不高兴,可是不叫他付点代价又实在令她意难平。   她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得先查清当初的细节再做决断。   那邹嬷嬷年纪大了,许多细节说不上来,譬如姑母为何会早产?那孩子生下来以后为何没活下来?那个谢娘子又是否真的像她见到的那般无辜?   跟朝廷那些老狐狸打交道的次数多了,她也学会了阴谋论。   不过,那些陈年旧事要查起来可费劲多了,何况已经打草惊蛇,再让秦萧发现她还在查这些事,下回落到他手里恐怕就那么好逃脱了。   这种事,总归是要徐徐图之。   这一缓,转眼到了除夕。   晨起一早下了场薄雪,天色却一扫先前的灰霾,放出晴湛的霁蓝色。   今日不上朝,小皇帝也不用进学。   徐复祯陪他用过早膳,恰逢新雪初霁,便命宫人扫了庭前的雪,让内侍们领着皇帝在庭前玩耍。   她立在廊下,看追着蹴鞠跑得脸色红扑扑的小皇帝,一时有些恍惚。   当初刚见到这孩子时,四岁的他怯生生地躲在他生母的背后,他随了生母怯懦的性子,又不受父皇重视,因此全然没有一点皇子龙孙的样子。   太后所出的两个皇子都夭折了,因此从不亲近别的皇子。小皇帝过继到太后名下以后,几乎一直是她在照看。   如今看来,她也将小皇帝养得很好呢。   水岚正指挥着宫人搬了岁朝清供进殿里摆着,见到徐复祯,便笑着说了句吉祥话:“今儿天色这样明朗,想必会过个好年呢。”   果然午后收到八百里加急的捷报,两日前河东军收复了云州,俘虏了北狄三员大将,将北狄彻底驱逐出河东境。   徐复祯听闻喜不自胜,如今四座州府都收复了,那他们岂不是快要凯旋回京了?   她原本预备了午后出宫回府的,捷报一来,少不得又要召几位重臣到政事堂开一场堂议。   彭相春风满面地说道:“河东大捷,多亏了老夫力排众议,从国库里支取这么多饷银出来。”   周诤不无自得地说道:“要不是我顶着压力,给秦凤、河北两军发了调令,只怕这仗没那么好打!”   成王冷冷一笑:“你们没看战报吗?朔州、应州、云州大捷都是霍中丞指挥的。你们从前派出去的都是什么酒囊饭袋?”   徐复祯不无郁闷地想:   当初她以朝廷的名义去借钱,彭相可是生了很大的气;周诤虽借了兵,也是张口闭口地暗示出了事要她背锅。   倒是成王眼馋着河东这块肉,并没有对她施加阻挠,可万一他派出去的不是霍巡,而是别的人,那就够她焦头烂额的了。   当初筹备军需时他们是如何推三阻四,如今倒知道把功劳往自己身上揽!   北狄提了求和,这场堂议正是商讨此事。   徐复祯亲临过河东前线,因此更有发言权。   她知道霍巡的打算,便提出要乘胜追击,把北狄赶出更远去,一则可解河东战乱频仍之苦;二则议和时可以有更大话语权。   彭相却很迟疑。再打下去,军饷不够了还得从国库支出。若是铁定能赢就罢了,万一后面输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成王嘲讽道:“相爷捏着国库的钥匙,倒真把银子当自己的了?就算真是相爷的私库,等打到北狄穷途末路,要他们赔多少东西还不是我们一句话的事,还怕回不了本么?”   那几人又争辩起来,徐复祯却不参与,自顾神游天外起来:有霍巡在,她并不担心河东军打败仗。估计再打下北狄几座城池就差不多可以议和了。算算时日,到二月他们应该可以凯旋回京。   真是奇怪,她明明觉得已经跟他分别很久了,仔细想来不过才一个半月。从前也不是没有分别过那么长时间,为何如今倒觉得日子格外漫长呢?   那彭相虽还在据理力争,可徐复祯的话就是太后的话,难得太后和成王统一意见,最后还是拒绝了北狄的求和,往河东发了一道乘胜追击的诏令。   从政事堂出来已近酉时,昏暝的天色染着一层赤金,是爆竹的烟气熏出来的。   往年除夕,宫里都会宴请五品以上的大臣及命妇。然而今年尚在国丧期间,便停了宫宴。徐复祯赶着回府去吃年夜饭,直接从政事堂出了宫门。   自从沈芙容住进来后,她的府邸热闹了不少。   回到的时候,大门还散落着一地朱红的爆竹碎纸,门口的灯笼洒下来一片红光,映着她身上的月白斗篷也成了喜庆的浅红色。   年夜饭是天香楼送来的席面,若是往常,徐复祯便叫锦英等人同席而坐了,但又怕沈芙容介意,因此便没开这个口。   偌大一张席案,只她们两人坐了,并一个咿咿呀呀的雪团。好在周围仆妇成群凑趣,倒也不显得冷清。   其实徐夫人、郡王妃都叫她们去府上过年,可去别人家哪里有在自己府上自在?   沈芙容更是一点不见外,直接主持起了徐府的中馈。这几日徐府收到不少人家的年礼,她一一拟了单子叫锦英回礼。   徐复祯听了笑道:“旁人家里都有太太打点关系,只有我根本分身乏术,应付了朝政,就应付不了各家往来。倒多亏了你给我当女主人,也叫我跟别人家走动起来了。”   沈芙容笑道:“   我能给你当一时的女主人,当得了一世么?只是这官场上,确实少不了交际往来。我看哪,倒是有个好法子……”   “什么法子?”徐复祯看她一脸暧昧的笑,隐隐生出不好的预感。   沈芙容捂着嘴笑道:“我看你趁早找个中看又中用的赘婿。你在宫里的时候,叫他去跟别人府上的太太走动,保准两家的关系好得很,这样四个人都高兴!”   沈芙容向来是口无遮拦的性子,又见徐复祯在外头独当一面,因此并不把她寻常闺阁女儿看待,拿她开了个促狭的玩笑。   徐复祯听懂她的言外之意后,脸上蓦地一红。   沈芙容已经扶着椅背撑不住地笑了起来,连她身后的仆妇也低低地笑作一片。   徐复祯却没来由地恼怒起来,冷着脸道:“有什么好笑的!”   那些仆妇见她变了脸,忙收起了笑意。沈芙容却不怕她,仍是半弯着月眼噙笑道:“哎呦,好好的怎么就恼起来了?”   说着伸手要去拉她。徐复祯却甩开她的手,忿忿道:“那我说让姐夫去跟别人家的太太走动,你恼不恼?”   沈芙容唇角的笑意微凝,仔细打量了一下她,见她秀眉半蹙,眼梢泛红,两颊微鼓,竟透着一半气恼、一半委屈。   沈芙容心下渐明,摆了摆手让仆妇们抱着雪团退下了,这才凑上前道:“不会真有那一位吧?那真是我的不对,我给妹夫道个歉。”   徐复祯别过脸去不理她。   沈芙容自顾斟了一杯酒仰头喝干了,将酒杯倒伸到她面前去,笑道:“我已经自罚一杯了,你待还要怎样?你那位是多么金尊玉贵不让人说啊?”   徐复祯推开她手中的酒杯,还是不肯理她。   沈芙容眼波一转,又道:“你还真打量着我不知道呀,不就是我爹手下那个参议官么?”   徐复祯终于肯回过眸光来看她:“你怎么会知道?”   “我娘说的。”   常夫人写给沈芙容的家书上提了这么一嘴,想着她们是同龄人更说得上话,要叫沈芙容劝着她点,既然决定当女官就别为感情所累。   沈芙容却觉得她娘也太多虑了些。又不是当了女官就不能碰男人,文康公主十几岁的时候就好几个侍君呢。   公主如今见了她表妹还得低头做人,她表妹养一两个男人又有什么问题?   她拉住徐复祯的手盘问道:“他长得好不好?”   徐复祯待要点头,又觉得有自夸的嫌疑,只好含蓄地说道:“还行吧。”   沈芙容顿时有些恨铁不成钢:她都有这种地位了,怎么只找个还行的?但是转念一想,他能去当参议官,想来徐复祯是看上了他的才华也说不定。   她又道:“那你们好多久了?”   徐复祯咬着唇。虽然中间分开了两年,但是……   “三年了。”她说道。   三年了?沈芙容睁大了眼。幸好没听她娘的话,人家都好三年了,还用得着她来劝分么?   她忽然上前搂住徐复祯,声音也压低了些:“那你们都进展到什么程度了?”   徐复祯脸色一红,作势要推开她:“关你什么事?有你这样问的么?”   “怎么没有?”沈芙容愈发搂紧她,低声笑道,“你也不小了吧,跟自家姐妹还有什么好瞒的。”   她见徐复祯只是低头不语,那抹绯色却一直红到鬓角去了,便笑道:“牵过手了吧?”   徐复祯睨了她一眼,嗔道:“这、这还用说吗?”   “那,有没有亲吻过?”   好半晌,她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沈芙容促狭一笑:“那有没有肌肤之亲?”   徐复祯犹豫了一下。她和霍巡在一张床上抱着睡过,那算肌肤之亲么?可她那时睡得沉,什么感觉都忘了。   这一犹豫落在沈芙容眼里却是坐实了她的猜测。她还担心徐复祯不开窍呢,看来属实是多虑了。   她的话便直白了一些:“既然不是很中看,那一定很中用喽?”   徐复祯震惊地看了她一眼。这种话,也是好拿出来说的么……   而且,沈芙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她忙分辩:“你误会了,我们还没有到那一步呢。”   沈芙容攒起眉心,有些不相信道:“不是吧,三年了,你们还没到那一步么?”   她压低了声音:“那你们亲吻的时候,他就没什么反应?”   “有啊。”徐复祯羞涩地说道,“他的神情跟平时会有点不同,耳朵还会发红呢。”   有什么不同她也说不上来,但是她能感觉到他的脸庞氤氲着一层缱绻的柔情,而这情动全是为了她,因此她特别喜欢他那种迷离的神色。   “这算什么反应?没别的了?”   “还有什么?”徐复祯不解。   沈芙容啧了一声,附耳上去低声对她说了些话。   她越听脸上越热,简直要蒸起红霞来。听到后面,她忍不住推了沈芙容一把,嗔道:“你也太不正经了!”   “什么不正经?”沈芙容正色道,“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不传之秘呀!反正你又不打算嫁人,没必要守着那点贞节当宝贝。这男人好用就留着,不好用就换掉。”   徐复祯抿唇不语。她现在是不太在乎什么礼教,可是看霍巡好像都没那个意思,要她主动……实在是太强人所难了。   沈芙容见她一脸为难,又附耳上去对她说了一些话。   徐复祯听了,神色渐渐松动起来,可脸上仍是烧得厉害。最后,她抬手拧了一下沈芙容的脸颊,嗔道:“瞧你这口无遮拦的样子!”   沈芙容反手掐她的腰肢,笑道:“什么口无遮拦,这叫闺房之乐。不信你去找秦家那个表妹,她还能教你更多东西。”   徐复祯“呸”了一声:“谁要听这些!”   两人笑闹了一会儿,眼见月上中天,又让人去抱了雪团过来守岁。   雪团白日里被鞭炮吓得睡不着,如今已经乖乖地睡了过去。   沈芙容一边抱着女儿轻摇,一边又道:“不过我们女人就吃亏在要生儿育女。你要是这几年不想嫁人,那玩玩就好了,只是千万别弄出小孩子来,不然就遭罪了!”   徐复祯又红了脸,沈芙容怎么把她当成文康公主那号人物了。她明明很专情的。   夜里睡觉的时候,她忍不住琢磨起沈芙容的话。   她这才意识到他们每次耳鬓厮磨,他腰部以下都会离她很远,所以她根本没发觉他有什么反应。其实,她偶尔也能感受到,只是没有多想……   她双颊发烫,干脆将脸埋进柔滑的衾被里,微凉的缎面既降不下脸上的温度,也降不下微弯的唇角。   烛光透过琉璃灯罩投下青绿透彩的辉光,映照着团花地毯,映照在烟罗纱帐,映照进她的眼睛里,像置身于一场斑驳陆离的梦境中。   可如果是梦境,怎么会只有她一个人呢?她现在就想贴进他的怀里。   他在干什么呢?他今夜也失眠么?他也在想她么?   他会像沈芙容说的那般,想着她,那样吗? 第121章   正月里接连传来河东军的捷报,京城各坊争相庆祝,烟火爆竹燃放个不停,所有人都默契地不提国丧,建兴二年的春节倒比往年还要热闹许多。   过了十五,朝廷已经开始筹备春闱事宜,彭相亲自出任主考官。   徐复祯知道他这是要培植门生,毕竟这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场春闱,自然是万众瞩目,各方卯足了劲要将新科进士归拢到自己门下。   当然这不关她的事,毕竟她只是个内廷女官。可徐复祯还是吩咐锦英:“从现在到殿试结束,凡是持解状的士子到咱们手下的商行店铺,一律供他们免费吃用。”   锦英不无郁闷:“小姐!生意不是这么做的。来参加省试   的没有一万也有大几千,最后就登科三四百人,这回报太低了,咱们得亏死。”   徐复祯斜了她一眼:“登科的三四百人和我有什么关系?那落第的大几千人才是士族的大盘。这么多人三年才齐聚京师一回,花你几个银子给我赚点吆喝怎么了?”   她现在最缺的就是士族中的知名度。她要站稳脚跟,就要人家先认识她。从大名府决堤到新法再到河东的战事,她付出了那么多努力,凭什么总是要被别人抢功劳呢。   锦英笑道:“是。奴婢起早贪黑赚这么多钱,还不是为了给小姐花?小姐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徐复祯微微笑。她没有一大家子仆人要养,也没有礼尚往来的支出,更没有声色犬马的开销,她的钱真的是闲钱。   到正月底,河东与秦凤两军左右夹击,一路势如破竹地攻下了北狄的陪都,还俘虏了北狄王的另一位胞弟逐弈王。   北狄终于坐不住了,再次请求停战议和。   河东军先派人跟北狄的使者交涉,初步议定了赔偿的款项:   除去赔款八十万两白银,另有战马五千匹战马、皮毛一万张,以及北狄所产的青盐、珠宝、沙金、药材、毡布等物资,再送匠师、乐伎数十人入关。   林林总总加起来的总额比三百万两还要多,就算再派人去也恐怕也谈不下比这更大的数额了,因此朝廷立马同意了和谈。   徐复祯心想:能让北狄这么大出血,河东军派出去和谈的人该不会是霍巡吧?她不禁与有荣焉起来。   河东军鸣金收兵后,朝廷便开始拟议这场大捷的封赏。军功战报尚未传回京师,因此先拟定了京官的封赏。   徐复祯看着中书省拟下来的封赏紧紧皱起了眉头:   周诤本就是食邑二千户的国公,因决策有头功,加封一千户——这便罢了,毕竟当初她找周诤调兵的时候确实许诺了诸多好处;   可是彭相还给自己也加了一千户食邑,此外,兵部、户部、工部、三衙九司,跟河东军沾上了点边的官员都受了封赏,恨不能把北狄的赔偿尽数瓜分。   这么个封法,每年爵俸就是一大笔支出,难怪年年强征暴敛,国库还年年空虚。   她拿着那封奏折去找彭相:“相爷,这究竟是封赏功臣的奏拟,还是你彭相的党羽名单啊?”   彭相慢悠悠道:“你先别急。要说这回最大的功臣那还是你。可本朝没有给小姑娘封爵的先例。不过老夫最是公平,好处肯定少不了你的。”   徐复祯又不是来要好处的。   她冷笑道:“相爷既然这么公平,那代州一役有条白狼立了头功,不妨请相爷在奏拟加上它的封诰,就封为‘忠勇宣威大义侯’,食邑一千户,岁赋缴给河东军做饷银。”   彭相皱眉道:“你这不是说笑么?哪有给畜生封侯的?”   徐复祯也慢悠悠道:“要封就把这畜生一起封了,要是不封这名单上至少划掉一半人。否则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相爷看着办吧。”   彭相略一思索,给畜生封侯,定要叫旁人耻笑他荒诞;可名单上划掉一半人,他手下那些人就要不满了。一边是面子,一边是里子,她可真会捏人七寸!   他一拍桌子:“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徐复祯立刻回击:“太后是女子,皇上是小人。相爷说这话莫不是起了反心?”   彭相气得吹胡子瞪眼。平时乐得在朝议上看她给成王的人添堵,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开始对付起自己来了!偏偏太后那个蠢女人又只听她的话!   眼下正是春闱期间,不能给天下士子看了他的笑话,那就只能亏待一回手下的人了,大不了给他们许诺以后再补回来就是。   几息之间,彭相已经做好了决定,面沉如水地抽走她手中的奏拟,冷笑不迭道:“老夫这就发回中书省重拟,徐尚宫满意了吧?”   徐复祯微微一笑,又道:“划掉一半人以后,除了枢密使,剩下人的封赏可以再减半。”   说罢,她不等彭相反应,转身走出了值房。   二月十四,河东军押送着第一批北狄赔偿的战利品进京。当日京城万人空巷,全挤到大街上去迎接凯旋回京的将士,三衙兵马不得不悉数出动维持秩序。   自盛安帝登基以来,对外战役十有九败,何曾有过这样的大捷。上一次对外碾压式的胜利,还是平贞朝收服西羌那会儿。   文武百官登临午门城楼迎接班师回朝的将士。   午门正对的朱雀大街两侧挤满了观瞻的百姓,可以容纳五辆马车并行的街道却空阔平坦,静待回京的军队。   徐复祯站在小皇帝身侧遥望着空阔的街道。   身后的百官低声说着这次带回了多少珍奇的物资,只有小皇帝轻轻问道:“女史,少师要回来了么?”   徐复祯抑制不住语气的雀跃:“嗯,他要回来了。”   远方已经传来整齐的马蹄声响,率先入目的是河东军青底红字的旌旗,她在河东见过无数回的了。当头是两个骑着高头大马持旗的军士,其后是戴着红缨玄盔的将领,两侧各自并行着两列步兵。   见到军队,两侧的百姓们立刻欢呼起来。   如潮浪涌的呼声中,徐复祯一下子认出了霍巡的身影。离得太远她根本看不清形容,只是一看马上那挺拔如松的轮廓就知道是他。   沈众这一回没有进京,还留在河东整肃军伍。这趟是由霍巡领着各军将领、三千河东军士押送战利品回京,因此他当仁不让地跟在执旗兵的后面。   他身上所穿的玄甲更衬出面庞线条的英挺刚毅,徐复祯却觉得他黑了些,也瘦了些。她鼻尖隐隐发酸,在苦寒前线捱那么几个月,肯定吃了不少苦。   这时他抬眸望了过来,朝这边轻轻点了一下头。   徐复祯心中一动,笑容还没绽开呢,忽然意识到他看的应该是她身侧的成王。   她悄悄撇了撇嘴。   午门大开,百官簇拥着皇帝下了城楼去接见将士。   下去的这会儿功夫,队伍已经行进到门口。   众将解甲下马,跪地参拜皇帝。   凛冽的风吹来将士们玄甲上的冷锈之气,带着一股熟悉的河东的气息。   徐复祯悄眼看霍巡,他正同成王说话,一眼没往她这边看过来。她觉得那河东的气息又远去了些。   宫里给众将士设了庆功宴,宴席上她也没有机会跟他说上一句话。更可恶的是,他都没往她身上看一眼。   她忽然怀念起河东的时光,在那里他的眼神时刻落在她的身上。可回到京城,又要装作一副不熟的模样了。她恨恨剜了霍巡身旁的成王一眼。   庆功宴散后已是暮色四合。   成王另外给霍巡在鸣风楼设了接风宴,出席的都是他派系里的高级官员。   席间众人推杯换盏,除了问些河东的战事,又高谈阔论着三月的春闱。   直至酒过三巡,成王这才笑道:“介陵这趟在河东屡立奇功,想必安抚使已经心悦诚服了吧?”   霍巡站起身来,面带惭色道:“有负王爷所托,臣这趟回来,并没有带回沈将军的承诺。”   席间顿时一静,成王脸上的笑也微微一凝。少顷,他才勉强笑道:“本王倒还不信有你霍介陵搞不定的人。”   霍巡道:“沈将军出身宗室,于朝局想来另有看法。待大朝会沈将军入京,王爷可与之相谈,或许能扭转沈将军的态度也未可知。”   成王脸上的笑渐渐难看起来,他慢慢说道:“本王倒是听说了一些风言风语。说你在河东时与宫里那位徐尚宫走得很近。”   众人霎时寂静无声,目光纷纷投向霍巡,又暗中观察着秦萧的脸色。   霍巡从容不迫道:“不过是捕风捉影之言,王爷不必放在心里。”   在他斜对角的秦萧捏紧了酒杯。   成王紧紧盯着他:“那你跟徐尚宫确没有私情?”   “没有。”霍巡很干脆地回答。   成王看向秦萧,借着酒意道:“秦世子!徐尚宫是你表妹,又是你前未婚妻。你倒来说说看,他们两个   有没有私情啊?”   迎着众人探究的目光,秦萧慢慢站了起来,一字一句咬牙道:“回王爷,臣的表妹跟他,当然没有私情。”   他又斜睨了霍巡一眼,冷笑道:“不过,霍中丞对她有没有倾慕之心臣就不知道了。毕竟在宫里讲学时日日相对,在河东又少不了打交道。我看霍中丞也不是什么能抵抗美色的人。”   成王呵呵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本王年轻过,可以理解。介陵你说是不是?”   霍巡平静地说道:“王爷若是不信任的话,臣可以辞去少师之位。”   成王如电的目光扫着他,忽然一笑,摆摆手道:“没有就没有嘛。干什么动不动就辞官?河东那头什么态度,等安抚使进了京,本王亲自探探不就知道了?”   他斟了一杯酒仰头饮尽,对众人道:“来,喝酒喝酒!”   场上又重新热闹起来,可成王脸上的笑始终有些难看。   月上中天时散了宴席,霍巡避开了人群,穿过连廊往马厩走。   忽然身后一阵紧风,他侧身避开,身后人的拳头打了个空。他皱眉望向一身酒气的秦萧:“你发什么酒疯?”   秦萧已喝得半醉,倚着廊柱啐道:“你这个畜生!提起裤子就不认人是吧!”   说着又是一拳挥过来。   霍巡闪身躲开他的拳头,反手揪住他的衣领,冷声道:“你说什么?”   “我说,”秦萧醉醺醺地瞪他,“她真是瞎了眼,把自己托付给你这种男人!你不敢认她怎么就敢碰她!”   霍巡一拳砸在他的鼻梁,将他狠狠掼在地上:“你要发疯是你的事,别拿她的名节开玩笑!”   他招手叫来一个堂倌:“你立刻备辆车送他回长兴侯府。”   那堂倌忙应了一声,招呼人过来拖着醉倒在地的秦萧离开了。   霍巡立在廊下吹了一会儿清寒的夜风,这才去牵了马回府。   今夜虽是十四,然而乌云蔽月,没什么月光。霍府素来俭省,连廊只稀疏地挂着几盏灯笼。   他踏着一路昏影往内院走去,忽然顿住了脚步。那书房里面透着明亮的灯火,仿佛有人一直在等他回来。   霍巡忽然觉得胸中郁气散了一些,转身去卧房换了一件直裰,这才推开了书房的门。   里面静悄悄的。   他放轻了脚步走进去,见徐复祯已经伏在书案上睡着了,乌缎一样的长发遮住了半边脸,露出窄窄的一寸脸颊,像上了粉釉的白瓷。   她身旁放着一张墨迹快干了的宣纸,一角压着她在代州买的琉璃老虎。   他先把压在上面的琉璃老虎收在手心,再拿起那张纸一看,上面画着一个不伦不类的大头,看得出她努力想画个肖像,可画得实在滑稽,最后干脆在头顶写了个“王”字,还画了两只猫耳朵。   霍巡微微一笑,将那张纸卷起来插进了一旁的画筒里。   他又在她身旁坐下,轻轻拨开覆着她面颊的青丝,露出半片睡颜来。乌浓的长睫投下半扇阴翳,落在秀挺的鼻梁上。下方是粉润丰盈的双唇,下午的时候还在悄悄对他撇嘴。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要给她盖件衣服。他脱下身上的衣袍盖在她身上,又将压在里面的长发轻轻抽出来。   忽然他的动作一顿,她的后颈上横亘着一道寸许长的青紫瘀痕,在雪肤的映衬之下分外触目惊心。   他眼神微凝,伸出指尖轻轻碰了碰那道瘀痕,她却眉心一动,悠悠醒转过来。   “你回来了!”   她高兴地坐直了身子,又发觉鼻尖萦绕着一丝淡淡的酒气,不禁仰头看他:“你出去喝酒啦?”   霍巡点了一下头,坐回方才的位置上:“王爷在鸣风楼给我置了一桌接风宴。”   又是王爷!徐复祯哼了一声:“难为你还知道回来。”   他压着笑道:“有人在这里等我回来,我又怎会不知道回来?”   他在两个“回来”上加重了咬字,徐复祯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自在地别过头去。   她这一转头,又露出颈间那道瘀痕。   霍巡伸手抚上去,凝眉道:“你这里怎么了?”   他不问还好,一问她立刻露出委屈的神情,整个人自然而然地就坐到了他的腿上,他怀里立刻盈满了少女的馨香。   她已经搂着他的脖颈,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可怜兮兮地说道:“这是秦萧打的。”   “你跟他冲突了?什么时候的事?”他立刻扶着她的肩膀摆正过来,凝视着她的脸。   徐复祯垂下眼眸,没精打采地说道:“很久了,快两个月了。”   涉及侯府的秘辛,关系到她姑母,因此她并不是很想让霍巡知道,只是囫囵道:“他有一回趁我落单,把我绑到侯府里去了。不过我又自己逃出来了。”   霍巡一寸一寸地扫视她的脸:“有没有什么地方受伤?”   徐复祯摇摇头:“只有脖子上挨了一下。”其实她的手腕和脚踝也疼了很久。不过比起这些,秦萧这个人对她的威胁才是最要命的。   她抬起秋水盈盈的眼眸看向霍巡:“你是御史中丞,能不能帮我弹劾他,先把他的职革了?”   他浓长的眉毛一凝,轻轻抚着她的后脑道:“我会处理的。但现在时机不太好。”   徐复祯一怔,她以为霍巡回来了一定会帮她出这口气的。比起他的话,她更伤心他这副冷静的神色。   她将头抵靠在他的颈窝里,呜咽道:“你知不知道他差点把我、把我……”   他的身子一震,隐约有些明白秦萧今天为什么会跟他说那些话了。   他慢慢将她搂紧,低声哄慰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回来了,他伤害不了你了。”   徐复祯攥着他的衣领摇摇头,闷声道:“我要你收拾他。”   “我不会放过他的。”霍巡有些艰涩地开口,“但是,我现在不能动他。”   徐复祯抬起头来看着他。   他和秦萧提起彼此都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所以她总是忘记他们都是成王的人。   可是,秦萧都那样侮辱她了……   她咬着唇看他:“我要你收拾他。”   霍巡也看着她,乌浓的眼眸里蒙着一层晦暗:“祯儿,给我一点时间……”   徐复祯一下子从他腿上站起来往外走。   还没走到门口,他已经从后面抱住了她,双臂搂着她一点一点收紧,仿佛要将她嵌进怀里去。   他在她耳边低声道:“秦萧身上唯一经不起查的就是蜀中铁器案,可那牵涉到王爷。我这趟在河东无功而返,已经引起了王爷的猜忌,至少现在不能再触他的逆鳞。”   徐复祯知道他这趟无功而返是为了谁。   她心里软了下来,偏过头去蹭他的鼻梁:“王爷王爷,不要你那个王爷了不行么?你到我这里来,成王他也动不了你,咱们可以光明正大在一起,你也不用忍受他的猜忌。”   霍巡摇摇头,她的发鬓蹭着他的鼻梁骨,芬芳的气息弥漫进鼻腔里。   他忍不住低头去吻她的鬓角,她笑着避开他的吻,却被他捏住下巴将脸掰了过去,精准地吻上了那细润的粉唇。   徐复祯被他吻得双腿发软,渐渐地坠下去,却被他拦腰抱了起来,坐回方才的位置上继续深吻了下去。   早些时候因为在这里等他太久,她报复性地把书房里所有的烛台都点上了。如今这明亮的烛火却有些煞风景,因昏沉的环境更易使人沉沦在绵长的亲吻里。   霍巡察觉到她的不专心,轻轻咬了一下她的唇瓣。   徐复祯吃痛,睁大眼睛看着他。   “我很想你。”他贴着她的唇低声说道。   “我也想。”   他重重地吮了一下她鲜红妍润的嘴唇,这才慢慢离开她的唇瓣,错眼不眨地盯着她看。   “秦萧想要动你,所以你跟他说我们已经……了?”   徐复祯脸上一红,赧然道:“我、我那时候吓坏了,口不择言乱说的。你会生气吗?”   “真是个傻姑娘。”他低头亲了一下她的脸颊,轻声道,“我有什么好生气的?可那毕竟是你的名节……”   “可我不后悔。”她   黑水银般的瞳仁亮晶晶地望着他,“反正我迟早都是你的人。”   她想起除夕时沈芙容说的那些话。低头一看,霍巡果然只让她坐在膝盖那头。她悄悄地往他大腿中间挪,他又不动声色地把她往外推。   徐复祯到底脸皮薄,没好意思再往里挪,又搂着他的脖颈,羞涩地说道:“今夜我睡在这里好不好?”   “不好。”他拿开她的手,牵着她站起来,“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徐复祯脸上顿时挂不住了,甩开他要往外走。   “不要你送。我自己会走。”   霍巡忙抓起他的外袍披在她身上:“别任性,夜里凉。我用马车送你回。”   徐复祯气鼓鼓地被他送回了徐府。   她一下马车便头也不回地进了门,根本不愿意回头看他一眼。   没想到她刚进屋里坐了一会儿,沈芙容就披着衣裳过来了。她倚着门框,一脸惊奇地看着徐复祯:“不是吧,这么晚了还回来啊?”   徐复祯气恼地别过脸去不说话。   沈芙容打量着她的神情,又道:“吵架了?”   徐复祯一声不吭。   沈芙容失笑道:“刚回来第一天就吵架呀?也难怪,你们都好了三年,关系又没点实际的进展,有的是架吵。”   徐复祯哼了一声道:“说得好像有进展了就不会再吵架了一样。”   沈芙容笑道:“本来就是呀!都说夫妻没有隔夜仇,有了那层关系,你们想吵也吵不起来了。”   徐复祯却失落道:“可是人家根本就没那个意思,弄得我……很下不来台。”   她将她要留宿却被霍巡拒绝的事说了一遍。   沈芙容听罢戳了她一下:“你怎么这么呆呢?有哪个寻芳客被姑娘欲拒还迎了一下气得掉头就走的?你直接上手脱他衣服不行吗?”   徐复祯气得把她推出了门外去。沈芙容怎么能把她比作嫖客!再说了,霍巡那是……欲拒还迎吗?   熄烛睡觉的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霍巡又避开了成王的话题。他们其实不是经常吵架,可是每每说到成王,他总是要回避这个问题。   他究竟是怎么个想法?姨母都说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这个道理他难道就不明白么? 第122章   徐复祯想着这件事辗转反侧,失眠到了四更天。   后来好不容易睡了过去,朦朦胧胧做了个梦。   梦里她和成王掉进了水里,霍巡就站在岸边。他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成王,毫不犹豫地朝她伸出了手。就在她快被拉上岸的时候,忽然有人把她摇了起来。   “小姐,小姐。”是菱儿的声音,“快起来。”   徐复祯茫然睁开眼,见四棱花窗盛着鸭蛋青的天色,原来已经天光已经渐亮了。   “今儿不是休沐么,干什么叫我起来?”她不高兴地抱怨。   菱儿已经绞了帕子抹她的脸:“霍公子来了,在前面花厅等着呢!”   徐复祯顿时转怒为喜,可到底还记挂着昨夜那点不快,便冷哼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好像多稀罕他来一样。”   她从菱儿手里接过帕子细细擦了脸,又慢条斯理地洗漱了一通。本想抹点脂粉,又不愿意对他献那个殷勤,便披了件家常的水碧色羽纱外套,慢慢往花厅那头踱了过去。   刚转过连廊,便远远见到霍巡立在花厅门口,怀里抱着一身红衣的雪团,正跟倚着廊柱的沈芙容闲话。   他今日穿一身烟墨色窄袖袍,只用一条青缎发带束髻,一派从容闲雅的模样。朝阳的晖光蒙在他的脸上,泛着如玉的色泽。   他怀里抱着玉雪可爱的孩子,跟沈芙容相对而立的情形,倒有些像和美温馨的一家三口。   徐复祯慢行了几步,那头闲话的两人已看到了她的身影。沈芙容便把雪团从霍巡手中接过来,自顾抱着孩子朝她走过来。   沈芙容上来就掐她的脸,低声笑道:“好严的一张嘴,原来妹夫是这么个风流人物。要是我还没出阁,高低得同你争一争。”   她本是说笑,谁知徐复祯听着脸色却沉了几分。   沈芙容以为她还在恼昨夜的事,便道:“快过去吧,人家一大早专门过来给你赔不是的。”   徐复祯慢吞吞地走到花厅门口,也不请他进去,自己先跨了门槛进去坐着。   霍巡倒是自如地上前给她斟了茶,又在她身旁坐下,瞧着她的脸色道:“昨夜又没睡好?”   谁大半夜被赶回去能睡好?徐复祯乜了他一眼,道:“你一大早过来做什么?”   “过来看你。”   徐复祯忍不住露了一点笑意,又吸了吸鼻子,嗅到他身上有一点婴童香粉的气息,那点笑意转眼又化成了酸意:“我表姐漂亮吧?”   他没回答,只是道:“方才过来你还没起身,沈太太请我到花厅里候着,顺便聊了一下沈将军的近况。”   徐复祯又睃了他一眼,道:“那你喜欢她么?”   这下连霍巡都没法无视她的酸意了,他没奈何地笑道:“我喜欢她干什么?看在你的面子上,对她自然只有敬重。”   徐复祯酸溜溜地说道:“你不是对我一见钟情么?人家都说我跟芙容长得像。那你应该也会喜欢她的吧?”   “我当是怎么了,原来是小醋精附体了。”   他忍俊不禁地捏了下她的脸。粉白细嫩的脸蛋,真如春桃一般可人。   霍巡看着她的容颜,生得自然是绝俗出尘的美丽。可他辗转南北这么多年,比她漂亮的也不是没见过,偏偏只对她动了心。   可见感情这种事是无迹可循的,与其说是看脸喜欢上的,倒不如说是照进他内心的一眼。   他淡笑道:“相似的容颜何其多,可是祯儿只有一个。”   徐复祯朝另一头偏过脸去,不让他看到她面上的笑意,又道:“谁是醋精?你连沈珺这种呆子的醋都吃,你才是醋精。”   霍巡显然不认同她的话,但他并不分辩,只是笑道:“那咱们两个醋精,岂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徐复祯格格直笑,把昨天的那一点不快抛到天边去了。   霍巡见她终于开怀,便望了一眼外头的天色道:“我还有事,要先告辞了。你赶紧回去睡个回笼觉。”   他轻轻划了下她的眼下淡青色的肌肤。   徐复祯又想起晨起被打断的那个梦。不必说他的事就是去帮成王忙活,她今日偏不趁他的意。见他有起身之势,连忙一下坐到他的腿上去。   这间花厅虽然敞阔明亮,可徐府的下人都很有眼色,早远远地避开了去。   “我现在睡不着了。”她噘着嘴,“左右我今日空闲,你正好给我解闷。”   有些轻佻的话语,可映着那双秋波慢转的杏仁眼,又平添了几分娇媚。   霍巡只是笑着,却轻轻揽住她的腰要将她放下地来:“别闹。御史台堆积了许多事情,我要回去理一理,等空闲了再好好陪你。”   徐复祯忙圈住他的脖子不肯下去,语气也带了些委屈:“你什么时候空闲过?你的忙碌操持也是为了成王,又不是为了我。当着人前还要装作不认识我,明明男未婚女未嫁,倒好像是见不得光一样!”   他忽然搂紧了她的腰:“那你现在愿不愿意嫁给我?”   徐复祯一怔,那满腔的委屈一下子熄了火。她是想公开,可是也未必要一下子快进到婚嫁去吧。   她支支吾吾道:“我嫁给你,那宫里的事怎么办?还有河东军……”   她才刚刚开始给自己铺路呢。   “等咱们成了亲,你想做什么依然由着你,你可以依旧住宫里,休沐再回我们府里。”   徐复祯摇摇头,慢慢道:“就算你不干涉我,在朝廷其他人眼里我就不是徐复祯了,而是你霍中丞的太太。不管我做什么,功也是你的,过也是你的。”   他修长的手指绕着她的发尾,缓缓说道,“我跟王爷的利益纠葛很深,如今蜀中有一半是我的势力,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徐复祯听他乍然提起成王,有些失落地想:梦果然都是相反的。   她嗔了他一眼:“那你又何必问我肯不肯嫁,倒好像是我理亏一样。就算我肯嫁,你也娶不了,咱们谁也别说谁。”   “谁说我娶不了?我昨夜一宿没睡,做了个决定。”霍巡道,“倘若你肯现在就嫁给我,那我就舍掉蜀中的一切到你身边去。你堂堂徐尚宫,一手握着皇上,一手握着河东,总不至于沦为没有名姓的霍太太吧?”   徐复祯大吃一惊。   成王的大本营在蜀中,蜀中又临着西羌,虽然不像河东一样缓冲着北狄和京畿那般的险要,然而蜀中有三座大铁矿,每年几乎半数的军备武器出自蜀中铁矿,因此西川路更是兵家必争之地。   他肯为了她放弃蜀中的一切?那可是他这几年的心血啊。   她的心又重新暖了起来,可还是不愿意松口,极尽温柔地说道:“那我不嫁你,你就不能为我撇开蜀中的人事么?”   他斜眼乜她:“那自然是不能。万一我撇下了,你又跟三年前一样,一声不吭地把我甩了怎么办?我不做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事。”   徐复祯郁闷极了。自古以来都是女人求一纸婚书的保障,怎么到他们这里,婚姻于他是保障,于她倒成了阻碍?   她凑上前去噙住他的唇。   他冷不防被她一亲,先是一怔,却又下意识地回应起来。   他可比她有技巧多了,还总是想把他的气息渡进她的唇齿中。她一般会抵抗一下,用贝齿咬他的舌尖。可每次亲到后面她就浑身酥软,只有任他摆布的份了。   她这一次连抵抗都不抵抗了,任由他尽情地撷取缠绵。   徐复祯悄悄睁眼望他,见他半闭着眼睛,眉心微凝,浓长的睫毛翕动着,神色间已有了几分绮意。   她一手抚上他硬直的下颌线,可以感受到喉结滚动带来的余震。她心中想着沈芙容的话,鼓起勇气伸出另一只手往他身下探去——   他几乎是浑身一震,立刻扣住了她那只不安分的手,哑着声音道:“你干什么?”   徐复祯没想到他反应那么大,忙松开了手,可那奇异的触感还萦绕在她的掌心里。   她红着脸道:“我听人家说,我们这样的时候,你那里会、会很难受,是真的吗?”   他那双乌浓的眼眸里还有未散尽的迷离,玉璧般的面颊却多了几分薄红。   “别乱摸。”他的嗓音还有些低哑。末了,似是觉得语气过于冷硬怕吓到她,又解释道:“本来不难受,被你一摸就难受了。”   徐复祯有些迷惑,沈芙容不是跟她说摸了可以纾解吗,怎么会更难受了呢?   她顿时赧然:“那、那怎么办?”   他一只手扣着她半边脸颊,在她耳边低声道:“那就管好你的小手,戒掉乱摸的毛病。”   “可是,”徐复祯咬着唇,“我就是想乱摸怎么办?”   霍巡失笑,有意把她推远了一点,带着点咬牙道:“是不是你表姐跟你说的这些?她是成了婚的,跟你不同,你别听她的话。”   徐复祯非要坐得离他更近:“我不小了,不是那种会被人三言两语忽悠的小孩了。”   她鼓起勇气道:“因为我也想、也想得到你,所以才愿意听她说那些话。难道你就不想跟我再进一步么?”   “怎么进?”他无奈,“你又不肯嫁给我。”   “虽然我很讨厌周遨,可是他有一句话说得真不错。”她循循善诱,“他说何必要成亲了才能拥有彼此呢?”   霍巡神色一沉:“周遨跟你说这种话?”   徐复祯忙道:“那是很早以前说的。他现在不敢跟我说这种话了。”   他攒起眉心,叹息道:“有时自私点想,我倒真希望你没进过宫,只做我一个人的祯儿。你看你接触的都是些什么人。”   徐复祯不悦道:“你怎么跟姑母一样,总把我当小姑娘?我自己能做主了!”   说罢,上手就要剥他的衣襟。   霍巡忙捉住她两只乱动的手。“没说你不能做主。可你做你的主,我做我的主。咱们如今亲吻搂抱已是逾矩,待要更进一步,除非洞房花烛。”   徐复祯气得想打他,可双手被他圈着根本抽不出来,她咬牙道:“知道逾矩你还又亲又抱,到了这最后一步怎么又开始守起礼了!”   “所以我下了决心舍掉蜀中。”他仍旧牢牢圈着她的手,双目灼灼地盯着她,“只要你一点头,我马上娶你。我也不会再帮成王做事,我可以立马开始收拾秦萧——只要你点头。”   徐复祯拼命摇头,语带凝噎:“你当初怎么说的?你说会等到我愿意嫁为止,我才答应跟你和好的。你现在又这样逼我……”   霍巡叹了一口气,又道:“我没有逼你。你不想现在就嫁,那我们还像从前一样相处。之前不也相处得挺好的么?”   他把对她的辖制一松,腾出一只手来拭她眼角的泪花。“等我慢慢把蜀中的事情理完,我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在一起了。”   徐复祯拿盈着水光的大眼睛望他:“我不会在成王的事上逼你了。可是……可是我都认定你了,婚前婚后又有什么区别呢?你还不用忍那么辛苦。”   霍巡笑道:“你是怕我辛苦啊?放心吧,这点自制力都没有还算什么男人。”   徐复祯别过脸,又道:“我想把你变成我的人。”   他将她的手按在心口上:“这里已经是了。”   徐复祯抿起唇角:“不够。”   “那你嫁给我。”   怎么又兜回来了?徐复祯急了。以前没觉得他那么迂腐呀?   她面红耳赤道:“你喜欢我,我喜欢你,不就可以那样了么?为什么要管那些世俗的礼教?更何况我们除了没拜堂,跟成亲了又有什么区别?”   “不是世俗礼教的问题。”霍巡想起秦萧昨晚骂他的话,倘若那些话成了真,他都要看不起他自己。“在我们的关系过明路之前,我不会碰你。”   徐复祯气得在他肩膀上打了两下:“你碰我碰得还少么,现在装什么正人君子!”   霍巡揽着她的纤腰将她提起来放到了一边去,自己顺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以后不会了。在我们的关系公开之前不会再冒犯你了。”   徐复祯一愣,不可置信地望向他,却见他神色沉沉,绝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什么叫冒犯?明明是两个人都开心的事。   她上前去要抱他,却被他一只手抵着近不了身。   她喃喃道:“为什么不给我抱?”   “我说了,要么我们成亲,要么就不该再逾矩。”他的声音透着几分疏离。   “你生气了?”徐复祯仰头看他。   “祯儿,爱是要两个人互相妥协的。”霍巡凝视着她,慢慢说道,“放弃了蜀中,我等于是要从头来过、还要被人攻讦背信弃义,可是我们的感情可以马上走入正轨。到底是什么令你不愿意嫁给我?还是说你觉得我是个不值得托付的男人?”   徐复祯摇摇头,她不是不信他,她不信的是世俗的婚姻制度。   在闺阁里时还能是某姑娘,嫁了人就只能是某某的太太了。婚嫁固然给女子提供了保障,可也夺去了她们的独立人格。   可她在朝堂上主事,偏偏最需要的就是独立人格。   假使她成为了某某的太太——除非是皇帝的太太,否则朝堂上绝不会有人再听她的话,除非她在嫁人之前拥有了绝对的掌控权。   霍巡是男人,享受着世俗的种种偏爱与便利,哪怕他尊重她,他也理解不了她的这种忧虑。   她涩声道:“我都说了,不会在成王的事上逼你选择了。明明放下你的坚持,我们的感情就能更进一步,也不需要舍弃你在蜀中的一切。我不懂你非要那纸婚书干什么!”   霍巡不语,转头看了一眼天色。日光洒在庭前初绽的玉兰花苞上,投下半斜的灰影。已经巳时了。   “时候不早了,我先回   官署了。“他转身就走。   “站住!”徐复祯道,带着一点赌气,“你出去了以后就别登门。”   他足下顿了一瞬,仍旧迈步出去了。   徐复祯怔忪地望着他的背影,一时间有些茫然:早上不是还有说有笑的么,怎么就不欢而散了? 第123章   徐复祯生了两天气,连经筵讲学她都借故不去。   到了第三日她终于忍不住了,陪着小皇帝去上课。霍巡见了她也只是简单见礼,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这个人最会这种表面功夫了。她忿忿地想。   到了课间,可喜领着小皇帝去御茶房了。二月底尚有些清寒,愈发显出殿内阔冷。   徐复祯拢了拢衣襟,悄眼去瞄他,见他正端坐书案之侧,姿态端直肃静,正用朱笔圈改小皇帝的功课,低眉垂眸里透着十二分的专注。   她站起身来走到他身旁去。   “喂。”   霍巡抬头看她:“徐尚宫有何事?”   徐复祯气得牙痒痒。这里又没有旁人,他装什么呢?   “为什么不跟我说话?”她的声音带点别扭。   “徐尚宫想说什么?”   她不语,只是上前去拉他的手。霍巡却将手一收,避开了她的拉扯。   徐复祯一咬唇:“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他依旧是一副淡然的神情:“没有不要你。”   她委屈地看着那只如冷玉般修长劲削的手:“那为什么不给我拉手?”   “此举太逾矩了,恐怕不合适。”   徐复祯顿时气恼:“那不就是不要我了么,连手都不给牵了!”   霍巡看着她:“等我有了名分就给你牵。”   徐复祯幽幽地瞪他。   那不还是变着相地逼她嫁给他么?不然就不理她,不让抱就算了,连手都不让牵。   她掉头就走:“谁爱牵谁牵!”   冷处理谁还不会?此后她每日都陪着小皇帝去上课,可是绝不跟他多说一句话。   连小皇帝都看出他们不对劲了。有一天他悄悄问徐复祯:“女史,少师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徐复祯道:“要是臣跟少师闹翻了,皇上要帮谁?”   小皇帝琢磨了半天,犹犹豫豫道:“少师教过朕‘亲疏无断,惟义是从’。”   徐复祯笑了笑,惆怅地想:皇上还太小了,他不能明白世上很多事情都是没有对错的。   *   转眼到了大朝会,辰时一早,百官自午门鱼贯进入宣政殿,开始又一年的政绩评定。   大朝会上的两大重头戏:   一是新政的推行。   虽然河东大捷令旧党大赚了一笔,然而河东路秋冬两季的税银几乎全被徐复祯拿去充当军饷和战后重建了,旧党生怕她在别的路也这么胡来,断了他们的财路,因此极力阻止了新政的推行。   二是河东一役的封赏。   这场战役的最大赢家是周诤——因他“力排众议”的调兵,加上许多人要讨太后的好,更是把他吹得“高瞻远瞩、功绩卓绝”,在二千户国公的基础上又加封一千户,另赏金银万两、绫罗千匹,北狄送过来的美人乐师尽半数入了周府。   沈众看得直黑脸。他身为主帅也只封了七百户的河东侯,周诤怎么好意思居功!   好在给河东诸将的封赏抚恤还算公平,有功者皆进赏。霍巡进封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沈珺擢升从四品明威将军。   徐复祯虽出任河东路监察使,河东战役本不在她职权内,但谁都知道这场战役后勤是她一力筹措起来的,连周诤和彭相的功劳也有大半该属于她。   因此太后要晋升她为内尚书,执掌内宫印,朝野上下无人不服。   至此,这场封赏勉强达成皆大欢喜的结局——除了成王。   大朝会前脚结束,成王后脚就把沈众请到了王府里。   徐复祯并不担心。   她知道沈众最不满的就是当今朝局,对太后和成王他都没有好脸色。何况沈众已与她有约定在先,河东与其说是归属了她,倒不如说归属了小皇帝,成王根本抢不走。   今年大朝会,不止沈众进京,常夫人也跟着一并过来了。徐复祯让锦英在天香楼置了一桌大席面款待他们。   这是东家第一次在天香楼设宴,锦英拿出了十二分的重视,不仅安排了最好的位置,还事先派人打探了所有宾客的喜好。   出席的宾客除了沈家人,还有沈芙容的夫君段小将军,以及常家进京的几位舅爷。其中两浙路的常提举是徐复祯的大舅舅,另外几位是她的族舅。   其中有一位名叫常泓的京官,当时朝廷找常家借钱还是他牵的线。他是新党里主张改革的领袖官员,所以是徐复祯的重点拉拢对象。   而她姐夫段小将军身后则是秦凤路的段安抚使。   因此说起来虽像亲友之间的宴席,于徐复祯而言却是一场标准的官场应酬。   席间沈家众人对她都已熟稔,因此常家的几位舅爷反而成了上宾。   有了常夫人的牵引介绍,京外的几位舅爷这才知道原来京城这位声名鹊起的内尚书竟是常家主支的外孙女,不由得纷纷忆起徐复祯的母亲,说起她早年的往事。   徐复祯对她早逝的母亲早就没什么印象了,因此分外好奇地听着他们描述里的那个女子,一点一点地将她贴到心里母亲的那个位置上。   沈珺对这些陈年往事不感兴趣,他打量着席间众人,心直口快地说道:“徐妹妹,怎么没有把介陵兄请过来?”   徐复祯脸色顿时一沉。   常夫人剜了沈珺一眼,沈芙容却捂着嘴偷偷笑。   常家的舅爷纷纷问:“介陵兄是什么人?”   常泓告诉他们:“是御史台的霍中丞。”他心中暗暗纳闷,霍中丞不是成王的人么,请他干什么?   沈众朝其他人解释道:“霍中丞前些日子在河东军任参议,可谓文韬武略,连北狄的赔偿都是他谈下来的,伯观对他很是敬仰。”   他又一巴掌拍在沈珺肩膀上,呵叱道:“也不看看什么场合,请个外人来合适吗?”   话虽如此,散了宴席后,沈众还是私底下问徐复祯:“你和霍介陵是怎么回事?今日成王过来游说我,我才知道他原来是成王的人。他这样的人若不能收为己用,那迟早要养虎为患。”   徐复祯正烦恼得很。她身边没个出谋划策的人,做事全凭自己的判断。她有时也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   她试探着问沈众:“他说如果我愿意嫁给他,可以为我放弃他在蜀中的势力。沈将军觉得我该答应吗?”   沈众忙问:“他真愿意?”   徐复祯点点头。   沈众顿足道:“那你有什么不肯的?”   “要是成王完全掌控了蜀中,那我们就备受掣肘了。”徐复祯怅然道,“而且,成亲以后就跟他绑在一起了,我怕我会渐渐边缘化。”   “以他的才干,把蜀中重新收回来只是早晚的事。”沈众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再说了,你都找到这么好的归宿了,平时就管好皇上的起居兼之相夫教子,难道不比朝堂上尔虞我诈轻松?”   徐复祯立刻知道自己问错人了。   她过两日又问了常夫人同样的问题。   常夫人沉吟了半晌:“你现在都当上内尚书了,头上又只有一个太后。趁皇上现在还小,先跟他培养好感情,过几年再嫁人。以后有皇上做靠山,谁也不敢欺负你。”   徐复祯连连点头,她也是作此想法,果然还是姨母会为她考虑。   常夫人又语重心长地劝道:“他现在爱你爱得紧,所以愿意为你割舍掉蜀中的一切。可你要真答应了,以后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他未必不会因此埋怨你。”   徐复祯觉得常夫人把霍巡想得太坏了。   常夫人却道:“姨母不是针对他,可男人的   本性就是如此。别看我跟你姨父现在好着呢,年轻时不知闹过多少回。两个人要过得下去,不知道要妥协多少事情。”   徐复祯心中一动。   霍巡也和她说过,爱是要两个人互相妥协的。可这妥协要他放弃他的势力,她放弃她的自由,难道不是双输吗?   *   朝会后的几日是外任官员访师会友的日子。徐复祯这几日一直在宫外,也赴了几场宴会,虽然她在席中都是上宾,可还是颇感心力交瘁。   她干脆将后面的宴会都推了,躲在府中跟常夫人和沈芙容作伴,觉得还是跟女人待在一起有趣。   徐夫人听说她在府中,便要登门拜访。   徐复祯出来陪着徐夫人说了一会儿话,拐弯抹角地问道:“听说芝表弟现在去南昌书院念书了,可有准备府试?”   徐夫人叹了一声:“他小时候挺机灵的,如今念书我瞧着倒有些吃力。不过要是科举不成,将来做个富贵闲人便罢了。”   徐复祯幽幽道:“世子学问好,该让世子去科举,把爵位让给芝表弟袭。”   徐夫人手中的茶杯一颤,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转过话题道:“宗之和介陵是怎么回事?半个月前宗之被介陵打了一拳,鼻梁骨都差点打歪了。”   徐复祯一乐,难怪秦萧告了半个月的假。她又有点失望:“怎么没打歪。”   “你这孩子!”徐夫人嗔她,带着几分忧虑道,“你平时也劝劝介陵,他们总这么针锋相对,我看着真揪心。”   徐复祯神色一冷:“我劝他干什么?他们两个跟我有什么关系?姑母你也别对他们那么好,你当人家是亲儿子是亲女婿,人家可未必领你的情!”   徐夫人忙道:“怎么突然说这种话?你跟介陵吵架了?”   徐复祯方才只是想借势骂秦萧两句提醒一下姑母,没想到被徐夫人这么一问,又勾起她对霍巡的气恼来。   她干脆别过头去不说话。   徐夫人的目光便投向一旁的沈芙容。沈芙容只倚着屏风不说话,唇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   徐夫人又道:“介陵进封了光禄大夫,原本这趟过来,还想着跟你商量一下送点什么贺礼到霍府去……”   徐复祯刚要说话,水岚这时候匆匆走了过来,“小姐,夫人,世子来了。”   徐复祯“噌”地站了起来:“他来干什么?”   水岚瞧了徐夫人一眼,道:“世子说这几日京城人多繁杂,特意来接夫人回府。”   “这孩子倒是有心。”徐夫人有些欣慰。   徐复祯却知道这话是说给她听的。他平时见不到她,特地挑这时候拿姑母来威胁她,这个无耻小人!   她对水岚道:“请他到侧厅坐着吧。”   水岚领命而去。   徐复祯又对徐夫人道:“姑母,我去跟世子说点事情。让芙容先陪您说会儿话。”   徐夫人点了点头,又叮嘱道:“你们好好说话,别又闹起来了。”   徐复祯匆匆走到门口,忽然想起姑母方才的话,连忙回头道:“不许给霍府送贺礼,一根线都不许送!”   徐夫人纳闷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转头问沈芙容:“她和介陵这是怎么了?”   沈芙容双手抱臂,闲闲笑道:“要我说,这两人就是爱闹别扭,给自己找罪受!一个要娶,一个又不肯嫁;于是要娶的那个不肯再越雷池,不肯嫁的那个却觉出了失恋。”   徐夫人瞠目结舌地听沈芙容说完事情的经过,紧锁着眉头道:“还没嫁娶本就不好搂搂抱抱,介陵倒是知礼数的孩子,只是祯儿这回实在胡闹!”   她想着更该登门去送一回礼了,别叫人家对祯儿寒了心。   沈芙容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这徐夫人怎么比她娘还古板!   那头徐复祯已经走到了侧厅,见秦萧穿了一身影青色窄袖锦袍,正背对着她负手而立,打量着厅里的情形。   她立在门口轻咳了一声。   秦萧回过身来,日影透过窗边的竹帘在他脸上打下细细的亮影,照得高挺的鼻梁上的淡紫斑痕愈发清晰。   “你来干什么?”她的目光忍不住在他的鼻梁骨上溜了一圈。   秦萧自然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他毫不避讳地抚上鼻梁,略有不快地说道:“怎么,你很高兴?我这拳可是替你挨的。”   徐复祯冷觑着他。秦萧真会给他自己贴金,霍巡为什么打他,还不是因为他软禁她的事?   秦萧见她那对琉璃珠子般漂亮的眼睛淡漠地扫着他,心中愈发怫郁:“你这对眼睛拿来当摆设我都嫌呆!”   徐复祯冷不防被他骂了一句,登时面色不虞:“我惹你了?”   秦萧冷笑:“你可真会挑男人,你知不知道他那天当着成王和许多人的面,把你撇得干干净净?要不是替你不平去跟他理论,我还犯不着挨这一拳!”   徐复祯梗着脖子道:“谁要你多管闲事了?我就是被他始乱终弃,也轮不到你来替我不平!”   “你!”秦萧气急,“你犯得上这么自轻自贱么?你想气死我是不是?”   “你少自作多情!”徐复祯心里没来由地气恼,“我做什么跟你半点关系没有。不过你要是能被气死,那就快去死好了!”   秦萧火冒三丈,上前要来抓她。徐复祯忙往后退,张口要喊人,却不防撞进一个暖香的怀抱里。   她回头一看见是徐夫人,忙躲到了徐夫人身后。   “又吵架了是不是?”徐夫人无奈道,她一个眼刀飞给秦萧,“就不知道让着点你妹妹?”   秦萧没说话,徐复祯心里却想:完了,他这小心眼肯定又要记恨姑母偏心了。   一想到等会儿徐夫人还要跟他回府,她连忙道:“姑母,是我不好,我太冲动了。”   说罢,愤愤地睨了秦萧一眼。   他却知道她为何服软,因而唇角勾起一抹淡笑。   徐复祯心中悒忿难消,却只能好声气地送走了徐夫人和秦萧。   她站在门口,有些怔忡自己方才怎么会那么冲动跟秦萧吵架。   她一壁琢磨秦萧方才的话,忽然茅塞顿开:他说霍巡在成王面前把她撇得干干净净!   虽然知道现在还不是公开的时候,可她倒巴不得霍巡被成王猜忌,这样他走投无路只能回到她的身边。可是霍巡把她撇得干干净净,她的小心思落空了,所以因此气恼吗?   还是因为他当着成王的面不认她,而当着她的面又能跟成王割席,所以她才生气呢?   会不会他早就知道她会拒绝,所以才故意跟她说那样的话。那要是她突然同意嫁给他,看他怎么圆?可万一他真是做好了舍下蜀中的打算,那被动的可就是她了。   徐复祯连忙抛开这个想法。她不愿意这样忖度霍巡,她也不愿意把对付其他人的心眼用在他身上。   次日她陪小皇帝去上课,过来讲书的竟是王清昀。   小皇帝如今还在开蒙,按例未时由少师授课,申时由少傅讲经。   徐复祯问他:“霍大人告假了?”   王清昀将经书一放,纳闷道:“徐尚书不知道么?霍大人已经辞去少师一职了。”   什么?徐复祯吃了一惊,她这几日不在宫里,怎么这么大的事没人告知她?   “什么时候的事?”   “大朝会之后就辞了。”   徐复祯气得发抖。   经筵结束后,她直接去了相府找彭相:“霍巡辞掉少师的事为什么不跟我商议就准了?”   彭相跟她打太极:“这是吏部管的。这几日朝廷事多,老夫也是昨日才知道的。”   徐复祯冷冷盯着他。这个老狐狸,分明是不满她对河东大捷封赏的干预,故意给她找不痛快!   她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相府,转头出宫去了霍巡的府上。   那老仆早习惯了她的到来,絮絮道:“徐姑娘先去书房稍候,少爷还没散值呢。”   “立刻把他给我叫回来!”   那老仆一激灵,看了眼脸色冷若冰霜的徐复祯,连忙领命而去。   徐复祯转头去了前厅。   过了约莫两刻钟,霍巡匆匆从外头走了进来。   见到她在里头坐着,他反而稍解眉宇间的仓促之色,在她身旁坐下,自顾斟了一杯茶:“什么事?”   徐复祯斜眼看着那盏青绿茶汤上袅袅腾起的白气,压着火气道:“你至于这么大气性,把少师都辞了么?”   “你别多想,不是为了你。”   他那轻描淡写的语气令她的火气再也压不住了,像茶汤上的白雾一样腾腾往外冒:“不是为了我,难道是成王逼你?”   霍巡不紧不慢道:“谁也逼不了我,你不行,成王也不行。我这么做自有我的考量。”   徐复祯紧紧攥着圈椅扶手,语气里透着极度的失望:“多少人   想当帝师,皇上又那么喜欢你。等他亲政了,和你就是独一份的情谊。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要放弃?”   霍巡看她:“你要做什么我从来不干预吧?可否给点自由我呢?”   徐复祯愣愣看着他,眼圈顿时泛起了薄红。   他从来对她都是温言细语,何曾这样不客气地跟她说过话?她登时又是羞,又是气,还有几分无地自容。   她冷着脸起身走出前厅,忽然听到他在身后道:“以后没事尽量少来。很多人在盯着我这里,你频频上门我不好解释。”   他这句话像一巴掌一样狠狠打在她的脸上。   徐复祯忍着鼻腔的酸涩之意跑到廊下,见旁边一盆粉重瓣的山茶开得正好,饱满繁复的花瓣里滟滟地盛着三月春光。   她有点理解秦萧为什么那么爱砸东西了。   她上前连踢带拽,把那花盆狠狠地弄倒在地,精心修剪过的花叶仓皇地倒伏着,淡粉的花瓣零落了一地,像破碎的心。 第124章   三月中旬一场潇潇春雨送走了外任诸官,常夫人随沈众回了河东,沈芙容一家也离了京,徐府骤然冷清下来。   徐复祯也不大爱出宫去了。反正,他不让她登门,自然也不会登她的门。   她如今唯一可以见到霍巡的机会就是上朝的时候。   她的座位设在龙椅之下,可以将殿内群臣一览无余。可是朝堂上时刻剑拔弩张,她其实并没有什么机会去看他。   如今朝里议得最多的还是新政的事。   徐复祯从前以为跟彭相在朝局上的立场一致,彭相就能为她所用。现在发现根本不是那回事,利益就是他的立场。   自从她在河东的税银上狠坑他一笔后,彭相就对她当面一套,背后又是一套,许多决策还隐隐有架空她的意思。   她本就对贪官污吏深恶痛绝,如今倒还不乐意为了平衡朝局给旧党谋利,是以对新政的态度反而更偏向新党了。   至少新党是真的有心改善地方积贫积弱的问题。只是他们的声量太小,不得不依附成王来跟旧党打擂台。   徐复祯觉得,成王的立场跟新党也不完全一致,她未必不能把这部分锐意改革的新党官员收入麾下。   朝堂上吵吵闹闹,下了朝又要管着小皇帝的学业,反而没什么时间去琢磨她和霍巡的事情了。   不过许是春困的缘故,她近日总觉得神思恍惚,同样怅然若失的还有小皇帝。   他问徐复祯:“女史,少师为什么不教朕了?”   若是往常,她必得狠狠数落霍巡一通。可这回他竟像是认真的了,她反而不敢在小皇帝面前说他的不是,免得皇上觉得他有一点不好。   她只好说道:“少师不是不教你,他有别的事要处理。处理完之后还会回来的。”   小皇帝若有所思。   谁知次日散朝之后,小皇帝竟当着众官的面叫住了霍巡,一路小跑到他面前,从袖中取出一叠书页递过去,仰着头道:“少师!这是朕这些天的功课,请少师有空的时候批阅。”   霍巡看着他手上的书页有些意外,抬眸看了一眼匆匆跟上来的徐复祯。   徐复祯万没料到小皇帝会这么做。他方才的那一眼,倒好像小皇帝这番举动是她指使的一样。   她有些尴尬地怔在原地。   霍巡将那叠功课轻轻往回一推,温声道:“皇上,臣如今已不是少师,这于礼不合。”   说罢,他朝小皇帝抬手行了个揖礼,却是一眼也没再看她,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   徐复祯望着他的背影一时呆在原地,仿佛被拒绝的不是小皇帝,而是她一样。   小皇帝抽噎了一下。   徐复祯皱眉道:“哭什么?皇上是天子,怎么可以随便掉眼泪?”   “不是,”小皇帝又吸了一下鼻子,“这里风有点大,好像流鼻涕了。”   徐复祯一窘,忙命人带小皇帝进屋里去了。   仔细算算,她已经有十日没有跟他说过话了。方才虽然跟他面对面,可他的话不是对她说的,因此今日是冷战的第十一天。   她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那日虽然发誓跟他老死不相往来,可如今早就不生他的气了。只是拉不下脸去求和,一直等着他给台阶她下。   可是霍巡好像一点儿也没有要跟她求和的意思,等了十天没等到他的示好,她不免又在这过程中生出一些怨忿之心来。   今日近前看到他的脸,她才发觉自己是分外想念他。因此又不由自主给他的冷漠找了个理由,许是他要见她并不方便——毕竟散朝的时候众目睽睽;而她为了躲避秦萧又基本不去值房。   她决定给他制造一点示好的机会,于是特意去了一趟值房。   没想到霍巡今日根本不当值。不过她也不算一无所获,在值房跟新党的领袖常泓聊了一些新政的事情。   常泓出身江南巨富常氏,因此对敛财之事非常不屑。他倒是有兴国安民的抱负,只是从前在盛安帝治下郁郁不得志,到如今只是个正五品的谏议大夫。   徐复祯觉得这个人可以争取一下。   一来她认同他的政治主张,二来他和她是亲族,最关键是他身后那些新党官员,虽然职权不高,但她瞧着都是可用之人。   此后几日,她散了朝都会上值房去,终于有一天碰上了霍巡当值。   她的书案在彭相旁边,面向诸司的案台,因此她可以纵览霍巡的动向。   他坐在一张靠窗的桌案上,朱缎玄领的官服愈发衬托出他的面庞如一璧冷玉,脸上的线条稍嫌硬直,透着淡漠的疏离,于她而言有点陌生。   他身边一直有人来来往往,总是挡着她的视线。徐复祯也知道总是盯着他看不好。既然他介意,那她避嫌就是。   她也收了心去处理自己的事情,打算离开的时候给他个机会跟她说说话,他总不能连这个台阶都不下吧?   好不容易他身边没人了,她鼓足勇气站起身来,忽然有人挡住了她的去路。   徐复祯脸色顿时一沉:“秦萧?”   秦萧微微一笑:“徐尚书。下官正好有事找你。”   旁边有人往这边看过来。   秦萧这么光明正大过来找她,少不得又要被传几句闲话了。可偏偏今日霍巡在场,她都能想象到他听到那些闲话该多生气了。   徐复祯掉头要走:“有什么话去偏厅说。”   秦萧跨过一步堵住她,用不高不低的声音道:“不必了,说点家事而已。”   谁要跟他在这里说家事?   徐复祯瞪他一眼,待要走开,秦萧已经压低了声音道:“四妹妹今天诞下了一位千金,我打算下值后去看看她。你要不要一起去?”   乍听这个消息,   她颇感意外地睁大了眼,眉宇间已经染了几分喜悦,旋即又警惕地看着秦萧:他又打什么坏主意?平时可从没见他对秦思如那么上心。她就算去看思如也不要跟他一起去。   她摇摇头:“我没空。人家今日也未必有空接待你。”   秦萧轻笑道:“母亲今日也会去。你大半月不见她了,难道就一点不挂念她?”   徐复祯咬牙切齿。秦萧算是捏住她七寸了。明明被撞破秘密的人是他,怎么被动的人却成了她?   秦萧欣赏着她有苦难言的表情,勾唇笑道:“那就这么说好了,下值以后我派马车在西华门等你。”   说罢他转过身,望着霍巡的方向轻轻挑了下眉。   徐复祯恨恨盯着他离去的背影。   秦萧一走,又有好事的人上前打听:“徐尚书,今日跟秦世子回府去呀?”   徐复祯冷睨着那人。   是户部的丁侍郎。他敢跟彭相说这种话么?背地里传她闲话就罢了,现在还敢问到她脸上来!   她正准备当众官的面狠狠发落他,忽然余光瞥见霍巡的身影已经走了出去。她便不再理会那丁侍郎,忙跟着出了值房。   她一路远远跟着他走到四下无人的宫道。他明明听得到她的脚步声,却没有半点停留的意思。   他又个高腿长,把她越拉越远,徐复祯意识到是追不上他了,只好朝他的背影喊了一声:“你等等我呀!”   她分明看到他的身形顿了一下,可是随即又迈开了腿去,转眼就把她远远抛下了。   徐复祯气喘吁吁地扶着宫墙,一面恨秦萧多事,一面又恨霍巡薄情。   到了下值时分,她领着菱儿去了西华门。   自上一回被秦萧软禁后,她又重新把菱儿带在了身边。两年前锦英给菱儿开了一家武馆,她的武艺比起从前要精进了许多。   秦萧的马车已经候在西华门。他先是瞥了菱儿一眼,又上前要扶徐复祯上马车。   徐复祯却先攀着车轼矫健地爬上了马车,不给他一丝近身的机会。   秦萧也不多言,套好了车子扬鞭驾马。   “祯妹妹,”他隔着车厢同她说话,“我可是头一回主动给人驾车。”   “那又怎样?”徐复祯冷笑,“就算让你们工部尚书来给我驾车,他也未敢不从吧?”   秦萧笑了一声不再说话。   徐复祯却掀着侧帘,十分警惕地看着路况。倘若发觉不对劲,她就让菱儿把他踹下马车。菱儿早得了嘱咐,坐在她身旁严阵以待。   经过一处闹市,秦萧忽然勒停了马。   徐复祯不由微微攥紧了手心。   不多时,秦萧忽然从车厢外伸了一样东西进来。   徐复祯就着他的手一看,见是四方油纸细红绳装着的一包糕点,她一眼认出来是膳芳斋的乳酪酥。   他在外头说道:“你以前最喜欢吃乳酪酥。那时候我骗你说顺路,每天下了值绕路过来买回去给你吃。后来你吃过就不肯吃晚膳了,母亲不许我再给你买,你还伤心了好久呢。”   徐复祯冷冷听着他说起以前的事,也不去接那包乳酪酥,她本打定主意不理他,可是又忍不住道:“你不觉得恶心么?明明那么讨厌我,还要给我献殷勤。”   秦萧将纸包挂在了车厢板壁上,慢条斯理道:“我讨厌的是那强加给我的婚约,又不是讨厌你。何况就算养只爱宠,也要时不时逗一下呢。”   他怎么敢这样羞辱她!徐复祯恨不得现在就让菱儿把他踹下马车。   好不容易到了升平坊的王家。   如今王家这座宅子也是秦思如的嫁妆,要说这王清昀娶了个侯门贵女住着人家的宅子,还要标榜自己不附权贵,真是令人费解。   徐复祯下了马车,被王家的仆人迎进正房里去。   她一走进里屋,先看到徐夫人正坐在床边亲自给秦思如喂人参粥。   如今正值落日西斜,金色的余曛透进屋里,在徐夫人的侧颜上镀了一层泥金,衬得她的眉目愈发温柔。   徐复祯不由驻足望着这幅温馨的情景。   徐夫人纵使跟长兴侯离心多年,可是对府里的孩子无论嫡庶都是一视同仁的好。   她其实有点能理解秦萧恨徐夫人不是他亲娘的心态,因为她小时候也不止一次地幻想过:倘若姑母是她的亲娘就好了。   可是,她并不会因为徐夫人不是她亲娘而恼恨,反而会更加感激姑母对她的照拂。   而秦萧自打出生就占着嫡长子的位置,姑母对他又视如己出,他也没受过什么委屈和歧视吧,何以性情扭曲成那个样子?   徐复祯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秦思如已经看到了她,叫了一声“祯姐姐”。徐夫人回过头来,也是异常惊喜:“祯儿!你怎么过来了?”   徐复祯不好说是被秦萧威胁着过来的,只好对着秦思如道了一声贺。   她瞧着秦思如的神情异常憔悴,面色也有些浮肿,不由道:“你没事吧,怎么脸色这样差?”   秦思如闻言摸了摸脸颊。   徐夫人怪她不会说话,嗔道:“女人生孩子都这样,养一养气色就回来了。”   徐复祯还是倒吸了口凉气。   这时乳母抱了小千金过来给她们看。徐复祯凑上去一瞧,那孩子皱巴巴的跟个猴子似的,头还没有她巴掌大。   乳母将孩子递到了徐夫人怀里,又问秦思如:“太太,接生的稳婆要回去了,咱们给多少赏银好?”   徐复祯忽然想起什么,道:“我去给吧。”   那乳母便引着她到垂花门边,两个稳婆已经候在了那里,其中一个穿葡青色麻衫的婆子五十多的年纪,一张圆脸皱纹密布,神情却分外和善,另一个年轻些的看上去是她的副手。   “这就是李婆子。”乳母给她引荐。   徐复祯先把乳母打发走了,这才上前跟那李婆子搭话:“婆婆辛苦了。”   “嗐呀不辛苦。”那李婆子摆摆手,殷勤地说道,“太太是足月生的,很顺利就诞下了千金,我们一点都不辛苦!”   “那……”徐复祯斟字酌句道,“要是不足月的会很难生吗?比如八个月的那种,会不会很难成活?”   李婆子有意自夸,便滔滔不绝道:“不是老身吹嘘,我接生了三十几年,见过的早产儿没有一千也有几百了。八个月的孩子夭折的有,可是健康长大的也不少。要看当时是怎么个情况早产,比如惊悸、失足、感病……”   徐复祯打断她:“婆婆经验这么多,应该去过不少达官贵人家里接生吧?”   李婆子笑道:“贵府不就是达官贵人?”   “长兴侯府有没有去过?”   “嗐呀,那种门庭老身可不敢想。不过,常年在王府侯府接生的稳婆老身也认得不少。”李婆子掰着指头数,“长兴侯府是在庆安坊吧?我从前有个师姐,十几二十年前经常在庆安坊那边接生的,不过后来她不去那边了,也不晓得是什么原因。”   徐复祯几乎立马预感到这个人有问题,忙道:“她叫什么?住在哪里?”   “死了五年了!”   李婆子察言观色,见她霎时失望的神情,忙又道,“不过她儿媳也是做稳婆的,要不要给姑娘引荐一下?”   “她儿媳多大年纪?”徐复祯又燃起一丝希望。   “三十多了吧。”   三十多岁,那秦萧出生时她才十几岁,估计根本不知道这些陈年往事。何况,当年给姑母接生的也未必就是那人。   “算了。我只是想问点旧事罢了。”她有些失望地解下装银子的荷包,随手赏给了那李婆子。   那李婆子接过荷包一掂,顿时喜出望外,想了想又对徐复祯道:“姑娘若想问旧事,其实我那师姐有个姘头,跟她好很多年的了,知道些旧事也不足为奇。”   徐复祯忙道:“那他叫什么,住在哪里?”   那李婆子故作绞尽脑汁的模样,见她一点表示的意思   都没有,只好暗示道:“这个……透露人家的隐秘是造业的,少不得要去庙里捐点香火钱。”   徐复祯这才知道她还要好处。她身上值钱的东西不是没有,可她不想落人把柄,于是冷声道:“不说就算了,把我的荷包还回来。”   李婆子还没见过把赏银要回去的。不过那赏银已经够她卖十次别人的隐秘了,自然不肯奉还,于是附耳上去悄声说了那姘头的信息。   徐复祯听罢,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神色忽然一冷:“李婆婆,今日之事,你敢说出去半个字,我把你全家杀了。”   那李婆子顿时骇然,见她一对漆黑的双眸冷沉得见不到底,登时浑身泛起凉意,连连点头道:“老身不敢、不敢。”   徐复祯这才摆手让她们离开。   要是以前的她就乖乖给钱了。不过现在看来,还是恐吓比较有用。   她得知了那姘头的信息,恨不能马上回去让锦英把他找来,在这里是一刻钟也待不下去了。   她转头要去跟秦思如告辞,冷不防在廊下碰到了秦萧。她心中本就藏着事,乍见到他不由悚然一惊,短促地惊叫了一声。   秦萧嗤笑道:“我有这么可怕?”   徐复祯抬眼觑他,如今天色已晚,那连廊点了一盏不很亮的灯,映照得他的容颜有些不切分明。   她喏喏道:“我、你、这里太黑了,吓我一跳。”   秦萧见多了她呲牙炸毛的模样,难得见她这么乖巧,不由心情大好,微笑道:“我要回去了。你是要跟我回侯府,还是送你回徐府?”   谁要跟他回侯府?她悄悄翻了个白眼:“我要回我自己家里!”   回去的时候,徐夫人和她同车,倒是令她心安了不少。明明是她要保护姑母,可是姑母在的时候,她就有莫名的安全感。   秦萧先把她和菱儿送回了徐府。   徐复祯一回到府里,立刻叫来锦英,让她去照着李婆子说的信息去把那姘头抓过来。   “现在?”锦英望着外头深沉的夜色,吃惊地问道。   “就现在。”   她先前怕打草惊蛇,不敢光明正大地查当年姑母早产的事。如今因缘际会得了这个消息,她要抓个市井老男人,秦萧还能疑心到他自己身上不成? 第125章   桌子上点了一盏铜灯,莹莹地照亮昏寂的厅堂。徐复祯以手支颐,焦急地等着锦英的消息。   倘若把那稳婆的姘头抓过来,或许能问出当年的真相。毕竟要是没点内情,那稳婆后来为什么不去庆安坊了呢?又是二十年前的事,时间正对得上。   她一颗心跳得呼之欲出。   莲花香漏一点一点地落下灰烬,在红木香案铺开一条细长的等待。徐复祯渐渐支撑不住,半伏在桌案上闭目养神。   迷迷糊糊间梦到明日的早朝,霍巡帮她把那个多事的丁侍郎参了一本。不仅如此,还顺便把秦萧也弹劾了,连带秦萧身后的成王一同革了职。   她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锦英的脚步声就惊醒了。   “小姐,奴婢派人去问了,确实有这么一个人,不过五年前已经搬走了。”   “搬走了?”徐复祯凝起眉头,她就知道事情没有这么顺利。那稳婆刚好又是五年前死的,大户人家阴私最多,该不会是被灭口的吧?   她揉了揉眉心:“那就派人去找,把京城翻过来也要找到这个人。”   锦英应声退下了。徐复祯看了一眼香漏才知道已近四更天。   她无心再睡,将方才那个梦回味了半晌。这才想起来霍巡还在同她冷战;而收拾秦萧的事更是连个影也没有,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突破,又扑了个空。   她怅然地呆坐了一会,起身去洗漱了一番,叫人套了车准备进宫。   如今日子渐长,到了宫城门口,天边已露出了一线鱼肚白,汉白玉石砖在晨曦里泛着冷冷的青色,有一点空阔的寂寥。   现在时候尚早,还有小半个时辰才到早朝。雕花石柱宫灯的琉璃罩子里亮着明光,偶有几个行色匆匆的宫人经过,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徐复祯低着头,自己脚下也有一道这样的影子,因为天渐渐亮起来,所以影子也成了淡灰色。   她知道这影子最终会消失,可是不知为什么却感伤起来,觉得她拥有的某种东西也像这影子一样渐淡渐隐了。   这时她一抬头,远远见到前方有一道高挑挺拔的身影,心里霎时跳漏了一拍,提起裙子就小跑着追了上去。   她不敢叫停他,生怕他跟昨天一样将她远远地甩下。到近前处时,霍巡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回过头来,正见她远远跑过来,长发和裙袂在暮春的风里飘扬。   他眉心微微地一扬,似乎有点意外她会出现在这里。   这一驻足的工夫,徐复祯追了上来,扶着一旁的汉白玉雕花栏杆喘着气。   她两颊跑得红扑扑的,眼睛却亮得惊人,话里带了点娇嗔的意味:“你怎么走得这样快,累死我了。”   霍巡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徐尚书有什么事?”   徐复祯见他还是客气又疏离的语气,神色不由一冷,幽幽地望着他:“你到底怎么啦,别不理我了好么?”   说着要去挽他的手。   他后退一步,让她的示好落了空。熹微晨光落在他莹冷的脸庞上,淡淡的没有表情。   徐复祯不解地看着他。   她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闹成现在这副局面。起先好像是她要叫他弃暗投明,他就开了个条件要她嫁给他。既然两边都不愿意,那就还跟以前一样不行么?   她声音里带着委屈:“你不愿意的事,我都不逼你了。我们不冷战了好不好?”   她难得这样低声下气,两弯细而浓的眉微微蹙着,乌浓的眼里像含着一层薄露,带一点恳求的神色。   霍巡别过了脸去不看她。“跟不了以前一样。朝局每天都在变,我们那样子长久不了的。你不要我选的那条路,我只能选另一条了。”   徐复祯心里沉了沉,大约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是,就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么,那样仓促,甚至根本不同她商量,就通知了她这个结果。   她咬着唇,压住声音里细细的呜咽:“你以前说过绝对不会辜负我的……”   他的指尖飞快地在她的眼角抹了一下,“把眼泪收一收。叫人看见了不好收场。”   徐复祯愣愣地看着他那副依旧淡冷的神情,若非眼角那一点粗砺的触感,简直要怀疑方才那一抹是她的幻觉。   可他话里却分明是要跟她撇清关系的意思。天光渐亮,远处已经有上朝的官员往这边走来。   她低着头,拿手背抹掉了眼泪,转身往宫里去了。   她没有去上朝。   午门响起早朝的钟声时,徐复祯回了寝殿睡觉。   其实翻来覆去根本睡不着。她终于忆起姨母跟她说过的话——“男人就算再喜欢,一旦不能马上得到你,转头就能放弃”。   那时候她跟他好得如胶似漆。听了姨母的话,只在心里不以为然,觉得他绝不是那样的人,不然何以在蜀中等了她两年。   可偏偏打脸来得那么快,从他求婚到放弃,前后都没有一个月时间。   其实可以理解,他在蜀中经营了那么久,哪能说不要就不要。再一想从前种种,他在蜀中那两年全是为了他的仕途罢了,等她只是顺便的事。毕竟从前没有她,他不也是一个人过?   男人都靠不住——她从前进宫时就明白这个道理了。可是捱不住重逢那会儿他情真意切的表白,本以为命运终究还是眷顾她,所以分了一个矢志不渝的人来爱她。   早知故人心易变,她说什么也不会贪   恋那一点点温暖。   徐复祯簌簌流下眼泪来。   小皇帝下了朝来看她,正好撞上她捂在被子里呜咽的情景。   隔着一道珠帘,他无措地抬头望着水岚。   水岚连忙把他拉出去了。小姐素来威仪严恪,怎么能被皇上看到哭鼻子呢!   小皇帝仰头问她:“女史是不是想少师了?”   水岚瞠目结舌:连皇上都看出来了?   小皇帝又理所当然地说道:“朕想少师的时候也会在被子里偷偷哭。”   水岚想要否认,可他又确实没说错,只好讷讷无言。   徐复祯消沉了两天,赶上明日春闱放榜,礼部事先誊了一份新进的贡士名单送入宫里。   她盘腿坐在榻上没精打采地看着那一长串名单。   草草看过一遍,她觉出有点不对劲来,又从头细看了一回。   这场春闱赴试者六千人,取了三百五十八名贡士。只是这三百五十八人里竟然只有十四人籍贯西川路,而主考官彭相的老家淮南路竟有高达一百二十人考中。   徐复祯忍不住笑了出来。彭相这吃相也太难看了吧,简直装都不装了。   她有点疑心前几个月霍巡不在,彭相在成王手上讨了不少好处,这回竟然敢在春闱公然打压成王。   她将那份名单掷于地下,起身斟了一杯茶一饮而尽。   对这个结果,成王那边肯定会有所应对。   不过,要扳倒彭相没那么简单,估计最后无非是推几个考官出去背锅罢了。   除非……除非太后这边不保彭相。   徐复祯心里砰砰跳起来。她早就看彭相不顺眼了,倒是可以借这个机会除掉他。   可是彭相一除,得利最大的还是成王,她可不想让成王坐大。平衡局面是一个原因,还有一点恐怕她也没意识到——她要让霍巡为他的选择后悔。   她坐在桌边慢慢喝光了一壶茶,决定先按兵不动。   晚上水岚给她梳头,感叹了一句:“小姐的精气神又回来了。”   是么?徐复祯对着镜子摸摸脸,难不成她前两日很颓丧?   翌日辰时春闱放榜,考中者自然春风得意,未中者却是大多数。   然而有细心之人发现淮南路的贡士人数远远大于其他地方,许多人纷纷质疑取士不公,几千士子围在贡院,要求主考官出来给个说法。   骚乱持续了数个时辰,甚至有人闯到了彭相的府邸中去,最后还是兵马司出动镇压住了情绪激动的士子。   次日上朝,霍巡上奏弹劾彭相身为主考官操纵科场、弄权舞弊。彭相直言不知情,将责任甩给了其他几个考官。   谁知霍巡根本是有备而来,拿出了好几条证据,甚至还有一位考官亲自指认,将矛头对准了彭相,两方立刻开始争辩起来。   徐复祯冷眼看着他们你来我往的唇枪舌剑,暗暗琢磨其中的利弊关系。   看霍巡这阵仗,是要把彭相彻底拔除。   到时霍巡拿了舞弊案的头功,就能名正言顺进入相府。而彭相一倒,许多旧党也随着倒台,届时腾出来的许多位置,正好让成王党羽补上去。   她如果不想成王坐大,要么力保彭相,要么……抢在霍巡前面把彭相扳倒,扶持新的人上位。   徐复祯不由自主把目光投向了常泓。身为门下省的谏议大夫,他其实也有权谏诤朝政、矫枉弹纠。   她心中思索着该如何取舍。   这场弹劾一直持续到下午,中途宫外传来消息,士子们又聚在贡院闹事,要求公布判卷的结果,兵马司抓了十几个带头闹事的进牢狱里关着。   徐复祯觉得这带头闹事的人肯定是霍巡安排的。说不定彭相昏了头舞弊也是他派人撺掇的结果。   她神色复杂地望向霍巡。他这回是开始发力要给成王立功了,看来彭相肯定是保不住了。她心中立刻下了决断。   最后太后下令督派翰林学士复审贡卷,待结果出来以后再行审议。   下了朝,徐复祯直奔相府。   方才的论辩她一句话也没帮彭相说,他全程处于劣势,因此眉宇间也不由染上了焦灼之色。   见了徐复祯,彭相恨恨咬牙:“徐尚书倒是会看戏,就是不知老夫倒后,你这位置还能坐多久!”   徐复祯故意刺他:“相爷要舞弊也不跟我商量,如今出了事倒怪我不出来周全?”   彭相脸色一变:“谁舞弊了?”   “相爷若是还不承认,我半点内情都不晓,就是想帮忙也无从帮起啊。”   见彭相神色阴晴不定,她又好整以暇地补了一句:“我这位置能坐多久不知道,反正肯定比相爷你久。”   彭相几经思虑,如今不借助她的力量,确实很难摆平这事。何况自己出事了,于她于周家都没有任何好处。   他终于松了口,宣来几个心腹之臣,跟她细细讲起了内情。   是夜,相府彻夜灯火通明。   听说成王府也亮了一夜的灯。   而几十位翰林学士复审几千张贡卷,更是通宵加班。   皇城外的士子亦是夜不能寐,寒窗苦读数十年,好不容易有了一张科举入场券,却遭遇这种事,谁能甘心?   京城注定是个不眠夜。   接下来的几日,在复审结果出来之前,朝堂里氤氲着诡异的宁静。   其实众官心里都明白,复审只是平息士子的抗议罢了。就算有问题,也未必能牵扯到彭相头上。   最终的结果如何,不过是看太后、成王、彭相三派的斗法结果。而太后跟成王不合,大概率是要保彭相的,因此许多朝臣还是站在彭相这边。   徐复祯虽早有安排,这几日却还是紧张得吃不下饭。当初盛安帝驾崩前夕她都没有这样地紧张过,或许是因为她的手段有些不光彩的缘故。   不过,官场本来就是尔虞我诈的嘛。她这样安慰自己。   过了两日,翰林院的结果出来,果然西川路士子明显被压低了等级,而淮南路士子却虚抬了等级。   这个结果一出,士子们群情激愤,聚在宫城外讨要说法。   彭相身为主考官是不参与阅卷的,他咬死了只认一个失察的罪。   霍巡对此早有准备,可还没等他开始发难,谏议大夫常泓先站了出来。   他铿锵有力地驳斥了彭相的辩白,还掏出了许多证据,其中不乏彭相授意的原始书信,条理清晰地将这场舞弊的主谋、涉案官员、作弊手段由头到尾地抖落了出来。   百官皆惊呆了。这样当着所有人的面摆开了证据,上头就是想保彭相也保不住了。   彭相更是气血上涌,险些晕过去。   这样周详的内情除了他的人就只有徐复祯知道。她怎么敢转手就把他卖了,还是卖给新党的人?   他脑子嗡嗡的,知道自己是彻底完了,此刻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把这个出卖他的贱人拉下去陪葬。   他大吼一声,跳上殿台直扑徐复祯。   她吓了一跳,被他抓住了衣角,四周的内侍立刻上前制住彭相。   徐复祯却在推搡中跌下台阶,她立刻感到脚踝处一阵钻心的疼痛,竟是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殿内百官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竟没人上前去扶她。   徐复祯有些难堪地抬起头,见霍巡就站在不远处看着她,却没有过来扶她的意思。   她抿紧嘴唇,手臂支撑着冰凉的地面,努力想要站起身,忽然有人搀住她的胳膊,有力地将她拉了起来。   徐复祯回头一看,扶她的人竟是秦萧。   而她此刻扭伤了脚,任是再讨厌他,也不得不虚扶着他才能站稳,那依偎的姿态看上去就分外亲密。而霍巡就站在一边冷眼看着,这使她更感到双重的难受。   殿台上的彭相已经被制住,太后唤人过来将他及涉案的官员押入诏狱,由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礼部尚书共同主审这桩案件。   彭相的倒台却仅仅只是一个开始。由这桩案件牵扯出他许多罪状,又牵连到许多旧党官员,朝里开始了一轮大清洗。   周家虽恼怒徐复祯自作主张,然而为避免成王坐大,他们也只得帮着她把常泓扶起来。   常泓因检举彭相有功,在朝堂和士林中声名大盛。如今又有了太后的支持,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   因这桩震动朝野的舞弊案,四月的殿试草草结束。朝廷了结舞弊案后,又忙着清算彭相的党羽,建兴二年的夏天在兵荒马乱中度过了。   如今相位空缺,由副相程智顶上了。因此空缺出来的参知政事,却成了太后和成王的必争之位。   不必说,成王肯定要让霍巡当这个参知政事。   可是徐复祯要让常泓来当。他当上副相,新党的主张便不必依附成王,那些人自然也成为她的人了。   在舞弊案中她能占得先机是因为利用了彭相的信任,然而这次的副相之争,却是实打实的对决,没有讨巧可言。   她知道这回霍   巡不会再让她了,因此更是卯足了劲要拿下这一城。   论功勋和官阶,霍巡都要高于常泓;然而常泓如今有新党和士族的拥戴,又有太后的支持,未必不能与之一战。   小皇帝却悄悄对她说:“女史,朕想让少师当副相。”   徐复祯气得牙痒痒。少师少师,少师如今在对面打你呢!   她哄小皇帝:“少师当了副相,更没空来给皇上讲书了!”   小皇帝听了只好作罢。   徐复祯这些日子绞尽脑汁地为常泓谋划,生怕他拿不到参知政事的位置,没想到等来的却是霍巡自请外放西川路转运使的奏折。   徐复祯一下子呆住了。   这纸奏折,让她这些天的努力好像一拳打到了空气里。她卯足了劲跟他作对,她的爱与恨,原来他通通没放在眼里,一心只想着远远地避开她。   徐复祯立刻打回了这张奏折。   然而太后罕见地跟她唱了反调,准了他的奏请。   如今谁都知道成王最倚重的就是霍巡。让他外任就是调虎离山,副相自然也就落到了常泓头上。这样的好事太后自然不会犯糊涂。   徐复祯何尝不知?然而她心里是一千个不愿意放他走,哪怕是让出副相的位置给他。   她知道西川路如今很不太平。   西川路紧邻着西羌,自平贞朝跟西羌打过一仗后,已和平了十几年。然而一个月前老西羌王身故,如今西羌正逢内乱,扰得西川路也不得安宁。   这几个月来,她虽然一直和他冷战着,可每日上朝都能见到他,反而并没有很真切的失去他的感觉。   她乐于在朝堂上给他添堵,乐于从蛛丝马迹中找到他在关心她的证据。她觉得总有一天他会后悔,重新回到她的身边。   直到他要去西川路——她彻底慌了神。既担心他是真的放弃她了,又担心他在蜀中会遭遇什么不测。   可太后已经准了他的奏请,她要挽留就只能亲自去找他了。时隔数月,徐复祯重新踏进霍府,并在书房堵到了他。   她怒气冲冲地质问:“为什么要自请外放?”   霍巡看着她的怒容,平静地说道:“西羌如今正内战,王爷怕蜀中生乱,命我回去镇守。”   她不甘心地问道:“别人守不了吗?”   霍巡抬眸看她:“蜀中势力很复杂,你是知道的。”   徐复祯没来由地替他委屈:“那么复杂,成王为什么不亲自回去?有危险就让你上!”   她越想越不平,上前去拽他的衣袖:“我不同意你去!”   “你不要这么意气用事。”霍巡慢慢拂开她的手。   “我不许你去蜀中。”徐复祯倔强地看着他。   “你管不着我。”   “好,好。”徐复祯苍白着脸后退了两步,不甘地给他下最后通牒,“你敢去蜀中,我们就分开,你自己在那里娶妻生子,永远不要回京见我!”   “不要说气话。”他脸色沉了几分。   “我没说气话。”徐复祯扬眉看他,红着眼圈道,“反正你不在乎我的想法。我管不着你,那我不要你了总行吧!”   她说着心中郁忿难当,抬手扫落了他桌案上的书页纸张。   霍巡只是定定地看着一地的狼藉。   她讨厌他这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好像她一个人在演独角戏,而他是冷漠的观众,居高临下地看她无理取闹。   “我一直在为我们的未来努力。”她哽咽着说道,“自从在飞云阁那晚跟你和好后,我从来没有想过放弃你。你可以说我冲动,说我莽撞,可我也只是想快点独立起来,我想保护你。”   霍巡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扫过她的脸,终是叹息道:“如果你做事的精神支柱是为了某个人,那不管你站到多高,一旦那个人抽身离开,你都会跌得很惨,明白吗?”   “我当然知道!”徐复祯立刻说道,“我当初进宫的时候就知道了。可是你不肯放过我,非要挤进我心里,我拒绝过你的,是你一直缠着我,现在又怪我太重情重义是么?”   “如果这可以让你长点教训,那也算我对你亏欠之下的一点弥补吧。”霍巡轻叹了一口气,“从前那次是你负我,这次是我负你。我们两不相欠了。”   “你说什么?”徐复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蜀中我一定要去。”他缓缓说道,“分开就分开吧。”   徐复祯一巴掌打在他脸上。 第126章   其时已经是七月流火的夏末,参知政事与西川转运使的任书同时下来。   常泓此番高升,在天香楼设宴请客。席间的新党官员,皆因徐复祯的有意提拔或多或少升了官,少不得奉她为上宾。   有人说起这个副相的来之不易,恭维她手段了得,徐复祯只勉强一笑。   彭相倒台了,她的人也扶起来了。清算旧党腾出来的位置,成王和她的人各分一半,算下来是平分秋色;然而成王的得力干将外派出京,因此这场政斗应该是她占了上风。   可她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   常泓请客这日下了场薄雨,空气里氤氲着烟濛的微凉。徐复祯推了窗往外看,楼下有一株月桂树,被细雨冲刷过的枝叶越发显出翠浓碧荫。   她想起去年中秋夜,霍巡就是站在这株桂树下面与人闲谈,正好被她在楼上瞧见。那时她大病初愈,很多事情都没想起来,一门心思地在琢磨他到底喜不喜欢她。   那时候多好啊,没有闲事挂心头,连烦恼都是这样纯粹的少女心思。   她微微笑了一下,神思飘回席间的觥筹交错里,渐渐有一丝恍惚:她为什么会跟这些人坐在这里呢?   她起先决意进宫,只不过是为了自保,让别人都再伤害不了她。谁知进了宫却发现站得越高,身   边的危险就越多,就需要爬得更高,如此循环往复。   她只能身不由己地往前走。后来霍巡又回到身边,她的行事便多了一重目标,要为他们的未来扫清障碍。   现在他突然抽身离去,她反而剩下一片茫然,有些不知该何去何从了。   席间的新党官员正在慷慨激昂地讨论新政的事。如今旧党元气大伤,新政该可以顺利推行了。   众人说起此事来皆是春风满面,盛安帝在位十年间横征暴敛遗下来的问题,总算在他们手上得以解决,届时史书少不得写他们一笔。   徐复祯看着他们志得意满的笑容,那神气里颇带着些壮志得酬的快意。   她忽然感到惭愧。   这些人高位者如常泓,低位者不过七八品的官阶,尚且想着如何经世济民;而她身居高位,却没什么政治抱负,只是还有点良知,因此也算做过几件惠及社稷的实事。   *   新政顺利地在七月推行了下去。然而不待徐复祯松口气,她最担忧的事情就发生了:新的西羌王登基后为了立威,竟然举兵进犯西川。   年初虽然在河东取得了一场大捷,可那是举国之力打的一场仗。如今兵力空虚、军备不足,西川注定要有一场苦战了。   徐复祯除了给足军费外没有别的办法。   新上任的程相见风使舵,归依到了成王麾下。而成王比任何人都紧张西川路,因此国库的银子源源不断地投进了西川,由如今的转运使霍巡用以调配粮草物资。   西川路的战报一日日地送进京,几乎都是败讯。   徐复祯一想起霍巡当初要去蜀中那决绝的样子,心里便恨恨地想:干脆死在那里算了!   可她转头就吩咐户部一切物资以西川的周转为重,又命令兵部回来的战报要最先呈给她看。   好在最初的败退之后,西川军渐渐稳住了战局,徐复祯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这时候锦英又送了个消息进宫:她要找的那个稳婆的姘头找到了。   徐复祯大喜过望,马上出宫回了徐府。   她还没来得及坐下喝口茶,立刻让锦英把人带上来。   不多时,两个护卫提着一个形容颓废的老头跪在她的面前。   徐复祯上下打量着他,那老头中等身材,五六十岁的模样,堆满皱纹的脸上尽是风霜之色。   她心中暗暗纳罕,那稳婆都能出入高门大户接生了,怎么还找个这么落魄的相好?   锦英对她邀功:“奴婢已经事先让人教训过他,小姐只管问,他一定知无不言。”   徐复祯恍然大悟,难怪看这老头模样那么颓废。她虽不赞成先兵后礼,却也知道这些市井小民有多刁滑,锦英倒是替她省了事。   她挥手屏退了厅里的其他人,慢慢啜饮着杯中的热茶,也不言语。   那老头跪在地上,不住地攥着衣角,时不时抬头瞄她一眼。一时厅内静得针落可闻,倒越发让那老头紧张起来。   好一会儿,徐复祯终于开口问道:“你从前是不是有个做稳婆的相好?”   那老头连忙点头:“是,是。不过她都死了五年了。”   徐复祯扫了他一眼,“她怎么死的?为什么她一死你就搬走了?”   那老头听出她话里的怀疑之意,连忙摆手道:“不关我的事,她是惹了不该惹的人,被人家灭口了。我又恰好知道点内情,所以心中害怕,就、就躲起来了。”   不该惹的人?该不会是秦萧干的吧!   徐复祯如今是草木皆兵,紧紧追问道:“惹了什么人?”   那老头支支吾吾:“姑娘,这种事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那家人很厉害,你一定惹不起的。”   徐复祯一乐。如今还有她惹不起的人?   她更要问了:“你要是不说,我就送你去跟你那相好团聚。”   那老头早先才受了一顿毒打,一听这话便抖如筛糠:“我说、我说!是……国舅爷周家的人。”   徐复祯有些讶异。杀人灭口,倒是周家会干的事。她本无意探究旁人的家宅阴私,然而涉及到周家又不同。   她忍不住问:“是因为什么事?”   那老头唯唯诺诺不敢说话。   徐复祯只好给他吃了颗定心丸:“你放心,我到时候给一笔银子送你出京,保证谁也找不到你。”   那老头这才哆哆嗦嗦道:“周家那个大公子,他膝下的小少爷不是他的种,是他家大少奶奶和大老爷偷情生下来的。我那老婆子就是帮他们遮掩月份,事成之后还被周家大老爷灭了口。”   徐复祯大吃一惊。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有违人伦的事?   据她所知周遨就一个儿子,这个儿子还是他爹跟他太太偷情生的?   震惊之余她又忍不住想笑。   周遨自诩风流,成日眠花宿柳,结果他太太给他戴了一顶绿帽子,这何尝不是一种公平呢?   她花好一会儿才消化了这个骇人听闻的消息,方想起她的正事来:“你那个相好从前是不是经常在庆安坊那边接生?后来为什么不去了?”   “这个……”那老头犹豫了一下,陪笑道,“自然是遇上事,就不去了嘛。”   她脸色一沉:“遇上什么事了?是不是跟长兴侯府有关?”   那老头飞快抬头觑了她一眼,颤声道:“姑娘,这、这是那老太婆的事,可不关我的事啊啊。”   徐复祯知道她蒙对了。   她心跳如擂,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是冷冷道:“少废话,快点如实说来。”   “是,是。”那老头忙不迭点头,又皱着眉头回忆起来。   他那相好的姓赵,因为接生手艺很好,经手的几乎没有不成活的孩子,所以是达官显贵府上的常客,一般人请不到她。   有一回归义坊一户人家请她去接生,归义坊是平头百姓的居所,可那主人家十分阔绰,出了二十两银子请她。   那赵婆子常年行走在高门大户,一看那家太太的姿容气度隽雅不凡,便知道她定是哪位贵人养的外室。   这种事情她们早就见怪不怪,因此只是埋头做事,最后帮那太太接生了一个健康的男婴出来。   那家老爷给其他稳婆十两赏银,独独给了她一百两。赵婆子不是不识趣的人,便问那老爷有何吩咐。   那老爷交代她,几日后长兴侯府的夫人要生产,请的也是她接生。到时候如果侯夫人生的是女婴,就把这男孩换过去。   赵婆子吓得连忙拒绝。给多少钱她都不敢换长兴侯府的孩子。   谁知那老爷笑着告诉她,他就是长兴侯。   赵婆子这才放心应承下来,这种事情她也不是没做过,只要主家默许,这钱不要白不要。   孰料那太太私下又把她找过来,另外给了一百两给她,交代侯夫人的孩子生出来后,无论男女直接捂死,把她的儿子换过去。   赵婆子直接拒绝了。孩子死了,她的招牌不就砸了吗?得加钱。   那太太又给她添了一百两。   过了几日长兴侯府果然把她请了过去,那侯夫人竟然还是早产,她手下故意慢了点,孩子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没气了。   虽说这事情是办成了,后面也没闹出什么动静,但赵婆子到底心虚,便不再去庆安坊那边接生了。   饶是早就料到其中会有隐情,可听那老头说起来,徐复祯还是气得浑身发抖。   三百两银子就买了一条人命,那是姑母辛辛苦苦怀了八个月的孩子啊!   她震怒之余把桌上一套茶盏全扫到了地上去。   那老头被滚烫的茶水溅了一身,战战兢兢地替自己分辩:“这是那挨千刀老婆子做的事,我半点不知情,事后才听她说起来的,姑娘可千万别迁怒到我头上啊!”   徐复祯压着怒气瞟了他一眼,让人进来把他带下去了。   锦英进来看到一地的碎瓷,紧张地望向徐复祯。她沉着脸,两道秀眉紧紧拧在一起。   锦英从没见过她这么难看的脸色,不由小心翼翼地道:“小姐……你没事吧?”   徐复祯深吸了几口气,让锦英打了盆冷水进来。   她将脸在水里浸了许久,终于恢复了冷静,却又注意到一个细节:   姑母那时候可是早产,长兴侯怎么提前几天就知道她要生产?除非早产就是长兴侯故意刺激的。   她原本只是想把秦萧解决掉,让姑母亲生的孩子承袭爵位。现在好了,秦萧、长兴侯、谢氏,一个都别想好过!   在动秦萧之前,她要让姑母知道整件事的内情。免得她收拾秦萧时姑母帮他求情,更为了提防秦萧逼急了对姑母下手。   她知道姑母对秦萧一直视如己出,虽然让她知道这个真相很残忍,可是不说的话,对她那个没出生的孩子又何其不公平呢?   徐复祯还注意到秦萧出生那会儿谢娘子是住在归义坊,现在却住在离侯府更近的保宁坊。   她是为了更方便见秦萧吗?这谢娘子很会拿捏人心,她在秦萧的成长过程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呢?   她意识到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位谢娘子。   她让锦英安排人去   归义坊和保宁坊周围调查那谢氏,尤其调查她从前跟秦萧的接触。   锦英有些疑虑:“这样很容易被世子发现的。”   徐复祯给她打包票秦萧发现不了。   她转头回到宫里,以汛期防洪为由,打发秦萧到河北路各州府巡检堤坝去了。   原本这种事也用不着工部侍郎亲自上阵,可因去年大名府决堤一事,倒没人对她的安排有异议。   秦萧一走,徐复祯立刻开始琢磨如何收拾他。   就算爆出了长兴侯当年私养罪奴的事,最多也是取缔秦萧的世子之位,却影响不了他的仕途。对他这种官阶的臣子,非得有确凿罪证才能革职。   她翻查了秦萧历年的公务文书,发现他的确有点本事,手上的事情都做得特别出色,唯一能被弹劾的地方就是当初蜀中铁器案对成王的包庇。   可是要以此为由弹劾他,那岂不是明摆着跟成王撕破脸?   秦萧背靠着成王,给他捏造罪名是行不通的。那她就只能围魏救赵,在别的地方打击成王,逼他献祭秦萧。   她想到拿来开刀的人就是王岸祥,成王从前在蜀中时就已格外重用他。这王岸祥虽有些本事,但他作风极坏,连亲女儿都能许给上司做续弦,光这一点就能参他一个勾连之罪。   她叫来常泓,让他安排人弹劾王岸祥,挑个无从辩驳又随时可以收回的罪名,她要留着跟成王谈条件的。   常泓领命而去。   徐复祯觉得自己人就是好用。从前彭相在的时候,想让他做点什么都得大费周章。   晚上水岚给她熏头发时说道:“小姐最近又斗志满满了。”   徐复祯冷笑。谁碰上这种糟心事能不充满斗志?   水岚又道:“奴婢发现小姐像个风筝,只要有风就会飞得很快很高,可是一旦风停下,小姐就蔫下来了。”   好新奇的比喻。可是她有点没听明白:“风是什么?”   水岚想了想:“风就是突发的事情吧。”   她没敢直接提霍巡的名字,拐着弯道:“之前彭相的事刚尘埃落定的时候,小姐整个人都没精打采的。后来西川一打仗,小姐马上就支棱起来了。”   徐复祯发现水岚说得真有点道理。她整个人仿佛没什么主心骨,有外力刺激时她才会做出行动。   霍巡说得也没错,她确实很容易把别人当精神支柱。之前她拿霍巡当支柱了,所走的每一步都是为着他们的未来谋划的。现在他走了,她就变回摇曳的风筝,只能随风飘扬了。   “水岚,我为什么要进宫来着?”   “啊?”水岚愣了一下,“为了报仇呀。当初文康公主那巴掌小姐忘啦?”   哦对,为了报仇。   她最初的支柱其实是小皇帝呀。她想着扶持小皇帝起来,等他亲政后,就没人敢欺负她了。这是她进宫的初衷。   她又想起那场宴会上的新党官员们壮志凌云的模样,忽然有些赧颜:“水岚,我是不是太没出息了?我只想着过好日子,可是我那些同僚,人家都想指点江山、名载史册。”   水岚很不解:“他们只是想,可是小姐已经在指点江山了呀,小姐做的那些事哪一件不会名载史册?”   徐复祯怔然,忽而自嘲一笑。命运真是不讲道理,多少有志之士怀才不遇,偏偏让她一个只求安稳的人身居高位。   *   过了几日,锦英递了一些查到的消息进宫。   徐复祯看了许久,决定给二十年前的旧事做个了断。   次日一早,锦英奉命去将徐夫人请到了徐府来。   徐夫人见了她,一面笑道:“今儿怎么特意请我过来?”   徐复祯嗅到她身上有一股道宫里的降真香气,不由问道:“姑母去平霄宫了?”   徐夫人笑道:“一大早去给你四妹妹的女儿求了枚长命锁,顺便点了一盏平安灯。”   说到这里,她似乎有些后悔自己嘴快,可徐复祯已经冷下脸来:“给秦萧点的?”   “不是。”徐夫人摆摆手,又有些忧愁,“你何至于总是跟宗之过不去。如今你在宫里,多一个亲人难道不好过多个仇人?”   徐复祯沉着脸道:“等会儿姑母就知道为什么了。”   她让徐夫人坐到屏风后面去。“等会姑母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打断,等我开口姑母再出来。”   “你这孩子打的什么哑谜?”徐夫人不明所以,却还是依言坐了过去。   徐复祯又低声叮嘱锦英:“你看着夫人,我没发话的时候不要让她出来。”   锦英连忙点点头。   她这才坐回中堂的椅子上,安心等待另一位客人的到来。   就在这等待的片刻,她忽然出了神:侯府最近只有秦萧出了门,姑母的平安灯不是为他点的,还能是为谁?   按她对姑母的了解,该不会是给霍巡点的吧?   徐复祯忽然生起气来。   虽然没有跟姑母明说过,但她肯定早就从锦英那里知道他们已经闹翻了。   霍巡都那样对她了,姑母怎么还记挂着他!   她正恼怒着,菱儿已经带着另一位客人进来了。   谢素屏穿着杏黄间丁香紫的衫裙,挽着初见时的发髻,依旧是一派婉约优雅的做派。   进了中堂,她先是盈盈施了一礼,柔声道:“徐姑娘特意相邀,不知所为何事?”   徐复祯正在气头上,又见她这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再联想起她做的事情,不觉一阵愠怒,冷声道:“跪下。”   谢素屏有些讶异地看着她。“徐姑娘,妾身好歹是你姑父的……”   “我说跪下。”   菱儿已经上前去踢弯了她的膝盖,让她跪在了徐复祯面前。   谢素屏震惊地看着端坐在上首的徐复祯,挣扎着要站起来,却被菱儿牢牢地摁着动弹不得。   徐夫人透过那扇黄花梨镂雕花卉屏风看见中堂的情景,忍不住要站起身来。   她当然知道这女人是谁,虽是个名分都没有的外室,可侄女身为晚辈到底不能受那一跪。   锦英忙拉住了她。   外头徐复祯冷睨着谢素屏,一字一句道:“你放心,这不算逾礼。我只是代我那没出生的表哥受你这一跪。”   谢素屏停下了挣扎。   徐夫人身子一僵,也慢慢坐了回去。 第127章   厅里有一霎时的安静。   谢素屏慢慢开了口:“妾身听不懂徐姑娘在说什么。”   “马上你就听懂了。”   徐复祯抬起下颏朝门口一点,菱儿立刻出去把那老头提了进来,丢到谢素屏身边。   那老头身上一股怪味,谢素屏微微皱起眉头往旁边挪了挪。   徐复祯道:“把你上回说的话一字不漏地重新说一遍。”   “是。”   那老头喏喏地复述了一回上次的话。   里头的徐夫人听到那赵婆子是如何被他们授意、又是如何憋死她的孩子,几欲昏厥,恨不得立马冲出去要那谢素屏偿命,却被锦英死死地摁住了。   谢素屏只是低头听着,待那老头絮絮地说完,这才斜乜着他道:“你一个男人,是如何知道这些内宅秘事的?”   “是我相好告诉我的。”   “那你相好为何不亲自来说?”   “她早死了。”   谢素屏笑了一声,抬头看向徐复祯:“徐姑娘,这未免太牵强了吧?那稳婆死无对证,怎么说还不是你们一张嘴的事。就算告到衙门去,这也不能算证据吧?”   徐复祯冷冷一笑:“算不算证据先不说,要是告到衙门去,你那最要面子的儿子恐怕就先受不了了吧?”   谢素屏神色一僵。   徐复祯早料到她不会轻易承认,并没有急于让她认罪,只是不疾不徐地说道:   “当初我姑母怀胎八个月,你们就密谋让她早产,就是怕等到她足月,别人看出你儿子不是新生儿,会质疑他的来历吧?”   谢素屏没有说话。   徐复祯又道:“你让稳婆捂死我姑   母的孩子,也是怕那孩子活着,你儿子就名不正言不顺,对不对?”   谢素屏依旧不语。   “你为你儿子谋到了侯府嫡长子的身份,却又不甘心让他认别人当母亲。所以在他刚晓事理、最依恋母亲的时候跟他相认。”   谢素屏只是低着头。   “你告诉他那个众星捧月的身份是他顶替来的,而他根本只是一个流着罪奴血脉的私生子,一旦身份暴露,就会从云端跌进泥潭。   “你让他时刻活在恐惧中,时刻担忧被名义上的母亲揭穿。我姑母对他的好,他受之不安;而正常的敦责,便成了厌恶他的流露。   “他被你教得敏感又自卑,所以越发要在人前装得完美。十岁时姑母给他定了亲。你觉得我配不上他,你告诉他这是我姑母对他的羞辱。因此他一边当着好哥哥,一边已经在想着怎么报复我。”   说到这里徐复祯也哽了一声。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自我怀疑,觉得秦萧的背叛会不会是她的问题。直到重生后经历了一些事情,她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错。   谢素屏抬头望了她一眼,忽然一笑:“你差点当成我的儿媳妇呢。让我跪你,是不是不太合适?”   徐复祯瞬间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点燃了怒火,猝然起身上前打了她一巴掌。   谢素屏被打得歪倒在一边。她一手撑地,斜望着徐复祯:“你打了我,宗之回来不会放过你。”   徐复祯冷笑:“你以为我还会怕他?我第一个不放过的人就是他。至于你,你的姘头,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谢素屏微微变了脸色:“你就算去告官,也未必奈何得了侯爷,还平白给自己树敌。事情闹大了,你姑母面上又岂能好看?”   徐复祯似笑非笑:“你不如出去打听打听,你儿子上官的上官的上官的上官是谁。”   谢素屏从前家里就是尚书,自然知道这几级已经封顶了。   她知道徐复祯如今在宫里当女官,只是犹疑道:“太后未必愿意替你出这个头……”   “那如果我说,太后也是我扶上去的呢?还有周家的一等公,还有如今的副相。你还觉得我奈何不了长兴侯和你儿子吗?判你枭首还是重新充入奴库,就是我一句话的事。”   谢素屏终于慌了,她瘫坐在地上,喃喃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并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徐复祯不由自主地望向屏风后面,怆然道:“那我姑母哪里对不起你?她那么善良,你就算不害她的孩子,你儿子也能进侯府。为什么非得下这样的毒手!”   谢素屏凄声道:“徐姑娘,你太年轻了,还不懂得做母亲的苦衷。为了孩子的前途,让我做什么都愿意,别说是一个没出生的孩子,就算去杀人我也做得。”   徐复祯冷笑:“说得那么好听,如果你真的爱他,就不会去跟他相认。我姑母待秦萧那么好,他本有机会做一个正常人。”   “他现在不正常吗?”谢素屏忽然抬起头来,“他二十二岁当上工部侍郎,你姑母教得出这样的孩子吗?不是我对他的敦促教导,他能有今时今日的成就吗?”   “你敦促他上进,不就是为了让他将来给谢家翻案吗?不就是为了让他把我姑母解决掉,好让你当上侯夫人吗?”   “果然好了得的手段,连这个你都知道。”谢素屏放声笑了起来,“可我做得有什么不对?我给了他生命,我是他血脉相连的母亲,只有我当上了侯夫人他才能做名正言顺的嫡长子。他承袭了谢家的血脉,不该给他外祖平反吗?”   徐复祯摇摇头,实在难以理解她:“谢家是政斗失败,有何反可平?你身为罪奴,长兴侯已经给了你这样好的生活,儿子又当上了世子,为什么还不知足?”   “你以为长兴侯可靠?”   谢素屏一改往日的柔顺,语气陡然尖利起来,“他除了空有一身皮囊,其余样样都是我最看不上的纨绔子弟。就因为我家道败落,每日要对着最不屑一顾的人小意温柔讨他的欢心,你可懂那是什么滋味?”   徐复祯一愣。还以为这两人从前是青梅竹马,原来只是长兴侯的一厢情愿啊。   她正要说话,忽然外头冲进来一个人,抬脚把谢素屏踹倒在地。   堂中众人凝神一看,来者竟是长兴侯。   他怒气冲冲地指着谢素屏:“你这个贱妇!原来你一直看不起我啊!”   说罢上前要推搡她,徐复祯一个眼神,菱儿忙冲上去把他拉开了。   长兴侯犹自怒骂道:“我对你多好,原来你心里就这么看我?你把我儿子害成什么样了?还有昭娘的孩子,你这个毒妇!”   徐复祯听不下去了。   方才一开始长兴侯就在外头了,一直听到谢素屏说他坏话才冲进来,可见他只在意自己,现在又来装什么慈父?   她上前打断长兴侯:“这里任何人都有资格打她骂她,唯独你没有!”   谢素屏潸然泪下,她知道今日不能轻易在徐复祯手里走脱,干脆也抛去了平日的伪装,对长兴侯厉声道:   “你当你是什么香饽饽?从前跟你们家做邻居时我就讨厌你。人家说‘花落知多少’,你说‘水晶冬瓜饺’!要不是我家出事了根本不会看你一眼!你这种不学无术的纨绔就该跟徐世昭那种呆板无趣的女人在一起!”   徐复祯生气了:“不许你说我姑母!”   长兴侯咬牙切齿:“你以为你还是谢家的才女啊!要不是我,你现在还在给人当奴婢!我逢年过节都抛下一大家子去陪你,还让你的儿子顶替了……”   “啪!”   徐夫人忍无可忍从屏风后面冲出来,一巴掌打在长兴侯脸上。   长兴侯没料想到她也在这里,一时惊住了。   谢素屏却已经见怪不怪,从方才长兴侯出来时她就知道这事收不了场了,干脆将脸偏在一边,冷眼看着面前的一切。   徐夫人犹不解恨,连连好几巴掌劈脸打下去。   徐复祯忙上前抱住她:“姑母,仔细手疼。”   长兴侯挨了几巴掌,当着一屋子人的面有些下不来台:“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宗之不是你亲生的!”   “那我的孩子呢?”徐夫人嘶声喊道,“我的孩子是你们这对狗男女害死的!要是他还在,我何至于去给别人养孩子?”   长兴侯涨红了脸,指着地上的谢素屏道:“你刚才没听到吗,都是这个毒妇害的!那也是我的孩子啊,我怎么会害他?”   徐复祯恨不得也给他几巴掌:“若不是你的默许,她哪来的胆子、哪来的银子去收买稳婆?现在倒知道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让女人给你背锅!”   她一发话,长兴侯的语气也马上软了下来。   他不好跪徐复祯一个晚辈,便在徐夫人面前跪下来,声泪俱下道:“昭娘,我那时年轻不懂事,咱们做了这么多年夫妻,看在三郎、看在念如惠如的面子上,你就原谅我吧!”   徐夫人恨恨道:“原谅你?那我苦命的孩子怎么办?”   徐复祯最怕姑母为了顾全大局息事宁人,如今听了姑母的话反而松口气。   她上前打断长兴侯的忏悔,沉声说道:“我倒是有一个解决办法。”   众人齐齐望向她。   徐复祯不疾不徐道:“按律,长兴侯私藏罪奴、通奸、庶夺嫡位,数罪并罚应褫夺爵位、流放三千里。谢素屏以逃奴论处,通奸、谋害家主嫡子,按律当斩。不过——”   她沉吟片刻,见谢素屏脸色苍白地望着她,便微笑道:“不过看在你是共犯的份上,杖一百,仍旧没为官奴,充入掖庭等候发配。”   谢素屏撑着地面的手臂一软,整个人瘫倒在地。重新回去当官奴,倒还不如   杀了她痛快!   徐夫人咬牙道:“我要她偿命!”   徐复祯摇摇头。她是过来人,知道对于这种高自尊的人而言,死反而是一种解脱。她就是要谢素屏活着,用余生的每个日夜来赎罪。   长兴侯也呆住了,他颤声道:“祯、祯儿,我好歹是你姑父……”   “现在不是了。”徐复祯冷冷打断他,转头对徐夫人道,“姑母,侯爷犯下这种罪责,你跟他和离吧?”   徐夫人有些犹豫:“祯儿,你营表弟、芝表弟和懋如还没说亲呢,你这么一判,他们可怎么办……”   徐复祯知道徐夫人跟府里的姨娘和子女们相处得都不错,不会抛下他们不管。于是道:“这好办。姑母抚育我长大,状同亲母。我给姑母请封一个国夫人,俸同侯爵,府里的人依旧跟着你就是。”   徐夫人还在犹豫,她又道:“姑母,我夺了侯爷的爵,他们一朝没落,怨的肯定是你。可你自己当国夫人,他们跟着你生活,只有爱你敬你的份。”   有奶便是娘,徐夫人当然懂得这个道理。   她方才不赞同长兴侯的判罚,也是怕府里的人没有着落。如今既然她能担起来,那还要长兴侯做什么?   她缓缓点了点头。   长兴侯见素来顾全大局的妻子竟然同意了这个荒唐的判决,不可置信道:“昭娘,你……”   徐复祯立刻打断他,朝外头扬声道:“进来吧。”   两个穿着朱红官服的官员走进来,一个是三品的孔雀补服,一个是四品的云雁补服。   其他人不认得这两人,长兴侯却是认得的:这一个是礼部尚书、一个是大理寺卿。   他这才知道事情没有回寰的余地了,立刻瘫软下来。   徐复祯道:“方才的判决可听到了?”   大理寺卿连忙点头。   她又看向礼部尚书:“我姑母和离与诰封之事,卢尚书可有异议?”   礼部尚书连忙摇头。   徐复祯便道:“既然如此,两位大人将罪犯带走吧。”   大理寺卿回头一挥手,立刻有兵吏进来将瘫倒在地的长兴侯与谢素屏带了下去。   待厅里的人尽数撤走,徐夫人这才颓然坐下,捂着脸低声哭泣起来。   徐复祯了结了这桩大事,心情却也沉重得很。   她在徐夫人脚边蹲下,伏在她的膝盖上,轻声道:“姑母,你要是怨祯儿,尽管打我骂我吧。”   徐夫人一把搂住她,抽泣道:“姑母怎么会怨你!我受了他们家那么多年的气,没想到竟然还能等到娘家人给我和我的孩子申冤!”   徐复祯也红了眼眶,回手搂住她的腰,喃喃道:“姑母,祯儿只有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的。”   徐夫人爱怜地顺了顺她的鬓发,泪里带笑道:“这么好的祯儿,怎么会只有我?”   徐复祯却被这句话引起心事,愈发悲戚得难以自抑,伏在徐夫人的腿间大哭了一场,将失恋以来的迷茫与心酸痛痛快快地宣泄了出来。   徐夫人抚着她的鬓发,轻声叹道:“傻孩子,你的缘分还没结束呢。”   *   长兴侯府的这件旧事瞬间传遍了京城。   年少有为的长兴侯世子竟是侯爷的私生子,还是前朝的罪奴所出,侯爷与外室还密谋杀害嫡子,让如今的世子顶了嫡长子的位置。   简直连话本都不敢这样写!   因为徐复祯的有意放纵,坊间并不禁止讨论这件事,一时间各种版本层出不穷。有渲染他们如何雨夜狸猫换太子的,有传闻秦萧根本不是长兴侯之子的,甚至还有歌颂长兴侯与其外室凄美爱情的。   徐复祯知道远在河北的秦萧很快会收到消息赶回来,于是她去催问常泓:“王岸祥弹劾得怎么样了?”   “程相在保他呢。”   徐复祯凝起眉:“成王还没有过问吗?”   常泓摇摇头,又道:“成王如今在忙别的事。”   他低声告诉徐复祯,成王绕过吏部,私下给霍巡发了好几道让他入京的急召。   徐复祯大惑不解。西川现在还在打着仗呢,临时换帅是大忌啊。   “是西川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常泓又摇头:“不知道。西川天高皇帝远,又都是成王的人,这几日连战报都很少递进来了。”   徐复祯心里隐隐担忧起来。   而秦萧回京比她想象得要快。   那天下着小雨,天色灰蒙蒙的。徐复祯得信后立刻冒雨出宫回府。   彼时长兴侯与谢素屏仍旧羁押在大理寺待审,秦萧回来第一件事却不是去大理寺,也不是回长兴侯府,而是直奔徐府过来。   徐复祯坐在前厅静候着秦萧,身边只留了一个菱儿。   她已经下令让人不要拦他,是以秦萧一路长驱直入。   他挟裹着一身的水汽进入前厅,面色阴郁冷峻,遽然抽出长剑指着她。   “徐复祯!”他怒喝道,“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徐复祯沉静地看着他,没有一丝惧色:“你为什么要杀我?”   “你毁了我的一切!”秦萧目眦欲裂,泛着寒光的长剑在他手中一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   “我又没针对你,只是替我那夭折的表哥讨个公道罢了。”徐复祯慢条斯理道,“你只不过是丢了个世子之位,这么生气干什么?”   秦萧对她怒目而视,赤红的眼眸里掺杂了几分癫狂:“你听听外面都是怎么说我的?你让我以后还怎么做人?”   他的身世赤裸裸地在所有人面前撕开,自此他再也不是尊贵的嫡长子,而是一个流着罪奴血脉的冒牌货。   这是他从小到大的梦魇。   他没想到竟然真的发生了,而他离开京城才仅仅几天的时间。   徐复祯摇头道:“秦萧,你把这个看得太重了。那是上一代的罪责,根本牵连不到你,我也没准备在他们的事上要你付出代价。”   指着她的剑尖微微颤抖。“你现在说好话已经来不及了。我已经被你毁了!”   徐复祯站起来,鼻尖正对着他的剑锋。   她凝视着秦萧状若癫狂的凤眸:“我不是在说好话。上一代的账已经算完了。我现在跟你算的是你我之间的账。”   “我哪里对不起你?”秦萧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我问你,你如今外派巡检,是谁让你进京的,可有谕令?”   “你逼我回来的!”秦萧吼道。   “很好,那就是没有谕令。”徐复祯点点头,伸手握住桌边的茶杯,“无诏进京、擅闯官廨、谋杀未遂。这几条罪名够捉拿你了。”   话音落下,她将手中的茶杯往地上一掷。   清脆的瓷器碎裂声响起,两侧屏风内瞬间涌出十几个兵吏,将秦萧按倒在地。   “好,好!”秦萧被团团按倒,艰难地抬头怒视她,恨恨咬牙道,“好一招请君入瓮!” 第128章   徐复祯看着被按倒在地的秦萧,一时有些恍惚。   她真的、凭自己的本事给自己报了仇!   她看着秦萧发红的双目,慢慢蹲了下来直视他:“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对你吗?”   秦萧怒瞪着她,从喉咙间迸出几个字:“我就算心里有别的计较,可是也从没真的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吧?”   徐复祯点点头。“对,你从没真的做过对不起我的事。可是以前的我也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啊。那时候的我真的很茫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你现在好好体会一下我当初的感受吧。”   秦萧挣扎道:“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徐复祯深吸一口气,没有再看他一眼,摆手让人将他押解下去了。   为免成王干预,她特意让人将他关到了宫中的诏狱里头去。   至此,她才算是初步解决了重生以来的这桩心病。   徐夫人知道她把秦萧也抓了起来了,并没有多说什么。   王老夫人听说儿子跟长孙都被   抓了起来,气得大病了一场。   徐复祯让姑母不要去侍疾。   从前小的时候,她就见多了王老夫人仗着婆婆的身份给姑母立规矩。如今和离都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谁还有空理会她!   倒是对王岸祥的事徐复祯另有想法。   反正现在秦萧也停职待罪了,何不一鼓作气拔掉成王两颗爪牙?她让常泓直接把王岸祥也弹劾到停职。   等大理寺对长兴侯的判罚出来后,徐夫人就能跟长兴侯和离了。   如今的侯府宅邸虽然面上看着豪阔,可那风光都是管着中馈的徐夫人精打细算地维持下来的,全的是长兴侯的面子。   她打算到时将如今的长兴侯府收回去,另赐一处小点的宅邸给徐夫人住。   为了照顾姑母的情绪,她如今出宫的次数越来越多。   这天经筵结束后,徐复祯叫住王清昀,打算跟他一起去王家看看思如和她的女儿。   王清昀推说翰林院还有事情,要她先走。徐复祯早就知道他是这个脾性,便也不以为忤,带着菱儿从西华门出了宫。   王家所在的升平坊离宫城有两刻钟的路程,因此她在马车上闭目养神。   忽然菱儿推了她一下。   “小姐,”她低声说道,“这个路不对,不是去升平坊的。”   徐复祯心里一紧,不动声色地掀了侧帘往外一瞧。如今还不到酉时,沿街却已经关门闭户。整个街道空落落的,只有马车行驶过石板地的声音。   她暗道不好,示意菱儿出去将那车夫放倒。   菱儿从腰间拔下匕首,悄悄掀开车帘,却发现外面不知何时上了一层栏板,将她们困在了车厢里头。   菱儿拿匕首往那栏板上狠狠戳下去,只溅起几许木屑。而车厢里空间太窄,她想踹开栏板又没处发力。   徐复祯意识到她们是被挟持了。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索脱身的法子。那侧窗开得太小,就算人能从里头钻出去,在急驰的马车上滚下去也是必死无疑。   她望着外头飞速往后移动的街景,渐渐觉察出不对劲来。   如今天还亮着,这条街上怎么空无一人?   忽然前头出现一行兵马司的队伍,徐复祯一喜,忙扒着车窗大声喊道:“救命——”   那队兵卫竟头也没回。马车飞速从他们身边疾驰而去。   她心中一沉。   难道是周家——不对,周家没理由动她。   兵马司是有成王的人的。况且除了成王,她想不到会有谁敢这样挟持她。   这马车显然是往东直门驶去的。成王是要绑架她?还是杀人灭口?   徐复祯心下慌乱,转头看向还在跟那栏板死磕的菱儿,颤声道:“菱儿,怎么办?”   菱儿回握住她的手,“小姐放心吧,菱儿保护你。”   徐复祯心下稍安,又觉得成王若是要对付她,恐怕菱儿一个人应付不来。   她心乱如麻,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如今已过了半个时辰,王清昀知道她要去王家,没见到人的话应该会去找她的吧?如果太后知道她失踪了,应该会立刻调遣人马去找她。   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拖延时间。   她打定主意,开始问外面那车夫:“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挟持我?”   那车夫充耳不闻。   徐复祯又道:“你是成王的人对不对?他给你多少好处,我出双倍。”   没有人理她。   眼见出了东直门,徐复祯心里渐渐沉下去。再晚点城门关了,她可就真是凶多吉少了!   那马车越驶越偏,到了一处僻静的土道上,终于停了下来。   透过栏板的缝隙,她清楚看到外头有十几个黑衣人守在路边。   这是要灭口啊!   徐复祯腿下一软。别说一个菱儿了,就算十个菱儿来也打不过吧?   那车夫将外面的栏板卸下,那十几个黑衣人已经团团围住马车。   菱儿挡在车厢门口,视死如归地说道:“小姐你躲好,千万别出去。”   徐复祯抓住她的衣袖,带着哭腔道:“菱儿,你别丢下我,咱们死也要死在一起。”   菱儿安抚她:“小姐,别说这种丧气话!咱们有后援的。”   什么?徐复祯愣住了,心中又隐隐生出希望来。   这时外面已经有人要将菱儿拽出去,可她踞着车厢口是个易守难攻的绝佳位置,她手中一对短剑舞得飞快,那些人根本近不了身。   徐复祯虽然知道菱儿会武艺,可这回才算见识到了她的本事。   那外头人见上不来,便有人要从车窗外爬进来。   徐复祯看到猛然探进来的脑袋,吓得尖叫一声,见菱儿后腰插着的匕首,下意识地拔出来就往那人头上狠狠扎下去。   这一扎将他的后颈扎了个对穿,匕首一拔出来,那腥红的鲜血便飙满了车厢顶盖。   她吓坏了,见那颗头颓然地退出了车窗,可那帘子又一动,她马上将手里的匕首扎过去,外头一声闷哼,她将匕首抽回来一看,上面竟然扎着一颗血淋淋的眼珠子。   她顿时魂飞魄散,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人中一阵剧痛,悠悠睁开眼,映入眼帘是菱儿的脸:“小姐,你可醒了。这些人解决了,但是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后援,我们现在得马上离开这里。”   徐复祯一吸鼻子,四周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她强忍胸口的不适,就着夜色看到一地横躺的黑衣人。   菱儿旁边站着一个黑衣男子,他沉声道:“现在城门已经关了。只能就近找个村子躲一下。”   徐复祯打量着那黑衣男子,想他可能是菱儿说的后援。   她来不及问那人的来历,先说道:“这边靠近东直门,郡王府的别院应该在方圆二十里内,我们可以去那里。”   说着挣扎着爬起来,又悄悄看了那黑衣男子一眼,见他身旁还倚着一个人,显然伤得不轻。   那黑衣男子已经开始套起马车,徐复祯见他行动迟缓,想来也是受了伤。她忙上前去帮忙套好马车,又扶着菱儿和另一个人上了马车。   那黑衣男子驾着马,徐复祯坐在一旁给他指路。好在今夜有星星,勉强可以辨认方向。   路上她忍不住问那人:“你和车里的那位壮士……”   “我们是霍大人安排过来保护姑娘的。”   徐复祯一怔,感觉有一股麻意从脊椎一直漫上天灵盖。   他不是不要她了么,又干嘛还派人保护她!她很想说不稀罕,可是今夜要不是这两个人她真的就没命了。   她掉过头去偷偷抹眼泪。   转了几圈终于到了郡王府的别院。   那应门的门房还认得她,忙把他们请进去了。   徐复祯作为唯一没有受伤的人,安置好他们以后开始忙前忙后,张罗着给他们治伤。只是此时已经入夜,一时请不到大夫,只能先拿点伤药给他们用。   就着昏暗的灯光,她看见菱儿头发后面挂着一样东西,顺手把那东西拿走。   谁知那东西触手黏腻潮湿,徐复祯定睛一看,可不是被她扎下来的那个眼珠子!   她的尖叫声透过屋脊传出极远,惊得远处山林间的夜鸮扑腾着应和了几声。   次日一早,郡王府派人过来接她进京。   那马车先带着他们回了郡王府,因有伤员不好再移动,她便先在郡王府歇了下来。   徐复祯问郡王妃:“京城里有没有传我失踪的消息?”   郡王妃摇摇头:“要不是别院的仆人送信来,我也不知道有这事呢!”   这王清昀真是一点也靠不住啊!不过好在她没出事,消息没传出去倒是好事。   徐复祯过了后怕的时候,开始琢磨成王意欲何为。   虽说她最近是得罪了他,可成王倒不至于直接动手暗杀她吧!   这几乎是孤注一掷的做法了,无论成与不成,太后那边都   不会放过这个攻击他的理由。而她手下的人也不会善罢甘休。   成王怎么会这么不计后果地要解决她?他先前还在急宣霍巡回京,难道是蜀中那边出了什么事,成王坐不住了?   难道是霍巡出了什么事?   她立刻紧张起来。   按理说他是死是活都与她无关。可是——毕竟昨夜死里逃生多亏了他的人手。   她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沈芮容这时过来给郡王妃请安。   徐复祯见她穿了一件鲜亮的洒金缎面百褶裙,不像日常的穿着,便随口问道:“芮容今儿要出门?”   沈芮容道:“瑞和郡主办赏花会,请我去做客呢。”   徐复祯心中一动,问道:“你跟瑞和郡主关系很好?”   “从前还不错。”沈芮容有些郁闷,“不过大朝会之后她就不怎么找我玩了。”   徐复祯便道:“那你能不能去帮我打听一下成王那边还有蜀中最近发生了什么?悄悄地打听,别说是我问的。”   “这还不简单?”沈芮容连连点头,豪气地拍着胸脯,“包在我身上。”   徐复祯昨夜受了场惊吓,又兼之要等沈芮容的消息,便干脆在郡王府休息了半天。   到酉初时分沈芮容回府,见到徐复祯,她神神秘秘地屏退了屋里的下人,这才夸张地说道:“了不得了祯姐姐,我听到了一个惊天秘闻!”   徐复祯急了:“那你倒是说呀!”   沈芮容神秘兮兮道:“西川转运使霍大人你认识吧?”   徐复祯心里跳漏了一拍。   “他三月的时候就说要去西川了,但是他在河东的事情没办好,成王爷不让他去。后来不是出了彭相的事么,六月又赶上西羌内乱,他又提出要去西川,这次成王爷就同意了。   “谁知道霍大人在西川做了些事情,反正现在跟成王爷的关系很紧张,成王爷几次宣他进京他也没理会。现在成王爷每天都在为这事发脾气。”   徐复祯愣了许久。   霍巡跟成王闹翻了?   三月那会儿他和她在闹矛盾呢,原来那时他就想去西川了。成王没同意,应该还是在猜忌河东的事。   所以他就策划揭发了彭相舞弊案,重新取得成王的信任,拿到了去西川的任书。   蜀中有一半他的势力,这次去西川,一定是为了彻底控制蜀中。而成王发现蜀中失控了,所以才急着把他召回来。   他抗命不回,而她又在京城动了秦萧和王岸祥,成王这才狗急跳墙想先把她截杀了。   原来霍巡口中的“另一条路”不是选成王,而是决定自立门户啊!   是为了她么?   徐复祯心中的那潭死水重新泛起涟漪来,她又赶紧打了自己一下,心中暗道:这种亏你吃得还不够多么?人家都说了分开了,他再做什么事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饶是如此,她还是忍不住每天琢磨这件事。   霍巡跟成王闹翻了,于她只有好处。成王在京城有恃无恐就是仗着蜀中在他手里,倘若失去了对蜀中的控制,那他也将不足为惧。   上回成王截杀她,那些黑衣人没有留下活口,她没弄清楚霍巡的用意之前也不想那么快跟成王撕破脸,因此两边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这件事。   只是她让沈珺调来了二十个千羽骑的将士在宫外保护她。这样的事她绝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自从知道霍巡在蜀中做的事后,再看之前的战报就有了一种微妙的感觉。   原来他那个时候已经在架空成王了,而成王已经发觉不对,焉能善罢甘休?如今外有西羌、内有成王,他岂不是在蜀中腹背受敌!   她理智上知道他们已无瓜葛,可总是忍不住操心他的事情,越发让人盯紧西川,为西川大开方便之门。   徐复祯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就当是报答那晚的救命之恩。   有一次去长兴侯府,她想起来问徐夫人:“姑母,那日你说去平霄宫点了盏平安灯,是给谁点的?”   徐夫人不太想说:“问这个做什么?”   “是不是给霍巡点的?”徐复祯开门见山地问。   徐夫人没想到她竟然猜出来了,只好点了点头。   徐复祯站了起来:“姑母!我已经跟他没有关系了,你怎么还记挂着他!”   徐夫人忙拉她坐下,宽慰道:“只是现在分开了,又不是死别,后面还有几十年时间呢,难道今后就再没交集了么?”   徐复祯狐疑地盯着她,追问道:“姑母,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你知道他去蜀中干什么对不对?”   徐夫人摆了摆手,否认道:“姑母能瞒你什么事?只不过是觉得你们的缘分还没尽罢了。”   徐复祯却越发疑心起来,她摇着徐夫人的手,一叠声道:“你是他姑母还是我姑母呀?哪有帮外人瞒自家侄女的?”   徐夫人没办法了,只好道:“你就别问了,今后的事谁也说不准的。姑母也不敢给你打包票说什么。”   徐复祯正色道:“姑母,我不是儿女情长,既然分开了,我绝不惦记他了。只是他在蜀中的事关系到朝廷,我至少得明白他的用意才好做决策。你要是知道什么,可别耽误了我的正事!”   徐夫人见她一脸的郑重其事,便也不敢再敷衍,松口道:“也罢,也罢!看你每日茶饭不思,姑母也心疼。”   她沉吟着道:“早几个月你们不是闹矛盾吗?姑母想着去帮忙劝和一下,就亲自去了一趟霍府。”   霍巡告诉她,他在成王那边处处受限,政见分歧也很大,打算先去把蜀中的事情了结了,再回来谈跟祯儿的亲事。   蜀地情势凶险复杂,非一年半载不能解决,而且还有回不来的风险。祯儿脾气倔,一定不会同意让他离开。   他打算先跟她分开,倘若能解决那边的事情,再重新把她追回来。要是回不来,她心里恨着他,也更容易走出去。   徐夫人说罢,又叹息道:“所以姑母说他是不错的,能为你考虑这么周到。要是顺利回来了,你也别跟他闹了,好好地在一起,啊。”   徐复祯气得抹眼泪:“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徐夫人犹豫了一下:“姑母也怕他回不来。”   “姑母!我讨厌你们这样!”她生气极了,“这么大的事凭什么不跟我商量?还打着为我好的旗号,难道我连知情的权利都没有?你们根本就是把我当小孩子,一点都不尊重我!”   徐夫人笑着去拉她:“你可不是小孩子脾气?以前好的时候,不让人说他一个字不好;后来不好了,又不许别人提他一句好。”   徐复祯忿忿甩开她的手。   徐夫人又笑着给霍巡说好话:“他不是不尊重你,他是真喜欢你,怕回不来辜负你。那孩子放心不下,还特意拜托我先不要给你许婚呢。等他解决了蜀中的事,还要重新把你追回来的。”   徐复祯气极。   他以为她是什么很随便的人,说分开就分开,说追回来她就得乖乖回去?   她非得设九九八十一道关卡,让他知道轻易放开她的后果。 第129章   徐复祯虽下了决心不会轻易原谅他,可是比起从前对他讳莫如深,她如今倒是会主动提起霍巡了。   有一回她指导小皇帝做功课,讲到“所恶于上,毋以使下”,见他懵懵懂懂的样子,不由急道:“皇上,这是少师跟你讲过的呀!”   “少师?”小皇帝一副疑惑的样子。   徐复祯叹了口气。小孩子就是健忘,从前他多喜欢霍巡啊,现在都快把他忘了。   “皇上,你不记得少师啦?”   “朕记得,就是有点想不起少师的样子了。”   徐复祯怅然。别说皇上了,连她都快想不起他长什么样了。   她只记得他要是丰润些,整个人的气度就更加雍容闲雅;要是清减些,气质就会多几分潇洒落拓。   不过他去蜀中这么久,每日尽瘁劳神,肯定丰润不起来。说不定在那里灰头土脸,回来都配不上她了。不过他这种人,估计也不会自惭形秽。   不久又有奏捷传回,西川路在西羌另扶了一位新王起来,西羌又内斗起来,无暇进犯蜀中了。   明明是振奋人心的捷报,可常泓神色却有些凝重。徐复祯不由问道:“副相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   常泓摇头:“还有一件事,对咱们而言应该算是喜事,只是我觉得有点可惜。”   “什么事?”徐复祯有种不好的预感。   常泓递给她一张快报,一边解释道:“霍转运使在岷州中了一支流矢,伤在胸口,估计命不久矣。这快报五日前发出来的,我估摸着再过两日就能收到他的讣告了。虽然他是成王的人,可到底是个英才,又那么年轻,我觉得挺可惜的。”   徐复祯脑子嗡嗡作响。   怎么会?   他不是   说还要把她追回来的么,前几日她还在跟姑母说起要如何给他吃闭门羹呢。   现在说他要死了?   常泓见她脸色苍白,忙道:“徐尚书,你怎么了?”   徐复祯勉强扶着桌角站稳,语无伦次道:“我头好晕,我好像病了……”   常泓忙唤人把她送回乾清宫。   徐复祯失魂落魄地将手中那纸军报翻来覆去地看了一晚上。   她不相信他那么容易就死掉,可那军报上的白纸黑字做不得假,当胸中的一箭流矢,九死一生。再不像河东那般幸运有她给的平安佩护体了。   他怎么可以那么不小心,就不能为了她周全一下自己,难道那场难堪的分手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了么?   她还等着他的道歉、等着他的挽回、等着他的温存细语呢!   她和霍巡总是阴差阳错,永远缺一点缘分。现在他要死了,她说什么也要去见上最后一面。   徐复祯称病不出,安排好宫里的事情后,领着十二个千羽骑的护卫悄悄出了京城。   一路快马奔袭,将沿途快驿的战报都看了一遍,没有收到他的讣告,她这才稍稍心安下来。   一行人风餐露宿,将半个月的路程压缩到七日,抵达兴元府时已是八月中旬。   与她预料中的兵荒马乱不同,城里整肃有序,许是戒严的缘故,静肃的街道略显冷清。   蜀地的气候比京城要更湿润,白日里还有夏末的余韵。徐复祯一路驾马赶到转运司衙门时,身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随行护卫已经提前通报过,见她到来,衙署的司吏上前迎接,打着笑脸道:“不知内尚书到来,下官有失远迎。”   徐复祯匆匆迈步往里头走,一面问:“你们转运使怎么样了?”   那司吏紧走几步上前拦住她:“内尚书留步,霍大人病中不见客。”   徐复祯停住脚步,余光瞥见庭前廊下已经有兵吏聚集上来。   她耐着性子道:“你去通报一声,就说内廷的徐复祯登门,问他见不见?”   那司吏有些为难,却不动身,只反复强调:“大人病中不好打扰。内尚书还是移步官邸暂歇,待大人好些了,自然会去请内尚书相见。”   去通报一声就这么难?   徐复祯将那司吏上下扫了一眼,心里倏然一沉——该不会是他情况不太好了罢?否则衙署为何布置这么多兵吏!   她更要去见他了。   廊下的兵吏眨眼间聚拢到仪门前挡住她的去路。   千羽骑的将士也应声聚在她的身侧摆开阵仗。   两相对峙下,徐复祯见对方没有让路的意思,便朝身侧的领队道:“开路。”   她的人“铮”一声抽出腰间短剑,对面的兵吏立刻抽刀相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仪门后忽然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有话好好说,何必动不动就刀兵相见?”   话音落下,挡在门口的兵吏立刻左右退开。   徐复祯往里头望去,见从仪门内走出一个穿缥碧罗衫的年轻男子。那人二十多岁的模样,窄长脸,修眉俊眼,举止间自有一股威仪气度。   他正不露声色地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眉心忽然一展,上前朝她拱手施礼:“兴元府知府夏承蕴,见过徐尚书。”   徐复祯见终于有个能发话的人了,急切地说道:“我要见你们转运使。”   夏知府侧身作请。   那司吏急忙上前低声道:“大人,京里来的……”   夏知府摆摆手,仍旧将她往里请。   徐复祯因离得近,是以听到了那司吏的话,进门时便瞥了他一眼。   这些人该不会把她当作成王的人,所以才这么防范她吧。   她一边往里走,一边回想衙署里的戒严,不禁追问前面引路的人:“夏知府,转运使的情况究竟怎样了?”   夏承蕴半皱起了眉头:“当胸的那道箭伤虽然凶险,却还算控制住了。只是这几日接连高烧,他成日地昏睡着,我看着有点不好。”   徐复祯却微微放下心来。她这回是抱着见最后一面的决心来的,高烧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那夏承蕴又道:“徐尚书怎么突然过来了?介陵要是知道你来,恐怕不会高兴。”   徐复祯听了这话,心中先是不悦,又听他语气熟稔,不由道:“你认得我?”   他轻笑一声,道:“我跟介陵是知交,怎么会不认得嫂夫人?”   她还是头一回被人这样称呼,脸上倏然飞起红云,面色却是一沉:“少跟我套近乎,他是我什么人?”   “是在下唐突了。”夏承蕴忙给她道歉,又笑道,“既然不是什么人,那徐尚书何以千里迢迢赶过来?”   徐复祯面色窘然,又不好跟他生气,只得悄悄剜了他的背影一眼。   霍巡的朋友怎么跟他本人一样可恶!   夏承蕴走在前面,见后头寂静无声,转过连廊时便用余光瞥了一眼,见她皱着眉毛绷着脸,显见是生气了。   他想起霍巡说她脸皮薄,逗一下就要气鼓鼓,今日见了果然所言不虚。   他心中暗自好笑,不敢再打趣她,便一路无言引着她来到后院的一间厢房门口。   “介陵喝过药刚睡了半个时辰,徐尚书进去看看吧。”他伸手推开了门。   徐复祯跨步入内,屋子里弥漫着幽淡的草药气息,临窗的帘子拉下来,里头一片寂暗。这里的床不像京城的架子床,像一张加长加阔的矮榻,却悬着高高的纱帐。   一个婢女半跪在床头的脚踏上,正在冰盆里拧着一张帕子。见到有人进来,她连忙站起身来。   徐复祯走上前去对她道:“你先退下吧。”   那婢女犹豫道:“奴婢要给大人敷冰帕子降温,不然烧起来很厉害的。”   徐复祯从她手中接过帕子,轻声道:“我来吧。”   夏承蕴站在门口,见那婢女这么没有眼色,忙招手将她带离了屋子,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徐复祯慢慢走到床边,探头往帐子里望去,霍巡就躺在竹簟上,身上盖着一张薄衾。屋子里昏昏沉沉的,他脸上也覆着一层绰绰的阴影。   她挨着床沿坐下去,细细端详他的脸庞。   他是瘦了些,因此脸上多了几许薄锋,平添了一丝落拓的气质。只是面上没有什么血色,浓眉紧蹙着,可见病中也不好受。   徐复祯见他这副模样,先前百般的牵愁惹恨也尽数消散,只剩下满心疼惜。   她伸手抚上他的面庞,只觉触手微微地发热,忙拿起手边的冰帕子敷在他的额头上。   那帕子敷了一会儿微微温热起来,她放进冰盆里重新拧干,又顺着他的额头直擦到后颈。她一边擦拭,一边恨恨地想:让你一意孤行,活该受罪!   那薄衾被她往下拉了一点,徐复祯才注意到他上身没穿衣服,只是胸前绕过左肩缠着好几圈白绫,想来是他的伤处。   她小心翼翼地不敢压到那伤处,眼神却忍不住在他身上打转。   上一回看到他赤裸的上身,还是刚重生那会儿见他的第一面呢。她那时把他后背摸了个遍,却什么感觉也没有。   这回才瞟了一眼就开始脸红心跳起来。   徐复祯莫名有种做贼一样的心虚,忙拉起衾被给他盖上,又忍不住戳了一下他的臂膀。   好硬实。感觉能抵她两条胳膊。   她想起先前几个月在京城的时候,霍巡竟然一直不肯给她近身。这下好了,她就是再怎么动手动脚,难道他还能反抗不成?   她低头轻轻吻上那苍白的唇,想要渡点血色过去。他的唇烫得惊人,伴着一点刮擦的干涩,那吮出来的血色几乎转瞬即逝。   她轻轻俯身将脸贴在他的脸上,心中升起异样的满足感。   他还活着,他们又在一起了,这方天地之间只有她和他,那么近。   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密匝匝地落在檐瓦砖墙上。   萧萧庭院黄昏雨,阴森的天色压得人心头沉重,然而因为这屋里本就昏暗,是以那雨声落在徐复祯耳朵里,倒成了有点欢快的配乐。   夏承蕴来请她出去用晚膳。   徐复祯用过膳,问了他一些如今蜀中的情况。待夏承蕴答完,她又佯装漫不经心地问道:“下午那个姑娘是平时伺候他的人吗?”   夏承蕴看着她那扭扭捏捏的模样,想逗她又怕她生气,便如实道:“是衙署的婢子,我在介陵病中派来照顾他的。”   徐复祯“哦”了声,过了一会儿又问道:“那晚上也要在那里伺候吗?”   夏承蕴正色道:“他这几日烧得厉害,晚上更离不了人了。”   徐复祯瞥了他一眼,幽幽道:“怎么能让人姑娘家彻夜不休?这种累活应该派个小厮来做。”   “如今内忧外患,衙署里人手有限,嫂……徐尚书请见谅。”他故意漏了个口误。   徐复祯却很认真地说道:“他又不是什么很娇贵的人,你们有这么多兵吏,随便派一个过去不行吗?”   “嫂子说的是。”夏承蕴忍着笑,“今夜就派一个过去。”   “还是不用了。”徐复祯红着脸道,“今夜我照顾他吧。”   没等夏承蕴开口,她又连忙另起一个话头:“他都睡了一下午了,怎么还不醒?”   夏承蕴摸了摸下巴,思忖片刻道:“要是退烧估计就醒了。”   他又叮嘱,“你夜间可得看着点,要是烧起来了要叫大夫的,可别睡过头去了。”   徐复祯别过脸去,假装看不见他那暧昧的笑容。   她本以为照顾霍巡就跟下午一样,时不时拧个帕子给他敷着就行了。   可到入了夜后精神就渐渐不济起来,伏在床边打了好几回瞌睡。   她出去叫人烧了热水沐浴了一番,这才清醒了些,又重新回到霍巡屋里,点了一盏煤油灯,就着光影欣赏他的睡颜。   他的五官是偏英朗的,偏偏睫毛生得又长又翘,那柔秀中和了稍嫌硬直的线条,简直怎么看怎么好看。   真是奇怪,初见时她对他完全没有感觉,现在却越看越喜欢,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情人眼里出西施?   徐复祯又俯下身去亲他的脸。她刚沐浴过,身上又润又凉,愈发觉得他身上热得灼人。   她突发奇想:为什么不睡到床上去呢?反正她身上这么凉,可以抱着他降温,自己还能休息一下。   念头一起,她已经吹灭了几案上的灯火。外头还下着细雨,可是并不阴沉,屋里透着昏昏的蓝色。   她借着那点幽光将外裳和纱裙挂在床头的架子上,只穿着一件贴身的绫衫和一条袴子,轻手轻脚地爬到霍巡身边躺下,拉了一半衾被到自己身上盖着。   她脸上烫得厉害,却还以为那是霍巡的体温蒸的,便侧过身来,就像小时候搂着姑母睡觉那样,小心翼翼地搂住他的窄腰,又抬起一条腿攀住他的大腿。   肌肤相贴的那一刻她浑身轻轻一颤。他身上热腾腾的,要是冬天抱着应该很舒服。可惜现在还是夏末的天气。   她将脸蹭着他的肩头,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上的凉意正源源不断地往他身体里走。   连日来赶路不停,乍然安定下来躺到床上,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半梦半醒之间,忽然觉得身上抱着的火炉动了一下。   她半睁睡眼,见他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正侧过头来看她,一双眼眸亮得惊人,在幽蓝昏暗的夜色里熠熠生辉。   “祯儿?”他呢喃了一句,声音里带着涩哑。   “你醒啦?”徐复祯欣喜地说道。   “祯儿?”他又重复了一遍,肘弯抵着床榻半支撑起上身来,双目凝神注视着她。   他这一动,徐复祯才意识到她还半挂在他身上,手还搂在他的腰上呢。   她连忙松了手,待要坐起来,他已经猛然一个翻身将她压倒在身下了。   他整个人如倾颓的玉山般压下来,全然不像之前那样有意识地撑起身子,徐复祯只觉得被他压得动弹不得,他身上的热气笼罩着她,滚烫的,像盛着滚水的铜炉口,氲氲地冒着热气。   徐复祯意识到他是烧起来了,而自己方才竟然睡着了!   她在他身下艰难地说道:“我去叫大夫……唔!”   他低头吻了下来。 第130章   他在吻她。   不是以前那种带点克制的缠绵轻吻,报复性一样,好像亲完这次就没有了似的,侵掠完她的唇齿,又狂风骤雨般吻过她的脸颊、脖颈。   他的手在解她的绫衫,带点着颤抖。   徐复祯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将那件绫衫扔到了一边去。   她与他紧紧相贴,两人的肌肤只隔着一件粉绸抹胸。她甚至可以感受到身下有一种异样的触感,跟那次手上摸到的一样,炽热硬实又带着生机的搏动。   她听过沈芙容的教导,隐约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她呼吸开始急促起来,伸手拢紧了他的腰。   霍巡一边低声叫着她的名字,一边解那件抹胸,可抹胸与衣衫不同,是朝后系带的。他怎么也解不开,急切之下竟直接将她的粉绸抹胸撕裂开来。   她低低惊呼了一声。身上先是一凉,紧接着滚热的身体贴了上来。隔着裹伤的白绫都能感受到他那沉劲有力的心跳。   徐复祯又是期待,又是害怕。她觉得他今夜未免粗暴了点,跟从前对她温柔相待的霍巡有些不同。   窗外风高雨急,吹得紫藤花架的枝叶簌簌作响。她没来由地出神,和风细雨过后花舒叶展,可若是疾风骤雨,那就只能剩下一地花残叶落了。   恍惚间她觉得自己是他手下的紫藤花。等着她的会是狂风暴雨么?   她轻轻颤抖起来。   外头雨拍打在雕花窗棂上,天地间都是潮润润的。窗户没有关紧,漏进来一些润凉的微风。   想象中的暴风雨没有出现。他也许是清醒了一些,动作柔缓了许多。   徐复祯缩在他的怀里,一张薄红的芙蓉面出了一层细汗。她渐渐放松下来,回应着他的索吻,悄悄睁开眼去看他。   夜渐深了,屋里愈发昏暗,几乎只能看清近在咫尺的俊逸眉眼,然而那上面浸染的情欲是她从未曾见过的。   他半垂眼眸望着她的容颜,又呢喃了一声:“祯儿……”   这一声落在她的耳朵里便氤氲了别样的缠绵旖旎。她真成了他的祯儿了。   徐复祯羞涩地闭上了眼睛。   他在她唇上印了一吻,撑着床榻从她身上起来了。   身上的威压骤然消失,徐复祯不由微微睁开眼睛,见霍巡已经披上一件外衣,雪青色的缎袍反着微光,长身玉立的背影已经走到门口去了。   他怎么出去了?   徐复祯一怔,没来由地失落起来。这就结束了么?她才刚刚进入状态呢……   她身上绵软无力,撑着床榻坐起来,忽然轻轻“啊”了一声。   因为前世的经历,她知道女子初夜是有落红的。可是方才太过紧张,哪里还记得这个?   这床榻上面铺的还是竹簟,也没来得   及放一张干净的帕子。   她伸手在方才的位置摸索了一下,又拔下鬓间一支嵌了夜明珠的钗子细细地一路照过去,哪有什么落红?   她心里正疑惑,忽然门又推开,霍巡自外面走了进来,兀自在她身边躺下睡了过去。   徐复祯愣住了,他这就睡了?   她伸手往他额头上一探,虽还是热的,可已经比方才那滚烫降下去许多了。   她放下心来,可是另一重羞恼又涌上心头:他不抱抱她就算了,问都不问一声,闭上眼睛就睡觉!   她狠狠把他摇起来。   霍巡迷茫地睁开眼,侧首见到身旁影影绰绰的轮廓,眉心微微一皱:“祯儿?你怎么还在?”   “你什么意思?你把我当什么了?”徐复祯气坏了,抬腿将他蹬下了床去。   霍巡跌坐在地上,闭紧眼睛甩了甩头,顺手点起一旁几案上的油灯。   莹黄的火光跳了跳,光亮瞬间盈满整间屋子。床榻上坐着一个薄面含嗔的美人,不是他的祯儿又是谁?   霍巡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忙在床沿坐下,捧住她的脸细看。   “你……”他惊疑不定,“我不是做梦吧?你什么时候来蜀中了?”   徐复祯拍开他的手,“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你方才亲我摸我的时候怎么不问?你都、你都那样了,现在不想认账是不是?”   霍巡一愣,这才注意到她披着那张软缎薄衾,可完全没盖住身前的旖旎,一对盈盈的玉雪红樱猝不及防闯进他的视线。   他喉头一窒,连忙别过眼去:“怎么不穿好衣服?”   她哭得更凶了:“你还问!我的衣服都被你扯坏了!”   霍巡余光正见枕边摊着一件绣并蒂芙蓉的粉绸小衫,上头裂了个大口子,丝线参差地露在外面。   他连忙脱下身上的外衣裹住徐复祯,方才的回忆却渐渐涌进脑海中。   那不是一场梦……   她真的来了。   那他刚才把她压在身下也是真的了?现在蜀中的这种情形,怎么可以……   身旁的姑娘还在抽泣,他忙伸臂将她揽进怀里,柔声安抚道:“我不会不认账的。都是我不好,我刚刚烧糊涂了……”   徐复祯狠狠推开他,泪眼婆娑地瞪着他:“那是我们的初夜!我期待了好久的……你现在说你烧糊涂了?”   初夜?   霍巡的头“嗡”地大了。   即使是方才高烧下神智不清的半梦半醒之间,他记得也是克制住了,最后去净房解决的。   可是看她哭得情真意切,他不由疑心是不是方才烧得厉害,模糊掉了一些记忆。   如果神智不清到他自己都记不得,那哪里还会注意下手的轻重?   霍巡连忙搂紧她,心疼地说道:“刚才有没有弄疼你?”   徐复祯抽噎了一下,微微愣住。疼?其实不疼,甚至……还挺舒服的。   但是她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霍巡真想给自己一巴掌。   这种时候,这种地点,怎么能……   霍巡心乱如麻。他还没遇到过这么失控的事情。   他稳住心神,先要问清楚:“祯儿,你怎么会到蜀中来?”   徐复祯说到这个就来气,没好气道:“我过来给你收尸!谁知道你没死,还生龙活虎得很呢!”   霍巡哭笑不得,轻轻摸着她的头发道:“不说气话好不好?是不是京城出了什么事?”   徐复祯摇摇头。   她不想让霍巡知道她从徐夫人那里得知了他的计划,于是故作可怜道:“虽然你不要我了,可我还是放不下你,所以千里迢迢过来挽回你……”   “你……”霍巡吃惊极了。   按照自己对她的了解,这丫头骄傲得很。分开以后,她可能没那么快放下,可……他万万没想到都说那么决绝的重话了,她竟然还会为了他跑来蜀中。   他想起几个月前在京城对她的冷脸。   倘若没有方才的事情,他还能硬下心肠把她气回京城去。可是偏偏又……   “傻姑娘!”他喟叹一声,“你真让我觉得自己禽兽不如……”   徐复祯将头埋进他怀里,极力压下因得逞而上扬的嘴角。“你对我做了这么禽兽不如的事,你自己说该怎么办吧。”   她把问题抛给霍巡,见他久久不语,悄悄抬眸往上看去。   他合着眼睛倚坐在床头,蒙蒙烛光下,朝向她的那半边脸是隐在阴影里的,只是半蹙的眉心还是透出了几分为难的神色。   徐复祯想起白天夏承蕴跟她说的话——“介陵要是知道你来,恐怕不会高兴”。   她蓦然心酸起来。   他是不是其实没有那么喜欢她,觉得她过来给他添麻烦了?   像是印证她的想法般,搂着她的怀抱轻轻将她推开了。   徐复祯怔然抬眸望他,眼里已经氤氲了一层水雾。   霍巡俯身吻了一下她的眼角。“等我一下。”   他起身去墙边多宝阁上的匣子里翻寻着什么。   徐复祯愣愣看着他的背影。   他的外衣披在她身上,因此只穿了一条裤子,光裸的上身肩宽腰窄,肌肉线条像刻玉般流畅劲挺,只是后背横陈着几条发白的长疤,破坏了原本的美感。   那是为她挨的一顿鞭子。那时候他就看出了秦萧不靠谱,想要拉她一把,却被她转头告了一状。   想起从前的旧事,她不禁微笑起来。   这实在不能怪她,那种唐突的做法,谁不当他是个登徒子。还是说他对自己的魅力太自信了,以为她一定会乖乖跟他走?   “想什么呢?”   霍巡已经拿着一对红烛走过来,借着油灯点起手中的红烛,又将其固定在青铜圆台灯座上。   “这是做什么?”徐复祯好奇地问道。   他将红烛在几案上左右摆开,又递给她一只鎏金高足银酒杯。   “跟你合卺。”   徐复祯心里砰砰跳起来。她参加过侯府大姐姐的婚礼,知道合卺是洞房的一个重要的仪式。喝过了合卺酒,两个人就正式结成夫妻了。   霍巡握着一只酒杯在她身边坐下。“祯儿,我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让你跟我有肌肤之亲。你既然不愿意成亲,那拜堂就先留着,我们先把合卺酒喝了好不好?”   徐复祯羞涩地点点头。   她不肯松口成亲,那是有别的顾虑在。其实哪个女子不希望能有名有分地跟情郎在一起呢?   她将酒杯举到面前,见杯里只盛了一小汪清液,再看霍巡杯中亦是伶仃一口,不由笑道:“就这么一点,还要交杯,怎么喝呀?”   霍巡清俊的眉眼里难得有了几分窘意:“蜀中的酒太烈,你酒量太差,我身上有伤也不能多喝。意思一下就好了。”   徐复祯笑着抿了一小口酒液,又换过霍巡的杯子,将他余下的酒啜饮了下去。   这酒果然烈,虽只是一小口,已经有醺然之意爬上脸颊。她抬头望着霍巡,红烛的火焰倒映在那潋滟的眸子里,闪着清莹的晖光。   她低着头忸怩地说道:“那以后我们就是、就是……”   “就是夫妻了。”霍巡伸手搂住她,低声笑道,“叫一声夫君我听听。”   徐复祯将脸埋在他怀里,只觉得那两个字就在舌尖,却怎么也叫不出口。   他轻轻捏起她的下巴,垂眸笑望着她:“怎么害羞了?咱们不是都有夫妻之实了么?”   望见他眼里的调笑之意,她更加赧然,将头低了下去,视线正好移到他腰腹以下,伸手便摸了上去。   “嘶……”这下换他难为情了,忙别开她的手,“不是什么地方都能乱摸的。”   徐复祯坐直了身子,歪头看着他:“刚刚那次洞房不算,太快了。”   快?   霍巡眸光一沉,将她压倒在枕头上。   “真的假的?”他哑声道,“那就再来一次。” 第131章   他兜头盖脸地吻下来,一手解开了她身上披的外衣。   红烛亮着火光,将方才黑暗中不曾见到的景致尽数落入眼帘。她未着寸缕,扭捏着不肯给他看,要他吹熄了烛火。   霍巡一笑,抓过枕边那件粉绸小衫盖住她的眼睛,低笑道:“好了。”   徐复祯眼前蓦然一黑,忙扯下脸上罩着的小衫,挣扎道:“你敢耍我,不跟你好了!”   她脸上本就粉如桃瓣,加上这三分羞恼,落在霍巡眼里更是生动又可爱,哪还有不依的道理?   他恋恋不舍地吻了一下她的嘴唇,起身将屋里的烛火都熄了。   天地又重新归于寂暗。   他回到她身上,继续方才绵长细密的撷吻。   有了头一回的经验,她并没有那么紧张了,何况他这回清醒了许多,虽然也是索取的吻,到底多了几分温柔的缠绵。   外头雨声潺潺,顺着屋檐滑下来的雨水滴答滴答地打在芭蕉叶上,像夜阑的更漏,一滴,两滴……连绵不尽。   霍巡高挺的鼻尖渐渐沁出薄汗。方才半梦半醒都能找到路,怎么现在清醒过来,反而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他担心拖得太久她不耐烦,便借着幽暗的夜色看了她一眼,却见她脸上已尽是迷离之色,时不时自喉间发出难抑的低吟。   他的灵台瞬间清明:她该不会以为这就已经进入正题了吧?难怪他明明没有那样的记忆,她还嫌他快……   他瞬间陷入纠结。   既然还没发生,事情就还有回寰的余地。倘若他在蜀中不能全身而退,至少她以后的夫君不会因为这件事跟她生隙。   然而日思夜想的温香暖玉在怀,没有哪个男人能抵抗得住这样的诱惑,他也只是个男人罢了。   他将脸埋进她的颈窝深吸了一口气,暖馨的气息瞬间涌入鼻腔。   她低低地哼着,尾音里带着一丝婉转的勾人。   霍巡喘着粗气,抬起脸朝下望了一眼,黑暗中隐现饱满又纤细的轮廓。   他想起刚醒过来时的那惊鸿一瞥,脑中激起一阵麻意,手上已经飞快地抓了一样东西挡住她。   他闷哼了一声。   手上一捻,发觉那触感像是她的小衣。他有些懊恼,不过好在没有弄到她身上。   他亲了亲徐复祯的鬓角,对她低声道:“舒服了么?”   她捶了他一下。“讨厌!”但那声音里是欢喜的。   霍巡笑了一下,他虽然没有尽兴,然而此刻心里却是柔软得不行。他将她的脸蛋细细地亲吻了一遍,又抱着她温存了许久。   直到她小声道:“我觉得身上有一点凉……”   霍巡领会过来,忙道:“我去弄点热水来。”   说罢,他披衣起身,拿衾被将她裹了起来。又点了一盏小灯,就着光一看,方才拿来挡着的东西果然是那件粉绸小衫。   已经弄脏了,若是别的东西肯定就丢掉了。可那是她贴身的衣物,连他也觉得有点亵渎。   去烧热水的时候,他将那件小衫拿皂角搓得干干净净。那小衫已经被他扯坏了,穿是穿不成的,干脆也不必还给她了。   霍巡将自己收拾齐整了,又打了一盆热水回去给徐复祯擦洗。   她扭扭捏捏地从他手中接过毛巾,小声说道:“我自己来。”   霍巡虽然不介意服侍她,可毕竟是那么私密的地方,他倒真怕自己把持不住,便由着她自己清理了。   徐复祯擦拭干净,又要找衣服穿。她最贴身的抹胸已经被他撕坏了,因此只是穿上了外面的绫衫。   霍巡倒庆幸起来。好在先前撕坏了那件小衫,不然她要拿来穿,他真不知该怎么解释。   今夜这一闹,身上倒是爽利了许多,他拥着她笑道:“吃了这么久的药都没好,原来祯儿才是对症的药。”   徐复祯格格直笑:“你害的又不是相思病。”   说罢倒是自己先脸红了。她伸手探他的额头,又探后颈,果然已经不再发热了。   她由衷地高兴,又用手指轻轻地划着他胸前裹着的白绫,低声道:“你又不用上战场,怎么会被流矢所伤?是不是成王干的?”   霍巡神色一凝,道:“你都知道了?是你姑母告诉你的?”   徐复祯“哼”了一声:“不然呢?你真以为你那么有魅力,能让我念念不忘地从京城追到蜀中呀?”   霍巡捉住她在胸前乱动的手,有些无奈道:“你胆子怎么这么大,还敢一个人千里迢迢过来这边。”   “我都敢杀人了,还不敢出一趟远门么?”遇刺的事她本来不准备提,然而一到他面前,她就平白生出许多委屈,非得要到他的安慰不可。   他果然变了脸色:“出什么事了?”   她将那晚马车被挟持遇刺的事情说了一遍,只是没提她被吓晕的事。   霍巡沉吟道:“听起来确实是王爷的手段。只是他怎么突然要动你?我先前一直瞒着和你的事,就是怕将来和他闹僵了会连累到你。”   “我动他的人了。”徐复祯把秦萧的事跟他说了一遍。   她看着霍巡眉宇间的讶异,笑道:“你开心了吧?我心里根本就没有他。真不知道你上哪给自己找那么多醋吃。”   他摸了摸她的头顶,神色却渐渐凝重起来:“你出京这么久,王爷肯定知道些风声,你得尽快回去。”   徐复祯见他开口就赶人,有些不高兴:“没事的!我安排好了宫里的事情。有常相在,出不了大乱子。”   “我是怕——”霍巡缓缓道,“我怕王爷知道你的行踪,会对你不利。”   徐复祯刚要开口,他又道:“你的护卫是厉害,可是王爷失过手,他再动手一定会做到万无一失。”   他思忖片刻,斩钉截铁道:“明日你在这里歇一天。后日我安排一队亲卫护送你回京。”   徐复祯噘起嘴:“才跟你团聚了一天……”   霍巡好声气地安抚她:“我把蜀中的事情处理完就马上回京,好吗?你不是想让皇上亲政么?到时王爷丢了蜀中,我们可以先解决掉他,再把周家解决掉,就没有人能威胁到皇上了。”   徐复祯一听转怒为喜。她没想到霍巡真的愿意站到她的立场,于是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嫣然一笑道:“你可真好!”   “那就听我的安排回去行不行?”他无奈地说道。   徐复祯点点头,又道:“那你答应我,不可以再出事了。你要是死了,我是不会为你掉一滴眼泪的,我还会立马找新的男人,别指望我为你守寡。”   霍巡笑起来。“你叫一声夫君听听,我就答应你。”   徐复祯红着脸,声如蚊呐地说了一声:“夫君。”   “没听清。”   她一拳捶在他胸膛上。   霍巡额头上立刻冒出了冷汗。徐复祯瞧他脸色不对,意识到自己是打到了他的伤处,面色霎时一白,忙不迭地说道:“你……你没事吧?”   他咬着牙:“你知不知道本朝律令谋杀亲夫判罚很重的?”   徐复祯苦着脸:“早知道不喝你这杯合卺酒了。”   霍巡忍俊不禁地笑起来。   徐复祯却突然想起沈芙容告诫她的话,忙扯着他的衣袖道:“我们刚刚那样……不会弄出小孩子来吧?”   霍巡看着她直笑:“那不好么?我们生个跟雪团一样可爱的小姑娘。”   徐复祯急了:“不好!我……至少现在不行。”   霍巡看了眼外头的夜色,站起身来道:“那你等我一下。”   他又出去干什么?   好在不多时,他又推门进来,手里端了个盛着水的敞口瓷碗。   “这是什么?”徐复祯纳闷地问道。   “避子汤。”他将碗朝她手中递过去,“喝了就不会有小孩子了。”   徐复祯忙接过来,双手捧着碗喝了一口。   她凝神咂摸了一下,“怎么好像蜂蜜水的味道?”   霍巡面不改色:“加了一点蜂蜜。”   徐复祯不疑有他,经过一夜折腾她早就筋疲力尽,因此将那碗蜂蜜水仰头饮尽,伏着枕头睡着了。   她一直睡到翌日午时才醒来。   霍巡已经不在屋里了,窗户半开着,吹进潮润清凉的风。外头天光大亮,雨已经止住了。   徐复祯推开门,昨日见过的那个婢女守在门外,朝她施礼道:“徐尚书,霍大人让奴婢过来伺候你。”   她由那婢女服侍着一番梳洗过,又问道:“霍大人去哪里了?”   婢女道:“霍大人病中落下许多公事要去处理呢。大人说让徐尚书今日好好休息。”   徐复祯有些失落。只能待一天,还不肯陪陪她。什么公事那么要紧?   她白日无聊,又问那婢女:“你们蜀中是不是有种小动物叫食铁兽?”   婢女笑道:“徐尚书真是博闻。”   “能不能抓两只过来我瞧瞧?”她记得霍巡说过那小动物非常可爱的。   婢女掩嘴笑道:“这个恐怕不好抓。不过有画像可以给尚书看。”   徐复祯看到那食铁兽的画像气不打一处来。   这不就是熊么?他怎么敢拿熊来比她!再一看那大黑眼圈,原来他那会儿分明就是在嘲笑她的憔悴!   她决定晚上不让他上床睡觉。   没想到霍巡根本没回来,直接歇在了前院里。   第二天临出发时她很不高兴。   霍巡知道她是在气恼独守空房的事情,便拉着她到一边去低声哄慰:“大夫说我刚刚痊愈,不能过于放纵。要是你在身边我肯定忍不住,所以只好睡前院了。”   徐复祯羞红了脸,也不好跟他计较了。又反复地叮嘱他不要冒险、不要受伤。   两人在一边说了许久的话,徐复祯这才挥泪上了马车。   霍巡派了一支亲卫送她回京。   回京路上没有去蜀中时那般心急如焚,因此路上走了十余日才回到。   好在她离京这大半个月里没出什么岔子。   长兴侯和谢素屏的案子判了。其实私藏罪奴在京城权贵中是普遍现象,如果不是抄家获罪时一并清算,根本不会有人管。   不过既然徐复祯要追究,那自然是往重了判。   长兴侯贬为庶人,充军发配到广南路去了。而谢素屏也重新没为官奴。只是秦萧有成王保着,如今依旧关在诏狱里头。   徐复祯有的是耐心。反正秦萧现在已经翻不起浪来了,等霍巡控制了蜀中,她要把成王和秦萧一并清算了。   虽然霍巡没说,但她知道他中的流矢也是成王的手笔。   然而,回京第二天,她就收到快报:西川路的叛党勾结西羌作乱,如今临着西羌的十座州府全部陷入了内乱。   徐复祯久久不能回神。   难怪霍巡当时急着把她打发回京城。那时候蜀中的情况就已经很危急了吧? 第132章   本来看西羌人已经败退,霍巡也控制了蜀中的大局,她才放心与他分别的。   谁能想到成王为了夺回蜀中控制权,身为宗室竟然勾结西羌人叛乱!若是对外,西川军尚可抵挡;如今西川已经乱了,只能从邻近的秦凤路或荆湖路调兵解困。   朝廷连着两日没有动静,徐复祯忍不住去催问常泓:“为什么还不奏请调兵平叛?”   常泓很是为难:“这场叛乱恐怕跟成王殿下脱不了干系。程相一直压着我的奏请,估计他们巴不得那边乱起来呢。”   “那你不会直接找枢密使么?”徐复祯急了,话也不客气起来,“蜀地的军国大事,岂是区区一个程相就能耽误的?”   常泓深深叹了一口气,道:“难就难在这里!枢密使也不愿意调兵,他也想让蜀中乱!”   这是何道理?徐复祯掉头去枢密院质问周诤。   “为什么不给西川调兵?枢密使管着全国兵符调令,身上担着江山社稷,如今蜀中大乱,你却在此作壁上观,究竟是什么意思?”   周诤好整以暇地吹着茶盏里的芽叶,慢条斯理道:“不是不派兵,但是派的时机要对。等蜀中那边的势力拖得筋疲力尽了,我们的人再进场,不就可以把蜀中这块宝地收入囊中了吗?”   说罢,他不禁露出微笑来,蜀中乱了,这权力巅峰的争斗成王已经提前出局。   徐复祯上前拍他的桌案,震得茶盏清脆作响:“蜀中位置那么险要,七百多万老百姓,你拿来玩权斗?”   周诤也沉了脸:“扳倒成王在此一举。你从前怎么胡闹我都依着你了,只是蜀中这事,必须听我的。”   徐复祯怒瞪着他。   周诤还不知道蜀中内乱之前就已经在成王手中失控了。倘若他知道这场内乱是成王发起来的,势必会即刻发起攻讦,到时更没人管蜀中的事了。   如今成王要蜀中乱,周诤也乐见其成,两边都不肯派兵支援。然而蜀中的五十几座州府等不得,七百万百姓等不得,霍巡也等不得。   可是,调兵权不在她手里,她没有任何办法。   过了两天,加急快报传来,叛党勾结西羌势如破竹,连兴元府临近的州府都沦陷了。   而成王和周诤都按兵不动,暗潮汹涌的朝堂竟呈现一种诡异的平静。   西川如今腹背受敌,朝廷竟还断了支援,任霍巡有通天的本事又能支撑多久?   徐复祯彻底急了。   她虽说不用再依附周家,然而夹在周家与成王之间,到底还是势弱些。他们不肯出手,她也只能束手无策。   可是,要她眼睁睁地看着蜀中生灵涂炭,眼睁睁地看着霍巡身陷险境,眼睁睁看着皇权旁落,那她进宫以来所做的这些努力还有什么意义?   她一道密令把沈珺召回了京城。   “你手上管多少兵?”徐复祯开门见山。   沈珺不明所以,如实答道:“步兵一万,骑兵五千。”   “步兵太慢了。你手上的骑兵,能不能全数调到蜀中去支援西川军?”   沈珺大吃一惊,忙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徐复祯便将西川叛乱以及朝廷里的暗流涌动详细告诉了沈珺。   他迟疑道:“没有调令就发兵,我要被革职问罪的。何况蜀中那种情况,五千骑兵只能救急。”   徐复祯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那……倘若事后我把调令补上呢?”   “你怎么补?枢密使不是不同意调兵吗?”   “我换个同意调兵的枢密使。”徐复祯面色沉沉。   沈珺震惊地望她,虽然这里是她的私宅,他还是忍不住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枢密使可是太后的亲爹,半个枢密院都姓周,你怎么可能换得了他?”   他心里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又赶紧压了下去。   可是她已经把这想法说了出来:“趁他们斗得难舍难分之际,我直接发动一场宫变,把成王和周家都控制起来。到时候我让他给调令,他敢不应么?”   沈珺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的:“那帮你造反的人马,该不会是我的兵吧?”   “是的呀!除了你我还能用谁?”徐复祯理直气壮地说道,又纠正他,“成王和周诤两大奸臣误国殆民,我们这叫清君侧,不是造反。”   沈珺倒吸了一口凉气,不住地打量着她。   以前怎么没发现她那么有魄力呢?   徐复祯却觉得这是唯一破局的方法。   控制了枢密院,她才能调兵去支援西川,等霍巡平定了内乱,就可以治成王通敌叛国之罪,一次把这两颗毒牙拔了。   否则,无论是成王还是周家在这场博弈中获胜,都不能再容她。   她取来一张京畿布防图给沈珺看。   “三衙在京禁军共计四万多人马,只要控制住枢密院和三衙的都指挥使,这些禁军就毫无威胁……”   她对着舆图将各班直的卫所一一指给他看。   沈珺站在她身侧,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云鬓之下小半张细白的脸蛋,几缕散落下来的发丝在清朗秋光里泛着金黄的柔雾,衬得她的侧脸如玉般润洁。   她明明是个比他还小的姑娘,怎么能做到对京城的一切这么熟稔于心,还能有清君侧这样的胆识和谋略?   他忍不住微微出了神。   徐复祯还在井井有条地讲着京城里的布防,她一边讲,宫变的计划已经一边在心里显出了雏形。   顺天门离宫城最近,只要管控住顺天门,让沈珺的兵马半夜进城,迅速围住皇宫、周府、成王府以及一些重臣的府邸和衙门,只要安排与执行得当,几乎可以不费一兵一卒控制住京城。   “没问题吧?”她回头看沈珺。   “……哦。”沈珺回过神来,下意识道,“没问题。”   徐复祯很高兴,继续道:“宫变讲究一个措手不及,当初成王只带了一千多人进京,一样当上了摄政王。咱们的动静到底大些,五千骑兵应该也够了。”   沈珺后知后觉,他方才……好像是答应了跟她一起谋反?   他连忙道:“你确定可以吗?这种事失败了要杀头的。”   徐复祯不悦:“你刚才没听我说话么?”   她将方才的计划重新说了一遍,又补了一些刚刚没考虑到的漏洞。   沈珺一听,这个计划倒是没什么问题,可是……   “城门守兵和那几处官邸的禁卫都是听枢密院调遣的,你有什么办法把他们都调走?”   徐复祯道:“这个你别管,总之到时候你的人能长驱直入就行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不应好像也不行了。“那事成以后,你得封我一个跟安抚使同阶的官职,不然三叔一定要惩治我的。”   “你放心吧。到时候京城除了皇上就是我,谁敢惩治你?”她本想说封他为一等侯,转念一想,人家是郡王世子,未必稀罕这个勋爵。   不过方才那句话已经令沈珺热血沸腾,他慷慨激昂地说道:“我投身从戎,为的不就是惩奸除恶、忠君报国么,你只管安排就是!”   徐复祯却“啊”了一声,想起一个疏漏来。   就算计划顺利,从宫变到掌控枢密院再到给西川调兵,等援军抵达西川,估计至少也要十日了。   蜀中等得,霍巡可等不得。成王现在最想要的就是他的命,多拖一日,他的危险就与日俱增。   可是沈珺的兵马全部入京,那就没人去支援西川路;分了人马去西川路,她就控不住京城的场。   徐复祯将她的顾虑跟沈珺说了出来。   她有点不好意思。宫变还能说是为了苍生社稷,可给霍巡解困就全是她的私心了。   “你知道我跟他的关系的。我没什么鸿鹄之志,就想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都好好的。要是他出事了,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快乐了……”   说到后面,她哽咽了起来。   她的人生中就那几个重要的人,姑母的事已经解决了,明明才刚刚走上正轨,若是又失去了霍巡,她想自己可能永远也走不出来了。   沈珺见她要哭,手忙脚乱地给她递帕子。   “你别急,我来想想办法。”他皱着眉头冥思苦想。   徐复祯吸了下鼻子,见他一脸苦恼,有些难为情道:“我是不是太自私了?抛这么个大难题给你。”   沈珺摇摇头:“当初夜袭北狄,介陵兄就是为了保护我才险些中箭,就算你不说,我也不能让他出事。”   几句话的工夫,他已经想到了法子:“段姐夫在秦凤路带兵,秦凤又临着西川,支援很快。让他先过去支援,等我们拿下了枢密院,再补个调令不就行了?”   徐复祯心中一喜,可她和那位段姐夫并不很熟,犹豫道:“他肯出兵么?芙容知道肯定要怨死我了。”   沈珺胸有成竹道:“他爹是秦凤安抚使,他这辈子做到头也就他爹那个位置。可这次立了功,升官封爵不在话下,富贵险中求,他一定肯的。芙容你就更不用担心了,她比谁都痴迷权力地位,只会怪你有这种好事不叫上姐夫。”   徐复祯放下心来,立马写了一封密信去给段姐夫,又附上自己的内宫令,以免他的兵马没有调令在路上受阻。   沈珺在一旁想着她方才那彷徨无措的模样,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简直要嫉妒霍巡能拥有这么一个聪慧果敢又好看的姑娘的芳心。   他不禁问道:“徐妹妹,你跟介陵兄何时认得的?”   徐复祯手上写着信,头也不抬道:“盛安九年的七月。”   沈珺一琢磨,那不就只比他早认得两个月么?   他鬼使神差地问道:“倘若你先认识的是我,你会喜欢我么?”   话一出口他又觉得自己问得多余。霍巡和他共处过一段时日,无论从外形到气度到智谋都令他折服,她会喜欢上霍巡一点也不意外。   沈珺只恨自己口快,可她已经回过头来看着他,一双秋水剪瞳乌浓幽亮,清澈得不带一丝杂质。   徐复祯也尴尬,好好的干嘛问这种问题?就算没有霍巡,她也不会喜欢沈珺。他虽然大她几个月,可是赤子心性太重,她还是喜欢成熟一点的男人。   她打了个太极:“郡王妃是我干娘,你就是我兄长,我怎么敢对你有非分之想?”   沈珺有些失落,又疑心她这话是不是在点他不该对她有非分之想。   他忙道:“徐妹妹,我……我没有那个意思。不对,我、我是喜欢你,但不是非分之想,就是、就是纯粹的欣赏,你不必放在心里,就当是兄妹之情好了。”   徐复祯连忙点头:“我一直把你当哥哥的。我从来不后悔认识你,别说当时挨了你一鞭子,就是多挨几下我也不后悔。伯观哥哥,你对我也很重要的。”   她这是发自内心的想法。她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可在旁人看来一定是惊世骇俗的。沈珺愿意这么无条件地信任她,赌上身家性命陪着她冒这个险,单是这份情谊就弥足珍贵了。   沈珺难得听她叫了一声“哥哥”,心里的失落稍稍平复了一些。霍巡有她的芳心不假,可他在她心里也有分量呢。   徐复祯写好了给段姐夫的密信,将信和她的内宫令一同交给沈珺。   她又跟沈珺详细谋划了一番宫变的事情,承诺到时候会把城防调走,让他的兵马可以直捣黄龙。   做好计划,沈珺赶在关城门之前出了京城。   徐复祯连口气都没来得及歇下,又派人去把周遨抓过来。如今刚过戌时,他肯定在哪座花楼的温柔乡里流连。   果不其然,周遨过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一股芳馥的暖香。   见到徐复祯,他戏笑道:“徐尚书至夜邀请,不知有何贵干?”   徐复祯心里冷笑,面上却丝毫不显。“此番相邀,实为有事与周计议商量。”   周遨一挑眉毛。   徐复祯又道:“成王独断专行,坐视蜀中大乱,此等奸佞人人得而诛之。我欲肃清君侧,想请周计议给我几道城防的调令。”   周遨瞳孔猛然一缩,收起了玩笑的神色:“这么大的事,为何不找我祖父商量?”   徐复祯微笑道:“枢密使老了,我觉得周家是时候由周计议做主了。”   周遨心中一惊,沉声道:“只怕徐尚书想要肃清的人不只是成王吧?”   徐复祯就知道他没那么好糊弄。她斟了两杯茶,轻轻推到周遨面前。   “这两杯茶,请周计议挑一杯喝吧。”   周遨看着面前两只一模一样的茶杯,戒备道:“有何不同?”   徐复祯拿竹荚在左边的茶杯上一点:“这杯嘛,你活,周家也能活;若选那杯,你先死,周家后死。”   周遨勃然变色,遽然站起身来:“你什么意思?”   徐复祯抬眸看着他惊怒交加的神情,面不改色道:“我的大军已经在路上了。如果你配合,我能不费周章地控制住京城,那周家和你都有活路;如果你不配合,等我的军队杀进京城,周家也难免见血。”   “你疯了!”周遨震惊地看着她,“你想造反?”   “我没疯。”徐复祯平静地说道,“疯的是枢密使和成王。他们为了权斗置苍生万民于不顾,其他人不敢说话,不代表我不敢说。”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周遨失声道,“你哪来的人?河东军?沈众要跟你一起造反?”   徐复祯冷声道:“这不关你的事。利弊我已经讲得很清楚了,你若是配合我,有这道功劳在,你祖父罪不及你;否则你今晚就不必出这趟门了,等晚几日周家人再下去陪你。”   说罢,把右边的茶杯往他面前一推。   周遨惊疑不定地望着面前的茶杯,久久没有出声。   徐复祯又道:“你若答应我,到时我可以考虑留个虚爵给你。你祖父虽是一等公,可传到你爹要到什么时候?等你爹传给你又要什么时候?说不定他不传你,直接传给令郎了。”   “荒唐!”周遨下意识反驳,“哪有跳过儿子传孙子的道理?”   徐复祯掩面轻笑:“没跳过儿子呀。令郎其实是令弟 ,难道周大公子不知道么?”   “什么?”周遨如遭雷击,“休得胡言乱语!”   “我是不是胡言乱语,周大公子心里不清楚么?大公子成亲七八载,难道就没看出令尊和嫂夫人之间有什么不对的苗头么?”   周遨回忆着平日的种种,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徐复祯也不再言语,取过右边的茶杯啜饮了一口。   过了许久,终于听到他艰难地说道:“你要我怎么做?”   “很简单,我只要你发几道城防的调令。”她的眼神往他身后一瞟,“我会派一个人时刻跟在你身边,倘若你在人前漏出半个字,他会立马结果了你。”   周遨顺着她的目光回过头,见身后悄无声息地站了一个青衣男子,那人虽然其貌不扬,然而脖颈和手背都鼓起青筋,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他转头望着徐复祯,声音里透出一丝抖震:“你如何保证不会牵连到我?”   徐复祯笑了起来:“我不是在跟你谈条件。我说了,你不答应的话,现在就可以先到下面去了。”   周遨心神震颤。   面前的女郎脸上未施脂粉,清透得像一朵白芙蓉。然而她的眉宇间自有一股冷肃的神气,望向他的眼神更是冷若冰霜,仿佛他已经不是个活物。   他看着面前仅剩的一杯茶,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是砧板上的鱼肉,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他上前取过左边的茶杯一饮而尽。“我答应你就是。”   徐复祯笑道:“周计议果然识时务。到时候我会把布防的安排告诉你,你只需照做就是。”   待那青衣男子把周遨送了出去,她终于松了口气。   装狠人可真难啊!   九月初四人定时分,乌浓的夜色里,京城顺天城门大开。   一路玄甲轻骑从顺天门鱼贯而入,悄无声息地控制了皇城、相府、枢密院、三衙、成王府、周府以及一应重臣的府邸。   翌日一早,枢密院对秦凤、荆湖两路发出调兵令,命两边各派一万人马即刻支援西川。   京城进入全城戒严。 第133章   成王和周诤做梦都想不到,仅是一夜工夫,自己就被拘禁了起来,连向外头传递消息的机会都没有。   起初他们都以为是对方动的手。   直到午后诏令传来——程相与周枢密使革职待罪,相府由副相常泓代掌、枢密院由明威将军沈珺代掌;即日起全京戒严,不开朝议,一应政事皆由常相与沈珺主持处理。   京城一朝变天,自是人心惶惶。   而远在河东的沈众得知这个消息,更是又震惊又后怕:那可是宫变啊,成了是清君侧,败了就是谋逆大罪!   两个年纪加起来都没他岁数多的孩子,竟不声不响干了这么件大事。   偏生这两人一个是他内侄,一个是他外甥女;倘若事情落败,任自己再是不知情,头个问斩的可都是他!   任沈众再怎么震怒,也不得不立刻调集一万兵马入京支援。   戒严期间每日酉时鸣净街鼓,各处酒楼禁止开张,坊市内设禁军哨岗。   京城在一片冷锈的兵戈之气中迎来了建兴二年的冬天。   直至十一月中旬,西川转运使领着援军平定了蜀中内乱,还顺带扫平西羌,扶了个傀儡王上位。新西羌王甘为附属,每年向朝廷纳岁贡。   捷奏传回京城,意味着戒严即将结束,惶然不安了两个多月的众臣和百姓欢欣鼓舞,连徐复祯也松了一口气。   蜀中平定了叛乱方可治成王之罪,至此她的宫变也才算师出有名。   大军凯旋抵京时正值腊月初,朝廷放开了戒严令,许官眷与百姓出门观礼。   徐复祯领着众臣在午门城楼迎接大军。   朱雀大街两侧禁军林立,挡住了的百姓。街道两边的高楼环饰结彩,里头坐满了临窗观礼的权贵官眷。   沈珺站在徐复祯身侧俯视着面前的盛景,激动极了:“上次我还是在下方进京受赏的一员,今日轮到我站在城楼上了!”   徐复祯回想起年初河东军进京时的场景,有种物是人非的恍惚。   那会儿成王和周诤多么春风得意啊,两人站在小皇帝身侧,就像平分了这天下一样。而霍巡在抵临城下时,竟然连一个眼神也不能给她。   现在——现在他们都是她的阶下囚。   徐复祯回头望去,身后一片朱紫朝服的大臣,全是她的人。   她的官服是深蓝色红边圆领袍,为了让霍巡能在那片朱紫中一眼认出她来,还特意披了件水碧色云锦斗篷。   她率众在城楼等了大半个时辰,终于远处蹄声如雷,飞尘扬起。   众人皆屏息凝神朝远处望去,未见人影,先听到沿街百姓的欢喝像波浪一般涌袭过来。   不多时,自飞扬的烟尘中走出一排排金戈铁甲的军士,为首之人身形挺拔俊毅,骑着乌身雪蹄的高头大马,正是奉诏归京的西川转运使霍巡。   今年直至腊月都没下雪,此时伴着他们的出现,天边竟飞起细小的雪粒,被朔风挟裹着扑面而来。满目玄甲被细雪一隔,令人仿佛看到他们置身冷冽沙场时的昂然气势。   千军破虏夷狄歇,天公飞雪贺长捷。   徐复祯忍不住热泪盈眶。这一年多对外的两场大战,一场驱逐了北狄,一场收服了西羌,边境至少可保五六年和平。   更重要的是她的霍巡平安回来了。   马蹄踏着街面的白石板路声震如雷,一路向着午门行进,不久大军已行至午门之下。   朱漆金钉的宫门缓缓敞开,为首之人却勒停了缰绳,利落地翻身下马,阔步朝着城楼走去。   长龙般的军队停了下来。马上的将领甲士、两侧的禁军、沿街的百姓与酒楼上的达官贵人,所有人都在注视着这支凯旋之师的主帅一步步踏上午门城楼。   城   楼之上的百官也不明所以,纷纷转头望向朝他们走来的霍巡,站在外侧的大臣下意识地给他让开了一条路。   徐复祯站在城楼中间,半回过身来看着走向她的霍巡。   一时间她恍惚觉得身旁一切都远去了,天地间只剩下他一步步向她走来。   他头戴狻猊兜鍪,石青色箭袖袍外罩着柳叶齐腰甲,足踏翘尖高统靴,一身戎装打扮更衬出他形如松柏的勃发英姿。   只是她方才被雪粒迷了眼,并不很能看清他的面庞,因此低头拭了下眼角。   就是这一低头的时间,霍巡已经走到了面前揽住她的腰肢,将她抱了起来原地旋了好几圈。   徐复祯骤觉身子一轻,身上的碧色云锦斗篷翩跹绽开,仿似一朵迤逦的鸢尾,嵌在一众端直肃正的朝臣中,为那肃穆的画面添了一笔旖旎的风情。   好不容易被他放下来,她足尖点地还未站稳,霍巡已经捧着她的脸低头吻了下去。   当着所有人的面,在高高的午门城楼中间,年轻英俊的主帅肆无忌惮地向力排万难等他凯旋的姑娘献上热烈缠绵的拥吻。   街上观礼的人群顿时沸腾起来,连整肃严明的军队也爆发出排山倒海般的喝彩声。   沿街高楼上许多公子小姐不顾仪礼探身出去,将罗帕扇坠金叶子往外抛掷,楼下的百姓纷纷拾捡,两侧禁军不得不分神维护秩序。   徐复祯被他吻得晕头转向。   风紧雪绵的冷天格外放大了五感,口鼻间萦满那熟悉又久违的清冽气息,耳边充斥着城楼之下千军万民喧沸盈天的欢声。   断断续续四年的地下感情,她曾无数次期盼能和他携手走到人前。没想到这一刻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当着军民百官的面,他用这样热烈的吻向全天下宣告了他们的关系。   以后,再没有人、再没有事可以阻挡他们在一起了。   *   宫里照例为将士们设了庆功宴,而霍巡来不及参宴,先到政事堂与徐复祯的重臣班子商讨当下的局势。   他在蜀中时虽然知道了宫变的事,然而回京从头听一遍这个过程,仍不免心有余悸,转头望向徐复祯。   她带着得意又邀功的眼神望回来。   霍巡却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无尽的后怕。此事极险,真亏她有这样破釜沉舟的勇气。倘若一着不慎,那他就算能从蜀中脱困回京,也再见不到她了。   当着众人的面他不好说什么,只是微笑地朝她点点头,又说起蜀中的情况:如今叛臣头目全部押解回京,这意味着可以给成王定罪了。   徐复祯当即决定削去周诤和成王及其党羽的职名,将他们收押进诏狱里。京城的戒严令也可正式解除。   众人议定章程,外头又有西川军的将领来催请,便一同往设宴的集英殿去。   宴席上各有应酬,简直没有单独说话的机会。   西川路安抚使走上前来向徐复祯敬酒:“多亏了徐尚书及时派遣援军,西川军才能转危为安。这杯酒代表将士们的昭昭之心,请尚书千万不要推辞。”   徐复祯从不在席间饮酒,可西川路安抚使不知道她这个规矩,敬酒词又说到这个份上,不接他的酒倒显得她眼中傲慢无物。   她犹豫地望着安抚使手中的酒杯。   忽然旁边斜过来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接过她面前的酒杯。   徐复祯转头望过去,身侧的霍巡已经把酒一饮而尽,将空杯递还安抚使,微笑道:“徐尚书不喝酒,这杯酒由我代饮,请安抚使莫怪。”   那安抚使自然也目睹了城楼上那一吻,戏笑道:“怪道介陵在蜀中时不肯娶妻,原来是有这么一位神通广大的……”   他忽然意识到她身份不一般,不好随意调侃,及时地住了口。   徐复祯倒不以为忤,只是悄悄抬眸望了霍巡一眼,竭力压下弯起来的唇角。   其他将领见霍巡替徐复祯挡了安抚使的酒,偏偏要过来给她敬酒,自然也是由霍巡一一替她挡下了。   霍巡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渐渐徐复祯看出来这些人是故意灌他喝酒了。   她不懂行伍之人的乐趣,只觉得他们欺人太甚,心中替霍巡不平,脸色渐渐沉下来。   霍巡看出她脸色不对,忙拉着那群将领出去犒抚外殿的军士。   他在外殿转了一圈,再折回内殿时,发现徐复祯已经不在她的席位上。直至酒过三巡,她也没再回来。   霍巡招手叫来宫人,低声问道:“徐尚书呢?”   “徐尚书方才有些疲倦,已经回寝殿歇下了。”   霍巡眉心一凝,转头望向那空空如也的席位。方才喝那么多酒,她该不会是不高兴了吧?   他一直捱到散筵,准备悄悄去乾清宫看看她。   谁知方一起身,立刻有内侍上前引他往外走:“霍大人请随奴婢来,宫里已经为各位大人备好了出宫的马车。”   他一摆手:“你带其他大人出去吧,我自己能认路。”   那内侍不依不饶:“晚点宫门要落锁了,大人还是随奴婢来吧。”   霍巡看了他一眼,宫里的内侍总不至于这么没眼色。   是她授意的?   他只好随着那内侍往外走。   宫城外的石柱铜灯已经次第点起,外面停了许多辆平顶马车,是备给各位大臣回府的。   那内侍一路引着霍巡来到一辆马车前,恭声道:“这是宫里给大人备的车。奴婢就送到这里,大人早些回去吧。”   那车夫见他过来,忙套起了马车。   霍巡稍解衣襟拂去身上的酒意,这才攀着轼木登上车舆,掀开帘子坐进车厢里。   里头一片幽暗,面前微风拂过,他伸手将车厢里的人捞进怀里。   徐复祯被按在他怀里动弹不得,格格笑道:“怎么没有吓着你?”   霍巡在她颈间深吸了一口气,方才掀帘时就嗅到她身上那幽兰香气了。他不回答,低头又吻住她的唇舌,续上了城楼上的那个吻。   徐复祯猝不及防被他吻上来,低低地“唔”了一声。他身上带着酒气,可是并不难闻,反而令她醺醺然起来。   他将后背的迎枕抽出来放在车厢侧壁上,将她的头靠上去,半欺身下来压着她亲。   车厢里太小施展不开,徐复祯一面被他吻得腰肢酸软,一面又觉得挤得难受,不停地扭动起来。   霍巡干脆坐直了身子,让她面对面跪坐在他腿上。徐复祯的膝盖抵着他的胯骨,这个姿势正好她比他略高两寸,霍巡于是仰起头亲吻她,温热柔软的舌尖侵袭着她的唇齿,她简直不能抵挡,整个人如水般瘫软在他身上。   “我每天都在想你。”他低沉着嗓音说道,手轻轻环住她的腰肢。   他的唇扫过她的鬓角,细细密密地落在她的脸上,仿佛一个守财奴亲吻他的珍宝。放在她腰间的手向上移去,隔着冬衣将那团玉雪笼在了掌心。   她浑身一颤,忍不住在他怀里挣扎起来,霍巡却愈发搂紧她,狭小的车厢内两人紧紧相贴,连炽热的呼吸都交融到了一起。   他重新吻上她的唇,手心感受到她那小鹿乱撞的心跳,忍不住往她的衣襟深处探寻…… 第134章   “大人,霍府到了。”外头车夫喊了一声。   霍巡猛然回过神来。   他帮身上的人理好衣襟,将她打横抱起来下了马车,径直进了府门往内院走去。   徐复祯攀着他的脖子,有些难为情道:“放我下来,我自己走。”其实她现在腿软得估计根本站不稳。   霍巡没有理她,一路穿堂过院走到卧房门口,径直踢开紧闭的雕花隔扇门,连灯都没有掌起来,把她扔在床上便要剥她的衣服。   都说小别胜新婚,何况在蜀中那一夜也算半通了人事,又兼经历了一番生死决战,他简直想她想得发疯。   在蜀中时因为未卜的局势忍住了,如今一切尘埃落定,他却是再也忍不住,恨不得立刻把她就地正法。   徐复祯吸了吸鼻子,抓过一旁的锦被裹住自己,嘟嚷道:“我不要,你身上都是酒气。”   霍巡不想停,但感受到她的抗拒,最终还是咬牙直起身来,走到烛台边上点起了灯。   火光盈满屋子,他回过身去看床上的人。她裹着被子只露出一张小巧的脸庞,双颊润如桃花,睁着一双迷朦星眼望着他。   霍巡走到床边半蹲下来平视着她的眼睛:“嫁给我好不好?”   徐复祯眨巴着眼睛:“我若是说不好呢?”   霍巡佯怒:“那就立刻把你送回徐府,再不许你过来了!”   徐复祯拿被子蒙住了大半张脸,只露着一双眼睛,吃吃笑起来:“在蜀中时……不是已经嫁给你了么?”   霍巡也笑了,在她额头印下一吻,低声道:“我出去沐浴,等我一下。”   他起身走了出去。   不多时有人过来敲门。屋里只有她一个人,徐复祯只好起身去打开了门。   原来是一个婆子夹着个珐琅炭盆过来,殷切地说道:“徐姑娘,天儿冷,少爷吩咐烧个火盆在屋里。”   徐复祯谢过那婆子,让她将火盆放进了屋里。那火盆里的炭烧得极旺,一下子驱散屋里的寒意。   她   坐了一会儿,热得脱掉了外面的夹袄,忍不住开始打量起他的卧房。   屋里窗明几净,陈设简洁,弥漫着幽淡的松木香气。临窗一张长案,错落放着他的书册器匣。窗台摆了一盆清姿卓立的剑兰,她记得他的书房也有一株这样的花。   她正左顾右盼,霍巡已经掀了帘进来。他身上披着一件家常的玄青色道服,带进一阵清新的气息。   他直接将徐复祯压倒在床上,一边吻她一边问:“还有没有酒气?还拒不拒绝我?”   徐复祯脸上被他呼出的热气拂得发痒,一边笑一边躲:“我还没沐浴呢……”   “不许去了。”   他轻而易举地将她整个人提到床上,开始剥她的衣裙。屋里燃着红旺的银炭,脱了衣裳也不觉得冷。   她却又扭捏起来:“灯……”   “不吹灯。”他俯身下来吻住她的唇,一只手捂住她的双眸,“害羞的话就闭上眼睛。”   她掩耳盗铃般将眼睛闭上,仿佛这么做他就也看不见她一样。   霍巡顺手从铜帐钩上解下纱帐,床内的旖旎风光便蒙上一层刚刚好的昏暗,刚好到她不会害羞,刚好到他可以寻到路。   徐复祯紧闭着眼睛,感受到他重新又吻了上来,唇舌交缠许久,他渐渐往下吻去,将她贴身穿的湖绿色抹胸扯了下去。   他的吻此刻离她心口不到两寸的距离。   徐复祯泛起细小的战栗,颤抖着躲避,却被牢牢禁锢着动弹不得。   床帏里面影影昏昏,她偏着头将眼睛半睁,恰好见到他投在墙壁上的阴影,影子的曲线挺拔流畅,如玉山倾颓般笼罩下来。   “给我好不好?”他喘着粗气在她耳边低声道。   徐复祯早就被他吻得忘乎所以,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她闭着眼睛感受与他的接触,渐渐找回了在蜀中那夜的感觉,情难自抑地发出一声低吟。   这低吟仿倒刺激到了霍巡,他身体一沉——   “呃!”她猝然出声,“疼!”   “放松点,很快就好了。”霍巡将手掌横在她唇边,“疼的话就咬我。”   他的吻落在脸上,像细密的春雨,是温柔似水的抚慰。   徐复祯下意识咬住他的手掌,将受到的十分痛楚十二分地还回去。   她紧咬着牙关,直到舌尖舐到他手上腥甜的血锈味,恍惚觉得那是她自己的鲜血。从前被秦萧拿砚台砸、被文康公主扇巴掌,都没有他今夜带来的疼痛那般切肤刻骨。   床边点着的烛火跳了跳,隔着纱帐晕出朦胧的金雾,恍若置身盈虚仙境。风吹云追月,半轮明月被重云挟裹起来,彻底交融到了一起。   神女襄王的传说她知道,若早知道是这种体验,她说什么也不会向往的。   可是……徐复祯伸手攀上他的腰背,感受着在她体内的搏动,心中升起盈然的满足感。   她终于彻底拥有他了。   一路跌跌撞撞走来,阻碍不断误会不断争吵不断,好在他们的心是在一起的,好在他们终于修成正果了。   夜色渐深,朔风挟着雪粒拍在窗檐上呼啸作响,屋内却暖融如春,低沉而压抑的呻吟更是氤氲了一室旖旎。   事后他小心地替她清理,一手触目惊心的血,将银面盆里的热水都染成了浅红色。手掌前后两道深可见骨的齿痕还在汨汨冒着血。   霍巡倒吸了口凉气:“咬得这么狠,你是属小狗的吧?”   徐复祯裹在锦被里瞪他:“你也把我弄流血了。”   她看到了不知何时垫在身下的一方素色罗帕,上面晕着一片片的血迹,像绽在雪地里的红梅。   她迅速伸手把那方帕子收走。   霍巡却从她手中将帕子抽了回来,慢条斯理道:“这是我的。”   “怎么就成你的了?”徐复祯急了。   他却含笑道:“习俗自来如此。你若不信,回去问问你姑母。”   这种事怎么好问姑母?她又羞又恼,冷眼看着他在灯下处理伤口。   待霍巡收拾完毕,重新回到床上搂着她安抚。   徐复祯不肯给他抱,卷着被子贴着墙闷声道:“你欺负我。”   霍巡将她连人带被翻过来,捧着她的脸道:“以后我只在床上欺负你,下了床任你欺负好不好?”   她的脸立刻红了起来。霍巡顺势把被子掀开,将她拢进了怀里。   怀中的姑娘柔若无骨,像一匹纤滑的白缎子一样紧紧贴着他,仿佛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再也不会离开。   他的下颌抵着她的头顶。待到云散高唐,才有心思跟她互诉别情:“十三岁之后,我就习惯了一个人。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给自己谋划来的。后来有了你,我想的也是把你护在我的羽翼之下,这是一个男人的责任。”   徐复祯的脸贴在他的胸膛,隔着一层薄薄的道服听他的心跳。   “包括后来去西川,我不告知你,因为那是我的事,没道理把你牵扯进来。所以你知道我病中在蜀中见到你时有多惊喜么?你知道当兴元府被叛军围困,而段小将军领着援军如神兵天降时,我有多震动么?”   徐复祯撇了撇嘴角。真没看出他有多惊喜,还急着把她赶回去呢。   霍巡用食指抬起她的下巴凝视着她,乌浓的眼眸如一汪潋滟的深潭,要将她溺进里头去。   “我一直都是孤军奋战,从未想过会有人和我并肩作战,更没有想到这个人会是我一直想保护的姑娘。原来男女之间可以有这样相互依靠的关系。祯儿,你让我见世面了。”   徐复祯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她用脸蹭着他的胸口,轻声道:“那你还看不起我,去蜀中之前不可以先和我商量吗?非要伤我的心。”   她这时候才想起来要跟他算账:“我讨厌你们打着为我好的旗号欺瞒我。就算分开了,你以为死了我就不会伤心么?”   “我错了。”霍巡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以后不会再离开你了,我得寸步不离得看着你才行。”   他摩挲着她的脸,心有余悸道:“当初叛军兵临城下我都没有慌,可是听说你发动了宫变,我真的惊出了一身冷汗,生怕出了什么意外再也见不到你。”   徐复祯仰起头来看他,不服气地说道:“你不觉得我很果断、很英勇么?当初那种局面,宫变是唯一的破局之法。为了救你,我愿意冒险。”   霍巡凝视着她真诚的脸。她有时很莽撞,可又很聪明;有时很气人,可又很招人喜欢。   他深深叹了口气:“你再独当一面,在我眼里都是需要保护的祯儿。以后我在你身边,不会让你一个人涉险了。”   徐复祯闻言心中一暖。她在宫里一直是摸着石头过河,好多事情都没人商量。如今他终于归属她了,于是兴致勃勃道:“现在相位空缺,请你来当宰相好不好?”   霍巡道:“可以论功行赏时再议。”   徐复祯并不担心相位的归属。蜀中如今在他手里,加上平叛连同对西羌的大捷,两件头功都是他的,封相也实至名归。   她转头关心另一件事情:“那枢密使派谁出任好呢?”   霍巡沉吟片刻,道:“沈众可以。”   一则主少国疑,沈众身为宗室,出任枢密使可以加强皇威;二则沈众是她的人,枢密院和相府都握在她手里,才不会有人轻易质疑她的地位。   徐复祯听罢高兴极了,又道:“沈珺兵变有功,正好赏河东路安抚使给他当当。先前我还承诺让他接管河东军呢!”   那时候她就是在给沈珺画饼罢了,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样快。   霍巡垂眸看着她高兴得半弯起来的月眼,不动声色地问道:“沈世子跟你也是青梅竹马么?”   徐复祯想起宫变前沈珺在京城问她的话,笑意微微一滞,道:“什么呀,我认得他还没认得你的时间长呢。”   她的青梅竹马只有秦萧。因此,青梅竹马在她这里不是一个好身份。   霍巡却在想,沈珺认得她的时间也不长,就肯赌上身家性命来陪她宫变。在这件事上他是感   激沈珺的,封安抚使也不为过。正好还能把沈珺打发到河东去,免得他成日在徐复祯面前晃悠。   于是颔首道:“沈世子虽然不够沉稳,不过北狄这几年也不敢再大规模进犯,让他在河东历练几年倒是不错。”   徐复祯又说起他不在时京城的事情。   她依偎在霍巡怀里,说到高兴处便忍不住动来动去,身上的幽香不停往鼻子里钻,将他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欲念又勾起来。   “……你再不回来,皇上都快把你忘了!”   霍巡心不在焉地听着她碎碎念,忽然道:“你还疼么?”   徐复祯一愣,不明所以道:“不疼了……”   话音未落就被他一翻身压在了身下。   方才顾念着她初经风月,便压着兴致没有折腾太久。可他到底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搂着玉软花柔的心上人,他不想跟她聊什么朝政。   他低头吻住她的丹唇。   徐复祯一慌,可是已经被他的气息兜头罩住。霍巡于她有种不容抗拒的吸引力,便半推半就地由着他褪去了衣裳。2回 没有头一次那般疼痛,虽然初时还有些不适,但他渐渐掌握了技巧,她也慢慢从忍耐中体会出了乐趣来。   奈何他的体力实在太好了些,一直到更漏将阑才云收雨霁。   金炉香冷,玉阶生寒。徐复祯倦意上涌,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她先是梦到沈芙容和秦思如的女儿都成了她的孩子,两个孩子不停地哭闹,她左支右绌,根本哄不过来。而霍巡只知道跟西川军那些将领出去喝酒,完全不管他们的小家。   她猛然惊醒,从床上坐了起来。   “怎么了?”身旁的人嗓音里带着半醒的低哑,伸出手去搂她,“别怕。”   徐复祯拍开他的手,把梦里受的气撒在他身上:“我不要跟你生孩子。”   霍巡清醒过来,半撑着身子坐起来。借着窗外一点幽明的晖光,正好可以看到她气鼓鼓的桃腮。   难道是睡前那次弄得她不舒服,现在睡醒了才找他发脾气?他不禁伸手拂上她的脸颊,微笑着哄她:“你不想生就不生。”   徐复祯咬唇:“可是、可是我还没喝避子汤呢,万一有了怎么办?”   她回想起蜀中那晚,不必说那次他是拿了蜂蜜水来糊弄她。可这回是真的了,她还没做好准备呢。   霍巡按着她重新躺了回去,闭着眼睛要继续睡觉:“不会有的。我事前喝过了。”   “真的?”徐复祯从他怀里拱起来,惊奇地说道,“男人也能喝?”   霍巡睁眼,对上那双亮晶晶的眸子,想了想给她解释道:“我在蜀中时询问过郎中,避子汤无非是两种效用:一种令女子宫寒而不能受孕;还有一种是杀死女子体内令其受孕的物质。这种物质是男子产生的,由男人喝效用也是一样的。”   徐复祯眨了眨眼。她虽然对此知之甚少,可在世俗眼里,这种事仿佛就是女人的事,她从来没听说过哪个男人喝避子汤的。   “你为什么愿意……”她有些迟疑。   他一把将她扯进怀里。“你不是怕苦么?”   “你怎么知道?”   霍巡没有回答,合上眼睛开始装睡。   她怕喝苦药,还是秦萧说的。   秦萧在他面前炫耀他们的青梅竹马,说她小时候每次都要人哄着才肯喝药。   他参与不了她的过去,将来不让她吃苦还做不到么?   徐复祯见他没有反应,也只好重新睡了下去。   这回倒是没有做梦,只是未睡足半个时辰,便被霍巡叫了起来。   她朦胧地睁开眼,屋里点了一盏柔和的铜灯,窗外深浓的夜色像铺了一层浅淡的白霜,看起来还没到五更天。   徐复祯一整晚就睡了不到两个时辰,此刻又累又困,愈发不愿起床。   霍巡将她从被子里扯了出来,一面给她穿衣服,一面好言相劝:“徐大人,要睡过了今天再睡。文武百官今日都在等你主持朝政呢。”   徐复祯猛然想起来,昨日才解除了戒严令,今日还要商议发落成王等罪臣的事。   她只好坐起来,觉得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一样,回想起昨夜的荒唐,忍不住抱怨:“你明知道今日有要事还这么折腾我。”   霍巡笑道:“是谁偷偷上我的马车要跟着我回来的?”   徐复祯脸上一红。她只是想跟他待在一起,哪里想到会折腾成这样。他分明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她横了霍巡一眼,自己披上衣裳起身去洗漱。   镜台旁边的雕花高足面盆架上已经放好了一盆热水,她刚走过去,霍巡便将她按在镜台前坐着,亲自绞了面巾给她擦脸,又递上青盐给她漱口,服侍得简直比水岚还周到。   徐复祯端详着自己镜子里的容颜,觉得怎么看都有几分憔悴,便道:“你这儿有没有脂粉?”   “没有。”他干脆利落地说道,又俯身看了看镜子里的她,笑道,“祯儿天生丽质,还上什么脂粉?”   徐复祯就着镜子看他却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哪里像折腾了一晚上的人。志怪小说里的那些妖怪出来吸食人的精气,餍足后就是他这模样吧?   霍巡自然不知道她脑子里这些奇诡的想法,他站在她身后望着那一头乌缎一样的长发,莫名想起秦萧说过给她编辫子的事。   他从镜匣里拿出一面青玉篦替她梳头。   修长如玉的手指抚在她的鬓发上,细致又轻柔地挽起一个同心髻。霍巡没有用她的簪钗,而是取了他自己的三枚青玉簪帮她别起来。   晨起正梳妆,对镜理钗环。   霍巡看着挽好的发髻,微笑道:“怎么样?”   是不是比秦萧编得好?他心想。   徐复祯左右偏头看了看,发髻如堆叠的乌纱盘桓交织,恰到好处地别起三枚玉簪,比之水岚挽的发髻也不逊色。   她酸溜溜道:“你怎么还会挽头发?”   霍巡当然不会告诉她是因为秦萧的话,所以他特地留意过。   “这有什么难的?”他催徐复祯出门,“快些穿好衣裳准备进宫,一会儿天要亮了。”   霍巡念及毕竟他们没有成婚,让人看到同进同出终归不太好,便提前了两刻钟带她出门。   到了宫城外,天色还将明未明,外面一个人也没有。   于是霍巡牵着徐复祯慢慢往宣政殿走。   昨晚下了一夜薄雪,两人并行踩在雪地上,蜿蜒出一片长长的脚印。   徐复祯心想,他们要是能这样走一辈子就好了。 第135章   建兴二年的腊月,朝堂发生了一场改天换日的洗牌。   摄政王成王以通敌之罪下狱,其朋党如程相、殿前司指挥使等十数位重臣一同削职入狱;枢密使周诤以贻误军机之罪下狱,同样牵连了其身后众多朝臣。   空缺的相位由西川转运使霍巡出任,枢密使由河东安抚使沈众出任。   其中清君侧的首功之臣沈珺受封河东安抚使,支援西川有功的段小将军迁殿前司指挥使。   若是从前彭相在时,给他们封个侯爵也不为过。然而徐复祯有意整肃朝廷这种爵赏浮滥的风气,特地没有封赏跟她沾亲带故的沈珺和段姐夫,只是给他们升了官。   为此,沈芙容跟她怄了许久的气。   经过这轮洗牌,整个腊月,朝廷上下都在忙着给周家和成王的党羽定罪。   周太后身为皇帝之母,并未收到周家牵连,仍旧保有垂帘听政之权。事实上周太后已经成了摆设,真正代为垂帘听政之人是徐复祯。   她可以说是站到了这个王朝最高的位置上。然而,这也意味着所有的事情都压在了她身上。   从霍巡回京那夜春宵一度之后,她就没再睡过一个整觉,更别提出宫去跟他幽会,几乎只在用膳时的空闲跟他温存片刻。   好在如今相府和枢密院都归拢到了她手里,不像从前为一件事翻来覆去地   吵半个月,定罪之事推行得格外顺利。   周家身居要职的男丁秋后斩首,余者抄家流放。徐复祯信守承诺赦免了周遨的罪,将他发还祖籍,保留了一个“恭平侯”的虚衔。   而成王的通敌之罪该斩立决,但霍巡顾及到蜀中情势尚未稳定,出面将成王保了下来。   腊月下旬,罪责定下之后抄了数十位大臣的家,竟统共抄出五千万两银子之巨,快抵上盛安朝两年的税赋收入,足见官场贪墨腐败之重。   徐复祯平白得了这一大笔钱很是高兴。被两场战争拖得空虚的国库总算有了入项,明年推行新政也要花钱,这笔银子真是及时雨。   她总算能过个好年了。   除夕那日,徐复祯邀请霍巡去徐夫人府上过年。   徐夫人籍贯抚州,徐复祯便为她请封楚国夫人,在永昌坊开了府。她虽说与长兴侯和离了,可楚国夫人府却俨然跻身京城第一等显贵府邸。   没了长兴侯和秦萧,徐复祯把徐夫人府上当成了她的娘家,自然要回那边过年。   她心疼霍巡十几年的春节都是一个人过,有心让他感受一下亲人的温暖,便以陪伴她为由,邀请他一同去徐夫人府上过年。   午后处理完宫里的事情,徐复祯正准备去相府找霍巡,却被太后身边的宫女拦住了。   从前太后想见文康公主只需避着她,倒不需要征得她的同意。如今周家落败,太后想和文康公主一同过年,也得先看她的脸色行事了。   徐复祯自进宫以来,得蒙太后处处照拂,心里是很感激太后的,自然没有不让人母女团聚的道理。周家倒了,文康公主也翻不起浪来,她便让那宫女转告太后,今后若想见文康公主直接宣召便是,无需来问她。   待她出到西华门,霍巡已经在那里等她许久。   他们自腊月初共度一场春宵后便再没私下亲密过。只是这趟到底是去拜见长辈,不好太放肆,因此上了马车,也只是搂在一起耳鬓厮磨罢了。   马车在街道上疾驰,徐复祯的心情也快乐到了极点。   她解决了重生以来最大的问题,朝堂上也再无反对她的人,又跟霍巡修成了正果,即将带他回去见家长。这个月霍巡请人去向徐夫人提亲,已经合了庚帖。   她的仇恨、事业、爱情、亲情皆有了着落,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应如是。   她搂着霍巡的脖颈,兴致勃勃道:“你知道我姑母府上都有什么人么?”   霍巡当然知道,可是他喜欢听她说话,于是顺着她道:“都有什么人?”   徐复祯掰着手指数:“姑母府上还有四位姨娘,其中文姨娘是我姑母的陪嫁,也是思如的生母,方姨娘是营表弟的生母,杨姨娘是懋如妹妹的生母,还有一位杜姨娘没有孩子。”   长兴侯怎么娶了这么多姨娘!她越数越生气,乌溜溜的眼眸往霍巡脸上一扫,郑重其事道:“你以后不许纳妾。”   霍巡笑:“若纳了,你待如何?”   他几乎可以预料到她的反应,必然是气鼓鼓地瞪他,说两句狠话,说不定还要挠他一下。   可是都没有。   她愣愣地看着他,眼圈已经泛起了薄红,一双秋水眼半含清露,只是努力睁大眼睛不让泪落下来。   霍巡意识到自己玩笑开大了,连忙伸臂搂住她。   徐复祯从他怀里挣了出来,顺势借着他的衣袖揩掉了眼泪。她将脸别向车壁,身子挺得笔直,不肯再给他触碰。   她一直以为他们是彼此的唯一。他怎么能存那样的想法?她可从没考虑过别的男人!   她又是心酸,又是委屈,方才拭掉的泪马上又盈满了眼眶。   霍巡不敢强拉她过去,只好从背后紧紧抱住她。   “祯儿,我是说笑的。”他将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低声下气地给她道歉,“我有你已此生无憾,哪里还会想别的女人?”   好听话谁不会说?徐复祯郁气难消,挣开他的拥抱要坐到对面去。   她刚站起来,恰巧马车颠簸了一下。徐复祯足下不稳,虽被霍巡伸手拉住,可头还是磕到了车壁上。   当下心酸委屈且不提,又来一阵疼痛,她忍不住捂着脑袋呜咽出声。   “疼不疼?”霍巡心疼坏了,忙将她搂进怀里,轻抚着她的额头劝慰道:“咱们什么样的情谊,你对我连这点信心都没有么?”   徐复祯不语,只是低声抽泣。   自秦萧之后,她对男人就半点信心也没有了。直到和霍巡一起经历了那么多,才好不容易对他建立起信任来。   可是方才那句话,真如一枚冷箭猝不及防地钉进她心里。   若他真纳了,她又该如何呢?她已经默认他的全身心都是自己的。别说纳妾,就是他多看别的女人一眼她都受不了。   这样想时,仿佛他已俨然成了负心汉。徐复祯越哭越伤心,恨不能把他踢下马车去。   这时外头的马车停了下来,车夫恭声道:“大人,楚国夫人府已经到了。”   车厢里的霍巡忙别起衣袖给她擦眼泪:“好祯儿,快别哭了。给夫人看到要叫她担心的。”   徐复祯平复了一下情绪,自己取出罗帕擦干了泪水,慢慢地止住抽噎。   徐夫人知道他们要来,早就领着一大家子在大门口等着。几位姨娘穿红着绿,俱是喜气洋洋。   只见那马车在门前停下,车厢里却久久没有动静。十岁的秦懋如心直口快地问道:“祯姐姐怎么还不下来?”   几位姨娘了然于胸地对视一眼。   一对小情侣在狭窄的车厢里还能干什么?必然是卿卿我我不慎弄乱了鬓发衣襟,要整理衣装才好出来。   结果徐复祯先下了马车,眼眶还泛着一圈红,也没等紧跟着下来的霍巡,自顾迈步往门口走。   姨娘们察言观色,脸上的笑都凝了起来。秦懋如却兴奋地冲上来拉扯着霍巡的衣摆,高兴地嚷道:“姐夫来了!”   徐复祯足下一顿,转头瞥了她一眼:“谁是你姐夫?成亲了么你就姐夫姐夫!”   秦懋如嘴巴一瘪,讪讪放开了手。   门口众人俱是尴尬至极,也不知还该不该热络地招呼霍巡,纷纷将目光投向徐夫人。   徐夫人叹了口气。这两个孩子怎么又闹起来了?   她先领着众人进了府,对秦营和秦芝道:“霍大人可是太傅,学问一等一的好。你们趁此机会,有什么不懂的赶紧向霍大人讨教一番。”   “是。”两位公子心领神会,招待着霍巡往前厅去了。   徐夫人又将几位姨娘打发出去,这才悄悄问徐复祯:“你跟介陵这是怎么了?”   徐复祯咬唇看了徐夫人一眼。   她不愿意霍巡纳妾——说出来姑母肯定不会理解她。她还是秦萧的未婚妻时,也并不介意秦萧以后会有妾室。   为什么到霍巡这里就不行了呢?难道是因为她的身份今非昔比了,还是因为真正的爱本就容不下第三个人?   “姑母,我不想让他纳妾有错么?”徐复祯闷闷开口。   “你们就是为这事吵架?”徐夫人有些意外,“是不是误会?他以前跟我说过,他们家训不许纳妾的。”   “家训,他现在自己当家作主,谁还管得了他?”徐复祯仍是郁郁寡欢,“姑母,我们还没成亲呢,他就开始试探我了!”   徐夫人听她说了始末,失笑道:“你这孩子怎么那么死心眼呢!话赶话说出来的玩笑也当真么?他能等你那么多年,就算纳了妾,还能越过你去么?你姑父那是特例,全京城找不出几个他那样的!”   徐复祯长叹了一口气。姑母根本就不懂她。   徐夫人劝解了一会儿,见她始终耷拉着脑袋,心知解铃还需系铃人,便转过话头道:“要不要去花园看看?园子里新近移栽了裕园的的梅树,这两天都开花了。懋如带着人结了彩绦在上面,好看得很!”   徐复祯恹恹地跟着徐夫人到了花园里。   转过石径路,园子里积了一层薄雪,映衬得枝桠横斜的梅树更显洒脱飘逸,瘦削疏放的枝头缀点着成簇的白梅,上面挂着一段段系着金铃玉片的红绦带,为满园的素雅添了几分年关的喜庆。   徐夫人带着她在园中的小亭里坐了一会儿,文姨娘又过来找,徐夫人只好让她自便,转身先出了园子。   徐复祯倚坐在亭子的美人靠上,闷闷不乐地想她的心事。   她本以为只要自己够强大,就不会惧怕失去任何东西。霍巡要是敢纳妾,她大可以离开他。可她会不甘心——霍巡明明是她的,为什么要拱手让人?   原来感情的博弈不是看谁地位高的。谁爱得多,谁就落了下风,只能被另一方牵着鼻子走。   她正惆怅着,忽然身后有人伸手出来轻轻捏住她的鼻子。   徐复祯回过神来,忙不迭把他的手拍开,马上将脸扭到另一边去。   “还在生气呀?”霍巡转到她身边坐下,小心地打量她的神情,见那一张素白的脸蛋几无血色,唯有眼圈透着薄红,不由十分后悔自己的失言。   他轻轻拢住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正欲开   口,徐复祯已经将手抽走,又转过脸去,哼声道:“去找你的相好呀,找我干什么?”   霍巡啼笑皆非:“不是正在找么,嗯?除了你之外我还有什么相好?”   徐复祯怒瞪向他。   霍巡那乌浓的眼眨也不眨地细凝着她,眉心却微蹙着,为含笑的神色添了几许认真。   她心头的怒意立刻转为委屈:“那你为什么说要纳妾?还问我待如何!”   “我跟你说笑的。”霍巡忙道,“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在意……”   徐复祯更委屈了:“那就是说,你并不在意这件事对不对?你觉得我们之间横进来第三个人也没关系对不对?”   “绝对不是!”霍巡忙拥住她,待要开口,却不知该如何安她的心。他能在朝堂上舌战群儒,可那些经纶理义,又岂能用到爱情上面。   他扳过她的脸便吻下来。   徐复祯心里有气,不肯同他亲密,“唔”了一声要转过头去。   可他手上用了力气,教她转也转不开,还被他轻易地撬开了牙关,迅速将他的气息占领了她的口鼻。   他将舌尖探进来,渡进甜溺的津液,温柔又熨贴地吮吸着她的唇瓣舌尖,将她心中的仿徨与苦涩一点点地吞噬掉了。   她晕头转向地陷落在这个绵长悱恻的吻里,原本绷得笔直的身子如二月春冰融化进他的怀中,渐渐接不住这个吻。   霍巡揽住她的腰将她提到腿上坐着,继续方才深浓的吻。   风偶尔拂过树梢,红绦上系着的玉片“叮呤”地碰撞在一起,奏起轻快的乐章。   不知过了多久,梅影之间的两人才依依分开。   徐复祯抿着潮润的唇,吸了下鼻子,又捂着胸口,带点难消的郁愤:“我被你气得心口疼。”   霍巡望着她透粉的双颊,乌润的眼眸里头也染了一丝迷醉的神色,不由得心猿意马起来,将手探入她的衣襟,低声道:“都是我不好,我给你揉揉。”   温热的手掌按在她小鹿乱撞的心口,徐复祯情不自禁地低吟了一声,粉腮却透出欲滴的红来:“不能在这里……”   霍巡原本没有那个意思,可是听着她含羞带怯的娇声婉拒,心底的情欲却像天雷勾地火般骤然升腾起来。   自回京以来,只亲密过那一回,后来的时日处理朝政忙则忙矣,没有一日是不想着她入睡的。   如今娇柔旖旎相依,恨不能将她揉进怀里。又兼方才还置了一场气,总不能让她带着气过年,不如顺势将她服侍高兴再说。   他心念一动,便愈加温柔地安抚她:“你姑母让我过来跟你赔罪,不会有人进园子里来的。”   徐复祯咬着唇,“可是、可是……”   他不等她可是,扳过她潮红的脸重新吻了下去。   园中玉瘦香浓的婆娑掩映之下,亭里的一对璧人交叠而坐,缥碧色的百迭裙摊陈开来,一如岁暮天寒的园子里偶然绽出的一抹春色,当然也不会有人想到那春色之下又是何等旖旎的春色。   时近薄暮,风渐渐大起来,吹得梅枝影动纷然,枝杈里的金铃玉片亦是交迭作响。   “祯姐姐!”清脆的女童声响起,小跑时衣裙的摩挲声由远及近地传了过来。   徐复祯吓了一跳,从压抑的喉间泄出一丝妩媚的吟哦,及时地被身后人捂住了嘴。   霍巡被她的紧张绞缠得闷哼了一声,稳住心神扬声回应秦懋如:“什么事?”   梅林里的秦懋如定住了脚步。   她早些时候待这位姐夫热情却被祯姐姐凶了,听得是他便不敢再往前走,只好站在原地道:“年夜饭要开席了,母亲让我过来叫你们。”   “知道了。”园子深处的大哥哥沉声说了一句,似是不太高兴。   秦懋如连忙提着裙子小跑回去复命了。   过了有一刻多钟,霍巡才牵着徐复祯回到饭厅。   徐夫人察言观色,见侄女微低着头躲在霍巡身后,一副不胜娇怯的模样,心知两人这是重归于好了。她心下欢喜,忙拉两人就座。   因是团圆的年夜饭,便不设分席,一家人围坐在一张大圆桌。徐夫人坐在首位,留了身侧的两个位置给他们坐。   席间每上一馔一果,霍巡都先细细搛到徐复祯碟子里去。她胃口不大,一时间那碟子里的菜馔点心堆成了一座小山。   文姨娘笑道:“我们祯小姐倒是有福,找了个这么温柔体贴的姑爷。”   徐夫人便道:“若不温柔体贴,我还不肯将祯儿轻易许他。”   本是寻常的调侃,徐复祯却羞得直躲进了徐夫人怀里。   徐夫人笑道:“瞧瞧,说了亲的人,脸皮还这般薄。”   众人都笑起来。   徐复祯躲在姑母怀里,悄悄地溜了霍巡一眼。   面对长辈的调侃,他清俊的脸庞也染了一层淡粉,眼神却一直温柔地望着她。   吃过年夜饭,徐夫人叫人搬来押岁钱赏了仆役,众仆皆欢喜地拜谢了主母,各自回去守岁。   守岁的时候,好几次霍巡想跟过去徐复祯说话,她都装作视而不见,躲到徐夫人身边待着。   因为下午在园子里的那一场欢好,她现在羞涩得根本不敢抬眼去望他。她从小循规蹈矩,跟着他倒是把什么出格的事都做了一遍。   徐夫人倒有些意外,笑道:“你不去跟介陵说话,怎么反而粘着姑母?”   徐复祯红着脸道:“在朝堂上天天都能见他,可姑母又不是天天都能见。”   徐夫人失笑,又道:“你们的误会都解开了吧?”   “嗯。”徐复祯声如蚊呐地应了一声。   徐夫人笑道:“你们现在喜欢吵吵闹闹,等成了亲之后自然就如胶似漆,想吵也吵不起来了。”   徐复祯听懂了姑母的言下之意,脸上愈发红得滚烫,幸好满院的红烛灯笼映照之下也看不出来。   徐夫人又道:“你们的婚期定在明年三月如何?正好开了春,也有时间让惠如念如他们回京参加你们的婚礼。”   徐复祯心中一动。   她跟霍巡的感情总是在阳春三月出问题。盛安十年跟他阴差阳错地分开;建兴元年皇上刚登基那会儿,他们的关系也最紧张;今年三月又跟他分开了好几个月。   将婚期定在三月,正好给他们的三月画一个良好的开始。   她顺从地应道:“姑母决定就是。”   此时秦芝正领着秦懋如在院子里放爆竹。漫天红纸伴着硝烟升起,秦懋如激动得直喊。   徐夫人立在廊下望着眼前热闹的景象,忽然有些惆怅地叹道:“唉。宗之在诏狱里冷冷清清,我一想到那孩子心头就难受得很。”   徐复祯脸色一沉,慢慢道:“姑母,他是罪有应得。”   徐夫人摇了摇头:“宗之心里怎么想便罢了,他到底没有真的伤害过我。我跟他二十多年的母子情分,不是说割舍就能割舍的。”   徐复祯警惕地   说道:“姑母,你该不会想给他求情吧?”   徐夫人恳切地说道:“你有你的安排,姑母不干涉你。只是宗之养尊处优了二十年,这个春节在狱里不知道该多难受。姑母想派人送些衣服和好酒好菜过去给他,好吗?”   徐复祯看着姑母那恳求的眼神,心中一软,松口道:“姑母想送就送吧。”   她心中却想着,年前要发落周家和成王没空管秦萧,等过完这个年,是时候去跟他做个了断了。 第136章   今年是个暖春,元宵一过,雪渐渐止了,连早春的风也轻绵起来。   徐夫人去平霄宫问了日子,将徐复祯的婚期定在三月初十,恰好是大朝会过后几日,方便京外的亲眷前来贺喜观礼。   写过婚书,和霍巡的关系便过了明路。徐复祯欢喜之余,心中还是有些忐忑。   毕竟不比从前闺阁的时候,一门心思等出嫁就好了;等嫁作霍巡的太太,她也不想轻易放开现在的身份。   她问霍巡:“以后成了亲,是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   霍巡道:“府里的事都听你的。”   “那朝堂上的事呢?”   他正低头看着小皇帝的功课,间中笑睨了她一眼:“你若在理,那也听你的。”   徐复祯细细一想,从皇上登基以来,她自认做的决策没有对不起社稷和百姓的。   她凑上前去亲了下霍巡的脸颊,笑眯眯道:“那就是都听我的。”   西斜的日光透进殿内,淡薄的浅金正打在她一侧脸颊上,在光下映着细闪的绒毛,像一颗粉白丰润的桃。   霍巡看着她带点无赖的笑颜,忍不住莞尔:“那就都听你的。”   他甘做她的裙下之臣。   霍巡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明日休沐,一会儿要不要跟我一起出宫?”   徐复祯摇了摇头。   “明日……我有事情。”   她明天要去跟秦萧做个了断。   诏狱在外宫城的刑部衙门里面,关押的都是举足轻重的罪臣,如今成王和周诤尚关在里头。   诏狱外面层层禁军把守,刑部侍郎亲自在门口恭迎她的到来。   他领着徐复祯一步步走进去,里面虽然没有血腥和腐臭的气息,却弥漫着一股长年不见日光的霉气,令她不由自主想起从前在长兴侯府那间废弃的柴房里的日子。   徐复祯踩在潮湿的石砖上,借着墙上炬火的照明,目光在一间间牢房中掠过去。   去岁被成王和周家牵连下狱的朝臣太多,因牢房不够,甚至要好几个人挤一间。   这些人从前哪一个不是呼风唤雨的人物?放在她前世那种境况,也许这些人一句话就能救她于水火。   现在他们颓然地挤在不见天日的牢狱里,等候着她的发落,或斩首,或流放。   命运,有时真就是一念之间的选择。   刑部侍郎领着她走到秦萧的牢房门口,把里头看守的两个内侍叫了出去。   牢房里的桌面上点着两盏油灯,刚好可以看清里面的情形。   徐复祯走进去,在桌案边上坐了下来,隔着一道铁栅栏冷眼看着里面的秦萧。   他正盘膝而坐,冷冷地看过来。   秦萧是个很讲究的人,即便在牢狱里,他也要穿戴整齐,只是他再怎么维护自己的体面,也无复往日风光。   在诏狱关了几个月,他的两颊消瘦了许多,唇边长出青色的胡茬,只是望向她的一双凤眸仍是不变的冷戾。   曾经不可一世的长兴侯世子,终究成了她的阶下囚。   徐复祯扫了眼牢房的情形,一样的阴暗,一样的生霉,至少这间牢房比她待过的柴房要敞阔些,还有灯油时时点着火照明。   她自嘲一笑:“早知道诏狱环境比侯府的柴房还好,我该把你投到京郊的牢狱里去。”   “你是在替姓霍的鸣不平?”秦萧冷声道。许久未曾开口,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暗哑,“你别忘了,当初我收拾他是为了给谁出气!”   “他不需要我来鸣不平。”徐复祯平静地说道,“我早就说过,这是我们两个人的恩怨。”   秦萧咬牙:“你这个疯女人!我到底怎么你了?”   徐复祯透过灯火照映下他扭曲的怒容,仿佛看到了曾经那个质问他变心的自己。她那时的脸色也是这么难看么?   “你是不是觉得很委屈,觉得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甚至一直在包容我,可我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针对你?”   秦萧怒喝道:“难道不是么!”   徐复祯深吸了一口气。   “我给你讲另一个走向的故事,或许你就明白了。”   过去的那些经历重新翻出来,于她而言无异是将结了痂的伤口撕开,让曾经流过的血再流一次。   “盛安七年,十六岁的你已经开始广聘门客为出仕做准备。你那没有眼色的未婚妻觉得她被冷落了,总是闹着要你哄。   “你觉得自己已经能做主了,打算甩掉这个强塞给你的未婚妻。   “你开始物色京城里的贵女,门第低的不要,配不上你;门第高的不要,不好掌控。   “正好这时府里来了一个表姑娘,她的父亲是兴元府通判,官宦世家,又与你祖母有亲,完全符合你的要求。   “偏偏那位王姑娘也对你有意思,你干脆顺水推舟,和她暗地里勾搭在了一起。你们的奸情捅破后,你那未婚妻又开始闹,她闹得越厉害、越伤心,你就越快意。   “你娶了王姑娘,看着那把你当女婿养的嫡母算盘落了空,你觉得扬眉吐气。   “后来,嫡母又开始给你的前未婚妻说亲,你却不愿意让她嫁给别人。你觉得她虽然不配当你的妻,可是也不能给别人。   “而且你觉得这报复不够狠,对嫡母的打击不够大。   “你知道她重视礼教,于是故意污蔑前未婚妻跟你婚前苟且,要求纳她为妾。你嫡母果然大受打击,一病不起。   “可你知道,只要她活着,绝对不会把侄女给你做妾。   “倘若她就此死掉,空出侯夫人的位置,将来你给谢家翻了案,把你的生母迎回来做侯夫人,你也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嫡长子。   “所以你设法让嫡母病逝,前未婚妻也就落入了你的手里。你去了一趟抚州,她的族人见钱眼开,转手就把她卖给了你,只等着出孝期把她纳进门。   “你知道你的妻子对她很不满,总是欺辱她。你正好也想借此磨一磨她的自尊与傲气,所以对此视而不见。   “建兴元年七月,马上就要出嫡母孝期的时候,你被派去了大名府。等回京你就可以纳她进门,或许你是爱她的,你觉得可以用对付嫡母的手段,将来把你的正妻弄死,再把她扶正。   “可没想到你的妻子不是任你摆布的。她在你回京之前就先下手为强,把你的前未婚妻弄死   了,让你的算盘落了空。   “原来能任你摆布的,只有将你视如己出的嫡母和那个曾经眼里都是你的傻姑娘。”   说到这里,徐复祯眼里已经盈满了泪光。   “现在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对你了吗?”   秦萧神色震动地望着她。   他很想斥一句“无稽之谈”,可她话里的故事,每一句都踩准了他的心态、都像他会做出的选择,好像那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一样。   他无从辩驳。   秦萧抬起头来看着她:“你……那是你的经历?”   徐复祯直视着他的双目缓缓点头。   他觉得她是怪物也好,觉得她疯了也好——她要给前世的自己报仇,总该让仇人知道他错在哪。   这一世秦萧没机会伤害她,可她也找不到前世的秦萧报仇了。   徐复祯抹了一把泪,眼神渐渐冷硬下来。“以前我很恨,但现在释怀了。那是我自己傻,活该被人算计。所以你现在没有斗过我,你也别怨。”   秦萧忽然笑起来。   难怪他觉得她像变了个人。那个霍巡,再怎么引诱她,能令她这般脱胎换骨么?   “哈哈哈,祯儿,那你该谢谢我。现在的你是我一手塑造出来的!”   “不是!”徐复祯倏然站起身,箭步冲到铁栅栏前瞪着他,“从前那个胆小懦弱又爱哭的徐复祯才是你一手塑造出来的!”   她的手抓着冷锈的铁栏,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从盛安九年开始,我重新长大了一遍。现在的我,是我自己在无数个彷徨的日夜里挣扎出来的,跟你半点关系都没有!”   秦萧看着她激动的神情,反倒好整以暇地一笑:“你就这么急着撇清我?我给你留下那么浓墨重彩的记忆,恐怕你这辈子也忘不了我了吧?”   他慢慢站起来,隔着栅栏俯视她:“你那么恨我,恨我不珍惜你,你还是爱我的对不对?”   他一把握住她抓着铁栏的手。   徐复祯猛地将手抽回去,若非隔着一道栅栏,她恨不能狠狠扇他一巴掌。   “你也配谈爱?”她冷冷盯着秦萧的脸,从那阴郁的眉宇间看出了几分谢素屏的影子。   她忽然冷静下来。   秦萧摊上那么一对父母,被养成了一个不懂爱也不懂恨的怪物,却终其一生都在追寻别人的爱。他又何尝不是个可悲的人?   徐复祯再看向他的眼神便多了一分不屑的怜悯。   她知道自己的眼神和接下来的话是如何诛心:“我从前也以为和你那是爱。可是,我真的被人爱过以后,才发现跟你就是过家家罢了。   “他为了我放弃自己的谋划,为了我孤身去蜀中涉险,一路托举着我坐到这个位置,那才叫爱。你的爱是什么,折了我的翅膀当你的金丝雀?你不觉得太拿不出手了么?”   秦萧大怒,双手抓住面前的栅栏狠狠地拉扯:“你真是瞎了眼,找了个连女人都驾驭不了的废物!”   “你凭什么骂他?你才是废物!”徐复祯立刻回击,“你根本就不懂得爱人,你这辈子也得不到任何人的爱!”   “徐复祯!”秦萧怒吼,充血的双目死死盯着她,“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你放心,我不会那么轻易让你解脱。”徐复祯后退了两步,缓缓道,“你身为成王叛党余孽,我会把你发配到河东去修筑长城,边防正缺你这么一位前任工部侍郎。”   说罢,她不再理会狂怒的秦萧,转头要往外走。   走到门口,她忽然回过身来,朝秦萧道:“对了,我跟介陵的婚期定在三月。我会跟他成亲,跟他生儿育女,跟他白头偕老。我没有时间去记得你。”   “砰”地一声,秦萧一拳狠狠地砸到铁栏上。   徐复祯转身就走。   刚走出门口,她忽然定住了脚步。   霍巡和徐夫人就站在外面。   她不知道他们是何时过来的,也不知道方才的对话他们听去了多少。   “祯儿,”徐夫人有些局促地开了口,“是我央介陵带我来看看宗之的。”   徐复祯偏头瞥了牢房一眼,道:“姑母,他在里面发疯呢,你还是别进去了。”   徐夫人叹息道:“我就看看他,也算了结这二十年的母子情分。今后他去了河东,怕是再也见不着了。”   他们果然听到方才的谈话了。徐复祯不由抬眸看了霍巡一眼,他大半张脸隐在灯火的阴影中,看不清神色。   她上前轻轻拉住霍巡的手:“我就不进去刺激他了。你帮我看着点,别让他有机会伤害我姑母。”   霍巡回握住她的手,朝她点点头。   徐夫人走了进去。   秦萧正颓然地坐在地上。听得脚步声,他愤然抬头,见得是徐夫人,他神色一震,猝然将头扭到一边去。   “宗之……”徐夫人见了他这落魄的模样,心中分外难受,一时凝噎无语。   “你来干什么?高高在上地批判我么?”秦萧冷硬地开口。   徐夫人颤声道:“宗之,你现在连一句娘亲也不肯唤了么?”   “娘亲?”秦萧斜过眼看她,冷涩一笑,“我还配叫你娘亲么?我爹娘做出那种事,你该恨死我了吧?”   徐夫人拿罗帕按住眼角的湿润。“你爹娘该死是不假,可你是我一手带大的,二十年倾注了多少心血,跟我亲生的又有什么分别?”   秦萧低头不语,如一尊雕像般一动不动。   “我恨你爹、恨谢氏,因为他们毁了我两个儿子!一个没出生就夭折了,还有一个长大了,却一直这样痛苦扭曲地成长,你可知道我得知真相时的心有多痛!”   徐夫人忍不住流下眼泪。   她用帕子捂着嘴,却捂不住那压抑不绝的呜咽声,在昏暗的牢狱里透出几分凄切来。   秦萧垂着头,胸腔却不住地起伏着。   徐夫人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又缓缓摇头道:“祯儿有一句话说错了。你怎么会没人爱?有哪个当母亲的不爱自己的孩子?”   秦萧低着头,面前的地砖上却落下数滴清泪。   “娘……”他哽咽了一声。   徐夫人走上前去,隔着栅栏握住他的手。那修长劲瘦的手上血肉模糊,是他方才击打铁栅栏落下的伤。   徐夫人回眸望着隐在门口阴影处的霍巡,哀声道:“介陵,我想进去再抱抱我的孩子。”   霍巡扫了一眼里面的器物,为避免罪犯自尽,牢里是没有任何危险器具的。   他又定定看了秦萧一眼。秦萧正蜷在地上泣不成声,哪还有方才狠戾癫狂的气势。   他叫人进来开了铁栅门的锁。   徐夫人跌跌撞撞地走进去,将秦萧紧紧地拥在怀里,母子两人抱头哭起来。   霍巡半倚在门边,冷冷看着面前母子情深的画面。   秦萧真是有眼无珠。出身高贵,有一个这么好的母亲,还有祯儿当未婚妻。命运如此眷顾他,竟还能把一副好牌打成这样。   他打心底看不起秦萧。   徐夫人那头哭够了,像小时候一样拿着帕子给秦萧细细擦了泪,又温言劝慰道:“事已至此,你就安心去河东吧。修好了城墙,也是有功于社稷百姓。到时祯儿放下了心结,就会放你回京了。你别怨祯儿,她也不容易。”   秦萧慢慢从徐夫人怀里坐直身子,尚泛着红的凤目扫向霍巡,陡然绽出冷厉的光。   “霍、巡。”他一字一句道,“你真有种,从我手里把她抢走了。不过她那脾气,你还是自求多福吧。我的今日,就是你的明日。”   霍巡淡然道:“我又不做对不起她的事,不劳你费心。”   秦萧自鼻子里嗤笑一声:“那你这个男人当得可真是没趣。”   “什么叫有趣?”霍巡一挑眉,“三妻四妾,左拥右抱?秦萧,你的境界也就到这了,难怪她不要你。”   “你!”秦萧大怒。   见火药味渐浓,徐夫人忙喝止道:“都少说两句!”   两个人都别过了脸去。   徐夫人又看了秦萧一眼,深深叹了口气,终究还是跟着霍巡出了牢房。   徐复祯一直在外头等着他们,见到徐夫人红着眼圈出来,心里颇不是滋味。   要说对不起,秦萧最对不起的就是徐夫人。姑母还是太心软了,她真替姑母不值。   三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言地走到午门。   “我送夫人回府。”霍巡开口打破沉默,又在徐复祯额前印下一吻,“你也早些回宫吧。”   徐复祯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隐隐觉得霍巡今天有些不对劲。   天色还早,换平日他肯定要千方百计哄着自己跟他回府。   是不是她留下秦萧的命,他不高兴了?   可是,她不想杀秦萧。唯有他活着,她才会有危机感,才不会重蹈覆辙。   方才跟秦萧的对峙实在是耗费了她太多精力。徐复祯顾不得考虑霍巡的心情,先回到寝殿里沉沉地睡了一觉。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她断断续续梦到很多小时候的事情。   第一次进侯府时她才七岁。   小孩天生排斥外来者,秦惠如故意带人作弄她,是秦萧阻止了秦惠如的恶作剧,并放言谁欺负   她就是跟他过不去。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温柔的哥哥。   八岁时姑母给她定了婚约,她还不知道婚约代表着什么,秦萧告诉她:“代表哥哥会保护你一辈子。”   十二三岁时情窦初开,秦萧已经长成了翩翩美少年,她满眼都是他,为他绣荷包,帮他写老师罚抄的功课。秦萧会攒下月银,给她带外面的零食首饰。   他的书房有很多平时读不到的书,她跟秦惠如偷偷去翻来看。秦萧知道后惩戒了惠如,却让她以后想去就去。秦惠如哭着说他偏心,秦萧却道:“你只是妹妹,祯儿是要跟我相伴一生的,我的就是她的。”   因为他这句话,侯府上下没人敢看轻她。   她的宗之哥哥,怎么就变成那样了?不,原来她的宗之哥哥只是秦萧表演出来的人格罢了。   那个永远温煦谦和的少年郎,原来从未存在过。   徐复祯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   殿内昏昏沉沉的,跟那诏狱里没什么两样。她伸手一摸,发现枕巾湿了一大片。   她怅然若失地在床沿上坐了许久,直到宫人传膳进来,点起了灯火。她没什么胃口,只挑着清淡的春笋拌香蕈吃了几筷子。   这时外头又有人通报。   徐复祯眉心一皱。宫人不会这么不懂规矩,挑着她用膳的时候过来打扰。   出什么事了?   她把那宫人宣进来。   那内侍穿着青色葵花胸背团领衫,八品内监的官服,还入不得乾清宫。然而这身衣服她下午才在诏狱里见过,因此心里先有了不详的预感。   那内侍已经跪了下去,颤声道:“禀内尚书,罪臣秦萧,卒了。” 第137章   “啪哒”一声,徐复祯手中的银箸跌落在地上。   秦萧死了?   过了许久,她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是从辽远的天边传来:“怎么回事?”   内侍喏喏道:“是相爷给秦大人赐了毒酒。”   徐复祯浑身的血凝住了。   霍巡……他没听到她对秦萧的发落么?   为什么要自作主张?   水葱般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她却感受不到痛楚,只有自心底泛起无边的冷麻。   那内侍低着头,等了半天没有反应,悄悄抬眸觑了徐复祯一眼,见她木着脸没有表情,神色里看不出喜怒,只好小心翼翼道:“秦大人的遗体就在刑部衙门,内尚书可要去看看?”   徐复祯回过神来,艰涩地说道:“不必了。让刑部照章程处理吧。”   “是。”那内侍如蒙大赦,刚退到门口,忽然又听她道:“秦萧的死讯派人递给他父母,只是楚国夫人那边先瞒着。”   “是。”那内侍退了出去。   徐复祯坐在原地定定地出神。夜色渐浓,烛台上的灯芯渐长,殿内的光线暗了下来。   宫女进来剪烛芯,看了眼桌上几乎没动过的菜馔,道:“菜都凉了,奴婢送下去热一热吧?”   徐复祯回过神来,摇摇头道:“不吃了,撤下去吧。”   她看着宫女将碟子一件件地摞进食盒中,忽然又道:“明天我不去上早朝,你让李公公带皇上去宣政殿。”   “尚书可是身子不舒服?可要传太医?”宫女忙道。   徐复祯摇了摇头。   她现在确实难受得很,在燃着银炭的殿内仍旧觉得手脚冰凉,头上像扎了无数根针般又痛又麻。   秦萧死了。   她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反而生出一种脱离掌控的恐慌。   霍巡明知道她要留着秦萧的命,还是一意孤行地把他赐死了。   他们还没成亲呢,他就敢这样无视她!   徐复祯半是气恼,半是彷徨,整整一夜没有合眼。   次日凌晨,她早早洗漱完毕,坐在窗台边看着深沉的天色一点点亮起来。   她没有去上朝。   天光大亮的时候,午门的钟鸣沉沉地传过来。   宫女进来通报:“禀内尚书,霍大人求见。”   “请进来。”   徐复祯等他很久了。   不多时,身后传来细微的衣袍摩挲声。她没有回头,仍是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   “怎么没有去上朝?”霍巡扶着椅背半蹲下来仰头看着她。   徐复祯冷笑一声:“相爷既能当家作主,还要我去上什么朝?”   霍巡默了片刻,道:“为秦萧的事?”   徐复祯冷眼看他,“你明知道我要发配他去河东。为什么要跟我对着干?”   “秦萧必须死。”霍巡断然道,“我不容许对你有威胁的人活着。”   “他这辈子不能再进京,我身边又有那么多护卫,他还能有什么威胁!”   “百密一疏,我不会去赌。”霍巡凝视着她,“还是秦萧有什么必须活着的理由?”   徐复祯有苦难言。前世那些事情,说了他也理解不了。   “那,至少跟我商量一下。你先斩后奏,根本是不把我放在眼里!”   “跟你商量了,他还死得了么?”霍巡沉声说道,搭着椅背的指节攥出褪色的白。   徐复祯也生气了:“我讨厌你自作主张!你不是说过什么事都听我的么?”   她两颊泛着愠怒的薄红,眼角眉梢都是冷意。   霍巡一怔。从前她跟他发脾气也好,闹别扭也罢,从未有过这样森冷的神色。   为了秦萧么?   他慢慢站起身来:“你是在恼我自作主张,还是恼我赐死了秦萧?”   徐复祯原本坐在椅子上俯视他,随着他的起身只能跟着抬眸。她气得发抖:霍巡竟然以为她还记挂着秦萧!   “这才是你杀他的原因对不对?”她也站起身来,不甘示弱地瞪着他,“为了你子虚乌有的猜疑,你可以不管我的感受!”   “子虚乌有?”霍巡盯着她愠怒的容颜,“那你这么生气干什么?”   他的指尖在她下眼皮轻轻滑过,“这样憔悴,昨晚没睡好吧?”   徐复祯拍开他的手。“不要你管!”   “当初秦萧绑架你,我就知道此人断不可留。你在他手下吃过那么多亏,还要留他性命,反倒令我费解。”   霍巡望着她眼底的淡青,他越不想深究,反而越言不由衷:“祯儿,你告诉我,为什么?”   徐复祯气极反笑。都说霍相能言善辩,她算是领教了。明明没理的人是他,三言两语间,反倒成了是她亏欠。   她望着他坚实的胸膛,只恨他长得高大,在对峙中她天然落了下风。他只要稍稍意动,就可以欺负她。现在他更是连她的话也不听了。   昨夜那种失控的恐慌越发在心中放大。成亲之前尚且如此,成亲以后岂不是要任他摆布了?   她一急起来便口不择言:“我不想嫁给你了!”   霍巡愕然。   “你说什么?”他一把扣住她的双肩,“你再说一遍?”   徐复祯用力挣开他的手,“当初说好了什么都听我的,我才同意写婚   书的。你现在出尔反尔,我不想嫁……唔!”   霍巡低头吻下去堵住了她的话。   她正在气头上,不愿意让他亲,便拿手推他的胸膛。霍巡干脆扣住她两只手腕,腾出一只手按住她的脑袋,让她避无可避。   徐复祯“呜呜”了两声,檀口被他的唇舌搅缠着,被动地接受狂风暴雨般的袭卷。偏偏她的身子很应景地起了反应,双腿软得几乎站不住。   徐复祯又羞又气,贝齿朝侵入的舌尖狠狠一咬。   霍巡倒吸一口冷气,松开了对她的钳制。   徐复祯的舌尖品出了血锈味。她抬眸望向霍巡,只见他的唇上已染了一抹艳红的血,冷淡的俊容显现出冶丽又危险的气息。   霍巡紧抿着薄唇没有说话,将她打横抱起径直往床榻上走。   他将她丢在柔软的锦被上,一言不发地除去身上朱红鹤补的朝服,又脱下里面穿的罗衣,只穿着一件天青色的中衣,屈膝跪到床上,开始解她的衣服。   徐复祯吓呆了,直到他解开了她外衫的衣襟才反应过来。   她尖叫了一声,双手拼命打他:“走开,别碰我!”   霍巡面色冷峻,不为所动地继续手上的动作。   徐复祯抬脚蹬他,被他轻巧地避开,整个人沉身压下来,肘弯制住她的上身令她动弹不得。   徐复祯见反抗不了,徒劳地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道:“我不要跟你上床!”   他手下的动作一顿。寒星般的眼眸定定注视着她:“为了他?”   徐复祯一双含露目呆愣愣地望着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就这怔愣的功夫,霍巡已经从她身上起来,拾起地上的衣裳穿好,转身出了她的寝殿。   隔扇门被他顺手一带,重重地关上了。   “砰——”的一声,像一道惊雷劈在徐复祯心里。   她浑身一颤,心中翻涌起无尽的委屈,忍不住将脸埋进被子里呜咽起来。   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她!摔门而去便罢了,甚至都没有帮她拢好衣服。   她的温柔又细致的介陵去哪里了?他就这样毫不犹豫地抛下了她……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身后有人揽住她。   徐复祯浑身一僵,霍巡已经将她从被子里捞了出来,把她按进怀里去。   “抱歉,吓到你了。”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悔意,“我刚刚真是气疯了。”   徐复祯在他怀里哭了一阵,双手拽着他的衣领,将鼻涕眼泪都蹭到他的一品朝服上面。   “不是他、不是为了他!”她语无伦次地说道,“你要我说多少遍,你要怎样才肯相信我心里只有你、只爱你!”   他双臂紧紧箍住她:“我信、我信。都是我不好。以后不会这样了。”   重新被熟悉温暖的怀抱裹住,她彷徨的心也渐渐落到实处。   徐复祯仰头吻他,潮润的唇化开他口中半干的血迹,彼此都尝到了腥甜的味道。   她将他压倒在卧榻上,一边毫无章法地亲吻他,一边脱他的衣服。   霍巡喉头一紧,捉住她的手腕,涩声道:“不,祯儿,你不想的话,就不要勉强了。”   “我想。”徐复祯跨坐在他身上,隔着衣裳感受他勃发的欲望,“我想要你,现在。”   霍巡望着她润如桃花的粉面,刚哭过的眼眸像雨后清泉,澄澈又明亮。他低喘了一声,腰部发力要将她掀到身下去。   徐复祯忙伸手扒住床沿,道:“我要在上面。”   她要征服他。   她腾出一只手放下床头金钩上的烟罗纱帐,将半室旖旎关在床帏里面。   向来羞怯的她头一回在床笫上占据了主导地位,虽然很快就体力不支,不过,有个先声夺人就够了。   春晖高起,照亮满室明窗莹几。帷帐低垂,只有散落了一地的罗裳华裾和偶尔泄出的吟声低语引人遐想。   直到云收雨霁,徐复祯伏在霍巡身上,感受着他胸腔里沉劲有力的心跳。谁都不想说话,不想去打破这一刻的宁静。   如果这一刻是永远,她或许就不必整天胡思乱想了。   可惜这春光里的一刻再好,终究只是一刻罢了。相府的公务文牍堆积如山,容不得霍巡在此缱绻温存。   徐复祯将他送出乾清宫。   在四下无人的宫道上,霍巡亲吻她的额头,柔声道:“祯儿,你太心软,有些事你下不了决心,我只能帮你下,希望你能理解我。”   徐复祯抿唇不语,只是替他整了整衣领。   再回到寝殿,里面氤氲着云雨过后的芳靡之气,她点起一支馥浓的苏合香驱散那气息,也渐渐驱散了脸上的潮红。   她又恢复了冷静的神色。于感情上,她要安霍巡的心;可在公事上,她得让霍巡知道先斩后奏的代价,维护住内尚书的面子。   她让人把昨日那个内侍传了过来。   “把昨日相爷赐给秦萧的毒酒给我送一壶来。”   那内侍不明所以,匆匆领命而去。   过了两刻钟,装在影青釉执壶里的毒酒摆在了徐复祯的桌案上。   她拿起那尊执壶,在壶口细细一嗅,醇郁的酒香气弥漫进鼻腔里。   秦萧喝下毒酒的时候在想什么?他会有不甘么,还是觉得就此解脱?   她浓密的睫羽湿润起来。   秦萧死了,她并不开心。不只是因为霍巡的自作主张引发的焦惧,还因为这个仇不是她自己亲手报的。   刚重生那会儿,她就盼着霍巡将来给她报仇雪恨。可现在她不需要假人之手了,偏偏秦萧却死在了霍巡手上。   就像前世的她折在秦萧的伴侣手上;这一世,他便死在她的伴侣手中。或许她和秦萧一开始就是兰因絮果的孽缘罢了。   徐复祯长出了一口气。   她跟秦萧的事完了,跟霍巡可没完。   她将装着毒酒的执壶放回托盘,往那内侍面前一推。   “把这酒赐给成王喝下,给你一个时辰回来复命。”   “谁?”那内侍吓得跪了下来。   “诏狱里的摄政王,成王。” 第138章   酉初时分,霍巡从一堆文书中抬起头,疲倦地捏了捏眉心。   大朝会在即,重头戏便是即将在各路推行的新政,施行了十二年的遴田令将被废止。为这一件事,朝廷上下忙碌了一个多月,霍巡更是每日在相府待到宫门落锁才回府。   正月的天黑得早,此时窗外已经泛起了浅金色的流光。平日晚膳时分,徐复祯都会借口公事到相府转一圈,正好跟他一起用膳。   今日白天才同她温存一场,霍巡估摸着她也没那么容易释怀秦萧的事,想必是不会过来了,便让书吏传了晚膳。   那书吏刚退下没多久,外面又起了一阵嘈杂。乱声渐近,来人竟未通报便闯了进来:“相爷,不好了,内尚书……”   那人扶着门框喘粗气。   霍巡心中一紧:“内尚书怎么了?”   他这时才看清那人是诏狱里的内侍官,未及思量,那内侍已经开口:“内尚书把成王爷赐死了!”   霍巡倏然站了起来。“什么时候的事?”   “是、是午间的事了。”内侍上气不接下气地答道。   霍巡已经走到那内侍面前:“怎么现在才来通报?”   午间到现在,恐怕成王的尸首都凉了。   “内尚书派禁军守着诏狱,散了值才放奴婢们出来。”   霍巡攥起了手,一拳打在门框上,砸出一声沉闷的巨响。早该想到那丫头最喜欢不声不响办大事的!   他一把扯下衣架上的外袍往内宫走去。   宫人过来通报的时候,徐复祯正在用晚膳。她今天胃口不错,把好几道菜品吃得七七八八。   听说霍巡求见,她慢条斯理地用茶水漱了口,让人将碗碟撤走,这才宣了霍巡进来。   他已经换下了朝服,一身玄青色的常服愈发衬出面色的冷峻。   徐复祯可不怕他,笑眯眯地说道:“相爷请坐。”   “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霍巡劈头盖脸地质问道,“我有没有跟你说过留着成王有用 ?”   “知道啊。”她微微收了笑。   西川路有很多成王的旧部,为了那边的稳定,他要留着成王的性命。可徐复祯知道,成王死了他也能控制住局面,只不过要多费些心思罢了。   她就是要让他费心思,要他长记性。   徐复祯满不在乎道:“我学着你赐死一个阶下囚,有什么问题?”   霍巡压着火气道:“马上大朝会了,我要借成王收拢他的旧部,现在他死了,蜀中五年内都清平不了!”   徐复祯扬眉道:“那你现在知道我的感受了?自己的安排猝不及防被人打乱,很难受吧?”   “我杀秦萧自有缘由。你杀成王是为什么?为了跟我赌气?”霍巡伸手朝昭仁殿外一指,“你坐在这个位置上,怎么可以那么任性!”   “我就是这个脾气,你难道第一天认识我么?”徐复祯正色道,“当初周诤如果肯给蜀中调兵,他的枢密使现在还当得好好的;你如果不一意孤行把秦萧赐死,那成王现在也活得好好的。”   霍巡快被她气死了:“我跟周诤一样么?你是把我当政敌打压么?”   徐复祯别过头,冷冷道:“我让你听我的话,不是在跟你乞怜,也不是爱侣之间的情趣。现在论起来我就是比你大,违逆上官的命令,就要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   霍巡上前扳过她的肩膀,强迫她跟他对视:“徐复祯!我现在是你的未婚夫!你非要分得那么清楚,不顾代价也要东风压倒西风是么?”   徐复祯被他直呼大名,心中亦是恼怒,不甘示弱道:“别说你现在只是未婚夫,就算你变成了我的夫君,也别想让我当你的附庸。你不服的话,大可跟对付彭相一样把我扯下去。”   她竟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霍巡愤愤松开抓着她肩膀的手,往后退了两步。   “我当你的男人,是要给你遮风挡雨、不是要跟你勾心斗角的!你就这么不信任我?”   徐复祯倔强地说道:“我更信任我自己。”   霍巡眉心一跳,陡然觉得面前的她有些陌生。   这还是早上那个跟他缠绵缱绻的祯儿么?那时的她温柔似水,他几乎可以确定她的身心都是属于他的。原来她心中一直在戒备他么?   那张素洁的脸庞蒙着阴蓝的暮色,像一块莹透的冰。她的心也是冰做的么,怎么捂都捂不透?   他忽然有点理解为什么秦萧提到她总是那么抓狂了。   他的祯儿,待人好的时候可以倾其所有,可伤起人来更是天赋异禀。   她身上有一种天真的残忍,一个眼神就能把人的心勾走,再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把勾走的心血淋淋地丢还回去。   霍巡喉间发涩,可他绝不允许自己像秦萧一样失态。   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我们各自冷静几天吧。”   门在身后不轻不重地关上,将最后一线余曛关在了外面,室内陡然昏暗下去,提前进入了深沉的夜。   徐复祯偏过头朝门口看去,他已经离开了。   她心里哼了一声,冷静就冷静,就算冷静几年,她也没有错。   这一冷静,便冷静到了二月春暖的时节。   霍巡依旧正常跟她商论朝政,可秉持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绝口不提一件私事。   徐复祯自认没他那么能装,她从不主动跟他说话,有什么事都让副相常泓代为转达。   渐渐常泓也看出了他们不对劲。   他和徐复祯是远亲,又受她提拔,不便以长辈的身份提点她,只好拐着弯地帮霍巡说和:“霍相忙着准备大朝会,最近又在安排蜀地的事,要是不小心冷落了尚书,也不该跟他生分才是。”   徐复祯撇撇嘴。不小心冷落?蜀地的事都是她给找的,霍巡现在只怕恨她恨得牙痒痒呢。   她都差点忘了,他是个玩冷处理的高手。   去年冷了她几个月,那时他有苦衷便不提了;怎么现在他们的障碍都扫清了,关系还是像鬼打墙一样时好时坏。   戏剧里的公子小姐冲破阻碍后就和和美美地在一起了,为什么他们就不能呢?   徐复祯百思不得其解。   她反而觉得自己和霍巡变成了前世成王和他的关系,在共同的敌人消失以后,袒露出来的全是森森的矛盾。   可她只是不想重蹈前世的覆辙罢了,她有什么错?   她不觉得自己有错,自然不可能向霍巡低头。   偏偏他沉得住气,眼见快到二月底,他也没有任何破冰的表示。   徐复祯满腔的恼火渐渐化成了委屈。   她想念他。   她想念他的亲吻,想念他的拥抱,想念他充满爱意的眼神。她讨厌现在这个温和有礼、心却和她隔十万八千里的霍巡。   有一天她问小皇帝:“太傅近来可曾过问陛下的功课?”   小皇帝摇摇头:“朕听说太傅最近忙得很,没空管朕的课业!”   徐复祯道:“皇上!学莫便乎近其人,太傅无暇过问,皇上难道就不能主动去请教?”   小皇帝从善如流:“那朕把功课拿去给太傅看。”   徐复祯又道:“那、皇上请教的时候顺便告诉太傅,就说臣最近噩梦频扰、夜不安枕。”   说罢,又再三强调:“别说是臣让陛下说的。”   小皇帝懵懂地点点头。   申时上完课,他由可喜领着去了相府。   霍巡正在跟底下人议事,听说皇上驾到,忙放下手头的事情迎上去。   小皇帝让可喜将他的功课奉上,道:“这是朕的功课,请太傅过目。”   就为这事?   霍巡有些纳闷地接过来扫了一眼,道:“陛下的功课可以先给少傅过目,等臣空闲自会向陛下释疑。”   小皇帝自说自话:“可是女史最近睡不好,总是做噩梦。”   霍巡眉尾轻轻一扬,道:“是徐尚书让陛下告诉臣的?”   “不是。”小皇帝连忙摆手道,“是朕让朕说的。”   可喜在一旁听得直尴尬。皇上这跟此地无银有什么区别?   霍巡脸上倒没什么表情,将手中的功课叠起来放到桌案上,道:“臣知道了。陛下的功课臣会抽空批阅。”   小皇帝忙又道:“那太傅要去看看女史么?”   霍巡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道:“臣眼下事务繁多,恐怕抽不开身。”   小皇帝嘴一瘪,道:“女史最近心情不好,有一次朕还不小心撞到她在偷偷哭呢。太傅知道是为什么吗?”   霍巡没有说话。   过了半晌,他才说道:“臣还有事,皇上先回去吧。”   小皇帝莫名其妙地回了乾清宫。   徐复祯见他回来,迫不及待地问道:“太傅怎么说?”   小皇帝挠挠头:“太傅说他很忙,没空理会我们。”   徐复祯有些失望。   用过晚膳,宫女用托盘捧着一盏双鱼耳紫砂盖钟进来。   徐复祯纳闷地问道:“这是什么?”   宫女道:“太医院送来的,说是安神汤。”   “安神汤?”徐复祯眉心一凝,掀开碗盖望着里头澄黑的药汤,一股浓郁的苦味漫入她的鼻端。“怎么给我送这个?”   宫女道:“奴婢问了,说是相爷让人送的。”   徐复祯“啪”一下把碗盖扣回去。   他这是什么意思?要喝安神汤她自己不会让人送吗?   她将托盘往外一推:“送回相府去,就说太苦了,喝不了!”   “是。”宫女把托盘端走了。   过了半个时辰,宫女又端着托盘回来了。那药汤换过一轮,还是热腾腾的,旁边多了个四格方碟,里头盛着四味蜜饯。   宫女低着头,喏喏道:“相爷说,尚书嫌苦就吃点蜜饯,里面有樱桃梅子木瓜甜柿,总有合口味的。”   “撤走撤走!”徐复祯郁闷极了。   她就不信了,让霍巡主动低头过来看看她有那么难么?   她把事务悉数安排给常泓,开始称病不去上朝。   装了两天病,许多朝臣都遣人问候,唯   独霍巡没有反应。   到第三天,她终于装不下去了,穿戴齐整准备去值房处理政事。   这时宫女匆匆进来,欢喜道:“尚书,相爷往乾清宫过来了!”   “真的?”徐复祯眼前一亮,忙让人打水过来洗掉了脸上的脂粉,又换下一套常服躺回床上去。   她叮嘱宫女:“相爷来了就说我在睡觉,但是要放他进来。”   说罢,自己先拿被子蒙住头。   躲在一片黑暗里,她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   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她听到外面有人说话的声音。   是霍巡在向宫女询问她的病情。   这两年她身子虽强健不少,却也常感风寒,那宫女答得自然是滴水不漏。   又过了一会儿,脚步声渐近。他坐在床边的月牙凳上,伸手轻轻拉下蒙住她头的被子。   光线涌进来,徐复祯睫毛微微翕动,闭着眼睛努力地装睡。   温热的掌心放在她的额头上。   即使闭着眼睛,仍旧能感到两道灼人的视线钉在她脸上。   额头上的温热消失了,鼻子却被轻轻捏住。她憋了一会儿气,终于忍不住张开眼睛。   “怎么不睡了?”霍巡好笑地问道。   真讨厌!徐复祯嗔了他一眼,板起脸道:“你来干什么?”   “听说尚书病了,过来探望一下。”霍巡悠然道,“不过看尚书面色红润,想必已经无恙。”   “谁说的?”徐复祯从床上坐了起来,定定地注视他,“我一点都不好,难受了大半个月!”   “为什么难受?”霍巡挑眉。   徐复祯咬唇望他。这不是明知故问吗,难道他就不难受?   “亲我一下就告诉你。”她闷声道。   “不说就算了。”他站起身来作势要走。   徐复祯睁大眼睛。台阶都递到这了,他还不肯下么!   她嘴角忍不住撇下去。   他却忽然掉过头,单膝撑着床沿,探身过来吻住了她的嘴唇。   又湿又润的缠吻,轻柔而绵长,像春天的雨汽一般,渐渐填补起她心底的空虚。霍巡在她耳边低声道:“可以说了么?”   徐复祯吸了下鼻子道:“你不理我,我很不快乐。”   “是谁不理谁?”他的指尖细致地描摹着她的鼻尖唇角,“你有事都找常相,不肯跟我说一句话。”   “就是你不理我。”她郁郁地控诉着,“你都不关心我、不说爱我了,我为什么还要去跟你说话?”   霍巡叹了口气。   “是你先跟我讲公事的。我现在以同僚的身份应对你,你又嫌我没有情人的体贴。祯儿,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这有什么难办的?”徐复祯不理解,“我们还跟以前一样就好了。只要你不跟我作对,我们不就能一直好好的吗?”   霍巡的神色冷淡了些:“那我算你的夫君还是你的男宠?”   徐复祯一愣。   霍巡又道:“如果你要我事无巨细都听你的,那我做不到。我不会认可你意气用事的决定。如果今后再有秦萧这样的事,你是不是也会毫不犹豫地反击我,甚至跟我决裂?”   徐复祯抿唇不语。如果他今后跟秦萧一样背叛她,难道还不许她反击?   霍巡看到了她眼中深以为然的神色。   他失望地站起身来。“你这种心态,我们跟普通的同僚有什么区别?如果连将后背交给对方的信任都没有,那为什么还要结成夫妻?”   “因为你爱我,我也爱你啊。”徐复祯喃喃道。   “既然爱,那为什么还要防备我?你知不知道你这种行为让我很受伤?”   “爱跟防备一点冲突都没有。”徐复祯抱膝坐在床上,将下颏抵着膝盖,“我可以毫无保留地爱你,顺便给我自己留一条退路,有什么问题?”   “有什么问题?”霍巡被她气笑了,“你觉得嫁给我是所托非人?”   “我没这么说。”徐复祯将脸埋进了双膝里,闷声道,“但是我赌不起。”   霍巡简直无言以对。   他不理解为什么她都坐到了这个位置,还时刻一副全世界都要伤害她的样子。她将她的心交给了他,可心门还是关着的。   他感到了深深的无力。   徐复祯见他半天不说话,忍不住悄悄抬眼看他。   霍巡对上她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   她也真像一只小鹿。平时柔顺温和,可是受到惊吓立马弹开,说不定还要狠狠地回蹬两脚。   他不想再把她吓跑,也不想再被她攻击了。   “我先回去了。”他沉沉说道。   徐复祯望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心中沮丧极了。   怎么冰没破成,反而陷入了更僵的局面?   可是,她不后悔表明她的态度。   霍巡为什么就不肯理解她呢?男人的心,真是太难懂了。   看来得找个时间把沈芙容或者秦思如宣进宫里来讨教一下。   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   徐夫人府上递了信来,前几日秦惠如和顾家的姑爷从江陵抵京,徐夫人打算在二月廿五在府上宴请亲朋好友,自然少不了邀请她和霍巡。   徐复祯心想,姑母是长辈,让姑母去劝他,他总不能不听吧? 第139章   二月廿五一早,徐复祯带着菱儿出宫。   马车刚行至御街口,在转角与一辆对向而来的马车狭路相逢。   能在御街出行的多是达官贵人,徐复祯所乘的不过是宫里惯用的平顶马车。不过,一般人见到宫里的马车都会主动相让。   对面的马车竟然僵持了片刻才慢慢后退。   菱儿透过纱窗往外望了一眼,见那辆马车华贵非常,认出那是文康公主的车驾。   她还记着文康公主从前找自家小姐麻烦的仇,便怂恿一旁闭目养神的徐复祯:“小姐,你快看呀,文康公主竟敢堵咱们的路,要不去教训教训她!”   徐复祯合着眼睛,漫不经心道:“与恶人言,给自己惹一身腥,何必呢?”   菱儿嘟嚷:“小姐的气量真好,我要是小姐,非把她当初打人的那只手剁下来不可!”   “那我跟她有什么区别?”徐复祯失笑。她不想跟文康计较,其实也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文康公主最近经常进宫?”   菱儿在宫里没事干,经常到处溜达,消息可谓十分灵通:“公主现在总是进宫找太后要银子花!太后给了几回,现在不肯给了。”   徐复祯心下了然。   她让户部停了大部分不正常的勋爵开支,文康现在只能领一份长公主的俸禄——其实已经不少了,可她奢靡惯了,那点俸禄自然不够开支,只能找太后要了。   周家倒台以后,太后也没了别的收入,虽有存蓄,哪里经得起文康那样挥霍?不肯再给也是情理之中。   徐复祯心道,干脆把文康公主外封出去算了,免得留在京城是个隐患。   她这样想着,马车已来到徐夫人府上。   徐夫人今日设宴,将大门开着迎客。   徐复祯甫一进去,便见到一个穿着水红色罗裙的美人迎了上来。   “祯姐姐!”那美人上下打量她一番,夸张地说道,“你怎么变了那么多?”   徐复祯一眼就认出了秦惠如,她虽作妇人装扮,可性情样貌都一点没变。   “我哪不一样了?”她笑盈盈地说道。   秦惠如将她看了又看。   从前待字闺中时,秦惠如面对徐复祯有隐隐的优越感。她是侯府嫡女,是府里最受宠的孩子,因此徐复祯在她面前是要逊色一些的。   今日一见,徐复祯的样貌说不上有什么变化,可整个人的气质就是闪闪发光,美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秦惠如有些酸溜溜道:“你从星星变成月亮了。”   徐复祯抿嘴笑:“三妹妹会夸人了,从前想从你口中听到一句夸奖可不容易。”   秦惠如睨了她一眼,笑道:“你现在这个身份,夸奖的话都听得耳朵起茧了吧?我听说你可厉害了,给思如的夫君谋了个帝师的差事,是不是?”   一旁的秦思如忙道:“三姐姐你快别这样说,给他听到了要急的!”   当初王清昀得霍巡的举荐当上了少傅,本以为是自己才学出众,直到那日的城楼一吻,王清昀才知道原来霍巡跟徐复祯是一对,自己还是走了裙带关系才当上的少傅,郁闷得他好几日没睡好。   秦思如把这事当成笑谈说了出来,一屋子女眷都笑得前仰后合,只有徐复祯脸上淡淡的。   秦惠如偏偏没眼色地问道:“祯姐夫呢,怎么不带来给我们看看?”   徐复祯也想知道霍巡来了没有。姑母府上没有男主人,男宾都是由两位公子在前厅接待。   她心不在焉道:“你想看,自己去前厅看不就行了?”   “看什么?”徐夫人这时从外头走了进来。   “看祯姐夫!”秦惠如兴奋地说道。   “祯姐夫?”徐夫人反应过来,笑道,“他今天不来。听说快到大朝会了,忙着呢。”   徐复祯心里一沉。   姑母请客都不来,霍巡连这点面子都不肯给她了!   她的脸色当即沉了下来:“人家日理万机,怎么有空登我们的门!”   场上众人脸上的笑容一凝,都不知该怎么接话好。   徐夫人知道他们这是又闹矛盾了。   她瞅了空拉着徐复祯到廊下说话:“上一回姑母就想说你了。你们私下怎么闹,人前要给他留面子。不然这种事多了,两个人总会生隙的。”   徐复祯不服气:“他要面子,我不要面子吗?姑母请客,大家都等着看他,结果人家根本就不来,我的脸往哪搁?”   徐夫人叹了一口气,她记得侄女以前也没这么争强好胜。“你在朝堂上争便罢了,难道回家关起门来也要争?日子不是这样过的,两个人各退一步才有路走。”   徐复祯睃了姑母一眼,莫名有些心虚。   她最近脾气是暴躁了一点。不知道为什么,越临近婚期她越紧张,越要在感情中占据上风,仿佛这样才能印证她的选择是对的。   可是……霍巡他好像并不惯着她。   她声音里带了一丝迷茫:“姑母,你说,我跟他能白头偕老么?”   徐夫人转头看着侄女年轻的容颜。她也年轻过,理解这   种待嫁之前的憧憬与仿徨。既担心丈夫的样貌人品,又担心舅姑是否好相处。   祯儿还算幸运的,婚前就知根知底,嫁过去之后也不用侍奉舅姑、教养叔嫂。这样好的亲事,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   徐夫人语重心长道:“白头偕老,说难也难,说易也易。难就难在你这倔脾气,不改改再多的爱也经不起消耗。这易就简单了,只要你们两个有跟彼此白头偕老的心,那就够了。”   徐复祯琢磨了一下,这话跟姨母在河东时跟她说过的大差不差,不过她经历太少,这样的话对她来讲还是太空泛了。   “姑母,我脾气真的很差么?”   徐夫人失笑:“你脾气不是差,是太爱钻牛角尖了。要说差,谁能有惠如和她那姑爷差?成亲的头一年,两个人动不动就闹和离。现在不吵也不闹了,感情好得很。你跟介陵,难道还比不过他们?”   徐复祯转念一想,全天下的男人她只看得上那一个,难道他还比不过别人?她莫名有了些信心。   徐夫人跟她说了好一会儿话,眼见耽搁了不少时间,便道:“姑母还要到前头招待宾客。你们小姑娘家更说得上话,多跟惠如思如聊聊,她们是过来人,能给你些建议。”   徐复祯连忙点头。   她回到花厅,见沈芙容不知何时过来了,正跟秦思如聊得火热。秦惠如坐在一旁听她们说话,半天插不上一句嘴,干脆在一旁摆弄条案上的清供。   徐复祯走过去道:“你怎么不跟她们聊天?”   秦惠如撇撇嘴:“说来说去离不开娃娃,我又没孩子,跟她们聊不到一块儿去!”   徐复祯纳闷:“你出阁也有三年了吧,怎么还没孩子?”   秦惠如潇洒地说道:“我还没玩够,不想生!”   她兴致勃勃地跟徐复祯说起她和顾家姑爷出游的经历。一年多时间,他们游遍了荆湖跟江南两路,看过的山川名胜,没有上百处也有数十处了。   徐复祯想起霍巡从前也说过要带她出去游山看水,不由憧憬起来。只是一想到她跟霍巡的身份,恐怕离开京城都难,一时又羡慕起秦惠如来:“真难为你们有这闲功夫到处玩。”   秦惠如哈哈大笑:“我跟他就是家里的蛀虫,什么也不指望我们做,好好活着就行了。”   徐复祯望着她飞扬明媚的笑颜,不由感叹姑母选的亲事真的很适合她。   她想起姑母的话,忙向惠如取经:“你跟顾妹夫怎么做到不吵架的?”   秦惠如便收了笑,道:“谁说不吵架?他身上的毛病多得很,三天两头就要吵。”   “那……你们的感情怎么还那么好?”徐复祯大为疑惑。   秦惠如笑道:“吵架是增进感情的呀!对他有什么不满,当下吵完就发泄出来了,痛快得很。那些不吵架的夫妻感情才坏呢。”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长兴侯和徐夫人,不由沉默了片刻。   徐复祯心道,怎么惠如的吵架和她的吵架有点不一样?她每回吵完都难受得要命。   “……那你们吵完架不会冷战么?”她又不甘心地问道。   “怎么不冷战?”秦惠如又兴致勃勃了,“我们最长的一次冷战了五个月。后来我婆母给出了个主意:每次吵完架隔天必须有一个人低头,这次我低头了下次换他低头,就再没冷战过了。”   徐复祯睁大眼:“你们怎么那么听话?”   要霍巡给她低头,难于上青天。   秦惠如撇嘴道:“不低头我婆母就给停月例。”   徐复祯哑然失笑,看来当蛀虫也是有弊端的。   她又不免失望,这招对霍巡不管用啊,他上头又没人管着。   秦惠如看她失落的神色,不由问道:“怎么,你们也冷战?”   这时沈芙容也凑了上来,大为纳罕道:“你们还在冷战?去年不就分分合合了么,现在都快修成正果了吧。”   徐复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去年那是雷声大雨点小,今年她却觉得是真的棘手了。她能感到他不开心,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她看向沈芙容:“你跟段姐夫会吵架么?”   “你姐夫不敢跟我吵架。”沈芙容得意一笑,“在家里我说了算。”   这不就是她想要的么?徐复祯眼前一亮,连忙追问:“你怎么做到的?那他不会不开心吗?”   沈芙容看她求知若渴的眼神,忍不住笑:“你先把他哄开心了,他不就老老实实听话了?男人跟女人一样,会伤心,会难过,会吃醋,也会害怕失去。”   她伸出手指点了一下徐复祯的额头:“尤其是你这样身居高位,谁娶你没点压力?”   霍巡娶她会有压力吗?徐复祯愣住了。   她还真没想过从霍巡的角度去思考这件事。   她背倚太后、实掌朝政,小皇帝与她亲厚,枢密使和副相都跟她沾亲带故。   她跟霍巡的结亲,虽然于世俗之见是她入了霍家的门;可从势力上讲,是她将霍巡纳入了麾下,完全没必要那么患得患失。哪怕放开了朝政,只要小皇帝能顺利亲政,她也可一生安稳无虞。   若她跟霍巡的处境对调,自己一路委曲求全走过来,嫁给坐拥大半江山势力的权臣,却还要被他猜忌防备,她可能要直接把婚书撕掉。   她是不是该,尝试着放下执念、对他敞开心扉呢?   徐复祯转头问秦惠如:“轮到你低头的时候,你一般都怎么说啊?”   “还能怎么说?”秦惠如的脸莫名地红了一下,“就,使劲道歉呗。总之我态度够诚恳了,他要还蹬鼻子上脸,那就再吵一次,这样就轮到他道歉了。”   徐复祯奇道:“你以前欺负我,也没跟我赔过不是,现在竟还会主动道歉了!”   “谁欺负你了?”秦惠如倒是不好意思起来:“不过说实话,我跟他都是家里最娇惯的孩子,所以刚成亲时眼里只有自己,一不高兴就闹。后来吵得多了,就渐渐知道对方也是有情绪的。有时候想想对方的感受,倒是会主动收敛脾气了。”   她伸手搭上徐复祯的肩膀:“所以呀,你也别伤心,现在多吵吵把问题暴露出来,成亲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   但愿吧。徐复祯心想。   回想从前跟他的相处,好像一直都是围着她的喜怒哀乐打转。他唯二的情绪流露,一次是表达对秦萧的介意,还有就是她对婚姻的防备。   她鬼使神差地冒出一点成就感:能把他的脾气逼出来,她也挺厉害的呢。大不了,她主动低一次头好了。   跟她们聊了一通,徐复祯心中因连日冷战带来的悒郁舒散不少。   午后宴毕,陆续有宾客告辞。徐复祯见天色尚早,不肯这么早走,仍旧在花厅里跟表姐妹们闲话。   文姨娘匆匆过来,面带喜色道:“祯小姐,姑爷来接你了!”   徐复祯在徐夫人府上不称“表”,因此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姑爷?”   “你的姑爷呀!”文姨娘上前来拉她,“夫人传你到前厅去呢,快跟我来。”   徐复祯被拉着出了花厅才反应过来,心中不由窃喜。   霍巡终于舍得来接她啦?   她一路穿廊过院到了前厅,见徐夫人已经坐在首座的太师椅上,霍巡坐在左侧下首的位置,便径直走到霍巡身旁坐下。   徐夫人见状一喜,看来小姐妹的劝说还是管用的。她和颜悦色道:“介陵,你方才说有事要商量,是什么事?”   徐复祯好奇地转过头来望着霍巡。   他看了她一眼,凝肃地说道:“我想推迟婚期。”   徐复祯闻言惊愕不已,他的话如一盆凉水兜头泼下,瞬间浇灭了她求和的热情。   徐夫人已经应声否决道:“不行!喜帖已经下了,怎么能推迟?”   霍巡没有答她的话,先伸手握住徐复祯紧攥着裙裾的手。   徐复祯下意识要把手抽走,却被他牢牢地抓着,暖热的掌心捂在她泛凉的手背上。   霍巡凝视着她:“祯儿,我想娶你,但不想让你不   安地出嫁。如果你还没考虑清楚是否要踏入婚姻,那我宁愿再等等。”   徐复祯渐渐冷静下来,可还是默然不语。   “怎么了?”徐夫人一叠声地追问,“你们两个这是怎么了?”   “夫人,我跟祯儿之间有些分歧,我认为在成亲之前先解决掉为好。”   他虽是在答徐夫人的话,眼睛却一直看着徐复祯。   徐夫人断然道:“什么分歧大到要推迟婚期?”   “姑母,我同意推迟婚期。”徐复祯忽然开口。   她感到握住她的手微微一紧。   “真是胡闹!”徐夫人头痛抚额,“你们的婚事全京瞩目,这一推迟,岂不是平白惹人猜测!”   “我管别人怎么想?”徐复祯转过眸光望了霍巡一眼,“过日子的是我们两个,带着问题成亲,我也不愿意。”   徐夫人这阵子为筹备婚礼忙得脚不沾地,眼见万事俱备,两个主角竟打起了退堂鼓,着实把她气得不轻。   “你们就闹去吧!”她起身拂袖而去。   徐复祯咬唇看了霍巡一眼,将被他握住的手抽了出来。   “你气到我姑母了。”她轻声说道。   霍巡捧起她的脸:“那你呢?你生气么?”   徐复祯盯着他幽深乌亮的瞳仁,上面清晰地倒映着她的容颜。   她撇了撇嘴:“你没见过我生气的样子么?”   霍巡忍不住微笑起来。   他斟字酌句道:“祯儿,我不是不愿意娶你,只是如果跟你走进喜堂,我希望是永结同心、恩爱不疑。”   徐复祯望着他略显憔悴的脸,心中却在想着沈芙容她们的话。   “我也希望。”她回握住霍巡的手。 第140章   在徐夫人府上用过晚膳,霍巡亲自驾车送她回宫。   徐复祯掀开帘子探出半个头看他。   霍巡正背对着她驾马,黄昏向晚的风大了些,将他的广袖拂到她脸上,带着丝丝润凉。   她想起四年前头一次出远门,在去抚州的路上,他就是这样给她驾车。那时路上积雪数尺,她和他面对着未知的前路,心却紧紧相依。   现在冬去春来,他们也云开月明。   那时的她最期盼这一刻,哪里能想到障碍竟是一重又一重,没了外界的阻碍,自身的矛盾就暴露出来了。   难怪要叫“修成正果”,他们的正果还要花心思去“修”呢。   她想起跟表姐妹们取到的经。   “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快乐么?”徐复祯轻声问道。   她想知道,在围着她的情绪打转的那些相处中,他是怎样的心情。   “跟你在一起怎么会不快乐?”他答道。末了,又补充一句,“不快乐的时候也是享受。”   徐复祯闻言一笑,心中却有些发涩。霍巡可真会哄人啊,把不开心说得那么委婉。   “你知道我为什么同意推迟婚期么?”徐复祯又道。   霍巡微微偏头用余光扫了她一眼。   他其实也意外。本以为她一定会不高兴,所以他才当着徐夫人的面说,免得她一冲动直接把婚约解掉。   他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然而徐复祯何其熟悉他,只看这偏头的动作便知晓他心中所想。   她报以一笑:“你以为,我就是个只会意气用事又蛮不讲理的人么?我同意推迟婚期,和你的目的是一样的。”   她从车厢里钻出来,屈膝坐到霍巡身旁。   车舆前的横座位置狭小,坐两个人便显逼仄,霍巡忙伸手托住她的肘弯,唯恐她跌下马车。“外面风大,快回里面去。”   “我不。”徐复祯下午在姑母府上喝了点酒,此刻脸颊发烫,正好出来散散热。   她将头靠在霍巡的肩膀上,细声道:“我知道你是想让我安心。我推迟婚期,因为我也想让你安心。”   霍巡腾出一只手虚搂着她,指尖点着她的发髻上插的翠玉钗,是冷冷的触感。玉钗上绸缎一样的青丝也是冷冷的。   他笑了笑:“我有什么不安的?没想好要不要成亲的人是你。”   真是嘴硬啊。徐复祯微笑。   “给我一点时间。”她想了想道,“我并不是不信任你,都是我自己的问题。我会尝试着克服的。”   她的执念贯穿着重生以来的日日夜夜,不是说放下就放下的。可如今意识到了这个心结,总会慢慢解开的。   也留一点时间出来让他感受到她的改变。   霍巡迟疑片刻,道:“你……你这样惊弓之鸟,跟在诏狱里同秦萧说的那些话有关么?”   徐复祯神色一僵,慢慢从他肩上抬起了头。“你都听到啦?”   霍巡那日站在牢房外面,只隐隐约约听了个大概。他握住她的手,感到掌心中那柔韧的纤手正沁着冷汗。   “那是你的猜想,还是……”   “如果当初我没有跟秦萧了断,那就是我能预见的命运。”徐复祯把手抽了回来。   她已经做好了告别前世过往的准备,不愿再提那些苦痛的记忆,也不想被他知道。她跟霍巡之间有全新的未来,不该被旧事牵绊。   “跟他的这场对决,我赢了。”她慢慢说道。   霍巡重新攥起了她的手。“你是担忧我跟秦萧一样,所以才不肯把心完全交给我吗?”   徐复祯想否认。她知道霍巡跟秦萧不同,可心里就是过不去那道槛。   许久,她低低说了一句:“都是我的问题。”   霍巡转头看她,从那张秀丽的脸上看到一种熟悉的神色。一双杏仁眼半垂,嘴唇紧抿,连微翘的鼻尖上都写着倔强。   她还是不肯对他敞开心扉。   霍巡轻叹了一声:“没关系。我们来日方长。”   徐复祯头靠着他的肩膀,晚风迎面簌簌地刮,将她的长发拂到他的脸上。   她推了他一把:“你都在永昌坊兜多少圈了,天都要黑了!”   霍巡笑了起来,“我想跟你待久点。”   他伸手将拂在脸上的发丝轻轻拨下,鼻尖却还萦着一缕淡香。   他又解释道:“我不是故意冷落你。这段时日手头的事太多了,实在是分不开身。”   徐复祯心虚起来:“蜀中的事……”   “我会处理。”他低头吻她的额角,无奈苦笑道,“教训我记住了。”   徐复祯双手搂住他的脖子,仰头轻轻咬了一下他锋棱的下巴,盈盈笑道:“那我下次咬轻一点。”   苍蓝朦胧的暮色下,两人紧紧相依,谁也没注意迎面擦肩而过的一辆朱顶华盖马车。   那辆马车里的文康公主忿忿放下纱窗的帘子。   方才迎面驶过的马车上那两个人就是烧成灰她也认得!   一个害死了她父皇,一个灭掉了她的外祖。害得她现在只能看人眼色过活,而他们却如胶似漆、好事将近!   早知道当初就该直接把徐复祯杀了,而不是一巴掌把她打醒,搬起石头来砸了   自己的脚!   文康公主去找太后要钱碰了钉子,又眼见两个仇人耳鬓厮磨,气得一脚踹翻了马车上的小几。   不多时,马车已驶到公主府。   文康公主沉着脸下了马车,目不斜视地往门口走去。   夜色里一道黑影向她袭来,未等近身已经被公主府的护卫制住。   “公主——”一声短促尖利的女声响起,顷刻间就被堵住了嘴。   文康公主停下脚步,微微侧身望过去。   “什么人?带上来。”她冷冷发令。   护卫拖着一个女子提到门口的石阶上。   文康公主伸出涂了丹蔻的指甲掐住那人的下巴,借着门口灯笼的火光打量面前跪着的女子。菱形脸蛋,修眉俊眼,眉间一点朱砂。虽然容色苍白消瘦得厉害,仍不难看出是个美人。   文康公主扬手甩了一巴掌在她脸上,打得她歪倒向一边去。   “王今澜!你还没死啊?还有脸过来?”文康公主冷睨着倒伏在地的女子。   当初就是王今澜告了密,把沈芳宜救了起来,却让她从此失了外祖家的支持;再当初,也是王今澜怂恿她去找躲起来的徐复祯,结果一巴掌给自己扇出了个劲敌。   她上前一脚踩在王今澜的脸上,恨声道:“你爹不是发配边关了么?你不赶紧回乡下找个田舍翁嫁了,还有脸跑回京城?”   王今澜枯瘦的手用力拽下踩在脸上的脚,攀着公主的裙摆吃力地跪坐起来。   她环顾一圈公主府的门口,往旁边狠狠吐了一口血沫,忽而笑道:“我是落魄了,公主看起来也不复风光啊。”   文康公主大怒:什么东西,也配嘲讽她?   她转而冷笑:“我再不风光,你这条贱命我还是拿得下的。”   王今澜消瘦得厉害,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摄人,错眼不眨地盯着文康:“我这一条贱命,公主拿了又有什么用?要拿,也该去拿那些跟公主作对之人的性命。”   文康公主眼皮一跳,蓦然想起回府时擦肩而过的那两个人。   她忙环顾四周,这话要是落到徐复祯耳朵里,自己以后也别想进宫了。   她让人把王今澜带了进去。   逸雪阁点起灯火,文康公主斜坐在禅椅上觑着面前跪着的王今澜。   她连穿的都是一身粗糙的麻布衣,真有够潦倒的。   文康公主嫌弃地皱了皱鼻子,道:“你方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王今澜抬头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公主落得如今境地,难道不是徐复祯一手促成?公主难道就不想除之而后快?”   要是能除,她早就动手了!文康公主咬牙道,“你知道朝廷有多少她的人?把她杀了,我也不用活了!”   王今澜勾唇一笑:“公主,她为什么能把持朝政,还不是打着太后的名义?皇上年幼,只有太后能名正言顺地摄政。若是徐复祯死了,朝政只能还到太后手上。殿下身为太后独女,何愁不能翻身?”   文康公主闻言意动,又迟疑道:“可她在宫里禁卫重重,怎么动手?”   王今澜凛然道:“不瞒公主,我如今肺疾缠身,命不久矣,愿用这条贱命为公主效劳。只要把我带进宫里,我自有法子结果她。”   文康公主忙下意识地捂住口鼻,又把王今澜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形销骨立,羸弱单薄,不免皱眉道:“你?你能杀她?你现在恐怕打都打不过吧?”   王今澜道:“公主岂不闻匹夫一怒,血溅五步?何况我既存了死志,别说她,就是杀个壮汉也不在话下。”   文康公主心中一喜,却又犹疑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我?”   王今澜凄然抬头,恨声道:“我跟她有仇!当初我差点嫁到侯府当世子夫人,是她设计陷害了我,现在又让我家破人亡!公主若许我亲自血刃仇人,今澜还需拜谢公主才是。”   说罢,她伏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头。   文康公主待要上前扶她,又畏惧她的肺疾,只好道:“快起来,快坐下说话!”   王今澜谢过她,颤颤起身坐到一旁的太师椅上。   文康公主看着她微肿的脸颊,假意关心道:“没事吧?是我出手太重了。我请御医来为你诊治,你先在府里养好了身子,我再助你去结果了那贱人。”   王今澜缓缓摇头,沉声道:“公主,再过几日就是大朝会,百官进京朝圣,给她在朝会立下了威望,到时候她死了就没那么好收场了。我们必须尽快动手。”   文康公主见她比自己还积极,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忙道:“那要怎么动手?”   王今澜阴沉着脸发号施令:“我需要一张宫里的舆图,一套合身的宫装,一个能在宫里行走的身份。”   “我立刻安排。”文康公主应声点头。 第141章   二月廿七午时,文康公主的车驾抵临宫城西华门。   她领着穿五品浅粉色宫装的王今澜进了宫,一路乘软轿到了坤宁宫与乾清宫的交界宫道上。   “那舆图,你可记清楚了?”文康公主低声问道。   王今澜攥着袖中冰凉的匕首默默点头。她看了一天一夜的舆图,闭上眼睛都知道那路口的走向。   文康公主抑制着狂喜的心跳,又切切叮嘱道:“乾清宫正殿是皇上的寝殿,徐复祯住在昭仁殿,千万不要走错了。我去母后宫里等你的好消息。”   王今澜没有说话,用指尖拂着袖中匕首光亮的刃面,仿佛可以感受到利器刺入皮肉的快感。   她压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一边笑一边往乾清宫走去。   到了乾清宫门口,两名侍卫见她穿着五品宫装,又是坤宁宫女官的装扮,正欲放行,又瞧她面生,便拦住了她的去路:“什么人?”   王今澜盈盈一礼,不慌不忙地答道:“我是太后宫里新来的吉月,奉命过来宣召徐尚书。”   她学过礼仪,形容举止挑不出错处。那两个侍卫不疑有他,将她放了进去。   *   此时正值午憩时分,宫城里静悄悄的,正是春暖人困的时候。   相府里的霍巡也撑着额头小憩了片刻,忽然有人闯进来打断了他的闭目养神。   霍巡睁开眼睛,见是皇城司的探事,便凝声道:“怎么样,查到没有?”   “相爷,那王家的姑娘找到了。王岸祥抄家以后,他夫人领着几个子女回了老家。刚出京走到卫州,王夫人盘缠不够,转手把王四姑娘卖了。那王四姑娘不知怎地逃了出去,现在又潜回了京城。个中曲折难表,所以下官现在方得了消息来报。”   霍巡听他事无巨细地说了一大堆,伸手按了按眉心,道:“我说过,找到人直接取了性命再来报。”   他望着那探事,浓长的眉一挑:“你说了这么多,   事情到底办好没有?”   那探事面露难色,道:“相爷,那王姑娘如今躲在文康公主府上,我们不太好动手。”   霍巡神色一凝。跟沈蕴宁沾上准没好事。   他肃声道:“去查查文康公主最近在干什么。”   那探事应声而去,孰料过不到半刻钟便折回来:“相爷,文康公主午前带了一名宫女进宫,看身形……”   他话还没说完,霍巡已经一阵风般夺门而出。   *   王今澜站在乾清宫的前庭。如今大部分宫人都在午憩,没有人注意到她。   这座宫殿的布局已经清晰地刻在她的脑海中。要去昭仁殿,应该往右边的连廊走。   她攥紧袖中匕首,大步流星地往正殿走。   谁要杀徐复祯?要杀也是杀皇帝。   大朝会前夕,皇上没了,看你们这些人怎么玩?   太后、文康公主、徐复祯,还有王家,她那冷酷的爹,无情的娘……这些加害她的人,大家一起下地狱!   王今澜冷笑出声。   守在正殿门口的两个内侍见了来人,忙道:“姑娘是……”   王今澜从容不迫道:“我是太后宫里新来的吉月,奉命来请皇上去一趟坤宁宫。”   太后失势以后,倒是频繁地宣见小皇帝了。因此两个内侍不怀疑她的话,只是道:“皇上正在午休,吉月姑娘还是晚些再过来吧。”   王今澜从袖中摸出两枚金锭递给他们,笑盈盈道:“我是新来的,不敢耽搁太后娘娘的吩咐。两位公公行行好,让我进去请皇上吧。”   那两个内侍何曾见过出手如此大方的,都笑逐颜开地接了金锭,态度也和缓了许多:“那吉月姑娘请进吧。可喜公公在里头,请他通报皇上便是。”   王今澜谢过他们,抬脚跨进了殿内。   殿门关上以后,一个高点的内侍道:“你说,太后娘娘这个时候找皇上做什么?”   矮点的内侍摇摇头道:“不知道。是不是要跟徐尚书说一声?”   那高内侍点头道:“徐尚书说过乾清宫事无巨细都要跟她禀报的。你去说。”   “你去。”   两个人推诿了一阵,最终高内侍败下阵来,转头往昭仁殿走。   徐复祯正在午休,猝不及防被人叫醒,脑袋还闷闷的,只见那宫女嘴巴一张一合:“……太后身边的吉月姑娘来请皇上过去。”   吉月是新来的,这会还在尚仪局学规矩呢,怎么可能过来请皇上!   徐复祯一下子清醒过来,翻身下床趿上鞋子风一般地跑了出去。   一路狂奔到了正殿,见那矮内侍守在门口,徐复祯扶着门喘了口气,道:“皇上呢?”   “皇上在里面呢。”矮内侍不明所以地挠挠头,又道:“太后来请皇上,说想看看皇上的功课,刚刚可喜公公去弘德殿拿书了。”   “那个吉月呢?”徐复祯忙道。   “还在里面呢。”   徐复祯眼前一黑,怎么能让个来历不明的人跟皇上待在一起!   她气还没喘顺就冲了进去。   奔进内殿里头,隔着珠帘看到床帏间人影闪动,一只手高高举起,露出手上之物长而尖利的轮廓。   她来不及多想,如闪电般飞扑上去,将那人的腕子一折,打歪了匕首的落点。   那人猛然回头,四目相对之下徐复祯浑身一冷。   王今澜!她怎么还活着?她都快忘记这个人了!   王今澜趁她惊疑之际挣开束缚,重新举起匕首向小皇帝扎去。   如今图穷匕见,她自己是绝对活不成的了,必须把小皇帝带走,将来史书上还能留下她一道名字呢!   王今澜冷笑出声,谁知徐复祯反应极快,生生拽住了匕首的去势,差点把匕首夺了过来。   王今澜不得不转过来跟她抢夺手中的利器。   王今澜是存了死志,力量大得惊人。   孰知徐复祯秉持着绝对不能让皇上出事的信念,竟半点不落下风。   小皇帝被两人的动静惊醒过来,看清眼前场景,整个人吓得呆若木鸡、一动不动。   眼见外头逐渐有嘈杂的声响靠拢过来,王今澜知道机会转瞬即逝,不能再拖。她目露凶光,腕间一转将匕首刺入徐复祯的掌心,划了个大口。   徐复祯吃痛,骤然松开了手。   王今澜没了掣肘,又往小皇帝扑去。   徐复祯来不及思考,忍痛一把将王今澜拽倒在地,两个人滚到一起。   那嘈杂声已近内殿。   王今澜被她拽着,心知小皇帝是杀不成了,心中不由大怒,手中匕首狠狠往徐复祯身上刺去。   徐复祯抬臂挡了一刀,却被王今澜翻身压制住,狠狠一刀刺向她胸口。   “让你坏我的好事!每次都是你坏我的好事!”   王今澜面色狰狞地喊道,拔出匕首又刺了一刀下去。   外头的宫女内侍闹哄哄地涌进来,拖走了行凶的王今澜。   徐复祯躺在地上,觉得胸口又暖又湿。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她努力抬起头往胸前望过去。   明明今天穿了一件葱白色的夹衫,入目却是一片殷红。   “传太医、传太医!”纷繁嘈杂的声音,似远似近似在天边。   她偏过头去,地上锃亮的金砖上淌着浓稠温热的红河。她有幸见过几回血溅当场的景象,现在,了无声息躺在地上的人要变成她了么?   前世今生,死在同一个人手里。这是命运对她的安排吗?   她好不容易克服重重困难,好不容易报仇雪恨,好不容易放下心结,正准备迎接她的新生,处在最接近幸福的时候。   她的生命就要止步于此了么?   徐复祯缓缓闭上眼睛,两滴清泪滑了下来。   小皇帝终于反应过来,赤足下了床走到她身边。   他看着她那苍白的容颜,想起了他的母亲。   母亲死的时候,脸色也这么白。那时他还不知道死亡是什么,只知道母亲有两天没理他了。   他惶惑不安,惊惧不已,就是这时候女史出现了。   她又温柔又漂亮,会在他想念母亲的时候唱歌给他听,虽然翻来覆去就那一首。   她也会凶。他偷懒的时候,女史会拿戒尺打他。可是别人欺负他的时候,女史更凶。   女史总是说他是天子,要有天子的气度和担当。   他不懂什么是天子,他只知道女史比他的亲姐姐还要亲。   从来没有人对他这么好,这样郑重其事地对待他。   姐姐要离开他了么?   “哇——”   小皇帝跪在她身边号啕大哭起来。   此时从外宫城一路疾奔的霍巡终于到达了乾清宫。   他本欲直奔昭仁殿,却见正殿乱成了一锅粥,心中不由一沉,疾步闯入正殿。   内殿围了一圈宫人,指挥的,呼喝的,抽泣的,里头是不一而足的喧闹纷繁。   见到霍巡过来,宫人们自觉地让出一条路。   刺鼻的血腥气。   霍巡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一步一步地走进去。   他看到那个躺在血泊里的姑娘,正努力地拽着嚎啕大哭的小皇帝,气若游丝地说道:“皇上,你以后要听太傅的话,做一个仁政爱民的好皇帝。太傅他是我的、我的夫君,如果以后皇上跟太傅生了隙,看在我的面子上,一定不要跟他计较……”   “祯儿!”霍巡大步冲上前去,她已经缓缓垂下手,合上了眼睛。   他不顾满地血污跪在一旁,本想将她搂进怀里,可看到自她心口蔓延出来的深重的殷红,连忙脱下外袍裹在她胸口。再一看那素白的掌心皮肉翻卷,也在汨汨冒着鲜血,他简直觉得自己的心也被豁成了两半。   “太医呢!”霍巡怒吼了一声。   几个头发花白的太医姗姗来迟,看了一眼徐复祯的状况,让她这么躺在地上也不行。远距离搬动会加剧失血,可离她最近的是皇上的龙床。   几个太医还在犹豫,霍巡已经怒喝道:“还不快搬上去!她要是有事我把这座宫殿拆了!”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在场所有人却噤若寒蝉。   霍巡恨不得把他们都杀了。   这么多人,这么多废物!竟然要让她这么瘦弱的身躯去挡刀!   “都滚出去!”   宫人们忙不迭鱼贯而出。   他从血泊中站起身来,走到跪在屏风旁的王今澜面前。   两个强壮的内侍押着她,地上还有一把带血的匕首。   王今澜脸上沾着刺目的鲜红,正一脸无所谓又挑衅地看着他。   霍巡红着眼睛怒视着她。   若非要留着她的性命审讯,他现在就能把她碎尸万段!   他扬起手狠狠一巴掌打下去。   王今澜眼冒金星,当场昏了过去。两个内侍连忙把她拖了出去。   霍巡胸口剧烈起伏着,腿上却一软,双膝跪在了地上。   他的祯儿……   他茫然地望向龙床的方向。   小皇帝已经被抱走了,只有太医们围在床边给她止血。帐幕低垂,他看不到她的身影,只能看到地上那一滩刺目的血泊。   霍巡恍惚地转过头,环视着这间鎏金重檐的殿宇,泛红的眼眶已不自主地落下了两行眼泪。   他以为来日方长,可以跟她好好地磨合。倘若早知会有这样的事,他说什么也不会让她皱一下眉,流一滴泪。   早知如此,那日他应该早一点去接她,早一点向   她低头,早一点去查那王今澜。   只差一刻,只差一刻,他就能把她救回来!   霍巡崩溃地将拳头重重砸在那扇金丝楠嵌大理石座屏上。   沉重的屏风应声轰然倒地,在寂阔的殿内发出沉沉的回响。 第142章   耳边的嘈杂似远又近,渐渐徐复祯已听不清那些人声,万籁汇成磅礴浩渺的鼓噪之声,密织成网的滂沛弥天卷来,直把天地都要颠倒过来。   苍茫无边的黑暗里,她的五感反而更加敏锐起来。   冰凉的水珠一滴一滴落在脸上。   有人在为她而哭吗?   徐复祯努力地睁开眼睛。   黑,真黑啊。   她还不能视物,先摸了一把脸上的水滴。原来那不是凭吊她的泪,是屋檐漏下来的雨水罢了。   她坐在原地愣了很久。   漏雨的屋子,似乎是不该出现在她身边的。   不过……遥远的记忆席卷上来。   徐复祯环顾四周。   木门紧紧关着,隔绝了所有的光线。这样深沉的黑暗里,她却能把屋里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   狭窄的空间里摆着一床一桌一椅,角落还堆着些许杂物,弥漫着深重的霉气。耳边的鼓噪是滂沱雨声,这是一个夏秋之交的雨夜。   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场景翻涌上来,就可以迅速让人想起那时的处境。   徐复祯抿紧嘴唇,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   多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她都经历过,就算重回前世的困境,她也无所畏惧。   她从床上站起来,在潮湿的地面上走了两步。再一回头,却发现方才躺着的地方仍旧躺着一个少女,乌黑浓密的发衬得一张素面小巧而苍白。   徐复祯讶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好半晌才自嘲一笑。   她这一回,连借尸还魂都算不上。   《度人经》说人死后心念未平则会困于宿世冤结,难不成她回到前世当了一缕游魂?   她看到桌上放着一个陶碗,便伸手端起来,入手沉甸甸的触感,里面盛着几乎未动的稀粥。   真是奇怪,能拿动陶碗说明她也不是游魂。   在徐复祯还没搞清状况时,她的动静已经吵醒了床上的少女。   “水岚,是你回来了么?”那少女睁着晶亮的眼,对着她喊水岚。   徐复祯意识到她在黑暗中是看不清自己的。   “别去求王今澜了。就算请来大夫,我也不治,我宁愿一死。”轻淡缥缈的声音说着决绝的话。   徐复祯想起自己一直是宁为玉碎的性格。   可她如今看来,前世的困境并不是多么无解的局面。至少跟她经历过的权斗相比,这困局简直不值一提。   她是飞出了笼子以后才意识到天地多广阔,而那困住她的笼子是多么脆弱。   徐复祯决定帮前世的自己也打开牢笼。她应该自由地飞翔,而不是做一只困在牢笼里的金丝雀。   她上前摇少女的肩膀,试图振聋发聩地点醒她:“死有什么用?除了让你的仇人快活,让杀了你姑母的人逍遥法外,还有什么用?你要振作起来,给你报仇、给姑母报仇。”   她说着忽然自己先湿润了眼眶。   她重生之后做的再多事,不过都是防患未然罢了。真正的仇在前世,只有惩治了前世的仇人才能叫报仇。   少女被她摇得头晕目眩,茫然道:“报仇?我怎么报?我这样的境地,除了死还有什么法子?”   徐复祯道:“你可以先离开长兴侯府。”   出府对她来说是很简单的事。只要她想,京城的每一个角落她都能去。   可是少女却像听到了天方夜谭般苦笑:“怎么离开?就算出去了,我又如何安身?秦萧来找我,我该怎么躲?”   徐复祯沉默了。   前世的她,真是什么都没有,还拖着一副羸弱的身子。   真叫人头疼。   “你别管了,我来给你想法子。”她端起桌上的陶碗,搅了搅已经冷掉的稀粥,舀了一勺递到少女的嘴边,“你现在先把身子养好,不许自暴自弃。”   少女拼命地躲,不肯接受她的喂食。   徐复祯恼起来,将碗“啪”地放在桌子上:“你怎么这么任性!什么时候了还挑食!”   少女委屈极了:“这粥是馊的,我不吃。”   徐复祯一愣,想起这时还是七月,粥放一晚上就坏了。   她看着坐在床上抹眼泪的少女叹了口气。   自己是指望不上了,还是去把水岚找回来,教教水岚怎么带她脱困吧。   她转身推开木门走了出去。   外面下着瓢泼大雨,浓墨般的夜色没有星也没有月,却并不影响她视物。   徐复祯走进雨幕中,滂沛的水箭打在身上脸上,她却浑然不觉。   水岚肯定是去求王今澜给她请医了。   徐复祯一路往清风堂走,深夜的院门本该落着锁,可她轻易地推开了,如入无人之境般走到正房外。   水岚不在这里,可是她在窗下听到了两个女人的低语。   “夫人,真的不管那位吗?听说她现在病得很厉害。”   “病得厉害才好。世子回来之前她没死的话,我就要去送她一程了。”   “可是世子很在意她,她死了,夫人可怎么交代?”   “就是他在意,我才要除掉她,免得以后威胁我的地位。”   里面安静了一会。   徐复祯无意听墙根,何况是这种前世就知道的恶意。   她正欲转身离去,王今澜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世子此去大名府,在那边给她弄了个新身份。等她名正言顺进了门来,想除掉她就没那么容易了。”   徐复祯浑身一僵。   为什么要给她弄新身份?   她立刻意识到了一个被她忽视的细节:她好歹是官家小姐,秦萧那么在乎风评的人,怎么会让她顶着原来的身份进门做小?   原来秦萧前世不仅剥夺了她的自由,还连带把她的身份一同除名!   徐复祯气得浑身发冷,秦萧该死、真该死!   她庆幸霍巡把他赐死了,让秦萧走在她前面。否则秦萧在河东听到了她的死讯,他一定会很得意。   徐复祯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重新走进雨幕当中。   她一直走出长兴侯府的大门,望着空落落的街道。雨溅在石板地上次第绽出水花。她用脚踩上去,踩完一朵接一朵。   不知不觉她走到一座宅邸前,门口的两个石狮子在雨中昂首挺胸,那是她的府邸,可是匾额上题的却不是她的“徐府”。   徐复祯失魂落魄地掉头离开。   她又一路走到另一处宅邸前面,那门匾上题的却是再熟悉不过的“霍府”。   徐复祯忍不住鼻子发酸,她死前还没看霍巡一眼呢。那见一见前世的他,也算是一种慰藉吧。   她踩着石阶走到大门口,轻轻一推门就开了。真是奇怪,这门也没有落锁,值夜的门房更像没见到她一样,任她一路长驱直入。   对于霍府的布局,她已是烂熟于心。   穿过垂花门,顺着连廊往后院走,经过书房的时候,她看到窗沿摆着的两盆剑兰。   前世的霍巡跟她熟悉的他一样爱养兰,这使得她的心莫名安定了些。   走到卧房外,里面静悄悄的。   此刻还是夜阑人静之时,他想必还在里面睡觉。   徐复祯心里有些忐忑,轻轻推开了门扇。   她抬脚走进去,屋里盈着幽淡的沉水香,是他惯常在卧房点的香。   里头的布置,与她印象中的一模一样。那床上,榻上,书案上,琉璃镜插屏前,都曾有他们温存过的痕迹。   恍惚间徐复祯觉得她又回来了,没有什么前世,也没有什么刺杀。这不过是个寻常的夜,她从宫里出来,跟她的情郎共度一晚良宵。   她欢喜地走到那张紫檀雕花架子床边,见到了正在沉睡着的人。   那张英俊挺拔的脸与霍巡再无二致,可徐复祯却感到几分陌生。因那眉宇唇锋之间细微的弧度出入,整个人的气质便跟她的霍巡大相径庭。   他更冷郁,更傲气,更锐利。   徐复祯不由后退了一步,踩在木地板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前世的霍巡倏然睁开眼睛,寒芒一样锋利的眸光扫到她脸上。徐复祯一惊,却并不害怕,从容地对上他的目光。   他冷郁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怔忪,慢慢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穿着玄色织金暗纹中衣,长发披散下来,周身泛着淡薄的疏离,像一口古井般沉静而冷冽。   徐复祯意识到于面前这个男人而言,她是个完全陌生的人。   “你还记得我么?”她轻声问道。   那双寒星般幽亮的眼眸恍惚了一下,他缓缓道:“徐姑娘。”   徐复祯心里一松,他还记得她就好。她斟酌着怎么开口,一抬眸望见他沉郁的脸,话在舌尖便说不出口了。   毕竟是她爱过的人,哪怕和前世的他并没有交集,她也能凭对他的了   解从那神气中看出来,前世的他并不快乐。   他身边没有知冷热的人,又被架到了功高盖主的位置上,应该过得非常孤独吧。   徐复祯心中发涩,好一会没有说话。   他却披衣起身,隔着两个身位站在她面前,微微低下头打量她。   半晌,他开口道:“这是我头一回梦见你。”   徐复祯意外地抬头看他。他怎么就知道这是梦呢?   连她自己都不清楚现在是怎么个情况,为什么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前世中去。   “你在那边过得好么?”   他的声音有点低沉,似乎即便是寒暄也带着沉重。   徐复祯下意识地点头,忽然反应过来他问的不是她,而是前世的自己。   他以为她死了?   毕竟秦萧给她安了新身份,那“徐复祯”这个名字肯定已经被抹去了。   他前世一直没找她,也是以为她已经不在了吧?   她倒宁愿他不回头是以为她死了,而不是因为那一巴掌打得他从此对她灰了心。   徐复祯连忙摇了摇头道:“我还没死呢。”   他诧异地微抬起眉毛。   徐复祯仰头诚挚地说道:“霍大人,我现在困在侯府后院里,你能帮帮我吗?”   话一说完,她又想起他和秦萧同朝为官,未必愿意为了她擅闯别人后宅。毕竟,前世他们也就那一面之谊罢了。   她脑中飞快地思索着,现在是建兴元年七月……   “霍大人,我不白叫你帮忙。”徐复祯连忙补充道,“今年重阳之后,北狄的左日曜王会进攻河东代州,河东安抚使沈众是可用之人;明年五月西羌王身故,西羌将有一场内乱,大人可早做部署。”   她知道前世朝廷障碍扫清后,霍巡将会成为成王最忌惮的人。而提前告知的这两件事情,足够他拿来反制成王了。   以此为筹码换救她出去,霍巡完全不亏。   考虑到他们并没有感情基础,徐复祯还体贴地说道:“大人不需要娶我,只要给我片瓦遮身,给点银钱我花,再教会我独立就可以了。”   霍巡凝眉沉吟,似是在思索她方才的话。   他身后的那扇四方格窗映出渐亮的天色来。从蟹壳青渐变到鸭蛋青,熹微的晨光被框在雕花窗棂上。   徐复祯忽然意识到不对劲。这场暴雨下了大半个月,连白天都是墨云翻卷、阴沉如暮,怎么窗外会有晨光?   她忙拽住他的衣袖,匆匆道:“大人,记住我跟你说的话,还有别忘了去救我!”   霍巡不着痕迹地拂开她扯着衣袖的手,审慎地问道:“你是说……”   天光大亮了。   后面的话徐复祯没有听到,她失去了意识。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她躺在那张紫檀雕花的大床上,鼻端萦绕着淡雅宜人的沉水香。外面已经天光大亮,明晃晃的光线照得她眼睛疼。   她眯起眼睛看帐顶的卷草纹,盘旋蔓绕的花纹叠了一圈又一圈,像光怪陆离的幻梦一般。   这是霍巡的卧房啊。   她想起自己当时在跟霍巡说话,忽然之间就断了片。   她是晕过去了么?霍巡有没有听她的话,有没有去侯府带她出来?   徐复祯记挂着此事,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来,趿上鞋子站起身便往外走。谁知刚走出两步便觉得头晕眼花,她连忙扶着身边的月牙桌慢慢坐在了地上。   桌子被她一扒拉,上面的茶盏碰撞出声,外间匆匆响起一阵脚步声。   徐复祯眼前正一片漆黑,耳边已经传来高亢的尖叫:“小姐醒了!”   外头纷乱嘈杂。   她落入一个沉稳有力的怀抱里,而后被重新放回了床上。   徐复祯缓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神志,看清面前近在咫尺的俊容,她呆愣片刻,凝神去辨认这是前世的霍巡还是她的霍巡。   “怎么一醒就乱跑?有没有摔到?”他攒着眉心,眼里是盖不住的心疼。   徐复祯鼻子一酸。这是她的霍巡!   她扑进他的怀抱里呜咽:“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你跟我一点都不熟,说两句话还要离我八丈远,你还叫我徐姑娘……”   “梦都是反的。”霍巡哭笑不得,忙给怀里的姑娘揩眼泪,“别哭,哭裂了伤口就麻烦了。”   伤口?   徐复祯止住抽噎,茫然地抬起泪眼看他。   她这才注意到他神色里掩盖不住的憔悴之色,连唇边冒出青色的胡茬都没有打理。虽然并不减他的俊雅,但到底不该是庙堂上神姿高彻的霍相该有的仪表。   “你怎么这么憔悴呀?”她伸手抚上他的脸,这才发觉自己的右手裹着厚厚的纱布,都快包成熊掌了。   她一下子想起来了。   她的手是被王今澜用匕首刺的。不仅如此,心口也挨了两刀。徐复祯用左手捂上心口,隔着厚厚的纱布还能隐约感受到咚咚的心跳。   她喃喃自语:“我怎么还没死……”   “别乱说。”霍巡忙用手指抵住她的嘴,怜惜地轻抚着她的鬓发,“你那天穿得厚,又有骨头挡着,万幸没有伤到心脏。只是手上的伤口很深,流了很多血。你昏迷了三天,现在才醒过来。”   徐复祯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心里不住地发凉。她那时是下意识地冲上去,完全没想过自己会受伤害。可当时她要是不上,小皇帝就一命呜呼了。   “皇上还好么?”她连忙问道。   “皇上没事,只是受了点惊吓。”霍巡沉沉道,“祯儿,以后不要这么冲动好么?不管是谁,都贵重不过你自己。”   “我那时没想那么多。”她将头埋进他的胸膛里,心中却在想着她昏迷时的那个梦。   怎么会有那么真实的梦境呢?甚至梦里的霍巡都知道他在做梦。   会不会是前世的他和今生的她在梦里相逢了呢?   霍巡会相信她的话,闯进侯府去把她带走吗?他会把握住北狄和西羌的机会,反制住成王吗?   她忽然有点可惜醒得太早,没有见到前世的自己得救。   倘若前世的她能得救,而他也能稳坐庙堂;前世今生,他们都能有个好结局,那徐复祯觉得自己就再没任何遗憾了。   她仰起头来看着霍巡,“你知道吗,我昏迷的时候,做了一个梦。” 第143章   霍巡笑:“你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不认得你,是不是?”   徐复祯看见他脸上的不以为然,便慢慢坐直了身子,开始说起前世的事情。   跟那回在牢里同秦萧的对峙不同,她这次讲得很慢、很细致。虽是自己的亲身经历,可经年回望,也像诉说别人的故事一般冷静了。   霍巡沉默着听她的娓娓道来,眉心   却越来越紧。   他望着面前之人柔和恬静的脸庞,她平素温和,一旦惹急了翻脸比谁都快。好长一段时间,他都头痛如何应对她这乖僻的性子。   可如今得知她的经历,心里只余钝痛,又还有什么理由去介怀她曾经那些偏激之举?   “你应该早一些告诉我的。”霍巡的声音沉沉,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   她那样胆小的性子,前世该有多惊惧不安,重生之后又该多彷徨无措,要经历怎样的煎熬挣扎,才能蜕变成如今的模样啊。   徐复祯被他勒得差点喘不过气来,却还能感到他双臂轻微的颤抖。   她努力从他怀中抬起头透了一口气,余光便扫到了他眼尾的薄红。   徐复祯一愣:这人该不会是哭了吧?   她大为稀罕,待要转头细看,霍巡却别过了脸,手臂却愈发收紧,箍得她动弹不得。   她忽然蹙起两道弯月眉,低哼一声:“疼。”   他忙松了手,徐复祯伺机扳过他的脸,正对上黑白分明的双眸,一点晶淡的水光便映入她的眼帘。   徐复祯本欲取笑他一番,话未出口鼻尖倒是先一酸。她没料到霍巡还会因为这个流泪,连她自己,都释怀了的。   她好半晌才微笑道:“都过去啦。”   霍巡摇头,语气中尽是自责:“我早点知道的话,至少能提前把王今澜杀掉,不必让你受这场无妄之灾。”   徐复祯却觉得受这一场罪也算因祸得福:“我做了一场梦,梦里我救了前世的自己,醒来便豁然开朗了。与其空念往事,不如怜取眼前。”   她至少不能,把满腔真心给了旁人以后,余留下戒备和猜疑给他。一生很长,通往无数个结局,她愿与他相携着走向最圆满的那条路。   她仰头望着霍巡:“朝会还是由你主持吧,我出面到底有些不合规矩。”   此前从来没有内廷女官主持大朝会的先例。霍巡愿意为了她让步,她又怎么忍心让他受人非议。   霍巡拨了拨她的额发,淡然一笑道:“你好好休养便是,朝会之事我自有安排。”   徐复祯在他府上静养了起来。   从前一日八到九个时辰都待在官署的霍相,现在每日散了值便立刻回府。水岚虽然跟过来服侍小姐,可霍巡在时便接手了她的工作,水岚自是乐得清闲。   她私底下跟菱儿聊天:“当初小姐跟姑爷私下往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们能修成正果。”   她一想到自己是最开始见证他们在一起的人,便不由得沾沾自喜。   “你可拉倒吧!”菱儿毫不留情地拆她的台,“当初小姐和大人不好的时候,你和锦英别提多高兴了。只有我一直支持他们俩。”   徐夫人过来探望徐复祯,走到连廊时正好望见亭子里笑闹的两个丫鬟,不由叹了一口气。   祯儿身边的丫鬟都这么懒散,偏偏她又那么喜欢她们。等她成了亲,得另外陪嫁几个稳重勤快的婢子来伺候她。   只是,又不能挑生得太好的。虽然徐夫人相信霍巡的定力,可日久天长的事,谁说得准呢?   她继续往正房走,屋里竟也没个伺候的人。徐夫人待要走进里屋,不想隔着一道珠帘看到霍巡正半蹲下来给侄女穿鞋子。   徐夫人没料到大白天的他竟然在府里,忙退了出去。   不多时,霍巡从容走了出来,对立在门外的徐夫人道:“夫人去陪祯儿吧,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徐夫人忙点了点头,目送他的背影离开后方走进去。   徐复祯正坐在榻上,见她进来便要起身。   徐夫人忙按住她,坐在身旁细细询问她近日的饮食起居。   徐复祯一一答了。养病的日子可真舒适,不必日日早起去上朝,不用看着皇上的功课生闷气,厨房变着花样做她爱吃的,还有人哄着。   徐夫人听了放下心来,又忍不住道:“介陵毕竟将来是你的夫婿,怎么能让他服侍你穿鞋子?”   徐复祯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他之前受伤我也服侍过他啊。”   之前在蜀中她可是熬了半宿的夜照顾他呢。   徐夫人语重心长道:“你病里任性些就罢了,将来成了婚可别再处处要压他一头,时日长了,感情再好也难免会心生芥蒂。”   徐复祯失笑:“姑母,你以为是我强迫他呀!人家不知道多乐在其中呢,你老人家就少操些心吧。”   徐夫人半信半疑。   徐复祯不由苦笑。连姑母都不信她,难道她从前真的有那么娇纵偏执么?   “姑母,等成亲以后,我打算放手朝政,做一个富贵闲人好了。”   徐夫人大感诧异。   徐复祯慢慢起身踱步到窗边,望着庭院里杏树枝头上的葳蕤芳菲,春景溶在烟濛绿意里,美得像古画里的仙境。   虽然权力确实让人着迷,可她还是更喜欢悠然赏花的闲趣。   她半回过身来,对着徐夫人道:“从前,我是为着不要什么而活,现在我也该过自己想要的日子了。”   徐夫人听得云里雾里,却还是支持她的决定:“你跟皇上情分非常,又有救驾之功,便是放手了朝政,也无人敢轻慢于你。成亲以后,你就安心相夫教子,跟介陵把日子过好最重要。”   徐复祯只是笑。   她不需要相夫教子,尽管那也是一项了不起的工作,但她还是庆幸——因为跟霍巡不同寻常的感情经历,她不必依附她的夫婿而活。   她慢慢对徐夫人道:“我打算整肃内廷,至少放一半的人出宫去。”   虽然不管前朝的事,但不代表她无事可做。   数千名宫人侍奉着皇宫里仅有的两个主子,竟然能让刺客摸到皇上面前,可见内廷早就乱成一盘散沙。   那数千名宫人,至少有大半是盛安帝在位的十年间充入宫廷的。平白增加国库开支不说,多少人的大好年华都断送在深宫里。   黎庶的生计有前朝的霍相为他们谋划,深宫内廷中的这些奴婢也该被人看见。   她跟霍巡走不同的路,也算是殊途同归。   薄暮时分徐夫人告辞离开,不久后霍巡便回来了。   徐复祯手上的纱布早就拆掉了,只是手心至腕处横着一道蜿蜒的伤疤。黑红色的血痂像一条蜈蚣般匍匐着,在洁白如玉的手中显得分外刺眼。   徐复祯眼不见为净,在手上裹了一段素绢盖住那丑陋的伤疤,所以她用膳还要人伺候。   霍巡不厌其烦地将吹得温热的燕窝粥喂到她口中。他看出她的恹恹之色,便笑着安慰她:“你这样的伤疤在军中是英勇的象征,是无上的荣耀。”   徐复祯气极反笑,用没受伤的手打他:“我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你拿那些军中粗人来跟我比?”   霍巡无奈道:“你不是不喜欢旁人提姑娘家么,怎么现在倒自己先提了?”   “我不是不喜欢旁人提,”徐复祯咬牙切齿,“我是讨厌你们看不起姑娘家!”   霍巡笑:“现在满朝文武谁还会看不起你?”   徐复祯哼了一声:“我知道很多人不服,但他们没办法。”   她顶讨厌那些读了几本圣贤书就自命不凡的朝臣,好在她也不打算继续跟他们打交道。   霍巡这时候淡然说了一句:“很快就不会有人不服了。”   徐复祯正盯着桌上那一碟浓油赤酱的蜜汁火方。她最近胃口极好,什么都爱吃,每回照镜子都感觉脸上丰盈了不少。   霍巡已经顺着她的目光夹了一块递到她嘴边。   他看着她将口中的食物咽了下去,这才慢慢道:“王今澜认了弑君未遂的罪名,王家今日判了满门抄斩。可怜王岸祥估计刚走到边关,现在又要押回来受刑了。”   徐复祯一顿,转头看着他。   她似乎觉得,让王家满门抄斩也是王今澜计划中的一环。   霍巡继续道:“文康倒是不肯认弑君,一口咬定指使   王今澜去杀的人是你。”   说到这里他冷笑了一声。   沈蕴宁这个蠢货,到现在还没认清她的命握在谁的手里。倘若她要杀的是皇帝,事情或许还有一线回寰;可她既然想杀他的祯儿,那就只有一死了。   徐复祯无言以对。文康公主那么好的出身被她折腾成这样,也只能叹一句咎由自取了。倒是王今澜——   她对霍巡道:“我想去看看王今澜。”   “好,我去安排。”霍巡知道她和王今澜之间的恩怨,“正好明日政事堂要开一场堂议,你也过来吧?”   徐复祯猜到他应该是要商量大朝会的事。若到时让他知道她准备退出朝堂,那他会是什么反应?   她忍不住期待起来。   次日,徐复祯随着霍巡出了门,在诏狱里见到了王今澜。   她蓬头垢面地缩在角落里,因为受过刑,牢房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徐复祯强忍着不适走上前去,影子正好覆盖在角落蜷缩的人身上,遮住落在她眼里的憧憧灯影。   王今澜抬起头来,看着背光站着的人影,莫名想到头一回交手时,徐复祯到佛堂去看落败的她,也是这样一道长长的影子挡住她面前的光。   “你真够命大的。”王今澜冷冷道,“成王败寇,我没什么好说的。”   “我也不是来嘲讽你的。”徐复祯睥睨着她,缓缓说道,“我只是来告诉你,我驳回了王家满门抄斩的判决,而公主有太后的庇护。这场刺杀,只有你一个人付出了代价。”   “你说什么!”王今澜猛地坐起来,手脚并用地爬到栅栏前死死盯着她,“这可是弑君之罪!他们凭什么不死?”   徐复祯微微俯下身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因为现在是我说了算。”   王今澜颓然地坐在地上,眼里的光渐渐消散:“为什么?他们也害了你,为什么偏偏只针对我……”   “因为没有人活该被你踩着上位。”   这话是代前世的自己说的。   徐复祯直起身来,望着面前这个机关算尽一场空的女人,心中只觉得她可恨又可悲。前世今生那些仇怨已没有再细数的必要,她得到了该有的惩罚。   徐复祯不再看她,转身出了这间森郁的牢房。   她是可以免了王家和文康的死罪,可她不愿意。王家教出来这样狠毒的女儿,他们也该付出代价。   方才那番话,不过是为了诛王今澜的心罢了,教她死也不能如意。   徐复祯走到外面去,感受着和煦的三月春风,心中亦是一阵轻快。过往的岁月隐入暗夜,她也该迎来新生的曙天了。   霍巡早在外头等着她,见徐复祯出来,便牵着她往政事堂走。   他侧目看她的头顶,发簪上嵌的珍珠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连带着头发丝都闪闪发光。   霍巡微笑道:“怎么样,你的宿世恩怨解决了?”   徐复祯的声音里透着雀跃:“我觉得我像获得了新生。”   往事已经可以从容谈起,对未来的悲观也如烟消散。   她转头对霍巡道:“我有事情想跟你说。”   “我也有事情跟你说。”   他正好接上她的话。   徐复祯眨巴着眼睛:“什么事?”   此时已到政事堂,霍巡替她打了帘子:“先进去吧。”   徐复祯一走进去,看到沈众、常泓、三省六部的长官都候在里头了。   宫里并没有隐瞒小皇帝险些遇刺的消息,因此众人一见到她进来,纷纷上前问候她的伤情。   徐复祯还没被这么多人心悦诚服地关心过,一时倒有些受宠若惊。   正在说话之际,忽然外头又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四名紫衣内侍先走进来,左右站开,扯着长长的嗓子喊道:“太后懿旨——”   徐复祯一怔,太后有名无实,没有经她的手,怎么还会发出懿旨?   她下意识望了霍巡一眼,他已经率先撩袍下跪听旨,堂中诸人也纷纷在他身后跪下。   徐复祯也只好按下疑惑跪了下去。   乾清宫的总管李公公展开手中金黄缎面的卷轴,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   “文康公主行弑君悖逆之举,罪当问斩。念文康伏诛后哀家膝下凄凉,内尚书徐复祯救驾有功,嘉收其为义女,秩同帝姊,尊封公主,赐封号万宸。”   李公公顿了顿,又道:   “哀家骄纵溺爱文康,以致同室操戈之祸,愧对宗祧,无颜摄政。即着万宸公主代摄国政,上安宗庙,下抚黎民。尔其朝夕恪勤,无由怠乎。”   念罢,李公公将手中的懿旨一卷,双手奉到徐复祯面前,满脸堆笑道:“公主殿下,请接旨吧!”   徐复祯震惊地望向霍巡。   除了他,没人能令太后写一份这样的罪己诏,更没人能再封出一个摄政的长公主。   这样一来,她甚至可以名正言顺站到人前去。可是可是,她刚准备好放权给他呢!   霍巡对她回以微笑。   “殿下?”李公公见她没有反应,又唤了一声。   徐复祯愣了几瞬才反应过来是在叫她,呆滞地双手接过懿旨磕头谢恩。   李公公笑道:“那奴才就回去复命了。”   待他领着一群内侍走开,众臣纷纷起身朝她恭贺。   徐复祯晕头转向地接受他们的道贺。   当着一众人的面,她不好去质问霍巡。   倒是沈众率先走去拍了拍霍巡的肩膀:“相爷,你们的婚前定下没有?到时可得改称驸马爷了!”   众臣又一窝蜂涌向霍巡朝他道喜。   徐复祯握着手中的明黄卷轴,尚有喝了两盅酒的熏然之感。   霍巡要跟她说的事,是这个啊?   倘若再往前一个月得到这样的诰封,她不知要多高兴。   可她现在已经释怀了前世,准备安下心来放权给他;偏偏他又把她扶上了摄政公主的位置。   他们真是,总是在阴差阳错,都得到了一个月前想要的东西。   徐复祯苦笑着望向他。   霍巡正跟围着他的众臣说话,眼睛却对上她的视线:“婚期先放一边,倒是大朝会拟定三月二十举办,到时万宸公主首次在百官面前露面,由她来主持朝会。我们还是先商讨一下此事吧。”   看来大朝会她是非出面不可了。   徐复祯跟他们商讨了一轮朝会的章程,待堂议结束之时已近黄昏。   几位重臣纷纷从政事堂离开,只留下了徐复祯和霍巡。   她立刻在霍巡旁边尖叫道:“你你你!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跟我说?”   “你替皇上挨了几刀,这诰封是你应得的。”霍巡笑望着她,语气却郑重其事:“如果站在最高处能让你有安全感,那我愿意托举你上去。”   徐复祯走上前去朝他胸口捶了一下,带着隐隐的哭腔嗔道:“那你自己就甘居人下,一辈子被我压一头啊?”   霍巡捉住她的手背亲了一口,低声道:“除了生死都是小事,我只要你高兴。”   “你知不知道,进政事堂前我是想告诉你,等我们成亲了,我就把朝政大权交给你,安心地在你的庇护下当一个富贵闲人。”   “你……”这下轮到他神色震动了。   徐复祯噘起嘴道:“我一点都不喜欢天不亮就起来上早朝,不喜欢看那些冥顽不灵的朝臣吵架,不喜欢为一件国策辗转反侧到半夜。你说,我都有你了,怎么还要受那些罪呢?”   霍巡一把将她紧紧搂进怀里。   “祯儿,你……”他哽住了。   “是啊,我准备好把心完完整整地交给你啦。”她用手在他心口画了个圈,“永结同心,恩爱不疑。”   他们携手走在落日熔金的宫城上。   斜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跟丹陛的阴影融在一起,像是没有尽头。   他们的婚期定在四月十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hu99.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